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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作品选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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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缘起: 1998年9月5日,我与友人老谢、老田乘游船溯乌江而上,至彭水县,换乘小火轮抵龚滩嘴,离贵州苗族的地界不远了。 几年前,我作为地区的民间文化工作人员,经常在这一带从事资料搜集,如今故地重游,感慨之余,谢绝了同伴相携旅游酉阳、秀山、张家界的美意,在此逗留了三天,寻当年山中老路,竟与90岁的风水先生黄天元重逢。 这是值得一记的奇遇。 老威:老先生,我能与您摆摆龙门阵么? 黄天元:有啥好摆的? 老威:这个,这个。 黄天元:我不是风水先生,您不要听人家乱说。 老威:误会了,我不看风水。我是外乡人,即使相中了此地的风水宝地,将来骨头也葬不过来。 黄天元:你不要老跟着我,天擦黑了,这儿两条路明摆着,上坡、下河,你走哪一条?老威:走12年前的那一条。 黄天元:路早变了。 老威:山里小路,能变到哪儿去?当年我在文化馆,与彭馆长一起沿着酉水搜集民间文 学,一扎就是几个月。原来在这岔口边,有座农家院子,半爿茅草半爿瓦,当家人是位81 岁的瞎婆婆,叫冉红玉,唱起山歌嗓子一下就变脆了,比18岁的大姑娘还脆。我曾经提着 个录音机,守着她录了一个晚上。你肯定听说过她吧? 黄天元:她过世6年了。坟地还是我选的,就在这上面。 老威:院子呢?她家里的人呢? 黄天元:早迁走了,冉红玉命硬,阴宅当头,死人就压了活人。 老威:我能去看看她的坟么? 黄天元:天晚了。 老威:先生您还担心啥呢?12年前,彭馆长就请您看过水,那时您留个平头,胡子还没白,看上去超不过60岁。“您在一碗清水里能看见啥?”回忆起来没有?我曾经站在一边这样问您。您只回答了一个“魂”字,让彭馆长为他的父亲入土安魂。彭馆长说已经安了,您就拿冒烟的香头在碗边连敲三下说:“魂生气了。”把彭馆长吓得脸煞白,因为他父亲的骨灰盒的确还放在家里。据说您还培养了一个看水神童? 黄天元: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罗。 老威:这么说,您准备收我多少钱? 黄天元:你印堂发亮,没灾可消。好吧,既然是旧人,就给50元咨询费吧。你们文化馆已换了好几批,每次下来,都要千方百计找我徒弟“看水”算命。嘿,还是些大学生呢,被一个9岁孩子唬得一愣一愣的。我早洗手隐居了。你看,冉红玉的坟在这儿,这命有啥好算的?我比她小3岁,年轻时还追过她,隔着山沟对歌。她是方圆几十里的一枝山茶花,追她的人太多,没人能唱得过她,我只坚持了半宿就败阵了。现在咋样?还不是归了土。这茅草长得多深啊,她一辈子要强,都没跳过龙(农)门,把这一脉旺起来,所以我为她选了个好归宿,比冉土司的地脉还旺,你信不信? 老威:你和她有啥关系? 黄天元:她这辈子嫁错了人,我要通过阴宅的风水,把这错改过来。 老威:人死不能复生,咋个改? 黄天元:我要与她结为阴世夫妇。 老威:梁山伯与祝英台?!生不同房死同穴?! 黄天元:乾坤日月有方盈,母亲先死入幽冥,堂上父亲还现在,正是人尽亥时生。 老威:您念的什么? 黄天元:《南极神数》。待我寿尽归土之时,就是子孙发达之始。歌诀云:“千里游龙落笔架,三代运势起春雷。” 老威:我一句也听不懂。 黄天元:此为笔架山,你抬头望出去,仔细瞧,不止一个笔架,而是连续三个笔架。三起之落,三三得九,九九归一,穷尽了天地、阴阳间所有的变数。这块阴宅,我用罗盘测过好多次,正好朝西歇在第一个和第二个笔架之间,从右手下退30里,就扎入乌江的龚滩嘴,俗话说:“笔走游龙”。咋样,认清楚了? 老威:笔走游龙?您在谈论书法? 黄天元:啥子书法?这正应了“千里游龙落笔架”啊。可惜这么大的气象,世世代代都没人发现、利用,所以本该出天子的地方,只出了一门冉土司。 老威:在旧社会,土司也算个天不管地不管的土皇帝。据传末代冉土司临终时,学蜀相诸葛亮,于崇山峻岭中遍布了72座疑冢。抬过棺材的人全被杀了陪葬,所以土司墓就成了永恒之谜,吸引了无数盗墓贼,不少人把一生就押在这个无底的赌注上。说不定啊,这脚下就是真墓,您认为的好风水早被盗墓贼给悄悄破了。 黄天元:风水不可能让冉土司占尽,要不他的后人中总有发了,不会这么无响无臭。况且,地脉运行,风水也是轮流转。 老威:您的后人中会出天子? 黄天元:天机不可泄露。 老威:您把“阴世夫妇”的事给家里谈了么?因为死后怎样,您可做不了主。况且冉家婆婆的后代也不会同意你们合葬吧? 黄天元:这是关系到千秋万代的事情,我肯定会给两家儿女讲清楚。这些年,大家越来越信风水,起阴宅和阳宅都要请人看,不选好日子,绝不破土动工。我这一辈子,都在为人民服务,现在90岁了,也得为自己服务一次。唉,其实我早有准备,让冉红玉先把地方占着,如果儿女不尊重我的意思…… 老威:那又咋样? 黄天元:我就自己到这儿来。 老威:您不可能自己埋自己吧? 黄天元:我的阴宅早修好了。 老威:在哪儿? 黄天元:在向西的那些岩石里,你看不出来,除了我,谁也看不出。 老威:这么隐蔽?我还以为您会扒开冉婆婆的墓,连着垒座双头坟呢。 黄天元:我为啥要做给别人看?暗地相通就行了。 老威:这个,还是有点别扭,总不能一点标记也没有吧。 黄天元:我看风水的名气在外,如果为自己选地的消息一传开,这儿就不得安宁了。这几年,风水、算命越来越吃香,城里和农村差不多,稍微多挣了点银子,就急爪爪地考虑后事。去年,我少说为50多家测过风水,今年无论如何不干了。可是许多人都在传,黄老仙勘过哪匹山,哪条沟,于是就一窝蜂去,把地皮子越炒越热,基修得一座比一座大。我们乡长才50多岁,墓起得比他现在住的院子还大。我前年随便为他选了块地,他就跟着把七座祖坟从十里外迁过来,雇了石匠、泥工、砖工、基脚工一大群,热火朝天地干了三个月,把墓弄成私家园陵了。完工时,乡长请了二十桌客,我屁股一拍就躲了。人太贪,身上就带煞,我怕客气转眼就变成晦气。 老威:这风水宝地是您选的嘛。 黄天元:啥地葬啥人,该如何葬,都有规矩,您改了这规矩,乡长赶到县长,甚至省长的头里,就要折阳寿。上乘风水为阴阳五行汇集点,当不盈不冲,墓起得超出了规格,就叫满。你不晓得,乡长在墓里把行头都布置齐了:桑塔纳轿车、龙床、夜总会、卡拉OK包间、跨国公司董事会的椅子,本来还想打些小姐,可石匠的手艺不行,凿子把石头人的五官啃得稀烂,认不出男女——唉,区区风水小事就硬生生地闹成大事,电视台和报纸争着曝光。上面来调查组,乡长倒霉了,又牵出一串书记、村长、镇长和村民组长,原来没有一个清官,都是铲国家和农民的地皮,并把贪来的钱投资修墓。有领导带头,看不起风水的乡下人也晓得靠着大户边儿圈阳地,通往县城的盘山公路,向阳的一面就有几十座空墓,远远望去,还以为是别墅区呢。 老威:您没事儿吧? 黄天元:咋没事儿?祖坟被造了,乡长一肚子火,转头就咬我一口,我又成了大搞封建迷信的坏人。我藏进了阴宅,没人晓得下落,他们就拿我的看水徒弟出气——电视台拍了一集神童如何算命骗人,大家都看了,背地里对我黄家指指戳戳。当然,这跟乡长到处散布谣言有关,他说就因为信了我才倒邪霉,吃了官司,还连累后人。 老威:胡说。中国法律不兴株连。 黄天元:一人当官,鸡犬升天,官垮了,哪个尿你这一壶? 老威:这倒是实话。 黄天元:所以乡长认为我断了他家财路。乡里乡亲也不认黄,纷纷检举我。公安局找不到人,就把我家里请进去审问。这样拔萝卜带泥,又扯出20多个风水先生,一溜押到群众大会上,与人贩子站在一块批斗。劳改、劳教的都齐了。又司祖庙旁边的瞎子算命市场也取缔。当然,90岁的人,在这儿也算国宝,所以抓住我又能咋的?即使劳改了,也干不了活儿,也避不开对风水和长寿感兴趣的人,我有群众基础。文革时,打击封建迷信比现在厉害,我照样做业务。 老威:我在县城住了两天,市面很清静,看来整治之后,风水算命都萧条了。 黄天元:跑到贵州和湖南去了,几十里就过省界,现在交通又方便。四川搞运动,其它省不一定搞。如果嫌抢人家的饭碗不吉利,还可以跑更远些。福建、浙江都信四川,这边的风水先生有根基,随便露两手就把当地的歪货给盖了,这一行竞争激烈,谁的本事硬,发财就快,靠真才实学稳当。 老威:据我所知,全国都在取缔封建迷信。 黄天元:封建迷信指的是跳大神吧?前一晌,风水、算命一歇下去,陈巫婆的业务马上红火,门坎都被踩平了。陈巫婆只会一种本事:纸符化水,让人喝下去,然后就披道袍叽哩哇啦地兜圈子乱跳,说啥王母娘娘下凡附身。天晓得啥子鬼附了身。箩筐大的字不识两个,跳一盘神还收人家50元,太黑了。 老威:陈巫婆一跳就个把小时,70多岁的人,还把灰盆子(有时是篾筛)顶在脑壳上,人不人,鬼不鬼,也够辛苦的。 黄天元:你晓得个逑。农村人长那么厚的膘,丢不丢脸?她瞎跳当减肥了,哪能消灾去病,预测未来?哼,打击风水,跳神就火;老子倒霉,陈巫婆就吃香,这世道的风水一会儿东一会儿西,真他妈被盖里面逮耗子,这边按下去,那边又冒起来。 老威:您算个德高望众的老江湖。 黄天元:所以,我不把陈巫婆放在眼里,纸符化水,治不了病也医不好人。这阵风一过,大伙又会想起黄老仙。我自幼个读孔孟书,以后又多年研究《易经》、八卦、《梅花易数》、五行、阴阳宅基学。我连《推背图》、《天宫书》、《黄帝内经》都反复揣摸过,如果放在过去,说不定渭滨姜子牙早就逢上文王了。 老威:高寿之翁,志向还如此远大,佩服佩服。 黄天元:志向远大不顶用,我这辈子怀抱子牙之才而混迹于世,皆因祖上风水平平,还略有败象。我花了好几年功夫踩勘地理,终于寻到这块“笔走游龙”的宝地。根据命星推断:待我享尽阳寿,与冉红玉行阴间合礼始,黄氏一门,三代之内,必出王侯!封地万里,光宗 耀祖。五代,游龙出海,以笔力而文治东夷,以分庭抗礼而震惊天下;至六代,四海之内皆 兄弟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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