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词》附录:狱中信 2 1991年11月3日
鸟羽:
昨天折药袋时,突然想起被德国人杀害的波兰革命者伏契克的《绞弄架下的报告》:“从门到床是七步,从窗到门也是七步。”我站起来用脚丈量了一下,从厚墙上开的饭窗到电动铁门刚好十步,除了约一米宽的过道,大炕一拐角就是厕所,这种监舍一般住十三、四个人,最多时硬塞进二十多人,包括四个拖脚镣手铐的死刑犯。连翻身都得小心。伏契克一个人住那么宽,牢运真好。
一个贵州小伙子被判了死刑,他们杀了警察,抢了摩托,成立了反革命组织“民主促进会”,妄图爆破酒泉卫星发射中心。这十恶不赦的妄想狂成天对着墙壁,扯着跑调的嗓门唱歌,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难听的歌声了,让人听得毛根子发炸,大家都猜不透看守们为什么不制止他?那天他被判决回房,进门一见我,就嘿嘿嘿直笑。我忙牵他坐下,帮他拖擦镣铐上的陈锈。他说:“不好意思,我只能酬谢你一首诗。”
“你会什么诗?”我头也不抬。
多么快乐
多么好的休息;
多么幸福,
多么难得的遗忘。
他轻声背诵道,完了又嘿嘿嘿笑。我凝视他,慢慢发现他的眼神阴森森的,没有一丝笑意。
“你是诗人。”我说。
“你呢?”
“我?我已忘了自己是什么。”
我坐在这儿,开始怜悯自己。只好默唱一首俄罗斯民歌来冲淡这种不可开交的情绪:“你对我,一眼也不理睬/骑着骏马,远远离开/你从前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就这样我也情愿。”
月儿升起来,有人骑着月儿的马鞍踏过一片长草的云,而他心爱的人儿已在别人的门栏前挤了多年的牛奶了。我把这首歌的故事描绘给会诗的死囚听,他嘻着可憎的痞子嘴脸,说他流浪的时候,远在家乡的恋人没功夫挤牛奶,而是迫不及待在别人的床铺上挤出一个大胖小子来。
情感的毁灭就意味着人本能的毁灭,奥威尔在不朽名蓍《一九八四》里,就曾写过一个男孩是如何从饿得奄奄一息的妹妹手中抢巧克力吃。妹妹哑叫着,浑身抽搐地昏厥过去,呼吸如同开水泼到她脸上,可男孩拼命地掰开那脆弱的手指。一场拉锯战下来,巧克力已化成黑乎乎的浆,那狼崽子逃到街上,一个劲地舔吮爪子。
鸟羽,我饿。肉体饿,灵魂更饿。外头发水灾,狱中的晚餐就只有两块红苕和一碗泡菜汤。买不到东西,送的钱也没用。犯人们都尽量减少活动,连翻身也要淌虚汗,据说有的看守所已经用豆渣当饭了。让我试着想想女儿来转移这种饿。我听见她的哭叫了,皱巴巴的小脸儿,这副嗓子是我的遗传,将来她也干朗颂,那时的诗人不会坐牢,并且顿顿吃得饱。
不知饿饭影不影响脑子?
廖亦武(老威)所著的《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而中國沒有一家出版社敢讓這部《證詞》問世。
從嬉皮士到反抗者 (王力雄)
長詩《大屠殺》(配樂磁帶,1989年六四淩晨製作,因此入獄四年)
幾十種川菜肉刑(讓人難以想像,催人淚下)
(航空訂價USD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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