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词》附录:狱中信3 1991年7月30日
鸟羽:
这儿进出的信件要经过严格的检查,我曾因乱涂乱写吃过不少苦头,电棒烙舌头,反铐双手,罚晒太阳,罚唱歌,罚睡湿地,拳打脚踢自不必说。最恼火的是卡断通信,一卡几个月,这儿一个叫“刘温柔”的干事就经常卡信。即使这样,一有机会我就要写一些永远交不出的信,用自己造的竹笔蘸紫药水写,只要加不了刑,我就写。写着玩。我相信写过的东西,那怕留不下去,脑子里总是有印象的。不能闷在心里,否则会出毛病。
隔壁房有个犯人肚子烂了个洞,他就用筷子挑洞里的脓血给他妈写信,写完后疼得要死要活。因为这事,管房政府取消了全房通信,回复看守所的老传统,每月填一次“人犯家属送物通知单”,什么“关系——配偶;所需何物——人民币若干元”之类。我拒绝填这种混帐玩意,老谢也不填,坚持了两个月,才允许我们在通知单下面写两三百个字。
我已经变了,象头狼,与刑事犯斗狠,与房上哨兵骂架,撞墙自杀,用死犯暗藏的刀片割腕,给斗殴的犯人当裁判,能玩的都玩了。我从来没这么不要脸。刘温柔骂我畜生,我就扑上去咬他,结果把一个劳改犯的手指头快啃断了。我被反铐二十五天,成了“狱霸”,政府在广播里号召众犯检举揭发我,立功授奖。我可顾不了这么多,痛得受不了就趴在大炕上歇斯底里地惨嚎,搅得监狱动荡不安。直到颈部挨了赵干事一砍掌,我五天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个因盗窃被判死罪的人抱着我,骂警察惨无人道。他叫王跃,他整理着脚镣说:“反革命,没想到他们也会这样整你,贺所长还让我写你的加刑材料,我不写可不是因为我仁慈。没意思。如果他们不枪毙我,我就要大胆检举你的反党言行了。”
我叫他滚开。
他说我是他平生最后一个朋友,他不滚开。“我是狼,从小在狼的环境里长大,狼群里不可能蹦出只善良的绵羊来。但狼有狼性,一本书里讲,当狼崽子被村上的人捉去,狼就会成群结队跟踪而来,围住村庄,嚎叫到天亮,惹急了还将不顾一切的进攻,直到小狼崽被放回。这点比人,特别是比你们这种文化人强吧?”
我说我不是文化人,白干事叫我卵人。
王跃笑道:“是不象,文化人哪来这么大嗓门?吓死人了。”
好几天,我脑子里总回荡着“吓死人了,吓死人了......”就为了这吓死人的嗓门,我要活下去。嗓门大证明我的内脏还没有被损坏,为了这出自本能的声音和对于声音的幻觉,我要拼命活。我已经被反铐二十五天,象个梦游中的鬼,可是我的嗓门还能“吓死人”。好吧,向人民政府低头认罪吧,做一个投降的动作,总有一天,我要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朗诵我的诗,用一百个高音喇叭扩出去;或者什么也不朗诵,就放开喉咙哭一哭、嚎一嚎,嚎不出眼泪,我就当众撒一泡尿给全体中国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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