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词》附录:狱中信4 1991年2月9日
鸟羽:
今天是少有的好天气,筛子般透射到湿墙上的阳光斑点又大又亮,令人眼馋,犯人们争抢着把脑袋挤进只有锅盖大的斑点网里,还差点为这点碎太阳打架。我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还挑唆道:“你们是真打还是假打?真打我就去放哨。”
一个诗人的情绪总受天气左右。昨晚月亮大得连监舍里也能感觉到。邻铺自称中医的老犯人教了我一套防止阳萎的睾丸保险操,即用五指搓阴囊,象旋动健身铁球一般,左右手各一百下。我观摩学习了十分钟,刚把手伸进档内要亲自操作,一道雪亮的手电光哗地罩定我那个部位:“又叫我逮住了!”兜头劈下一个洋洋得意的焦雷。
“你逮住了啥?”我眯眼迎着那光问。
“打手虫!严重违规,看老子今晚不收拾你个流氓!”
“自己长的东西,摸两把也违法?”
“你,你也叫诗人?卵人!”
那黑心烂肺的胖子居然就这样便宜了我。“全是因为天气好,”同舍犯人们都说。碰巧我执深夜三至五点的死犯班,但见月光同哨兵几乎嘴对嘴。
这个辛酸的笑话将来能讲给妙妙听吗?在她结婚之前是肯定不能讲的。“毕竟都过来了,”年老体衰的廖胡子叹息道,智利诗人聂鲁达在彼岸喊:“我承认,你也历尽沧桑。”
孙律师我见着了,但愿他能在法院来人之前再找我一次。我坚持去年的意见,请唐晓渡作我文学方面的辩护律师,孙律师为什么不同意?又为什么不把话讲透?开庭时有个朋友在庭上为我说话(起不起作用无所谓),我会振作一些,要不真成“人民公敌”了。
起诉书我收到了,错别字连篇,居然把“反革命“写成了“反各名“,还有什么“气焰嚣张”啦,“反动透顶”啦,我差点以为文化大革命又要爆发了,周伦佑和蓝马反文化,这下可找到标准文本了,“反革命”可以写成“反各名”,“我们哀思”为啥不可以写成“我们埃斯”?
更可笑的是,起诉书指控我“为六·四暴徒扬幡招魂”,既然政府否认天安门死人,那来扬幡招魂之说?重庆检察院太反动了。
坐次就这样排定,我为首,苟明军为尾(戴迈河、曾磊另案处理)。倒霉的小苟!才犯反革命窝藏罪被关押三个月,又因出资两百元招待我们而身陷囹圄。
我那是在为政治坐牢,纯粹是专政机器容不得艺术家。“关起门大狗”有啥意思?我既然是疯狗,就应该撵出国门去害外国人。不敢相信我还头脑健全地活着。每天清晨,当我被尖锐的铃声刺醒,心中都十分感激上苍还让我继续活在世上,能吃能笑,大便也畅通无阻。多么纯洁的海子!诗写不下去就卧轨自杀,和他相比我是太不要脸了。
手边杂志里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文章,他起誓说《百年孤独》中的每个细节都是现实,拖猪尾巴的婴孩;人的断臂浮上亚马逊河的某个港口;一个被推翻的总统被关在兽笼里,他的邻居是一头饿了三天三夜的狮子。最后他讲,某国一座山城突然爆发了百年不遇的泥石流,顷刻毁掉了所有的建筑和居民,然而,当求援飞机赶到,却在翻腾哆嗦的混沌中发现了一只活手。这全城唯一的辛存者也是全城唯一的囚犯,他幸免的原因是因为囚室过分牢固。
重庆为什么不来一场泥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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