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词》附录:狱中信7 1990年12月17日
鸟羽:
扁平的、被切割成半张网的天空。九十年代,我看见广阔天空的次数越来越稀少。今天,轮到我出监舍换书,我凑巧碰见亚伟和太亨也同一长溜光头赤脚的犯人蹲一块,我们相视一笑,九个月了,这是第一次。他们匆匆说了句收到我女儿的照片了,是你老婆寄的吧?回房后我回味了很久。这是单向的囚徒思维,一句平淡的话可以想很久,一直想下去,无所谓世界的开端与末日。从前我就是这样对待他们的车轮战术的,不在乎什么审讯方式,只要始终如一地跟踪自己的思路就够了。醒与睡的界限模模糊糊的,这些人从哪儿来?干什么?他们说已经清楚了,清楚了还问我?蓝马捎给我的那本
《禅说》里讲,鱼不知自己生活在水里,水沫不知道自己跳跃在波涛里,我是否可以自欺欺人道:我是鱼和水沫,不知自己在几层墻中?要明白这墻足足有两尺厚!
禅又说,生命在一呼一吸之间,那么人无疑是在大自然的肺叶上了,那头顶持枪巡逻的哨兵也在大自然的肺叶上吗?他才十八岁,昨天喝醉了酒,就从水泥天窗向下吐痰,弹烟灰,搞得满床狼籍。犯人们提抗议,他却笑道;“好大的痰盂和烟灰缸啊,不信你们爬上来看看。”
我必须呼吸这种空气以维持生命,等待外部世界,包括政治、国家、审判、监狱以及穿警服的鳄鱼从我的视野里最终消失。那时,我或许要演一部好电影。说来好笑,我对演出一窍不通,筹划《安魂》时,原准备单独朗诵加画面剪辑的,但是那天午夜,聚光灯突然亮了,我孤零零地被朋友们遗弃在灯柱里。眩目的深渊,上至天堂下达地狱,“演吧,启动你的手和嘴,”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说——在以后漫长的生涯里,这声音又一次次地重复,它要陪伴我跨出这牢房,站上舞台,我将陷身于一千多根光柱,我的声音将用一千多个喇叭扩出去——我已看不出摄影曾磊和总监太亨了。“你听,召唤来得那样远,”接着,我把手轮番拦在眼前,企图用手语向迷惘的眼神解释什么是“近“或“远“,我的脚趾紧紧抓地,以免身体失重,当真飘进“近“或“远“里去。感觉来了,“这家伙是个天才,”有声音议论道。嘴变成空腹的虫爬上爬下。我自小就喜欢玩弄虫,弄得两手奇臭,我边玩边编导着两条虫的对白。一个女孩子在我背后默默站了很久,据她说我的自言自语比打雷还响。
那几天我就这样梦游完了我的首部影视作品,我不明白是“招魂“还是“安魂“,但我的确活在一具死尸中。一九九零年的中国是一具大大的死尸,天空浮着腐肉和肠子,我们所在的肮脏城市靠近肛门,从这儿淌出大便一般昏黄的长江,地下党的传统,机关枪扫射似的方言,糜烂的雨季,超级垃圾桶,屋檐水象串串肥蛆往下坠。几百万游行、示威、骂街、堵车,忘乎所以的民众仿佛一夜之间拱入了地缝。诗人该出场了,该他出场在万马齐喑中充任冤魂合唱团的领唱了。
火。滔天的火。传单。怒叫。惊叫和惨叫
坦克是密密匝匝的虱子爬进黄城
祖国的皮肤骚痒难熬,你能到哪儿去?
汉人。汉人。谁的声音在喃喃诉说
谁来回答汉人已经死去?......
......有人问道,汉字怎么写?
随即是千万人头落地的声音
夕阳是纷纷扬扬的雪撒下来......
细细回顾这一切,我的写诗、朗诵和表演都是突然间领悟的。写诗前我终日开车,熟读普西金、郭沫若,却不知北岛顾城为何物;朗诵前我一说普通话就结巴,象个无地自容的初中生。艺术的突变如何孕育的?是否在我的血液里,在我写作的文字节奏中,早就开始了一种潜在的“预演”?鸟羽,我不会为你丢脸,将来我女儿也会为我骄傲。只要还有力气,哪怕过了六十岁,我也要登上黄城核心由着性子干一回——那个梦,那个在惨案之夜被刘晓波预言过的梦一定会应验:
“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廖亦武(老威)所著的《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而中國沒有一家出版社敢讓這部《證詞》問世。
從嬉皮士到反抗者 (王力雄)
長詩《大屠殺》(配樂磁帶,1989年六四淩晨製作,因此入獄四年)
幾十種川菜肉刑(讓人難以想像,催人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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