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词》附录:狱中信6 1990年11月10日
鸟羽:
信读到了,这一晌狱内搞突击,众囚犯象老娘们似地埋头糊“小儿安"药袋,人几乎累掉一层皮,这样日子也算混得快吧。
检察院来人已一个多月,估计不久起诉书副本就到手了。对于廖亦武,对于受此案牵连的一批文人,甚至对于整个中国地下诗界,九十年代就是以对廖亦武及《屠杀》、《安魂》一案的起诉开始的,这对文学本身是多大的嘲弄!今天管房干事周兵找我谈心,他说我环境适应能力太差了。我洗耳恭听,冲着膝盖上的斑驳阳光发愣,我为什么要改变内心世界去适应环境呢?这么多年我就这么过来的,昆德拉说,媚俗是人类根本的特点,一个艺术家要逐步屏弃媚俗,自然要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
周干事后来说什么我已听不见了。我只顾用眼直视那宝贵的、经常被犯人争抢的阳光,强烈、跳窜、群蜂飞舞。这万物之父刹那刺醒了我的过去,一个毛头小伙子是如何搭船从成都下涪陵,红褐色的群蜂,稀疏的植被像不协调的绿癣。在肮脏和浑浊中,你双手交叉握着一个笔记本,象画中人那样薄,黑衣黑裤黑头发被风高高扬起。“太阳是放电的狮子炙刺着大地神秘的穴位,”我在幻觉里写道。天地果然就亮开了,从极远处,我眺望到一个黑点,孑然孤立在一大滩蠕动物旁,我是被太阳的镜子直接射到这儿!若干年后,我的孩子也被射到这儿了。
哦,那些云,是燃烧的芭蕉叶可怖地卷动!
岩石是大群饿狮,群星从石头的舌头上弹起
哦,月亮,那啼叫的白猿跃升天际
闪射着毛耸耸的光辉
我死死地揪住黄昏的手指......
我老了,这种青春勃发的诗句再也写不出了,我只能写:“这么多人,一九九0年的中国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却空空如也。”
我是个不可思议的怪物,这种时候还想这种事。周兵干事思想活跃,他原以为我同惯常的政治犯一样,将民主、自由、人权挂在嘴边。不,我不是政治犯,即使触怒了当权者我也不是。我只是一个顺从自己本性的艺术家,在一个具有几千年集体主义传统的种族里,无论谁当政,做一个遗世独立的艺术家都很难。你不仅要承受永恒恶魔的引诱和拷打,而且要反抗极权者及阿Q式的国民性的强奸,在人兽神三者分裂的挤压下,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保持平衡,不堕落、不窒息、不叫苦、不发疯,并且不被消化掉?我至少比海子幸运吧?可怜的海子!他还没有来得及进入成熟期呢,就那么搭上虚无的列车去了。他被一个天才诗人的幻觉谋杀了,被孤独、贫穷和冷漠谋杀了,他把众多驳杂的诗句胡乱丢弃在人世,令人痛心的是这些东西只是构筑汉语史诗的原料,正如石头、泥土和灰浆是构筑金字塔的原料一样。
人是不应该被轻易毁掉的。
或许年底的某一天,我就要站在法庭上,也许我无话可说,也许我将说很多,那有什么呢?受损害的最终不是我,而是合伙制造这起案件的人(包括西师吕进那样向当局提供“罪行鉴定”的所谓专家),在二十世纪末,我注定开此先例。
我将为诗歌“辩护”,我自然无法象艾伦•金斯堡当年为《嚎叫》辩护那样,写出“华氏一百四十度,这是足以焚烧书籍的温度”(典型的反革命宣传煽动,该罪加一等),我只能在政治导演的安排下,登台演出滑稽剧,但愿这是最后一幕,无论对我还是中国。
廖亦武(老威)所著的《中國底層訪談錄》《沈淪的聖殿》等書數度被中國當局查禁,而中國沒有一家出版社敢讓這部《證詞》問世。
從嬉皮士到反抗者 (王力雄)
長詩《大屠殺》(配樂磁帶,1989年六四淩晨製作,因此入獄四年)
幾十種川菜肉刑(讓人難以想像,催人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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