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思

不详

 

 

莫然手记:情节过于缓慢,z人物的刻画很到位,是一位不沾人间灰尘的天使形象,文中的雨和海的描写很美。(本文转载自男孩巴士/http://h.7i24.com/bus15


1

不存在十全十美的人生,正如不存在十全十美的小说一样。我一直坚信这一点。所以对于我的人生,我并无太多奢求,因而总被斥为胸无大志。我既然不是志在四方的好男儿,也就只想平平淡淡地安度一生。多少年来,一次次被人误解、遭人冷落,许许多多的人匆匆地向我走来,继而又恍如载重的汽车过桥一样,带着声响从我身上隆隆而过,我只是保持缄默,无言地承受,大概一直要到桥毁梁塌的那一天。

就这样,我迎来了21岁的生日。但当我在这天早上起床时,忽然间觉得自己在快速步入老境,而且是以一种哼着歌儿式的优雅的速度滑向衰老。细究起来,我本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在别人眼里,我似乎更应庆幸自己的年轻:还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有着还算优越的家庭条件和同龄人难得的无忧无喜的表情。但或许正由于我过多地回避与缄默,单调乏味地重复着每一个近乎相同的日日夜夜,所以才让我感到曾经走过的20个年头是如此漫长。

为了减缓衰老带给我的困惑与不安,我来到了海边。我从小就愿意看海。看海与看山不同,看山时,那股凌云挺拔的气势总给人一种不可企及的迫人之感,越看越觉得压抑和无奈,最终只能沮丧地转身逃走;看海则不同,虽然初观之时也会被其广袤无垠、波澜壮阔而震慑,但越看越觉得亲切,波涌暗流,循行不辍,环环相生,永无休止,而且绝无雷同。

我看海的地点,是刚上大学时堪定的。位于探向海面的高耸陡峭的山岬尽处,虽然地势险峻,但天光海色、近岸远山都可尽收眼底。

海湾雾霭迷蒙,依稀可见远处山峦的剪影。初秋的海面,波平浪静。阳光普照,云絮缥缈,长空碧透。

即便再低俯的波浪,扑岸时仍落得粉身碎骨。粉碎前一瞬间那莺黄色的波腹,包揽了类似一切海草所具有的那种猥琐和不快。海也是这样日复一日、单调而枯燥地重复着它的搅拌。

胀鼓鼓的海面,不断焦躁地变幻着光点,将精致的突起无限排展开去。那无限舒展的弧形水平线,恰似牢牢套住大海的深蓝色紧箍。刹那间,一座白色巨翼般的雪浪腾空而起,俄尔消失,像是高蹈脱俗的即兴,又似生死攸关的暗示。

潮水渐次汹涌,波浪渐次高扬。海岸则在这种配合默契的攻势面前渐次萎缩。海面上,一道白光由西而东绵绵延展,形如半开的长柄折扇。扇面部分起伏不平,而接近扇柄的缓冲部位,则以扇骨的浅墨融入黛绿的平面。海浪永无止境地大规模迁移着,却丝毫不溢出海岸,而乖乖地听命于遥远的月亮。

……

整个下午,我都融浸在大海里了。待到发觉时,从头到脚都染上了海的气息。现在的思绪平静了许多。看看手表,已到了晚饭时间。突然间,我想起了和Z约定今晚一起吃饭以庆祝生日,连忙起身向车站奔去。

2

时值晚饭之际,宿舍楼内正弥漫着用电炉子烧饭所散发出的特有的焦味儿,以及蒜味儿、醋味儿、鱼腥味儿等不一而足。我屏住呼吸冲上楼,推开门一头扎了进去。在做深呼吸的同时,看到了坐在窗边的Z

我竭力盯住我这位苍白的朋友的苍白的脸,想在其中寻找任何不满或怨恨的神色,但没有。他一如既往地平静地接受了我不只一次的迟到……

不待我作出任何解释,他站起身微微一笑,你终于回来了。走吧,饿了。
我这时才环顾四周,发觉宿舍里只有Z一个人。他们呢?
Z
没有答话,只是刻意凑上前来像是品味芬芳的鲜花一样冲我闻了闻,露出惬意的笑容,肯定是去海边了。所以,我原谅你这一次。

刹那间,他的面庞和耳廓轻轻擦过我的脸,留下一丝凉意,同时,一股他身上蕴就的淡淡的幽香潜入我的鼻息,沁人心脾。

我们好不容易才在校园内的一家饭店里坐下,随便吃了点东西,然后就相对无言地陷入沉默。平日里在一起时,我们也没有多少话要说,况且这个饭店里到处弥漫着呛人的油烟,周围嘈杂的人声也纷纷扰扰,让人无法集中精力,因此就更懒得说话了。好在我们彼此早已习惯了缄口不语,倒也无所谓。

最终,Z先打破了沉默。
睡在你下铺那家伙,蛮有意思的。我去找你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在,说在等女朋友。可是人没等来,他自己先跑下楼去了。
他?等女朋友?其实应该是他去找人家才对。他正在追我们的校花儿呢。或许是怕她看见你,会放弃他。这种玩笑,我们彼此不知开了多少回,但每次都没有任何结果,对方只是报以淡淡的微笑。

而我却觉得,作为男人,Z显得过于苍白孱弱。他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而近乎病态的苍白,而且他的体重与其年龄严重失衡,但并非瘦得惨不忍睹。

作为21岁的奋斗目标,你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我明白Z指的是找个女朋友,喝了口酒应道: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礼拜说不上七句话。谁愿意找这种人谈。

你这种人,”Z狡诘地一笑,就属于那种看见门口写着禁止入内就绝不敢越雷池半步,――可情场门口又没写着禁止入内

你不也是半斤八两。

我,另当别论。他敷衍了一句。

或许,他真该另当别论。

Z
跟我高中时同窗三年,做朋友至今已快六年了。在这期间,他一直自认为是属于所谓生不逢世的一类人。以前他曾说过,他降临人间时,明明看到了禁止入内的告示牌,但别无选择,还是一头扎进来了。结果,他的存在也就成了一种精妙的毒,一根优雅的刺。

鼻梁笔直的苍白的脸,一对仿佛总是蓄满夜景的眼睛,略淡的眉毛,呈现出柔美的弧线,嘴唇线条徐缓而有力度。我觉得,他是故意在把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因而显得孤独无助。他只跟我亲密交往。虽然有很多人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都想同他结交,但他说他不喜欢他们的鄙俗和幼稚,他自言只被我的所谓冷静、温和而又理智的性格所吸引。我一直捉摸不透他缘何如此抬举我。不仅如此,他还热衷于品味别人惨痛的创伤,无论肉体还是精神,每遇此情,他便兴奋不已,躲在我身旁激动地欣赏。他的眼神,如同他略带沙哑的嗓音一样,通常保持着一种暧昧的色彩,总带着似是而非的旁观式的情调,他也愿意用这优雅的词,刺伤别人力图触及的手,然后再品味他们的痛楚。因而我觉得他有些残忍。但他毕竟是这世上唯一与我相濡以沫的朋友,我们彼此之间相信只有对方才是情投意合、值得倾心相交的伙伴,所以,我们一直保持着这弥足珍贵的情谊。

考大学时,Z建议我们一起报考这儿的A大学,因为他喜欢这座城市依海而建的风格,我当然愿意了。但结果,我却没能如愿,而被B大学录取了,好在我们都留在了同一座城市里。

吃罢晚饭,他说要直接回学校。我们走出饭店,天色早已全黑,我们缓缓地无言前行。

九月的夜风,将他身上幽幽的暗香和口中淡淡的酒气,一起送至我眼前,忽又飘然长逝。我很喜欢Z身上自然散发的幽香,若隐若现,不可捉摸,而就在不知不觉见偶入鼻息,感觉最妙。

酒后的Z,脸上终于有了几分血色。他格外单薄的皮肤――甚至可以窥见其内脆弱的玻璃结构似的――浮现出跳动的青线。昏暗中,他的双唇也透出了丹红,在柔嫩娇弱的、水栖动物般的眼睑下,梦幻般的睫毛不时闪动着。我望见掩映着点点星光的深邃而郁黑的夜。

不久,公共汽车来了。临上车,他像有话要说,却只呆望了我一眼,无奈地拍了拍我的胸膛,告辞上车了。

回到宿舍,空无一人,我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看了会儿书,不知不觉睡着了。
就此,送走了21岁的生日。

3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巨大的鸟,一只不会叫的哑鸟,在无边的热带雨林的上空艰难的飞行。身下是一片光明,但我却被不祥的黑雾团团围住。而且翅膀上也不知何时受了伤,每每扇动,便从伤口里流出粘稠的黑色液体。自下方蒸腾而上的灼人热浪不时袭击着我,再加上伤口的疼痛,我浑身上下汗流不止。我相信自己是在向北方凉爽之地飞去,但总也不能到达,焦急之中,我真想放声鸣叫,呼唤同类以求帮助,但不管我怎么努力,喉咙深处就像塞了一团棉絮,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响。稍一走神儿,被热浪击中,我陡然下坠,一着急,醒了过来,顿觉满头热汗。

窗外,天刚放亮。同屋的其他人鼾声正炽,我不知为什么猛然间感到了自己的孤独,便再也睡不着了。

我想,这场恶梦兴许是宿命的安排,对于像我这样不善开口又偏爱寒冷的大鸟,似乎只能那样在无助中痛苦地死去。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熬到五点半,实在呆不下去了,便翻身起床。洗漱完毕,一个人慢慢踱向教学楼。因为离食堂开早饭尚有半个小时,我只好先去教室坐一会儿。轻轻推开一间教室虚掩着的门,我径直来到窗边,使劲推开窗,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与此同时,我发现了教室后角上倏地坐起一个人,吓了我一跳,看来我的出现也吓了她一跳。定神看时,原来是学校里公认的美女X。她一边看表,一边慌乱地整理着头发,满脸涨红,欲言又止,好像马上就要哭了似的,不知是走是留。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这儿。尽管说话很艰难,但我还是出于礼貌,诚恳地道歉。不,不,不,没关系。我,她站起身,仍旧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我,该走了。

说着抓起包跑了出去。

X
是大家公认的美女。作为男人,我当然也有同感。她属于那种有着美丽的长发和迷人的眼睛的秀美恬静的美女。实在无聊的时候,我曾经把她的双眸与Z的进行过比较,而结果却是令二者相互移植,难分彼此。然而,我从未对她有所奢望,即使在假定她还没有男朋友的情况下。追求她的人多得数不清,睡在我下床的家伙就是其中之一。他则属于那种有着颇具吸引力的潇洒外表和极强性欲的帅哥。说不定,他俩在一起会挺般配的。

去食堂吃早饭时,又遇上了X。她不无神秘地冲我微微一笑,今天早上,请替我保密,拜托。我就像徒弟闻得师傅教诲一样,使劲儿点点头。


4

下午没有课,但我必须去给一个日本留学生进行汉语辅导。
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们有着得天独厚的赚取外国人钱财的有利条件。所以班上大部分同学都通过各种途径去给外国留学生做辅导。不善言谈的我,自知吃不了这碗饭,就没有跟上潮流。但是,一位教授不知怎么盯上了我,非逼着我去干,说什么这样会提高我的表达能力。经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劝说,更由于我怕得罪了教授,考试再来个不及格什么的,就接受了这份工作。

由于我担心自己的表达会耽误人家的学业,所以十分投入地备课,热心地替他寻找各种资料,虽然牵涉不少精力,好在他心知肚明,两年来频频增加工资。何乐而不为。

今天到他家时,他正在收拾行李,家里乱七八糟的。他解释说,家里有急事要他立即回去,明天一早就走,可能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并提出让我照看这套住宅。帮他收拾好行李和房间,已经是日薄西山了。他不无遗憾地表示因为今晚他的同学要为他举行告别宴会,所以没有时间请我吃饭了。我说不必介意。临别时,他再三叮嘱我一定照看好房子,不要丢了钥匙等等。

随着那扇纹案典雅、黑亮沉重的大防盗门地一声在我身后关上,充斥我大脑空间的喧嚣、躁动和杂乱无章也戛然而止,头脑一片空白。

刚才还金光灿烂的太阳突然间不见了踪迹,眼看就要天黑了怎么还阴天?随着阴云的积厚,我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浓。站在人来车往的街道边,我陡然深感无助。只觉得所有人都在匆匆地向我涌来,而又丝毫未曾发觉我的存在一样地匆匆而过。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早已过了学校的晚饭时间,但我并没有饥饿感,心中充满了毫无头绪的不安。偶然转头,看见了路边商店橱窗内衬的巨大的镜子,其中除了我和在展商品外,都是运动的,而只有我自己才能被看清。眼下我什么也没法想了,只觉得自己这个活生生的人被镜子映出的景像搞得很伤心,因为这镜子映出了一个被遗忘了的世界。镜子中的我默默无言,胸中似有万语千言,但不知诉与何人,更不懂如何开口。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地
向着Z的学校走去。

 

 

 

5

Z
有着令人羡慕的生存空间。他的宿舍,由于是走廊尽头的最里间,面积只有一般宿舍的一半儿大,所以就只安排了两个人住。而与他同住的是个本地学生,家离学校很近,几乎不住在宿舍里。Z也正好乐得清闲。他把小小的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让我想起他家里自己的房间。因为平常他很少与人交往,也就没什么人来闲坐,所以房间保持得很整洁。

忍受着与我宿舍楼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气味儿,我冲上四楼,一头扎进走廊尽头,轻车熟路地敲敲门。里面传来笈着拖鞋走路的声音,继而是开插销的声音。门开了,在一头湿润油亮的黑发下,Z那张苍白的脸出现在我面前。

洗头了?我边注视着他柔顺光亮的头发边往里走,一阵洗发水的清香扑鼻儿来。是啊。都快10月了,还这么热!

地上还留有班驳的水迹,他提醒我别踩上。我坐在他床上,顿觉一股疲惫向我压来,我一下子躺倒在床上。

怎么啦?还没吃饭吧。他问。
有点儿累,现在不想吃。
那我吃完了再给你做。说着,他走到饭桌前坐下来继续细嚼慢咽。

我歪头注视着,他吃饭时很专注,眼睛只盯着前下方的某处;除非别人主动搭话,他自己几乎从不开口。有时细听,还回发现他在以极小的声音哼着歌。他上身只穿一件背心,白色的,干干净净、松松垮垮地罩着他不足以将背心撑满的植物性瘦削的白刷刷的身体。肩部吊带如两条白套圈弯弯地垂到他前倾的胸部。身体给人冰冷的感觉,但并不意味着毫无生气。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Z是个没有情感的冷血动物,他根本不可能对别人爱之以情。这一点,无论从他水晶工艺品般玲珑剔透的耳轮,还是从其青白细弱的脖颈来看都不难得知。而他那双手,似乎已经意识到其自身的高贵,所以指尖儿也萎靡不振,但又桀骜不驯:手已自觉此手只能染指于超尘绝俗的对像,所以绝不去碰人间的俗物,只做出虚而待用的姿态。

Z
吃完饭,走到床前,我坐起身,他说要去洗碗,便伸手到上床去取衬衫。他从不给别人以窥视其肌体的机会,因此,无论何时他都衣着整齐,即便是在酷暑中也穿着长裤。甚至他从不去学校的公共浴室,而是三天两头地跑去他姨妈家洗澡。我们两人都喜欢游泳,但自从我认识他起,每次与他一起游泳无一例外地都在晚上。他将皙白、平滑的脊背裸露在月光下,月影在他那细嫩柔软的肌肤上画出了微微的波纹,洋溢着一种模糊的纯粹性。

我正在发呆,及至他在我眼前伸展开身体,不由往上看了一眼,此时,Z的两腋从肥大的背心下闪露出来,随着鼻端飘过一缕甜丝丝的幽香,一颗蔷薇般柔嫩的乳头泛着玫瑰色的红晕,清晰地显露在我眼前。我不知不觉地伸手轻轻把握住他细弱的腰肢。

的一笑,一下子抽回双手,攥住我的胳膊,眼中以造作的怨怒的光芒掩盖着刹那间的羞怯,脸上浮着微笑,泛出兴奋的红潮。

你不用麻烦了,我来替你去洗。我松开手站起身,给我随便弄点儿什么吃的就行了。在无言中,他把要洗的餐具递给我,只是一个劲儿地低头窃喜。

洗过餐具回来之后,我刚进门儿放下手中的东西,突然停电了。因为天黑房间里打开灯时Z已经把窗帘拉上了,所以一停电房间里一团漆黑。Z正站在窗前,便拉开了窗帘。

黄昏时突然阴了天,现在得夜空中也不见星月,只有形状怪异略呈雾壮的云在上空低徊。从窗口望去,整个校园一片黑暗,渐次有微弱的烛光闪映在教学楼得窗户上。远处海边旧港却是灯影摇曳。

已经有两次了,这样的停电,”Z无奈地说,前两次都是停到第二天早上。——怎么办,吃什么?

有开水吧,吃方便面吧。我又问有蜡烛吗?

开水倒是有,可没有蜡烛。摸黑儿凑合吧。

说着,他借助窗外的亮光给我准备晚饭。之后,他走过来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并没有面对床上的我,儿只茫然地注视着窗外,说:你今天来,有什么事儿要说吧?

我叹了口气,然后便把今天从早到晚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述说了一遍,其实,过程也相当的简单,只有几句话就完了。

他像往常一样,一言不发地听着,等我说完也没有任何评语。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宛如石沉大海的述说。

接下来,我们长时间地注视着窗外,默默无语。时间好像就此停滞一般。今天,我感到格外的累,因而就根本没打算起身告辞。上大学以来,我也曾在Z的房间里过夜,往往都是在冬天,外面北风怒吼,天寒地冻,他执意要我留下过夜的时候。但因为与他同屋的那个本地学生的床上只有一张薄薄的棉垫,所以就只能跟Z挤在一张床上,好在他那单薄的身体占不了多大的空间,也还容得下我们两个。

21岁了。”Z喃喃自语,我最怕过生日,尤其这几年,每过一次就觉得自己在步入老境,真希望世界就此毁灭。我望着黑暗中他那好似磨损了的古罗马银币上武士头像的侧影,心有戚戚焉,但无话可说。

还记得高中的日子吗?”Z仍旧望着窗外,似乎不需要我的回答。上次回家时,顺便回了趟学校,看着高中生们的神气,真令人羡慕。他继续以自言自语的腔调娓娓道来,那的确令人怀念。听了他的话,我更加为自己的衰老而难过。却又觉得这话并不该我们说,至少也应活到四、五十岁的人才有资格讲这种话。但我仍然没有开口,怕打断他的思路,我真的很想就这样静静地听他浅吟低唱。

这天晚上,Z出人意料地讲了很多话。多半是在回味高中时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偶尔加上几句他的感受。我也紧随他的话,追忆着幕幕往事……

有一年寒假的一个雪后晴朗的早晨,Z在头天晚上下雪时打电话约我一起去学校操场看雪。我本来就有一想到事情要拖到第二天,头天晚上便睡不着的毛病,所以第二天醒得过早了,再也压抑不住,匆匆起身赶往学校。

雪刚好能没过鞋子。太阳还未完全升起的这段时间里,景色由于雪的缘故显得凄凄惨惨,看上去像是包扎着街景伤口的有点儿脏了的绷带。路边的建筑,在旭日照耀下的雪的假面戏的笑的阴影中颤抖。来到操场,空无一人。我站在宽阔的运动场前的高台上,400米的椭圆形跑道以及被它围起来的足球场地,难以区分地全被晶莹的积雪覆盖着。难得下这样一场大雪。在运动场的一角,一棵巨大的银杏树桀然而立,在那朝阳下拖着长长的影子,给雪景增添了某种伟大的气氛。巨大的树木,在蔚蓝的冬日天空和地面白雪的映衬以及阳光从侧面的照射下,孤单地耸立着,从干枯的树枝上时而滑落砂金般的雪。操场对面的教学楼,看上去像是仍在睡梦中尚为翻身,以致连那很小的声音也发出旷渺的回声。

我因为这一大片的耀眼光线,一时有些眩晕。当我再度清醒时,分明听到了身后传来的脚踩积雪的吱吱声。虽然来人尽量放轻脚步,但纯洁的雪却仍然如实地反映着发生在它身上的一切。一回头,见Z正满脸欣喜地扑向我,我们扑倒在积雪里。嬉笑间,射入我双眼的除了那耀眼的阳光以外,就只有Z那流光溢彩的眼神,闪动着无比幸福欢畅的光芒,同那天的雪景,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中。

Z
说,当时他转进运动场,看见在一片银白的世界中只有我一个人站在那儿等他,就像远航的渔人在茫茫夜海上发现了闪烁的灯塔一样的兴奋与憧憬,他想冲上前紧紧拥抱在这无垠的雪域中唯一与之相知相逢的沉默的朋友,他企求着这一时刻成为永恒的印像……

我们并肩躺在浓黑的喧嚣中。我久久地倾听着彼此的呼吸,渐渐地,睡意像一张无形的网,无声无息地从我头顶撒落下来。



 

 

 

 

6

暗夜中,Z翻身时轻微的晃动惊醒了我,我感到他柔嫩的双唇轻轻地抚在我裸露的肩头上,听到他喃喃的呓语,他在轻轻地唤着我的名字,执着地低吟爱你。我想像着Z梦中的影像,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再醒来,看见Z正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我微微一笑,做梦了?说你爱我。

Z
没有回答,一如既往地深情地盯着我的眼睛,我转过头平躺着,微合双目,想继续说点儿什么。

不是梦。他又一次轻唤我的名字,不是梦,我真的爱你。

当我体会到他话的真正含义时,忽然觉得手足无措。我本想睁大眼睛,重新面对Z那苍白而执着的脸,但我却像是怕被强烈的光线射伤一样,紧紧地闭合起那现时才觉得过于单薄的眼睑。闪烁的金色光环接连不断地从我脑后滑向眼前,我感到自己跌入了一个黑暗而又灿烂的陷阱,深不可测,而且,由于我脸朝上,根本不知道何时着地,故而愈发紧张,但却丝毫动弹不得。

不是开玩笑,我真的爱你。”Z顿了一下,继续自语:明白吗?我,爱,你。

我在继续下落,越发地感到了危险,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看清自己所处的环境。我使出浑身的力气猛地睁开眼,一切消失了,我仍然躺在Z的床上,Z的身边。

Z
突然坐了起来,胳膊架在膝盖上,两手抱着头,他似乎有些激动,说话呀!我不忍心看你的表情,但是我受不了你在这个时候一言不发!

望见Z那皙白无瑕剔透如玉的光洁的脊背在轻轻地抽搐着,我心有不忍。可在此之前,我从没有想到过我们两个会有今天的场面。我竟在不知不觉间缓缓地向他的肩头伸出手去,在碰到他的一刹那,我猛然惊醒似地缩回手,而Z则转身俯向我,迷濛的泪眼中闪着些许希望的光。

我抬手撑住他倾斜的身躯,手在接触到他冰凉的胸脯时,也感受到了他火热的心跳。给我点时间,好吗?

他坐直身,像以前一样轻轻地握着我的手,点点头。

我把眼睛闭上,长长出了口气,好像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Z
跳下床拉开窗帘的声音着实又把我吓了一跳,我睁开眼睛,只觉得窗外的光线特别刺眼。Z回过头来,跟刚才相比,就想换了一个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情,冲我一笑,该起床了。还没来电。到哪儿吃早饭?

7

我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离开Z的学校的了。我认为,我的优柔寡断刺伤了Z,就像是Z那幽雅的刺一样,轻微地,却深深地刺在了他的心灵深处。

上班的高峰期渐渐到来了,车站上人山人海。也许是怕迟到,跳出车厢的人中有跑起来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青年男子,也有一边看表一边小跑着的穿着高跟鞋的姑娘,还有年逾半百紧紧抱着皮包喘吁着的绅士,额头渗出亮晶晶的汗珠。他们表情忧虑,惟恐赶不上这时代的步伐。

我呆呆地望着这潮水般的人流,望着这都市的早晨的一派繁忙景像。那步伐匆匆的行人,那停了又跑、跑了又停的汽车,一切如同浪潮般向我汹涌奔流。我宛如行尸走肉一样地随着人流挤上汽车,又随着人流涌下汽车,被浪潮推进学校大门,被波涛卷进教室,终于因为卡在了课桌的岩缝里而动不了了。

整整一个上午,我始终低着头凝视着手中书本的某处,一动不动。眼前总是浮现着Z那双深情的迷蒙的眼睛,和他那惨白的脊背;耳边一直回响着他那略带沙哑的声音。

我在为今早自己的行为而后悔。干嘛一觉醒来非问Z做梦了没有。或许我一言不发,Z仍然没有机会吐露真情。当时,我真该装作以为他在开玩笑,一带而过,也就算了。但我转念一想,这迟早会发生的:Z恐怕不会一辈子也不向我表白吧。终究该发生的,是越早越好呢?还是越晚越好?

我不由想起考大学后的情景。面对未可知的未来,我十分憧憬,猜想着各种可能,那时的生活似乎充满了新鲜与诱惑,因为不知哪一天,那将会决定我命运的消息就会传来,无论是好是坏,都有值得期待的诱惑力。而当父母托人刻意打探并获悉可在一周之内知晓时,我便感到我的一生突然浓缩进了这短短的不到一周的几天的时间里,每过一天,既觉其短暂又觉之漫长,却一步步地走向所谓生命转折的某一刻。从前充满幻想的诱惑力一下子变得苍白可怖,寒气逼人地呆在不远处等待着虽有察觉但又无处可逃的我的宿命般的靠近。未来一下子变成了明天、后天,甚至就可能是今天的某个时刻、几分钟后!所有美好的憧憬和最坏的
打算也一下子全变成了紧张地坐立不安。

现在情形也是如此,对于以后的Z和我,本可以有多少梦想的幻彩呀,可从Z对我表明他的立场那一刻起,多彩的幻梦骤然一片青灰。本该遥遥无期的时刻,却因为我的一时快语而提前到来了。
……

然而,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此,不在过去,而在未来,在于我将如何再去面对Z。对我而言,跟Z断交,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完全接受大概也有点儿过分。即使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应付,恐怕比断交更能伤害Z
……

我想起平生所见所闻的类似的人和事,古今中外也接触了不少,作为旁观者,可以被其中的真情所感动,可一旦反诸己身,却难以举措了。
……

应当承认,我对Z并不是没有一点儿依赖感,因为毕竟数年之中的快乐时光几乎都是由Z带给我的。对他心存依赖与感激的同时,我就更难以当机立断了。

我颠来倒去思前想后,总觉得自己在围着柱子转个不停,不由得头昏眼花,目眩耳鸣。一上午什么也没听进去。直到宣布放学教室里喧闹起来,我才被惊醒。正在机械地整理书本,同宿舍的一个同学凑上来说:中午先不要回宿舍,你下床那家伙昨天喝多了,一直闹到今天早上呢!见我茫然无语,又补充说:我说,昨天你躲到哪儿去了?我们可给折腾得够戗!

我终于回过神来,意识到他指的是X的男朋友,便问道:他怎么了?

应该是为了女朋友吧。

费了好长时间,我才想起就在昨天还在教室里见过X,她还让我给她保密,可我已经告诉了Z——一想到Z,我不由得心口一紧,再次陷入了由之引发的目眩中。

我将两手交叉抱在脑后,胳膊支在课桌上,头深埋下去,紧闭双眼,想就此能清醒一下,让脑子停止转动,先不去想关于Z的事情。但不觉间,我竟清晰地闻到了Z身上的那股幽香。离我那么近,那么浓郁,似乎正把我团团围住。我急忙抬起头四周望望,并没有Z的影子,可刚才我分明是闻到了那香气。由于抬头过急,我有些头晕,再加上或许是幻闻的香气,我更加难以支持,一下子扑倒在课桌上。

就这样,我一个人趴了一会儿,感觉好一点儿。就在这时,从门外飘入一股饭菜的香味儿。我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早晨到现在根本没吃过任何东西。我一边往食堂走,一边想:中午去那日本人的房子休息一下,下午旷课去海边,或许可以减轻一下苦恼。


8

好像是老天在故意同我做对,下午两点多,当我出发去海边时,偏偏下起了雨。

那个日本留学生的房子原本是坐落在海滩边的一座两层的孤立的更衣室——是专供来游泳的人更衣冲洗用的——改建的。但几乎没有人会对眼前的这座房子的从前产生疑问,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座房子都属于那种有钱人别出心裁的索居之处。它面朝大海,迎着海风和阳光,背后隔着一条马路,就是成片的房地产开发新区,一幢幢别墅、一排排写字楼虽然很气派,但至少我并不觉得它们比眼前这座房子更有吸引力,的确有几个大款或公司前来找过主人商量要买下这座房子进行经营,可主人就是不为之心动,换了我,也决不会放弃这座房子。

当时,我正穿过那片房地产新区的花园去公共汽车站。一滴雨水落在我的颈项,我抬头望天时,又有几滴打在我的脸上。随着一阵凉风掠过,雨滴细密地下落而来。

很快,我感到自己全身就要被雨水打湿了。但我并没有逃走的意思,因为冰凉的雨水让我灼热的思绪渐渐冷却下来。然而由于鞋子很快湿透了,活像踩在水汪汪的裙带菜里一样。

我便想找个地方避雨。

花园中央有个别致的小亭子,那儿倒是可以避雨。远远的,我便望见其中有个长发少女的背影,走近时,只见她背对着我,不知是否听到了我的脚步,却丝毫没有反应。陌路相逢,我也不想去打搅人家,便转身坐在靠近边缘的石凳上了。

石凳所传递给我的令人不适的冰凉,很快便被我眼前的景像的迷人而淹没了。我面前,沐浴着雨水,格外鲜艳的绿色草坪中,有一池喷泉在执着地喷涌着。

从这边纵向望去,大小三处喷泉重叠在一起,喷泉声被雨声掩住,显得低弱而遥远,但却可以清楚地看见它喷向四面八方的水线所溅起的水星儿的晕色,恍如近在眼前的一道道玻璃制的曲线。

我移动了一下位置,现在可以从正侧面望及喷泉了。三处喷泉,中间的高出一筹,显得很大,左右的多少显得俭朴,活像两个夹侍。喷泉和池子总是喧嚣着,几乎分辨不清落到水中的雨脚了。偶尔传入耳中的声响,更像是远处汽车不规则的轰鸣。周围的喷泉声,十分细密地交织在空气中,因而它恍如完全锁在沉默之中。

水,首先在一个巨大的黑色石盘上点点滴滴地轻弹上来,顺着黑色的盘缘,形成碎白道花纹,继续下落。石盘的中央耸立着一根大喷柱,由六根呈曲线放射状向远处喷放的水柱捍卫着。

水一点儿也不乱,笔直而高高地喷向灰色的雨空。而水达到的顶点,并非总是同样的高度,有时甚至可以达到意想不到的高点,截断了的水被抛上去,好不容易在那高点上散成水滴,降落下来。

一部分接近顶点的水,透过雨空,带着影子,呈现出掺杂着白粉的灰色,周围飘荡着水的粉雾。喷柱的四周纷纷扬扬地飘着洁白的鹅毛大雪般的水滴,恍若雨雪。

大喷泉的水形,使水向四面八方飞扬起透明的鬃毛,高高地跃入黑色石盘,不断利落地投身于池水水面上。乍看时,大喷柱宛如水制的雕塑,装扮得整整齐齐,好似静止一般。定睛凝视,却可以看见那根喷拄的内里,有一种自下而上不断疾升的透明的运动的精灵。这自下而上迅猛的速度,逐渐充实一个棒状的空间,每一瞬间,都把刚刚欠缺的东西补上,不断地保持同样的充实。尽管它知道结果会由于高度而遭受挫折,但是支撑着这种不间断受挫的持续的力量却是伟大的。

啊嚏!随着身后少女未加掩饰的喷嚏声传来,我不禁扭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正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雨伞,站起身要走。她不是来避雨的?还带着雨伞!我不禁有些好奇,继续望着她。她抬起头,目光正与我相对,刹那间,我们彼此都吃了一惊,她竟然是X

你怎么会在这儿?在我开口之前,X替我说出了我本想问的话。

啊,是……,我的一个日本学生住那边,我顺手一指,他让我来照看房子。我竟如此诚实。

那干嘛到这儿来淋雨?”X说着竟坐在了我对面,我很少有机会跟一个姑娘坐这么近,不免有些紧张。

本来打算去海边,刚走到这儿,就下雨了。

你们下午不是有课吗?你竟然旷课去海边,就那么喜欢大海?

没办法,对着大海不必说话。

没去成,又遇上了我,会不会很扫兴?

怎么会呢!在这儿看喷泉也不错。

喷泉?她向我脑后望去,没水呀,刚才喷水了吗?

我忙扭头去看,果然,不知何时什么人把水闸给关了。喷池中只剩下黑色的石盘和若干喷头裸露在雨中。刚才还好好的。可能是管理员觉得下雨天再喷水没什么意义,就给关了吧。

我转回身,正与X呆呆凝视我的目光相对。忽然一个念头闪过脑际,随口问道:你,来避雨的?

她微微一笑,怎么还有专门来这儿避雨的!我是专门来看雨的。

我望着她蒙着一层薄纱的双眸,茫然无以对答。

她稍顿片刻,继续说:跟你愿意看海一样,我喜欢雨。

我想起曾经偶然看了一眼X送给男朋友——睡在我下床的帅哥——的生日卡片,开头称呼是,大概是她对他的昵称吧。

我们彼此默然呆坐了一会儿。我感觉浑身冰凉,转头看了一眼X。她也正转头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说:你还是那么不愿说话。我无奈地苦笑了一下,无从辩解。

其实,不说话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多少显得有点儿酷。

听她这么一说,我不禁打了个冷战。哪里。——不冷吗?

有点儿。——方便的话,去你那儿呆会儿行吗?

你是说去宿舍?

不是说你给日本学生看房子吗?去那儿可以吗?

没关系,反正现在我说了算。我站起身,猛然间又仿佛闻到了Z身上的那股香气,下意识地四下望望。走吧。

雨,还继续飘落着。我们俩撑着一把伞,她紧紧地靠着我,走在雨中。

刹那间,我觉得一下子回到了从前。雨天里,我跟Z挤在一把伞下,缓缓前行。每当这个时候,Z都会把紧挨着我的那只手,五指交叉地紧握住我的手,好像希冀从我的掌中获取一点儿温暖的气息,尽管我同他一样两手冰凉,但他仍执着地握住不放。

不知不觉间,她用左臂紧紧地勾住我的举着伞的右臂。我默默地用左手接过伞,右手探寻到她冰凉纤细的左手,彼此五指交叉地握在一起,就好像现在又回到了高中时代的某个下雨的黄昏。

9

已经是下午5点多了,X还是一言不发地坐着看电视。我当然礼节性地陪同。但与我平静的外表相对的,却是思绪翻滚的内心。

看来X与她的男朋友的确发生了什么。我从未见过X表现得如此反常。以前她去我宿舍时,无论男朋友在或不在,她都显得活泼开朗;可今天却只剩下了忧郁。她干嘛非跟我呆在一起,而且至今没有表现出任何想离开得意思。

起初,我只盼望她能尽早离去,好让我一个人静下来认真思考关于Z的问题,即使不想Z,睡觉也行。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我逐渐发觉了某种对我而言从未体会过的冲动。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我的正常的恋爱的机会来了。或许我可以趁机把这个公认的美女争取过来作为自己的女朋友。雨会怎么样无所谓,哪怕他会气急败坏地冲上来掐死我。正好,我求之不得,倒不如让我尽快离开这个不需要我的世界,这样,我就不必再未如何面对Z而苦恼,如果Z愿意,他可以随我而去,我们到另一个世界去相爱。即使雨退缩了,放弃了与我的对抗,那我大概可以心安理得地挽着X地手去见Z,告诉他,我爱的是X,是女人,而不是他,同时邀请他加入到正常的爱情游戏中来。如果有必要,我还可以跟X上床,生米做成熟饭,我有我的责任要承担,如果Z真爱我,那他就会做出让步的。

然而,很快我就在幻觉中给了自己一记耳光。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地对待与自己朝夕相处、情深意切的朋友。所有的一切并不能都归为Z的不是,他可能有他难言的苦衷,我可能注定只会被男性所爱,但无论如何,Z所承受的苦痛要比我的大得多。面对失去我的危险,他该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对我说爱你!而他之所以能说出来,就更加证明了他是在深爱着我,我怎么可以那么残忍地去折磨一个爱我的人呢?我毕竟不是变态狂魔。而正由于我自认为我是正常人,我才不能接受Z的爱。我该怎么办?

问个问题,不介意吧?无言良久,X终于开口了。

当然。我快速转换着脑神经,尽量做到给以正常的表情。

你,你爱上过什么人吗?”X瞪着澄澈的双眸,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的眼睛,前倾上身,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躲闪不及,被她明亮的眼睛牢牢地困在了原地。那两只眼睛,就好像漆黑的地牢里唯一可见光线的天窗,把身陷囹圄的我深深地吸引住了,几乎停止了思索。那是一双清澈得异乎寻常的眼睛。这以前我从未发现她有着如此晶莹澄澈的眸子——那种透明度很特别,特别得有些不可思议,使人觉得如同面对天空。第一次,我没有把它们幻化成Z得深邃迷人的夜海。但至少还有一点二者是相同的,那就是这两双眼睛里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

我?沉吟半晌,大脑却并未转动,我竭力让自己不去看她的眼睛,应该没有吧。

她突然间笑了,怎么叫应该没有,干嘛说应该

我终于逃离了魔镜的照耀,恢复了脑功能。

我是说,我从不知道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所以我也应该没有爱上什么人过。

是这样。她放低双眼,略一思索,又忽地抬起头来盯住我,真的?

真的。

那你想知道吗?爱上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说说看吧。

她向我靠近坐了坐,眼睛不再盯着我,而转向了我身后的窗子,大概在眺望窗外的某处。像是整理思绪。我静静地望着她,等待她开口。然而过了有好几分钟,她就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回过神来,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算了,我也说不好。就连我自己大概也不知道那种滋味。

我不知道该不该向她透露我道听途说的关于雨喝醉酒的事情。略加思索,觉得自己太多事,就没有说,只是淡淡地应了句:不说也罢。

我向后靠在沙发背上,恍惚间似乎又闻到了Z身上的幽香。看来,他已经成为抹不去的阴影了。而现在坐在我面前的X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且也没有任何想表示爱我的暗示。

可能她今天到这儿来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吧,但她毕竟选错了人。其实,她只要开口,我作听众不就成了?结果白费了一个下午。而且,她居然根本没有对这套房子做出一点评论,哪怕是不喜欢它。

我抬手看表,快6点了。便问她:在这儿吃饭吗?

她抬头冲我笑了一下,摇摇头,接着起身说:不打扰了,都耽误你一下午了。我还是回去吧。

那,那就随你吧。不过不过我很抱歉。我也站起身说道。

抱歉?为什么?她一脸看似天真的困惑。

我也没替你……”我本想说替她分忧,可念头一闪:我怎么知道人家是在忧愁,她又没直接告诉我是来诉苦的,不该那么说,那该说什么?

迟疑间,X插话了:怎么会,你……很好,要谢谢你,今天下午。

我们彼此相视一笑,我只觉得有点难为情。随即,她道别离去。在她出门时,我又想再加上句别再睡教室了,但觉得似乎无名无份的名不正言不顺,便又吞了回去,默默看着她走出门去。



10

简单地吃过晚饭,我独自一个人面对着电视画面出神。先是想像X会又突然跑回来要求跟我睡觉,但却马上坚信不可能实现。然后又似乎再等待着Z的电话,可转念一想,我大概没告诉他这儿的电话。思来想去,竟不觉浮幻出Z紧紧地拥抱我的情景,一阵阵沁人的幽香愈来愈浓地将我团团围住,我不由陷入迷幻的癫狂。

……

不知过了多久,我清醒过来。关掉电视,洗了把脸,上床睡觉。脱衣服时才发现,也许时今早过于慌乱,竟错把Z的衬衣穿在了身上。我下意识地捧到面前闻了闻,的确泛出Z的幽香。我把它整理好放在床边。然后躺下等待入眠,而我的整个面庞似乎都充盈在那一片幽香之中了。

在我的印像中,那种香气从未有过如此的浓郁。以往总是在无意间才闻到,待要深吸时,却没了踪迹;而今却恰恰相反,它无时无刻不在飘入我的鼻息,我越是用心去闻,就越发浓厚,宛如清泉源源不绝地喷涌而来,几乎令我窒息。

我怎么会穿错了衬衣呢?我回忆起今早的情景,今天早上,明明是Z先穿衣服的,一定是他先弄错了。我们两人的衬衣颜色、大小都一样,并排搭在床头,忙乱中难免搞错。可会不会是Z故意弄错的呢?他有意先穿走我的衬衣,好让我在这段时间离穿着他的衬衣,就像时刻被他包围着一样,或许该说,就像Z无时无刻不陪在我身边一样。想到此,从未奢求过浪漫的我不禁感到有些肉麻,连忙起身把床边的衬衣扔到了窗前的椅子上。沐浴着倏然而至的透着凉意的幽香,我一头栽倒在枕头上,紧紧地闭上眼睛,拼命地想要入睡。现在,只有睡眠才是最好的消磨时间的方法。对我而言,这一天似乎过得太慢太慢了。

半梦半醒之间,依稀浮现在眼前的,都是从前与Z在一起的时光。

……

那次去学校操场赏雪,为了尽可能地保持雪野原有的情致,我在前面艰难地迈开几至极限的步伐,向运动场的中心前进。Z则在我身后,仔细而又费力地踩着我的脚印行进。

太阳,将我们的身影鲜明地映在了雪地上,口中大口大口呼出吸进的鲜凉的空气,从来没有使我如此畅快。我回头看看Z,他正平伸双臂,宛如学步的幼童一般向我蹒跚而来,随着我们之间距离的拉近,我感到了一股莫名的幸福,就像我一生一世都在等待的时刻在步步向我靠近。——如今想来,大概当时的Z会更有一番无尽的欢畅吧。

我们在雪地上写下了各自的名字,边写边不时抬眼相视一笑。而当我们携手走向那棵大百果树时,却不经意地在树下积雪与泥土相交处发现了某人的名字早已赫然印在了那里。Z

生气地冲上去用脚抹划着,说道:这是我们的世界,不能留下这个家伙!

那天直到太阳偏正,我们都为鞋子里冰凉潮湿的感觉而难过时,才离开学校。当我在路上见到有人朝操场方向走去时,对Z说:刚才离开前,应该先把我们的名字抹去。

怎么了?他不解地问。

不然的话,我们也会像那家伙一样,被人乱踩乱抹而面目全非。还不如自行了断,落得干净。

也对。不过,毕竟也在那儿保存了相当长得时间了,值!

走了几步,Z回头看了看,又说:我说,没准人家进去一瞧这地儿已经被踩得乱七八糟了,就不愿意再进去踩了。

你的意思是,正因为它的污浊而保全了清白?登时我自觉像个哲人什么的。

干嘛说得这么肉麻!

可从他得表情中,我看得出,Z并不因之而感到肉麻,而是非常的欣喜,亦或是一种宽慰,——如今越想越是那么回事了。

……

海之夜,微风轻拂。海潮的气味,乘着晚风传到我们赤裸的肌肤上,偶尔产生一股战栗的情绪,充满了我的全身。

某个夏夜,我和Z一起游完泳,就这样在沙滩上静静地呆着。我坐在一艘拖上沙滩的小救生船船舷上,轻轻摇晃着腿。Z靠在船边阴暗的地方,微微地倚在我的腿上,阻挡了我的摇晃。

一静下来,我顿觉波涛声比白天更加响朗,白天看上去海和沙滩是那么隔阂,可如今它们彼此都已经融合在同样的黑暗之中了。天空闪烁的繁星增加了一种威压感……置身这种景像之中,让人感到仿佛身临某种肉眼不能得见的、巨大的古琴之中。倘使有谁伸出洁白的手指来拨弄琴弦,群星悠悠远行的音乐就会使古琴振响,便会引起这一切的摇动。

我垂首寻访那握住握脚腕的手指,月光下不仅显得白亮如银,而且还更流露出璧玉般晶莹的虚幻,圆润坚挺的指尖儿放射出无形的力量,撩动起一根琴弦,恰恰随之触动了我的情绪。海风带着潮气浸润着我们的肌肤,我反而觉得仿佛有一种火辣辣的东西喷涌上来。

我们借助月光,彼此相互凝视,虽是短暂的,但却相当认真。——现在,我终于从那蓄满夜景的海湾中读出了爱的含义,那根跃动的弦再次拨弄着我深埋的心绪。

11

大约凌晨时分,我做了一个梦。

那是在某个地下室里,像是要开个秘密的宴会,纯白的桌布上,典雅的烛台闪闪发亮,银制的刀叉摆放于银盘左右。

我分明看见了我自己,绽着灿烂的笑容的我,突然被Z从后面勒住了脖子,我猛烈地挣扎。渐渐地,在他的手臂里软软地垂下了头。Z若无其事地将我放倒在地,默默地脱去了我的衣服。赤裸的我,微微张着嘴仰面躺着,Z久久地、久久地吻着那张嘴。

我静静地仰面躺在盘子上,四肢被结结实实地固定住了。鲜嫩的蔬菜叶子被漂亮地排列在我的周围。盘子被放置在灯光照得雪白发亮的餐桌上。Z拿起叉子叉入我的心脏,鲜血喷涌而出,溅落到我的脸上,他用右手的刀子将胸部的肉缓缓地切成了薄薄的肉片。……

早上醒来时,我依然清晰地记着这个梦,恍如亲身经历一般,历历在目。然而,我并没有认为这是一场噩梦。与其说是场梦,倒不如说是我现实处境的真实写照。真的,我倒是希望就这样将我的生命作个了结,就此结束平庸而又毫无希冀的一生。不觉间,我想到了自杀。

可是就这样自我了断,又能说明什么呢?

我想起曾经读到的一个寓言。一只老鼠坚信自己并非老鼠,而是一只猫。什么原因倒不清楚,总之它通过对自己本质的彻底剖析,确认自己非猫莫属。这样,它看自己同类的眼光就有了不同:所有的老鼠都成了自己的口中物。自己之所以一直不吃老鼠,不过是因为担心自己是猫的真相被看破罢了。可是有一天,这只老鼠撞上了真正的猫。

我要吃掉你。猫说。

不,你不能吃我!鼠从容作答。

为什么?

猫怎么可以吃猫呢?无论怎么说,猫不可以吃掉自己的同类。

猫听了,笑得前仰后合,随即扑向老鼠。

不不不,我是猫,猫不能吃猫!

你说你是猫,那么,何以为证呢?猫反而耐住了性子。

老鼠当即跳入旁边泛着去污粉白沫的盆子里,自杀而死。猫用爪子往盆里蘸水舔了舔,觉得味道糟得很,只好扔下老鼠浮起的尸体离开了,因为那是吃不得的。
这只老鼠清楚地认识到老鼠所具有的两个属性:其根本属性是肉体上彻头彻尾属于老鼠一类,因而,其第二属性就是应该被猫吃掉。对于根本属性,它很快放弃了努力。可在第二性上则有文章可做。首先,自己在猫面前是未被吃掉而死的;其次,自己使自己成为猫吃不得的存在。这两点起码可以证明自己并非老鼠。既然不是老鼠,那么就是猫,因为以鼠的形体存在而又不是鼠,便可以获得其他任何资格。于是鼠自杀成功,达到了自我正当化的目的。

而如果我自杀,又能说明什么呢?能证明我是正常的人吗?我死以后,Z可以照样地爱着我,尽管那会很痛苦。但那却丝毫说明不了我不曾爱Z,而两个男人如果相爱,就目前现实来讲那似乎不太正常吧。看来,我的自杀,没有实现我的自我正当化的理由,因而也就是徒劳无益的,相反,还会令亲人凭添苦痛,甚至被人嗤之以鼻:那家伙,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同性恋而丢下他的恋人和亲人自杀了!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不能自杀!

今天是星期六,我不必赶着起床上课了。当我扭头看到手表上的日历时,才意识到这一点。那么我今天在这儿又能干些什么呢?

按以往的习惯,周末应该是我跟Z见面的时候。有话则谈,无话便彼此默然相待,以此来让几天来的孤独心境稍稍放松些。望着不远处攀附在椅子上的Z的衬衣,我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失去Z的我的世界,只是个与我体积相同的狭小空间,仅够我容身而已。不是吗?

在我的记忆里,凡是与朋友相处的片段,无一不有Z的影子;而每当我身陷孤独时,最先想到的也是Z;宿舍里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天地的只是一张床,如今的这套房子也只不过是暂时的栖身之地罢了。因此,我怀疑自己其实早已在潜意识中把Z当作了自己的终生伴侣,而只是没有把它具象到爱情的水准。这样看来,我是真的应该接受Z,除此别无选择。

但我并不甘心就这样早早地给自己定性。或许是由于我还没有真正体验过与异性恋爱的过程,说不定哪一天会碰上某位足以取代Z的女孩,她将证明我并非现在的我,证明我不是鼠,而是一只彻头彻尾的猫。于是,我再一次幻想着X会同我相爱,想像着与她并肩携手,去经历恋爱的感受,……可想着想着,我发现所有跟X要做的事,似乎早已跟Z做过了;也就是说,我和X只不过是在重演我与Z的经历,唯一不同的是更换了演员。……

我就这样陷入毫无头绪的迷魂阵中了。当窗外温和的阳光直射到我的身体时,我想应该起床了。

可除了Z的那件衬衣,我再没有别的可以穿在身上的衬衣了。思考片刻,我决定洗一下那件衬衣。

那日本学生家中的洗衣机是全自动带烘干的,正合我意。在我应付过早饭之后,从洗衣机中取出的衬衣,已经可以穿在身上了。我特意凑上去闻了闻,仔细地闻了闻,确认已经没有了Z的气味之后,愉快地穿上了。

就在我走出门的一刹那,我突然想到自己今天为什么要出门儿,仔细探究,却没有一个足以站得住脚的理由,毋宁说是每个周末与Z见面的习惯使然。而我这次出门,似乎也未确定目的地。……既然是与Z有关的习惯,那不如就去看看Z吧。……但见面后,又该怎么说呢?

边走边想,不觉到了车站,我仍未拿定主意。

说实话,我就想跟Z继续保持以前的关系状况,甚至可以说,我宁肯希望更近一步,也不愿意就此分手。说不定,那只是Z一时的冲动而已。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会有女孩令Z着迷而走出这片误区。这样说来,就不如跟他实话实说,告诉他还是希望继续在一起作朋友,仅此而已。


12

一路上,我不断憧憬着与Z相见的场面,眼前浮幻着他打开门看到我时的各种各样的可能的表情;当他得知我可以跟他继续相处,一如往常时,他又会怎样,欣慰、沮丧、欢呼、痛哭、……。但据我推测,他很可能会像往日一样平静地对待这一切,只是稍稍地不经意地从其指端流露出些微的窃喜或悲哀。然后呢?然后我要拉他一起去看看哪个喷泉,不,或许,那只有在雨天才更迷人。今天,——我抬头望望天——天不错,去海边可能更好一些,那就去看海,甚至可以假装是对情侣去海边散步,——我很为自己如此大度而自豪。

但我走进Z的宿舍楼时,我奇怪为什么我的心会跳得那么激烈。别人看我的眼神似乎也与往日不同了。很快,我发觉自己在以平日少有的速度,大步地迈着楼梯。心脏剧烈地跳动,而我却不敢出一口大气,好像怕因此而泄露自己的行踪。而当我面对着长长的狭窄的黑暗的通向Z的房间的走廊时,我却又停住了脚步,为的是想让心绪稍稍宁静一点儿。就在这个时候,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刚才奇怪的感受,那就是因为我太想见到Z了。

还没来得及分辨这种感受是好是坏,我便被某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向走廊的尽头走去。

刚抬起手要敲门,却发现了门上挂着的黑乎乎冷冰冰的锁。

站在门前,我三番五次地检查那把锁是否真的被锁上了。经过几次确认之后,我突然有了一种想破门而入的冲动。我仿佛看透了这扇单薄却又实在的门,并看到了门的那边,Z正悠闲地面对着这扇门,坐在窗边,面无表情地对着我,明明知道是我,就是不开门!

情急之下,我鼓足勇气轻轻喊了声Z,隔了很长时间又喊了一声,声音大概要比上次的响一些,继而又使劲儿敲了敲门。但除了走廊外传入的水声、脚步声外,毫无应答。

我彻底绝望了,但并不想放弃,至少应该让他知道我来过。我想写个字条,但没有纸笔。

只好向隔壁房间的人借。

那个房间的人都没有起床,可门却是虚掩着的,我推门进去时,被一股类似动物园的味
道呛了一下儿,正要退出,却听见门后有个声音问:谁?进来。
我向门后一探头。
Z啊。那人边起身边说。
我吃了一惊,他怎么会把我当成Z
不待我解释,只见他赤裸着上身坐起来,边戴眼镜边说:啊,看错了。——你们俩还
真有点儿像。——Z
是。我不便继续发呆,忙回答,他不在,借纸笔用一下儿可以吗?
可以。说着他随手朝桌上一指,便又倒了下去。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张可以凑合着写几行字的纸,抓起支圆珠笔,画了半天才出油。我告诉他我来过,并给他留下了日本学生家的电话,落下日期,便匆匆退出,把纸条插在锁鼻儿上,踌躇着走出宿舍楼。

走出Z的学校,我想回宿舍拿几盘录音带听。回宿舍时,见到了X的男朋友。才两天没见,他竟像变了个人似的,眼圈儿发黑,眼珠发红,平日里修剪考究的头发也成了一蓬乱草,而且整个宿舍里弥漫着香烟的气味,挺呛人。

屋里只他一个人,见我进屋,不由发楞,接着像十分关心似的问:你这几天上哪儿了?

都夜不归宿了!

不等我解释,他一下子又变得十分温顺,关上门,凑到我跟前低声问:哎,你这两天看见X了吗?

没有哇。我在撒谎,毕竟有些心虚,没有再看他,便赶紧打开橱子找磁带。

嗨!这姑奶奶真惹不起。他原地转了个圈,又凑上来说:她有个家教也住你的学生那儿,这几天要碰上她,就说…………就想法叫她到咱宿舍来见我,怎么样?

就怕我没那本事,我按老规矩办事,我不会说不会道的,怎么办才好呢?

哎呦!你可别闹了,就这样,啊,一定!他就差给我磕头了。

好吧。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蓦然间,我想到了Z,可能Z跟他的处境大致相同,Z也在为见不到我而苦恼吧。或许他还会为那天的表白而懊悔不已,正陷入我会从此不再理他的痛苦的疑虑之中。看着他形容憔悴的样子,我真不忍心让Z也变成他这副德行。所以我决定赶快回去等Z的电话,无论如何我要让Z知道,我不会,也不能抛下他不管。

13

偏偏在那房子大门口,迎面碰上了X。她坦率地说明是特意来找我聊天的,当然,聊天是次要的,主要还是由于她除了我这儿,再也想不出哪儿更适合安心地度周末了。并表示,愿意跟我一起去看海。

对不起,我也坦率而言,我得在屋里呆着等个电话。如果可以的话,不妨一起进去坐坐。

没关系,反正都一样能打发时间。

坐了一会儿,我就发觉该是吃午饭的时间了,刚一开口,她便兴奋地要亲自为我准备午饭。

说实话,她的手艺并不怎么合我的口味,但出于礼貌,我还是屏住鼻息,狼吞虎咽一扫而空。大概我演得有些过了,她多少有些察觉,显得不太开心,甚至有点不安。

为了缓解紧张的气氛和打破沉默的局面,我取出带来的磁带放着听。果然有效,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论流行歌曲和歌星,我也随着应和几句,心情一下子平静了许多。

但是,时间一长,我又受不了了,因为,Z还没有来电话。

Z
会不会像X的男朋友一样借酒消愁而一醉不起呢?或许他已经对生活失去了信心而出了什么意外,我越想越焦躁不安,几乎听不进去X讲的话了。

你等的电话是不是很重要?”X突然转了话题。

呃?我一楞,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忙面带歉意地说:不,不,只是个朋友的电话。

是女朋友吧?

我无以对答,Z对我而言应该算什么呢?我倒宁可希望他是女的。

你在恋爱吧?不待我回答,X又自语似地问道。

我开始有点儿讨厌这个美女了!干嘛没完没了地非要打破砂锅不可!我依旧装作茫然无知的样子,说:怎么会,我根本不知道恋爱是怎么个感觉。

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这样一句话,”X又望向窗外,目光怅然,娓娓地说:

被人爱是一种幸福,而爱上一个人是一种痛苦。

应当承认,我的确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类似的话。而我现在想的,并不是急于寻找它的出处,而是把它当作一个标准,来衡量自己是不是在恋爱,说得确切一点儿,就是我是不是也爱着Z

我幸福吗?作为一个正常人,谁会把有个同样性别的人爱上自己看作幸福呢?但我意识到了,当所有的高中同学都奈何不了Z时,惟独我可以同他亲密无间地往来。每当我瞥见他们那艳羡的目光时,心中就会油然生出一股甜丝丝的幸福的感觉。我发现,只要是跟Z在一起度过的时日,总会被镀上一层难以磨灭的金黄的色彩,无论是我们一起漫步观海,还是徜徉夜风,哪怕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邂逅,甚至是我们共同经历的不幸,都会令我将其当作经常的回味,我仍然希望能有机会再次经历。当初我生病住院,Z的守护最令我欣慰,甚至给予我一种较之父母亲情尤甚的安心与温暖。深夜里一觉醒来发现伏在我身边的Z时的那种热
烈的情感的波动,总使我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抚弄他的黑发,他一旦惊醒,就会以其惯有的方式,五指交叉地与我的手紧紧相握,垫在他柔腻的脸颊下。……我感到了不曾有过的清晰的思绪:正因为有Z,我才是幸福的。

我痛苦吗?也许,我的幸福也是先入为主,毕竟是我了解Z爱着我而推知的。面对痛苦与否,我想,我是该认真审视我以前的生活,从而使自己明晰一个问题:我爱不爱Z

我首先想到的是,我是否也曾有过类似X的男朋友那样的因为见不着Z而痛苦的体验。答案显而易见:有。至少在罕见的几次Z的迟到或失约的时候,我都会思前想后地为之心惊肉跳,除了担心出现意外,还有更多的时候是害怕Z会因为跟别的什么人纠缠而忘了我。我住院期间,曾有一次Z因为塞车而迟到了很长时间。那段时间里,我大多是在担心,Z会不会因为我对其百般的照料并不以言辞致谢而继续缄默无语,所以不再理我了呢?他会不会在这段时间里又结识了某个足以让他倾心的女孩儿或别的什么人?种种疑虑使我坐卧不宁,同病房的人都以为我是等家人送饭等急了,纷纷邀请我共进晚餐。虽然当时我已分明地感受到了自己的饥饿,但我始终提不起进食的精神来。我三番五次地凭窗遥望,希冀看到他匆匆而至的身影,但夜幕很快悄然笼罩了城市,楼下窗外的人来人往渐次显得灰暗模糊,我内心仅存的希望也随着远方天边凄惨的红霞迅速地消失了。我无力地痴痴地盯着窗玻璃上的我暗淡的映像,越来越显得清晰,深深地体验到了孤独的痛苦与焦灼,刹那间泛起心灰意冷的绝望之念,感到了一种似被抛弃的无助与哀伤,……

自从我认识Z以来,我无法确定有多少次是我耐不住痛苦的煎熬而主动去找Z的,而每去之前,我总会陷入这样的矛盾中:我表面上毫无理由地频繁地找他,见面后往往也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会不会引起他的反感呢?我如果不去,如果没有所谓的正当的借口就不去找他,那我还指望怎么跟他见面呢?

说实话,我之所以去找Z,都是因为我感到孤独,觉得要找个人一起呆着,无论干什么,只要能有人陪着我。当然,最初,这样的要求谁都可以轻而易举地满足我,但后来我发现,别人都无法容忍我那种不同寻常的承受沉默的耐力,抑或是一种伪装了的软弱与优柔,萎缩与寡断,一种寄居蟹式的无耻与顽固。只有Z,只有他才能令我感受不到这样的压抑,能使我心情平静地就像端坐在镜子面前一样的默默对坐。而正由于我的保守与顽固,我的乐不思蜀,我的优柔,我的退缩,才让我不去力图改变自己,去力争适应外界的生活,去奋力摆脱所寄居的沉重的螺旋式外壳,而越陷越深,想回头时却已拔不出来了。除了Z,再没有第二个可以让我心安理得地与之无言共对的朋友了。见不到他时,我希望见到他,我害怕失去他;见到他时,我真想把他捆在我身上,永远为我一人所有,哪怕他转身稍稍注意其他的人或物,我都会感到一股叫人心酸的痛苦,……这样看来,我以前从未仔细回味过的思绪中,的的确确包含着因为Z而产生的痛苦!这是真的吗?

我不知道X是何时发现我陷入迷思的,也不知道她是以何种方式将我唤醒的,我只意识到,当我恢复知觉的时候,感到她抓着我的手臂,紧张地注视着我。

我下意识地顺势五指俱全地握住她的手,放我的胸脯上,长出一口气,歪倒在沙发上。

X
轻轻地却又紧紧地依偎在我的肩上,闭着眼睛,想是在寻找温暖一样,不时地握紧我的手。

这样不知保持了多长时间,有几次我甚至怀疑与我相偎而坐的是Z,但因为缺少了那种特异的幽香而又回到了现实。吸如鼻息的,是一股还算柔和的头发的香味儿,当它越发浓烈的时候,我深切地感到了它的陌生。我清醒地意识到了是X在紧握我的手,在紧偎我的肩膀。

但我也更加明确地感觉到,她所希冀的手,并非我的手,她所希冀的肩,也绝非我的肩。而与之颇有同感的我,却如此大度地任其相依相偎,我感到了自己变得十分可怕,想一个头罩假面,身陷禁地的魔鬼,要榨干她身上所有的热血和情爱,……

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欲望,远远超过了等待Z的电话的心情。我恨不能马上行动。但是,我却下意识地放开她,改变一下坐姿,以掩饰欲望袭来的狼狈。

得想个办法让她留下,只要晚上在这儿过夜,就有机会。

正在这时,X开口了,是不是很着急?等的电话。

啊,不,没什么要紧的。我突然脑中一闪,不等了,我们出去转转吧。

你可别因为我耽误了什么事儿呀。她像是很真诚地表示。

哪里,是我自己想去海边了,一起去吧。

听我这么一说,她愉快地答应了。

14

空无船影的大海冷冷清清。此时此刻,它既无爱恋之情,又无陶醉之意,兀自仰卧在冷若冰霜的时间中。或许将有船只驶来,如白光闪烁的剃刀片一样滑行开来,从而切开这不思进取而又完美无缺的整体。船是对付这种整体的毫无温情可言的侮辱性的凶器。它在大海紧绷绷的皮肤上行走的目的,仅仅是为了给海以创伤,但重创却无能为力。

支离破碎的白浪在不觉间染上了玫瑰黄:太阳开始西斜。

波浪挟一缕夕晖,变成冷冰冰的硬质。夕晖愈发不怀好意,波浪愈发凶相毕露。
白惨惨龇露的牙齿流出无数条白花花的口水,大敞四开的痛苦的嘴开始利用下颚呼吸。

死,正快速扑入海临终之际的大大张开的口中。海一边反复推出这无数穷形尽相的死,一边像凶手一样匆匆收起尸体,以防有人目睹。

X
偎在我身旁,似在静静聆听我对大海的心语,偶尔扭头看看我。起初我也转头报以微笑,后来就只顾观望,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看我了。

长空寥廓,云间吐出弯月。那宛如像牙梳遗落在淡淡镀上一层玫瑰色的云层中的半轮弯月,顷刻间便同一枚云絮混在一处,彼此莫辨了。

晚空甚是美丽。海湾几道横云的远方,积云有如天神一般凝然不动。然而,这片透出浅橙色的气宇轩昂的云,很快便被横云削去了头颅,积云伟岸的躯体于是点点沁出羞愧的绯红。云后青空随即被涂上一层高贵的水色。横云或光彩黯然,或如一条闪亮的弯弓。俨若白陶兵马佣陈列井然有序的云海中,有一道黑头云突兀而起,如龙卷风一般直刺天庭。也有的形体开始崩溃,披一层玫瑰色的光泽。这时间里,积云逐一分成浅红色、黄色和紫檀色,原有色调随之失去了威严。刚才那般白灿灿的天神的脸,现已一团死灰。

你不冷吗?

我被X试探性的询问惊醒了。见她正瑟瑟发抖,不由分说便把她一把搂在怀里。她没有反抗的举动,却低语到:我们回去吧。我有点儿饿。返回住处,吃罢晚饭。我才发觉,刚才看海的时候竟没有一丝欲望的痕迹,本来以为可以像对情侣一样在海边接个吻什么的,只是毫无意义地抱了一会儿罢了。现在我得单刀直入。

昨晚在哪儿睡的?

听我问她,X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着我。

没等她回答,我继续说:今晚别在教室里睡了。

她显出一种更为不解的神情。

要想躲开他,呆在这儿正合适。我想她明白,这个指的是她的男朋友,雨。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躲他?”X终于义正词严地发话了。

没办法,我只好将几天来我所了解的雨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她。

X
沉默不语。

我很想说话,觉得该说点儿什么。谁知道一出口竟是这样的内容:我虽然没有什么经验,但我看得出,他真的对你很好。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你老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

话到此突然消失了,像一滴水被整片沙漠吞噬了一样。我不明白,本来想千方百计地诱她留宿,现在怎么为别人做嫁衣裳了呢?X注视着录音机,尽管其中的磁带早就默不作声了,但她仍像在倾听着美妙的乐曲一般。

我茫然无措地垂头而坐。

今晚呆这儿可以吗?过了一会儿,她开口了。

我又吃了一惊,以为听我一席话她会迫不及待地冲回学校去找雨,但结果却出人意料,她要住在这儿。说实话,现在我的欲望远不及下午看海前来得强烈,或许是海潮已将其熄灭了吧。我试图再度点燃,但显然火种受潮了。

应该没问题。本来想加一句信得过我?之类的话,但又觉得过于庸俗,又稍嫌违心,故而咽回肚里了。

接下来的气氛缓和了许多。我们共同挑选电视节目,稍加品评,简短的交谈,竟发现不少相通之处,X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

望着她笑意浅蕴的双眸,我不禁想到了蓄满夜景的海。再一次,我再一次把Z的眼睛移植到了X的双眉下。我满腹疑虑,今天倒底怎么了?

失去了性欲的冲动,我又想到了Z,不知道下午他有没有打来电话。焦虑之际,我看了看表,9点刚过。我决定给Z的姨妈家去个电话,打听一下Z的行踪。

在对方拿起电话的一刹那,我猛然想到如果Z在的话我该说什么?但不容我多想,答案已经出来了:Z刚刚离开,回学校了。他这一整天都在帮姨妈家的孩子补习外语,哪儿也没去。

心绪稍宁。

15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Z终于打来了电话。

我以为,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要赶过来跟我呆在一起,但他却直截了当地表示等明天再见面。我说去接他。他说就在附近的车站见面,上午10点钟。

放下电话,X笑着说:开始看你接电话那表情,还以为你一直在骗我。

骗你?我没听懂她的意思。

你那表情就像是在跟女朋友讲话,怪有意思的。

我哭笑了一下,没做回答。称之为女朋友有失偏颇,若换成恋人大概更合适。

由此,我更加相信我是在爱着Z。明天,我要告诉Z我也爱你。

月光十分皎洁,我关掉电视和房间的灯,倒在沙发上。窗口泻进的明月银辉,把屋里摆设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宛如涂上一层淡墨似的隐隐约约印在墙壁上。躺在沙发上,我依序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的长。X睡下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籁。闭上眼,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儿,睡意袭来,把我拖入温暖的泥沼之中。

迷梦中,月光惨白,显得朦朦胧胧。我在月光中如实地看到了Z那双令人着迷的美丽的眼睛。他解开衣扣,敞开胸怀,沐浴在冰冷的月光之下。裸露着身体,他郁郁不乐地把困倦的脊背转向月光,脸伏在枕上。Z就这样将皙白平滑的身躯裸露在月光下。月影在他那细嫩柔软的肌肤上画出了微微的波纹。我向着他俯下身去……

睁眼醒来,我仍恍惚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似地寻找Z的躯体,当然无处可寻,低头发现那家伙在执拗地高昂着头。

待我放平脑袋一歪头,却见卧室门口的走廊地板上,静静地洒着X孤单的影子。

起初,我并没有认为那是她的影子,只是纳闷卧室里的什么东西会投下这样的影子。但她以手抚头的动作马上让我明白了:她没在床上躺着,而是在窗前坐着或者站着。

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要在以往,如此皎洁的月光下猛然瞥见这样的影像,我准会感到害怕,但这次,这次我竟然在心中充满了尖锐的同情与寒冷的怜爱。

我仔细地观察着那影子的一举一动,她却开始保持一种姿势,凝然不动了。然而,我还是隐隐听到了她低低的抽泣。我决定起身去找她,目的何在,天知道?

虽然我的动作很轻很慢,但我可以肯定X觉察到了我出现在她的身后,不过,她也没有任何表示,似乎在静静地等待着我的下一步行动。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在她身边的床上坐下来。望了她一眼,她目不斜视地凝望着窗外,泪眼朦胧,嘴唇也在轻微得抖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但我仍然不知所措,只好也像她一样将脸转向夜幕下的大海。

这真是个无与伦比的晴朗的月夜和一个无与伦比的美丽的梦境。

灿烂的月光泻在一片大海上,我以前还没有发现这窗外的大海也如此迷人。它在沙滩的环抱中颠簸着,远远地我能望见西边海岸繁华市区的被月光透射得已经褪了色的灯火,而我们眼前的沙滩正伸出它的双臂,不顾一切地去拥抱那片海水。
即使月光如此清亮与纯净,大海还是幽幽地闪着一副狰狞的面孔。我没有抬头去看月亮本身,只见它的光线在浮动。波浪缓缓地流滚而来,亮晶晶地一闪之后便碎裂开来。每一个碎裂开的波浪就像一个由波光粼粼的水泡塑造出的人影,在朗月之下的海滩上,在我的眼前,表演着某种仪式似的哀求的舞蹈。

那些翩翩起舞的身影让我叹为观止。它们最终都要不可避免地烟消云散。在他们消逝之前,我试图把握他们的舞姿。那些泡沫形体优美,个个都在频频地点头,在绝望中拼命地摆动着双臂。接着,好像是受了来自空中的致命一击,它们被大浪冲走,然后又以一种崭新的姿态优雅地重复哀求的舞蹈。

“……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X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将我从梦境中唤醒,尽管这声音是那么的孱弱。
我转向她,……”

不知道是我的声音太小,还是她根本就没有理会,她站起身,又坐到床上。我却缓缓地站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合衣倒在床上,闭起眼睛,然后表现出一副熟睡的迹像。我只好走出去,回到沙发上躺下。结果直到天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中,被她叫醒了。

X
若无其事地准备早饭,根本看不出昨晚经历的任何蛛丝马迹。

吃饭时,见我一个劲儿发呆,催促道:干嘛呢?快吃呀!不是得去接Z吗?

我连忙狼吞虎咽,食物依旧不合口味。

我问她:今天打算干什么?

去找他。

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意识到这个指的是我宿舍里的雨。


16

不待我有任何胡思乱想的机会,Z就带着他那苍白的面容和忧郁的微笑出现在我的面前。同他接近时感受到的幽香不禁使我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我们为什么要在此见面了。

怎么搞的?眼睛通红。他盯着我的眼睛,关切地问。

没关系,晚上没睡好。我敷衍一句。然后同他一起默默地穿过马路,走向一片灿烂的林荫道。

沉默之中,我在思考在什么时机向他公布结果。有好几次想开口,但话到嘴边却总也出不来,只觉得残夏的裂日在无言中从背后灼烧着我。望着两人走动的身影,我才发觉我们根本没在躲避太阳,根本就没有走在树荫下,正要开口示意他到树荫下去,他却突然发话,着实吓了我一跳。

怎么了?好像有话要说。

……到树荫下去走多好。我推着他,从他孱弱的身体上传来一种充满肉感的弹性的清凉的悸动,通过手掌直传心底,继而下移,使两腿充满了活力。

到底要说什么?”Z追问。

现在就告诉他吗?我犹豫不决,抬头望见了大海……

先去海边走走,这么好的天气,躲在屋里太浪费了。我顺口说道。

求之不得!”Z低头窃喜。

还是第一次到这片海滩上来。太阳不知何时已笼罩在薄云中,失去了刚才的强烈势头。

我们席地而坐,默然注视海面。起初我想借机向他表白,但不久,海面上那微波荡漾的景色却牵萦了我的心思。

我的视线,同海面几乎是同样的高度,但我竟有如此感觉:眼前的大海已经到了尽头。如此一片茫茫的大海,如此充满活力的大海,就将在眼前结束了。对时间也罢,对空间也罢,再没有什么比置身在这种境界中更感到神秘的了。一想到置身于大海和陆地如此壮丽的境界里,心也就像站在巨大的历史的瞬间上,这是一个时代变迁到另一个时代的历史的瞬间。大海就将在眼前结束。极目远望波涛的尽头,这才明白那是经历了不知多少漫长岁月的努力之后,现在才在那里悲惨地结束了。于是环绕着世界的整个海洋、某种雄伟的企图,也即将会徒劳地结束了。

……

尽管如此,那是一种多么恬静而悠雅的挫折啊。海浪最后那小小余波的边缘,顿时失去了紊乱的感情,同平滑如镜的濡湿了的沙滩浑然一体,水面上只留下一层浅浅的泡沫,浪身大致已潜迹海底了。

海面上无数将要溅开的白浪,掀起层层浪头,总在同时扮演着各自的角色,不断地重演昂扬、顶峰、崩溃、融合、退去的角色。

即将粉碎的波浪,露出了黄绿色的平滑的浪腹,它是一种扰乱、是一种怒吼。这种怒吼,渐渐地只成了一中呼唤。这种呼唤,最终又变成了喃喃细语。

从左右粗暴地拓展躯体的相互侵扰的两条波涛的余波,不知不觉地融入了镜面般的沙滩里。这时候,镜中的映像在活泼地跃动着,那里腾起的白浪,像沸腾的水,映现在锐利的纵长形之上,就像闪闪发光的冰柱一样。

退下去的波浪的彼方,作为千重浪中后浪推前浪地向前涌去的一个波浪,它没有朝向白色平滑的背面退去。无数的浪涛都咬牙切齿地向着这边汹涌过来。然而,只要把视线移向遥远的海面,就会感到刚才那些看起来是强有力的海岸边的波浪,实际上只不过是实力衰微的扩展开来的浪沫罢了。海渐渐又近及远伸向海面,变得浓重了,海的衰微成分被浓缩了,渐渐被压缩,以至压成浓绿色的水平线,受到无限煎熬的碧绿,形成了一种坚硬的结晶。尽管装饰着距离和宽阔,然而这种结晶才真正是大海的本质。这种稀薄而匆忙的波涛,几经重复运动到最后,就凝成那种碧绿的结晶,这就是海……

我已经心力交瘁了,再也没有想表白什么的心思了。我感到一切都已经在我心底凝成了淡然无色的结晶体。或许它会与大海相融,唯其如此,才是最恰当的表白。

瞧,那边有个碉堡。”Z忽然抓起我的手,把我拉起来,去看看!

费了好大劲儿,我才发现掩映在树丛中的废旧的防御工事。越过沙滩,Z就像探险家一样,拨开杂草,引领着我向碉堡接近。

这里大概罕有人至,保持着原始的洁净,俨然是一片世外桃源。然而,作为战争的设施,这个境界丝毫显示不出怡然自乐的情调,却弥漫着恐怖、阴森、滞重的空气。

在进入碉堡的一瞬间,我感到握住我手腕的Z的手在微微颤抖,愈发冰凉,更多的是由于我的胆怯,我站住不动了,生怕进入黑暗后会有意料不到的危险发生。Z回转身,兴奋地冲我一笑,来吧,进去看看。

我看这是个很久没人发现的工事了,里面恐怕会很脏吧。

正因为没人发现,所以才不会脏,——人类是最脏的。咱们就探身进去一瞧,马上出来!”Z的脸上浮出红潮。

他娇人的昵态再度打动了我。我紧紧攥住他的手,并且挽住他的胳膊,坚定地望着他:
这儿又没写着禁止入内,走!

这是地地道道的黑暗,近乎可怕。任何有形的东西都无法识别,包括自己的身体,甚至有东西存在这一点都感觉不出来,有的只是黑色的虚无。其中的空气,是各种陈腐味儿混在一起,沉淀在一起,一动不动。置身于如此彻底的黑暗,我觉得自己的存在恍惚成了空洞的概念——肉体融入黑暗而不再拥有实体这一概念如同外层灵质一般在空中浮现出来。我已经从肉体中解放出来,但尚未觅得新的去处,而在虚无缥缈的宇宙中,在恶梦与现实奇妙的分界线上往来彷徨。

幸运的是,我感受着Z柔嫩性感的胳膊,聆听着Z谨慎局促的呼吸,我爱着Z,我想要向他倾吐,但刚才凝成的结晶体在黑暗中急速膨胀,远远超出了我喉咙的极限。我能做的,只有久久地、静静地与Z默然依偎而立,在黑暗中。

我们静立多时,手脚麻痹了似的失去原有的感觉,简直像被压入了深海底层。浓重的黑暗向我们施加莫可言喻的压力,沉寂在压迫我的耳鼓。我力图使自己的眼睛多少习惯于黑暗,然而枉费心机。这种黑暗并非眼睛可以逐渐习惯的隐隐约约的黑暗,而是百分之百的黑暗,黑得深不可测,黑得了无间隙,如同用黑色的油画涂料抹了不知多少层。

当我决意离开的时候,我感到Z已经紧紧抱住了我的胳膊,急促地呼吸着,气体短促有力地扑打在我的肩膀上。我们出去吧。

说着,我便带动着Z,转身就走。

黑暗与光明似乎只有一步之差,转眼间我们又在强烈的阳光下睁不开眼了。逐渐适应之后,我望着Z因亢奋而愈发苍白的脸,问:怕吗?

也许是吧,现在只感到兴奋!瞧!他用眼睛往下示意。

我吃惊地发现他正保持着勃起的状态。再度回望他的脸时,却已带上疲惫的色调。

应该在这儿留下什么标志,证明这是我们发现的,或者起码说明我们来过这儿。他四处望着。

你是说像狮子一样?我想开个玩笑。

他微笑着摇摇头,那太不道德,都这样,我们还怎么敢来。忽地转身,带着诡秘的笑斜睨着我,留下那玩意儿怎么样?

我再度望向他已经恢复正常的腰间,明知是个玩笑,笑着说:好主意,动手啊?我来帮你!说着,上前一步,虚张声势地伸出手。他倏地逃离,得意而又戏虐地冲我笑着。

从我体内油然而起一股满足的喜悦。今天,我不仅看到了如此美妙的真正的海的结晶,而且经历了一段从未体验的黑暗中的冒险。虽然前者让我愈发沉闷、更加不愿憧憬未来而自甘独守沉默的现状,后者令我心惊胆颤、失去欲望而至今心有余悸,但重要的是,这一切经历与体验,无不都有Z陪在我身边。我宁愿世界就此停顿,永远留住我们共同度过的快乐与恐惧,只要有Z在身边,才能真正体味到宠辱不惊,漫看天外云卷云舒的意境,所有的甘苦艰辛都只会化成两个字:满足。

17

回到屋里,Z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棕色长形纸盒儿。

刚才忘了把这个留下做标志了。就送给你吧。说着递给我。

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支金光闪闪的CROSS金笔。我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这可是24K金的,每支都有标号,全世界没几支!”Z解释道。见我仍没反应,他不由笑了出来,算是迟到的生日礼物。考虑了很久,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礼物。昨天去姨妈家,姨父送给我的。我想你那一手好字才佩用,借花献佛吧。

这,恐怕……”我觉得过于贵重,受之有愧。

怕什么?反正现在是你的了,自己用还是送人,哪怕扔了都随你便。可有一样,不许还给我!

我心血来潮,取出笔装作试用,在纸上赫然写下我爱你三个字,静候Z的反应。

Z
噗哧一笑,我说你这家伙真和人两样!人家试着用笔,都写自己的名字;你可好,以前总是之类的,现在怎么又转到这上面了?——练习写情书吧!

我不明白Z是何用意,是故意敷衍还是另又企图,不便呆楞,就笑笑草草了事。或许,憧憬浪漫的他希望用一种更富有情调的方式吧。

下午,无事可做,我们打开电视,把音量调到最低,又打开录音机,听着音乐,看着无声的电视节目。伴随着柔和的歌曲,画面上展开沉默的枪战,一个个随着机枪的颤动纷纷倒地、痛苦地呻吟着美妙的歌声。

原来早就听够了的歌,现在品味起来倒像是为我们俩订做的一般,禁色

窗边雨水,拼命地侵扰安睡,又再撇湿乱发堆。

无需惶恐,你在受惊中淌泪,别怕,爱本是无罪。

请关上窗,寄望梦想于今后,让我再握着你手。

无需逃走,世俗目光虽荒谬,为你,我甘愿承受。

愿某地方,不需将爱伤害,抹去内心的色彩。

愿某日子,不需苦痛忍耐,将禁色尽染在梦魂外。

千种痛哀,结在梦魇的心内,愿我到死未悔改。

时钟停止,我在耐心地等待,害怕,雨声在门外。

若这地方,必须将爱伤害,抹去内心的色彩。

让我就此,消失这晚风雨内,可再生在某梦幻年代。

电话响起,Z放低音量,我接起话筒,是那个日本留学生。

一切都还好吧?

我明白他所问何指,便答:一切都很好。

只有你一个人吗?

是啊,就我自己。说着,与Z会心低交换了一下微笑。

嗨!你呀,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和你的女朋友一起住呢?

不是告诉过你吗?我还没有女朋友呢。但我却恍惚感到了X就在眼前。

我告诉你,我们有句话,好像成语一样,明白吗?

明白。

是说,踢足球的时候,对方有守门员,但我们还是能把球踢进去,明白吗?

大概吧。我不由一笑。

对吧,虽然某个女生有男朋友,但是你也有机会成为她的新的男朋友,对吗?

对。彼此一笑,我岔开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

顺利的话,大概还有20天左右。

接下去,我无话可说,他又寒暄了两句,结束了谈话。

我把成语转告Z,都觉得这个比喻恰如其分。


18

夜里,月光依然如银辉一般泻满房间。

我一直在思考,Z为什么能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他既不急于知道我的答复,又不表现出任何不安的迹像,难道他真能看透我的心思?我想赌一把:如果睡觉时他仍跟我睡在一起,就说明他已然看出了我的心思;反之则没有,那我就想法儿告诉他。

时间不早了,我问他:怎么睡?

你说呢?他却又把球儿推给了我,你让我睡哪儿我就睡哪儿。

我一时难做决断,用手捏弄着衬衣的扣子。

Z
突然来了精神,我说,衬衣弄错了,你发现了吗?

谢天谢地,他终于提及那天早上的事了。

当然,你那股香味儿把我熏得迷迷糊糊的。

怎么会搞错呢?都怪你那天早上吓我一跳。

什么?我?怎么了?我不知他会怎么说,但我却意识到情况有些失去控制。

那天早晨,是你使劲儿推我。他用手比划着胸口说,把我弄醒了,结果看你哼哼叽叽的,吓我一跳,我想大概是你做梦了,就叫了你两声,顺势起身下床。你就一下子蒙着头,一动不动地躲在被子底下,我以为你故意开玩笑,顺手就拿起衣服——就这时候弄错的——再一回头,看你大瞪着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确信你是在做梦。是什么梦啊?

做梦?难道是梦?我茫然无措,摇着头:记不清了。

我的确记不清了。难道那真是一场梦?如果是梦,那可真是一场恶梦!恶梦,我想,但思路就此中断,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怎么了?”Z肯定明显感到了我的茫然,问。

呃,是场恶梦吧,……”我喃喃自语。

好了,别想了,要不,我还是陪你一块儿睡吧,别害怕。他握了握我的手。

我点点头。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我做不到。

我的犹豫很可能引起了他的疑心,他不时用一种异样的疑惑的眼神盯着我。我愈发不知所措。可是,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细节给了我掩饰的机会。

Z
在卧室床上发现了一根长长的黑发。他抬起头来,望着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望着我,那根长发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闪亮的光,显得悠长、柔顺,那是X的头发。Z宛如夜海般的眼睛里,闪露出在我看来带有疑惑、质问、嗔怒、嫉妒而又无奈、悔恨、怅惘的情绪的晶莹的光。

面对这一切,我只能将几天来与X的遭遇以实相告,包括夜里梦幻般的奇遇。这倒正好掩盖了我刚才的茫然无措。

Z
枕在我的胳膊上,凝望着天花板的某处,长睫毛偶然间的眨动着。我竟产生一种无限怜恨之情,自觉似乎对不起他,他如今的无奈与痛苦全出自我之所为。但是,我马上又对这一想法产生了怀疑。那天只不过是场梦,现在没有什么能证明他在爱着我;相反,只是我爱着他,而且他还不知道。这样说来,他完全没有伤感的理由,有的,应该是对某一美妙画面的憧憬、对我的羡慕和祝福,或许是吧。

良久,他才开口,语气轻松,那日本人说的不错,你现在应该带球射门了。

怎么?我不解地看着他。

很明显,X对你有意思,而且很有意思,你正好趁虚而入,不是吗?

我也不知道。可会不会是她正好因为跟男朋友吵架,没人倾诉的时候碰上我了以自慰呢?

那更好,那说明你们有缘。

可是……”我无言以对。

别说了,等明天你去试探以下嘛。

该怎么说呢?

这,我也不知道。毕竟对我们俩来说都是第一次呀。不,只是对你而已。

他的后一句话说得无限伤感,我不由为之动容,想安慰他几句。那什么时候你才能有第一次呢?

我?说实话,我既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又害怕,因为我怕这会更令人烦恼,加速我的衰老。别再说了,总之你该努力就是了。睡觉吧。

他翻身躺下,将一阵清幽幽的香气裹携而去。

我好久未能入睡。首先在为那究竟是一场梦而叹息。我更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或许按Z说的,去找X试试,说不定会将我从迷思中拯救出来,开始新的生活。可我又如何去对X表白呢?Z仍坚持独自一人,这是不是表明我仍有机会获得梦中的他呢?……带着众多的疑团,我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梦里的大鸟化为真正的我,降落在一块裸露着红色的风土的炎热干燥的地方。小丘上似有不少壮观的古代遗址,但我丝毫提不起兴趣来。长时间奔波劳顿的积累和徒劳感,使我像寄居蟹一般,紧紧地把自己的身体关闭在坚硬的壳里。在这个地方,荒无人烟,听到的只是类似野兽的嚎叫。我逐渐感到自己的内心里展开了一片荒凉的沙漠。我浑身热汗淋漓,张嘴要喊,但从中却流溢出干黄的粉沙。在我耳朵深处,却听到了越来越清楚的呼嚎声,那荒凉的、令人痛心的、黎明前的呼嚎声。

19

早晨起床后,我们换回了彼此的衬衣。穿上身时,一股幽香扑面而至,我不由看了他一眼,正与他的目光相对。那双眼睛一如往日一般似深邃的蓄满夜景的海,但其中什么也没说,我根本读不出其中的含义,所有的话语,都被大海吞噬了。
上午都有课,我们默默地吃过早饭,步行到车站,相互道别。

经过一个上午的思考,我决定还是用写信的方式表达为好。但推敲再三也定不下字句。

中午回到宿舍,并没有看到X的男朋友。我坐在床上戴着耳机听歌,正巧听到了NOVEMBER RAIN,其中有一句似乎是A LOVE RESTRAINED,正中要害。我便翻出歌词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觉得把这个抄给X再好不过了。

WHEN I LOOK INTO YOUR EYES, I CAN SEE A LOVE RESTRAINED.
BUT DARLING WHEN I HOLD YOU, DON'T YOU KNOW I FEEL THE SAME.
CAUSE NOTHING LASTS FOREVER, AND WE BOTH KNOW HEARTS CAN CHANGE.
AND IT'S HARD TO HOLE A CANDLE IN THE COLD NOVEMBER RAIN.
WE'VE BEEN THROUGH THIS SUCH A LONG LONG TIME, JUSE TRYING TO KILL THE PAIN.
BUT LOVERS ALWAYS COME AND LOVERS ALWAYS GO,
AND NO ONE'S REALLY SURE WHO'S LETTING GO TODAY, WALKING AWAY.
IF WE COULD TAKE THE TIME TO LAY IT ON THE LINE,
I COULE REST MY HEAD, JUST KNOWING THAT YOU WERE MINE, ALL MINE.
SO IF YOU WANT TO LOVE ME, THEN DARLIING DON'T REFRAIN.
OR I'LL JUST END UP WALKING IN THE COLD NOVEMBER RAIN.
DO YOU NEED SOME TIME ON YOUR OWN.
DO YOU NEED SOME TIME ALL ALONE.
EVERYBODY NEEDS SOME TIME ON THEIR OWN.
DON'T YOU KNOW YOU NEED SOME TIME ALL ALONE.
I KNOW IT'S HARD TO KEEP AN OPEN HEART,
WHEN EVEN FRIENDS SEEM OUT TO HARM YOU.
BUT IF YOU COULD HEAL A BROKEN HEART,
WOULDN'T TIME BE OUT TO CHARM YOU.
SOMETIMES I NEED SOME TIME ON MY OWN.
SOMETIMES I NEED SOME TIME ALL ALONE.
EVERYBODY NEEDS SOME TIME ON THEIR OWN.
DON'T YOU KNOW YOU NEED SOME TIME ALL ALONE.
AND WHEN YOUR FEARS SUBSIDE, AND SHADOWS STILL REMAIN,
I KNOW THAT YOU CAN LOVE ME WHEN THERE'S NO ONE LEFR TO BLAME.
SO NEVER MIND THE DARKNESS, WE STILL CAN FIND A WAY.
CAUSE NOTHING LASTS FOREVER, EVEN COLD NOVEMBER RAIN.
DON'T YOU THINK YOU NEED SOMEBODY.
DON'T YOU THINK YOU NEED SOMEONE.
EVERYBODY NEEDS SOMEBODY.
YOU'RE NOT THE ONLY ONE; YOU'RE NOT THE ONLY ONE.

抄录完毕装进信封,我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我就真的那么渴望得到X的爱吗?相形之下,我如今更希望那场梦是真的,今早望向Z时,他眼里的神态何尝不可理解为A LOVE RESTRAINED?那么XZ,我倒底该选择哪个呢?我闭目沉思,分别想像着他们两个人的眼睛,一双澄澈透明,一双深邃悠远。渐渐的,我已经分不清哪双是X,哪双是Z了。

于是我决定,同时也抄一份寄给Z。如果他真有意,那再好不过;即使他原本无心,那我也可以推说是写给他看看把这个寄给X行不行。

当我手捧两个信封走向邮筒时,我不禁又问自己:如果XZ都有此心,那我又该何去何从呢?我狠了狠心把信封塞进邮筒。我不能回答自己。

我感到正午的阳光温存地爱抚着脊背,抬头看看晴好的天空。临时决定,下午旷课去海边。


20

我站在探向海面的山岬尽处,凝望眼前的一切。
太阳隐身于薄薄的云絮之后,如白亮亮的蚕茧。两只海鸥凌空翱翔,忽远忽近,在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翼翅扇动的气流之时,一只倏地飞离远去,留下蔚蓝的距离。

云遮日暗。海水呈现出不无狰狞的黛绿。随着日光的阴晦,海面陡然变得无精打采,一副冥思苦想的神情。长满尖刺的浪头,如玫瑰的枝条,刺痛了海鸥的翅膀。

波光浪影,循行不辍。你的眼睛,却浮幻在这一片黛绿的圆滑平面上,泛出浅浅的墨蓝。

那眼睛,总像蓄满夜景的海面。每每闭目追思,便漾漾地映着鳞鳞的月光,丝毫不曾流溢出海岸。

我把手从口袋里抬起,手里握着那只金灿灿的笔。手心里的潮气,给它笼上了一层迷蒙的白翳。海湾也呈现出惨白的一片,海面只有呆板而苦涩的绿。

浪头破碎之际,仿佛沉渣的水花泛起,掉头向后滑落,原来暗绿的块体纷纷蜕变,惊恐万丈,银光闪闪,腾空而起。腾空之时,底端早已破碎的低浪一览无余,而大浪的腹部刹那间像是满腔悲愤却又无处倾诉,将白花花的飞沫筑成一面光滑敦厚、寒气逼人的玻璃墙幕,墙幕上充满无数气孔,带有无数裂痕。它扶摇直上,及至达到极限,浪头前面的白发便流光溢彩地葳蕤下垂,露出圆润的黛蓝色颈项。你的眼睛,有时也似这般黛蓝,流溢着细腻深邃的韵致。而层层叠叠的细腻波纹和倾珠泻玉的雪白浪花显示出蚕一样的性格,极不情愿地吐出数不胜数的银丝,内心如此纯洁纤弱,却又欲以硬茧降伏一切。

我想把手中金灿灿的硬茧抛向大海,却又见你的眼睛在海面上浮幻出美丽的哀伤。荡漾的黛蓝,分明害怕被溅出海岸。你留下细长的金茧,却深藏起纤弱的躯体;你留下满眼恣肆的大海,却只给它虚幻的眼睛。我可以手握金茧,但却始终与那眼睛保持着不可触及的距离。

脚底下,海浪拍击崖壁的声响,随着海风甚嚣尘上,充斥耳畔。催促我伸展双臂,向着大海奋力掷出那支金笔。那笔映出金灿灿闪烁的光际,随后悄无声息地没入海中。

一瞬间,我的眼前一切都成了暗灰色。大海也停止了那不规则的脉动,失去了千变万化的蓝与绿,浪涛变成像是由混凝土浇铸的巨大屏障,坚硬厚重。我置身其间,仰望着巨兽魔爪般探下的浪头,心头阵阵发冷。只想用斧子去砍碎那狰狞的石浪。鼻间泛起一股类似那头巨大的抹香鲸标本所散发出的腐腥味,我不由得胆战心惊。我想到了海之死

身处凝固的巨浪的阴影之中,我十分渴望阳光,于是哆嗦着爬上浪颠。眼前是更加开阔的暗灰和更加浓重的腐腥。无垠的海面完全成了暗灰色的混凝土戈壁,一条条隆起的浪带像是难看的皱纹。太阳虽然强烈地照射着我一个人,但我还是浑身发冷。我决定往前跑,跑着去找那眼睛的所在。

亘古不灭的寂静,就像蛮荒的沙漠吞噬一滴水一样,把我奔跑的脚步声和距离感统统化为乌有。我拼命奔跑,RUN TO THE HELL。不时抬头望望只放光不发热的停滞不行的太阳。

猛然低下头时,眼前出现一汪呈扁椭圆形的湛蓝湛蓝的海水。暗灰的苍茫的戈壁,只有一盏蓝池在闪耀着灼目的蓝光。就像一只细长的眼睛横卧于灰穹之下。我俯身面对眼睛,里面分明躺和那支金笔,闪着蓝悠悠的金光。是笔戳进了海的眼睛里,于是海便死了。我把手伸进去,捞那支笔,湛蓝的海水溢出了石岸。当我取出笔时,濡湿的手臂滴下晶蓝的液体,落在暗灰的海面上。我就站在海面上。

刹那间,海复活了。同时,所有的色彩也复活了。海面的黛绿,波涛的湛蓝,浪花的惨白,长空的透碧,还有闪烁的白灿灿的太阳,一齐向身陷汪洋中的我的眼睛逼来,我不得不闭起眼睛。

睁开眼,我仍站在山岬尽处。眼前是矫揉造作的吝啬的碧空,以及拖曳着卖弄风骚的云絮和附庸风雅的碧空的布满了廉价伪善的苍穹。苍穹之下,是那细长的椭圆,那不断向远处漂逝的湛蓝的海的眼睛。

我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支金笔。我终于还是没有勇气把它扔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