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提着两箱重重的行李箱和那只陪了我多年的双肩背包,独自闯入上海这所一流大学校门的时候,心中不禁得意不已。老爸老妈的反复叮咛到现在成了昨日烟云,“不就是开学报到嘛!小菜一碟!”走过身边举家注册的校友们,把自己的头抬得很高,仿佛要告诉所有的人自己是如何地成熟和独立。
学的是一门是自己都觉得百无聊赖的专业,叫哲学。从开学第一天开始,我们就拥有了许多空闲时光,整天无所事事,在秋高气爽的校园里东游西荡,如同许多哲学原理永远捉摸不透。相对学理工科的同学,我们真的有足以自豪的资本。他们一方面妒忌,一方面鄙夷,就编了一首打油诗来表达他们内心的不平衡,道:“理科学生天天累,文科才子天天混。”这就有点像钱钟书先生说的,理科学生看不起文科学生。
我们宽宏大量,没有对理工科的学生进行反击。安定团结毕竟要放在首位。再说,能够有时间在校园中晃荡也是一种资本:证明你起码还能将功课应付过去,有心情闲逛。学校为了自己的声誉,每年总要很残忍地将几个学生搞得不及格,赶出校门。如果成绩不好,哪里还有心情和资格在校园里晃荡呢?
那时大家都很崇尚庄严、深沉和精英意识。我也其中的一位倡导者,因为我也会成天挂着一付庄重无比的嘴脸走在校园间的林荫小道上,故意穿梭在一对对小情侣之间,博取小女生满怀崇敬的含情脉脉的欲言还休的眼神和边上小男生满腹怨愤的忿忿不平的斜眼。那时候,整天讨论着人类的命运、地球的未来、世界政治格局、环境保护、妇女运动、道德沦陷、生存状态、AIDS、非洲饥荒、总统诽闻、人权白皮书……好象所有世界的重任就在我们肩上。
那段时间生活象梦游,除了看书、争论就是睡觉,直到有一天晚上,我躲在老教授的办公室里看《猫和老鼠》而笑的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觉得生活就该这个样子。于是,我开始留长头发、穿自己挖洞的牛仔裤、带银色的小耳环,讲黄色笑话——我堕落和庸俗了么?没有!因为这就是我!
慢慢地我开始喜欢上了摇滚,自己好象找到了一种表达或是宣泄的方式。在一大批歌手中,我最喜欢JIMMORRISON,听说他是诗人,而且十五岁就能读懂《ULYSSES》。我很诧异,所以我在寝室的门上挂了一张JIMMORRISON的半身裸体像。它的出现带来了林天和小律。林天是中文系的,普普通通,居然也是一个摇滚FAN,令我疑惑不解。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JIMMORRISON的像前驻留了三个小时,我第一次听到他说的话就是,“把它送给我!”而小律却是截然不同,前卫而又另类,深邃而又硬朗的眼睛使所有的人都会过目不忘,奇怪地是,他并不喜欢摇滚,而是喜欢JIMMORRISON的裸体,因为他是男性。
我们认识的第二天,小律就带着我们到了“PUREBLUEBAR”,就因为他要让我们听上乘的摇滚。在一片声色弥漫中,迷幻的音乐使我找到了自我,积蓄十几年的情感在如烟如梦般的空间里释放了出来。
我、林天和小律成了死党,尽管林天说他绝没有GAY的倾向。
我们常在一起纵酒放歌、一起留长发、一起染头发,一起听摇滚、一起泡吧。说起头发,我在四年级时为了找工作剪掉了一头长发,林天在出国前夕也将长发除去。至于小律,他在临死前也是那副样子,倒算得上长发飘飘有始有终了。
臭味相投的我们在大二的时候都有了BF和GF.我的BF是通过校园BBS认识的,英文系的,相貌不酷,但是外表相当酷,还有一张口活灵活现的嘴巴,总能把我说得舒舒服服,从这一点我极其佩服他。小律选BF如同他的个性一样,张扬而有自由。在我眼里看来,他和他的BF在一起就象小鱼儿和花无缺,绝对是一道风景线。至于林天,他的GF是他青梅竹马的幼儿园同学兼小学、中学同学,小巧玲珑,秀气可爱,一付乖乖女的样子。她接受我和小律是GAY的心态倒是和她的外表大相径庭,当林天告诉她的时候,她奇怪地看着我们,“你们是GAY?”,引得我们几个都笑的弯不腰来。看来在女孩子的眼里,我们离GAY还有差距,是今后努力的方向。小律的爸爸是市委某部的处长,拖他的福,我们三个人住进了研究生宿舍,给我们创造了极大的方便。我们三个时常将各自的另一半带到宿舍聊天、喝酒、畅谈爱情的真谛什么的,要不就把林天的破音响调到看门的老太太一边气吼吼地狂敲我们的门,一边嚷着“你们是不是要把这楼房拆了才开心呀!”.这时候,我们总会派上小律的BF探出头,然后用他娃娃脸做招牌,“阿婆,就这么一次,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的业余生活实在太枯燥了呀!”奇怪的是,老太太在看到他的脸之后,马上就转阴为晴。这个时候也是我们戏他的最佳时机,大家七嘴八舌地说老太太已经看上他之类的话。然后他冲过来,大家扭打在床上,真是有趣的很。
有时候,我们也很高深和雅致。如果你闭上眼睛想想,三对青春年少、充满幻想的青年席地而坐,面前放了几个空酒瓶和旧吉它,月光从窗外照进来,一地汪汪的如水银波动,而他们脸上的神情又是那么忧郁和纯洁,这幅画面而是非常有味道的。
时光如箭,我们的爱情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成熟。什么叫成熟?你当然可以联想到香蕉从黄的变为黑的,秃头、啤酒肚和皱纹的出现,男孩子变成男人,女孩子变成了女士之类。但对我们的爱情来讲,却意味着衰老和乏味。
世界的重轭是爱。
在孤寂的重负下,在不快的压迫下这重轭,我们背负的重轭是爱是的,是的,那就是我需求的东西,我总想要的东西,我总想回到我所从来的肉体中去。——《祈祷》
我们三个人之间最先出现感情危机的是林天,而危机的导火线却是令我们大跌眼镜但也是令我们鼓舞的事情。平时三个人在空闲时闲聊起来,我和小律开玩笑要把林天改造成GAY为我们的“实事工程”.但是,似乎在我们还没有感慨到“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时候,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林天犯了一个很可以理解的错误。宿舍里空无一人,由于疏忽未把门锁保险,林天和他们系里的年轻留校男老师没有能控制住熊熊燃烧的欲望,将关系推进到本质性的程度。倒霉的是宿管科的两位中年妇女兴高采烈地来检查寝室卫生,更糟糕的是还把他们两个人当成偷吃禁果的小男生和小女生。于是,一个人饱含热情地在门外窃听了许久后,到看门的老太那里去取钥匙,而另一个人则心花怒放地跑去林天的系里找辅导员报告去了。当他们兴奋地打开寝室门的时候,林天和年轻男老师也显然感觉到了潜在的危机。结局似乎对立的双方都没有预料到。在宿管科的妇女眼里看来,两个男人睡在一起是很正常的事情;林天的辅导员作为男性满腹疑虑,看见自己的同事和他的学生睡在一起,竟楞在那里,说不出半句话来;林天和年轻男老师显然试图掩盖所有这一切,但似乎太晚了而且太牵强了,此时他们正面无表情穿着他们的衣服。恰好这时候,我和小律临时回来取东西,见这情景,小小地震惊了一番,随即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我和小律使了一个眼色,我们立即大呼小叫起来。
“我们刚出去了一小会儿,一下子这么多人?”我装做吃惊的样子。
“检查卫生吗?”小律的表情绝了,真该去做演员。
“林天,你这小子,早知道要来检查卫生就把你赶到外面去睡觉了!你看,这么乱!”我边说边推了林天一把,心想,你这小子快点找借口,否则真的要完完了呀。
“我们寝室本来是绝对的整洁,就是因为昨天有同学通宵打牌,搞得一塌糊涂。我们下次一定改邪归正。”小律嘻皮笑脸地对着宿管的妇女吐苦水。
“X老师,我们晚上玩了通宵,睡到了现在,我……”林天终于说话了,而且是吞吞吐吐。
“表哥,还让你拖累了,昨天就小律兴风作浪把你拖来打牌。”事到如今,只能迎头而上。我假装不好意思地拍了拍了年轻男老师的肩膀,尽管我们未曾谋面过。与此同时,我不禁自我欣赏起我的应变能力来。哈哈!
然后,我们都露出一脸纯洁无辜小羊羔般、认真悔改的表情,再也不多半句话。
三人悻悻离去。
夕阳斜照在我们的脸上,这一刻时间似乎凝固了。林天和年轻男老师相视而坐。我和小律知趣而退,留他们两人在屋里。
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小律用他酷酷的表情,若有所思地问我:“我可以捅掉那棵树上的鸟巢么?”我吹了一声口哨,他从来不需要别人回答他的问题。
“因为这样的话,它可以飞得更远。”回到宿舍,年轻男老师已经离开,只他一人坐在屋里,很惨烈的余晖划过他那硬朗的脸庞,看上去如同一具极具个性色彩的雕塑,尽管神情极为沮丧。看到我们进来,他就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喜欢他的!”“因为你是GAY呀!”小律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扑哧一下笑出了声,然后,他们两个人也开始笑了。
接下去我们开始批判起宿管科那两位忠与职守的妇女。
“他妈的老太婆,多管闲事!”“她们是妇女同志,好歹名字上也算同一战线,到关键时刻就顶不住了。”“哈哈………”小律的话总能让我们笑得人仰马翻。
“中国就是这样,连别人的私生活都要干涉!做个中国人真他妈倒霉!”林天忿忿地说。
这个理论在林天出国后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他在美国哈佛大学读MBA时给我打了个长途,唠唠叨叨地大谈有关GAY的权利以及GAY游行,并不断提醒我当年他与那为年轻男老师被“妇女同志”擒获的旧事,以此为例将中美大学生的性问题和性取向作了深刻的对比。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了半个小时,让我在中国替他干着急,猜他要洗多少小时的盘子才能挣回这一比电话费。终于,他用一个问句结束了这次长谈:“如果是在美国,象宿管科那两个女人同进同出,你猜别人会怎么讲?”他哈哈大笑着挂断了电话。
问题在于,当时他不在美国,而且也不是所有美国人可以接受男男之爱。
虽然宿管科没有把问题进一步严重化,林天的辅导员也没有把问题正儿把紧地向系里反映。但这事或多或少传达到了他们系里,而且在一些并不知情的人嘴里更是绘声绘色。系里有关领导把林天找去作了一次长谈,当然也没有明说,只是讲年轻人不要因为生活作风而毁了自己的前途,好知为之等等,搞得林天灰头灰脑。一时间,林天和年轻男老师的大名随处可闻,两人在学校里倒颇出了一把名,成了“名角”.连我和小律都成了他们的附属品,面对不知其数的“采访”,只能强颜欢笑予于解释。林天毕竟是文科学生,看过很多哲学书和文学书,明白富贵功名流言蜚语不过是过眼烟云,人生不过是大梦一场,其本质就是痛苦,“古来将相在何处?荒冢一堆草没了”,所以对这目前的困难倒也看得开,像红军长征一样,决心坚强地挺过去。但是他的两个革命战友似乎缺乏他那种必胜的革命信念。
没有不透风的墙,林天的GF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我和小律为林天的GF难过,也对林天难过,然后,惴惴不安地静观事态发展。
一天晚上睡觉前,他黯然长叹,我们问他何故?他忿忿然地说:“女人都是奇怪的动物!”我们说这个观点早已有人提出,比如英国诗人济慈就说过:“我宁可给女人们一把糖果,也不愿意同她们说句话”,对女人的多变我们要予以理解。
他又说:“中午我去找她,想安慰安慰她,可你们猜她是怎样对我的?”“她把我一把推出门,冲我叫:‘你这个骗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们说,过分不过分?”我们齐声说:“不过分了!”但又安慰他说:“不过,我觉得她不应该反应这么强烈的呀!原本以为她的思想是比较开放的,毕竟她认同我和小律是GAY的呀!说变就变了!”我正为林天感到悲哀。
“你要谅解她,她现在正处于痛苦和恐惧之中,要正视他的男朋友喜欢的是男人而不是她的现实,等情绪稳定下来,她会原谅你的。”然而他的GF的神志似乎再也没有清醒过来。
两周之后林天去找她,她连面都不愿见。后来,发来一封EMAIL,说他们的关系到次结束,她不想再见伤害她的人。林天当时难受地不得了,整天愁眉苦脸。但是不久就没有事了,相反地,他告诉我们,他很轻松。归根到底,我和小律一致认为,林天天生就是GAY.正当林天放下包袱,决定一心一意做GAY的时候,年轻男老师象一颗重磅炸弹一样,把他的还没有吹出来的肥皂泡扼杀在襁褓之中。因为在某一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在校园中闲荡,突然看见年轻男老师从前面走来,胳膊搭在一位男生腰上,有说有笑,神态亲昵,我们看得发呆,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那晚上,林天喝得又哭又笑,将同性爱情恶狠狠地批判了一通,并在激动与愤怒中写下了一首诗,诗中写道:“光裸着蚕食白色的爱情做着告别爱情的梦。”林天到了美国之后,我们才知道,其实年轻男老师并不是一个坏人,只是他不想让林天过早地陷入同性全蚀之爱,故意让林天那颗初恋的心伤得支离破碎。
爱恋和痛苦随着时间烟消云灭,于是,林天重新精神抖擞地在MIRC聊天室里认识了一个外校建筑系的小帅哥,整日春风得意地在我和小律面前晃悠。与此同时,小律开始陷入痛苦。他常常用他那深邃而又硬朗的眼睛发出忧郁的光芒,带着一丝温情和莫名的担忧抱着他的腰,仿佛有千言万语在心里说不出来。他还时常忧心忡忡拖着我和林天看他的眼睛,问“是不是看到了我正在失去爱情?”难道这就是他酷酷的生活方式么?
我和林天不以为然,说:“你们小两口关系不是挺好的吗?”他摇摇头:“我说的是我的爱情,不是我们的关系。”我和林天差点从上铺翻了下去。
“这有什么不同?”“恋人之间的关系并不能说明什么,只是某种肉欲的象征,与精神无关。”“它与精神应该是并行不悖的!”我和林天觉得小律不可理喻。
“或许你们是对的,但对我而言,并非如此,我对我的爱情表示失望。”“你凭什么这样说?”“爱情是什么?它是生命的动力,是寻求真理的灯光,是灵感的源泉,是艺术的支柱。可我现在却感受不到这种曾经有过的激情了。如果不是爱情正远离我而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我们哑口无言。
与此同时,小律的BF常常面带忧色地来找我们,让我们劝劝小律不要这样的折磨他。我们很奇怪,小律对他不是很好吗?
他说:“他是全心全意对我好,可你们知道他最近一段时间都在给我说些什么吗?”我们问:“说些什么?”他带着一丝委屈和不满说:“他总是说,我们的爱情正在远离我们而去,我们的爱情就快终止-这是什么意思?如果他不喜欢我,想再找一个,他明说好了,干吗这样阴阳怪气的?我又没什么地方得罪他。再这样下去,我快受不了他了!”小律的BF就是这样的个性,什么话都藏不住。
我们赶紧安慰他,说小律绝不是这个意思,他生性如此,聪明、敏感、才华横溢,充满智慧,但有点神经质般前卫。不过这很正常,历史上任何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不都有点神经质吗?比如达芬奇、柴可夫斯基、金斯堡、王尔德。我们要迁就天才们的痴癫狂傲和多愁善感。又鼓励他,说做一个天才的BF是非常光荣的,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胆量啊!况且,又有多少人有资格做天才的BF呢?听我们这样一讲,他才稍微平息了些怨气,说:“就算如此,他也不该每天对我翻来覆去讲我们的爱情正在远去。再这样讲啊讲啊,我真觉得我和他之间越来越没感情了。”我和林天都替他着急:怎么可以对他的LOVER完全袒露心扉呢?天才虽然意味着与众不同,可我们能理解,他女友能理解吗?我们得找个机会开导开刀他-开导天才也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和胆量。
一日我们在校园里行走,三头长发在风中翻滚,煞是好看。许多人都对我们行注目礼,这当然也包括有许多帅哥,使林天有些感慨,说真遗憾,一个人只能有一个BF,不能同时与这么多优秀的男孩来往,太残酷了。我看看小律,他正专注路边的落叶,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我决定乘这时开导开导他,让他不要再得罪他的BF了,便拍了拍他肩,开始对他喋喋不休起来。
这时候已是秋季,校园中的法国梧桐正争先恐后地将身上的枯叶摇落。一时间落叶缤纷,迎风四散,显得萧索无比。你想想,三个长发少年走在枯叶满地的林荫道上,西下夕阳迎面映在他们脸上,使他们像浸泡在绍兴女儿红的酒坛中,这场面绝对可以作出一首好诗的。
我讲得正起劲,小律突然打断我说:“看!”我奇怪地说:“什么?”他指着前方树枝上一片摇摇欲坠的枯叶:“它要落了。”我和林天异口同声地说:“那又怎样?”“我要等它掉下来,看能不能抓住它。”“为什么?”“先不要问,等它掉下来再说。”他站在树下,神情紧张地盯着那片树叶,不再多说一句话。
我被搞得很沮丧,讲了半天,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开导天才真累啊!
我和林天陪着他等那片树叶掉下来。每当风吹来,那片树叶在枝头一晃动,小律的身子就紧张得发抖,嘴里发出呲呲的吸气声,搞得我们也很紧张。许多路过的学生见我们三人神情怪异地仰头看天,都很奇怪,也好奇地与我们一起往上看。
终于,一阵风刮来,那片树叶挣扎了一下,晃晃悠悠地飘离了枝头。小律喉间发出了一声怪响,跟着树叶跑动起来。树叶箱一块肮脏的丝织抹布,扭动着向上落。它的运动轨迹很不规则,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使小律的跑动也或左或右或快或慢。看着他像个孩子似的在落日余辉照耀下的林荫路上奔跑,我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暖暖的感觉,让我鼻子发酸,直想掉眼泪。
树叶终于落在了小律可以够到的高度。我看到他跳起来,伸手去抓树叶。就在他的手指触到了树叶的一瞬间,一阵风吹来,树叶滑了开去,缓缓落在不远的地上。小律站在原地,看着那不远处的落叶,半晌没有动弹。
我和林天走过去,发现他的脸色苍白。
他哆嗦着告诉我们说:“我没有抓住。”我们说:“这有什么要紧?”他仍然是那副目光迷离的神情:“刚才我对自己说,如果我能抓到这片树叶,我就能找回自己的爱情;如果抓不到,那么所有的幸福都将我离我而去。”我说:“迷信!唯心!傻!”林天说:“怎么可以这样想呢?不就一片树叶吗?”我们劝他不要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一片树叶之上,任何事情都要靠自己的努力,而不是征兆。再说,迷信什么都可以,但不要迷信树叶啊!比如欧亨利就写过一篇叫《最后一片树叶》的小说,那片树叶不也一样不可靠吗?“小律摇摇头,不吭一声,只是盯着那片肮脏的树叶。
自此以后,小律似乎再也没有出现过快乐的神情。他沉默寡言,白天旷课在寝室里听摇滚,晚上泡BAR烂醉而归。我和林天都为他担心,却不知道该怎样劝他,就像《月亮和六便士》里面的那个作家不知如何劝说思特里克兰德回到老婆身边去一样。
有天终于出事了。当时我和林天都不在场,所以只好靠别人的讲述和自己的想象来填补这一空白了:那是个阴雨天,小律和他的BF在雨中散步,这本应该是很罗曼蒂克式的场景和气氛;可小律在霏霏小雨中对他的BF大谈爱情正远离他们而去,真是叫人扫兴。渐渐地,他的BF沉下了脸,越来越不耐烦。在小律说出了第一百遍或一百零一遍“我们的爱情正远离我们而去”时,他累计起来的怒气终于爆发了:“你有完没完?既然爱情已离我们而去,你还站在我旁边干什么?”说完扭头就走。
小律拉住他,用忧郁的声音说:“可我依然爱你。”“那你为什么要说爱情正离我们而去呢?”“爱情是正在远离我们而去。”小律的BF大怒:“你神经!有毛病!”小律长长叹了口气:“真的,我仍然爱你,可我们的爱情也真的在远离我们而去。”小律的BF说:“你直爽点好不好?你就明说已经厌烦我了,不想跟我在一起了!”小律摇摇头:“你没有理解我的意思。”小律的BF说:“你说你爱我,那你证明给我看呀!”小律忧伤地盯着远处,没有说话。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过了片刻,小律说:“你在这儿别动,等两分钟。”说完就消失在细雨蒙蒙中。
此刻他们正站在学校的一幢大楼前。小律消失后不久,他的BF便听到他在楼上叫他的声音。他抬头看,小律正站在九楼的一扇窗口上。从下面看去,他就像一只正在学飞的笨拙的小鸟,在巢边摇摇欲坠。他的BF大叫一声:“你要干什么?当心掉下来!”小律说:“我真的爱你,我要证明给你看——我要跳下来了。”小律的BF脸色发白:“不要!小律!我相信你!你快回去!我不要你证明!”小律说:“这是一个悖论:我如果不证明,没有人会相信我;当我要实际行动来证明时,你们又不允许了。这世界充满了太多了悖论。”他的BF在下面已经哭了出来,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些什么,只一个劲地叫:“小律,你退回去!快退回去!”小律神情古怪地摇摇头:“我不能退回去。”又说:“我们的爱情正在远去,我没有骗你。”说完,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他的BF看到他像一枝暗黑的箭,射向地面,而细细蒙蒙的雨丝就像一块作背景用的绸缎,衬得他的姿势优美流畅无比。在小律坠地的一瞬间,他晕了过去。
等我们得知消息赶到现场时,小律早已被抬走,地面上只残留着一些暗红的颜色,使人在绵绵阴雨中不能不浮想翩翩。
小律死后,我和林天有好一阵子都神情郁郁、愁眉不展。很多好奇心极重的学生都来我们宿舍探头探脑、东拉西扯,妄图打听些小律生前的趣闻轶事。有个新闻系的人甚至跑来找我们,说他正在主编一套名叫“新新人类——疯狂天才”的丛书,准备把小律也写进去,让我们提供素材,当时我和林天心情正不好,懒得同他多说什么,一人拎了一个空酒瓶往他跟前一站,这鸟人马上彬彬有礼地说不打搅我们了,告辞而去。我和林天都很感慨,觉得新闻系的学生的确要比学哲学的学生灵活得多,老练得多。
死去的人终归死去,活着的人终归活着,悲痛归悲痛,但一则悲痛不能当饭吃,二则要化悲痛为力量,所以我们决定要赶紧把小律忘掉,恢复趾高气扬、白眼看鸡虫、横睨江湖唯我独尊的气概。可一旦我们决定化悲痛为力量,清醒地面对现实时,才发现情况不妙。
这时我们己是四年级上半学期,分配的前期工作已经开始,学生间为了抢一个好单位而烽烟四起的情况经常出现。我们系的分配情形看来还可以,但是——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最怕的就是“但是”二字——人家单位要的工作人员,而不是作家、诗人、思想家,所以人家要求你外语好、会计算机、很强的工作能力、踏实肯干、性格开朗、社交能力强、能正确处理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和矛盾,而不要求你才华横溢、曲高和寡。我和林天这几年来如闲云野鹤,醉心于奢谈和梦想,对实际的技术性手艺一窍不通,到此时,方知现实是残酷的,不由得惶惶如丧家之犬了。正所谓人一倒霉,喝口凉水都要呛着,我的BF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又郑重地提出,如果我不能留在上海工作,那么我们的关系就此结束。我脑怒万分,心想真是人心不古!我一怒之下欲拂袖而去,但一来穿的是T-SHIRT,无袖可拂,二来他说完之后泪如下,泣不成声地抱着我,申明他也是没有办法,因为家里绝不会同意他到外地去工作。看着他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心里一阵发酸,再也不好意思同他计较了。
现在我只有一件事情好做了,那就是想尽办法留在上海工作。
在一瞬间整个生活方式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不再东游西荡、不再舌战群儒、不再睡三个小时的午觉,不再喝着BEER听摇滚,不再上厕所时带张报纸。为了给未来的、可能成为我的上司的人留下好印象,我甚至咬牙含泪剪掉了一头长发。正所谓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我从闲云野鹤之人沦落到了俗人之流。我的BF为了使我能留下来,也上窜下跳,找他所有可以利用的关系忙得团团转,不到一个月本来没有多少斤肉的他变了一个十足芦材棒,让我感动不己心痛不已。
我每天要拜访一个单位,在有关人士面前表现出文质彬彬、温良恭俭的模样,并且厚着脸皮吹嘘自己如何踏实肯干、细心谨慎诸如此类的话来博取这些大腹便便油光满面的人的欢心。工夫不负有心人,依仗着名牌大学的招牌,有一家区政府同意接受我做“男秘”.得知消息后,我像老区人民盼来了解放一样,热泪盈眶,抱着BF吻了又吻,搞得他也泪流满面失声痛哭——有情人终成同一市民容易吗?不容易啊!
在我忙着为自己的单位奔波时,林天也在为他的工作奔走,但最终没能找到一份他称心的工作。一怒之下,他决定回家乡去,不想要工作了。我觉得这不太现实,对他说:“在我们国家不工作是不行的,人民不允许有寄生虫。你要混出人群,就必须老老实实地工作。再说你不工作,从哪儿骗钱混饭吃呢?”林天说:“我不在中国混不行吗?”我说:“难道你要出国?”林天有个舅舅芝加哥,已经去了十多年了,据说混得不错,本来他父母一直叫他考TOFEL和GMAT出去,但是林天不屑于为这种事浪费自己的才气,坚决不考,使他父母大为恼火,说他不明事理,鬼迷心窍。现在他突然又决定要出国,倒叫我有些吃惊。
他说:“妈妈的,我算看透了,反正在哪儿都得受人管,还不如到管得少一点的地方去混。我回家呆上一年,拼死老命学英语,考到美国去”.我觉得这主意也不错,便不再多说什么,约他到校门对面的小酒店喝酒去,以此庆祝艰难岁月告以段落。
七月一来,毕业班呼啦啦似大厦倾,一帮人顿作鸟兽散。看着这些年轻人或哭或笑或悲或喜地滚蛋,你不能不感慨这真像是一位著名作家在某篇散文里写的那样:人就是片榆树叶儿,吹到哪儿就是哪儿,也没个准头。
毕业前夕,林天又同他的BF吹了。这次是他甩了人家。本来小男孩很坚定地说好了毕业后到US,和他在一起,可他却拒绝了。他告诉人家,自己生活未定,前途未卜,不想彼此有拖累。小男孩说他不在乎。可林天却说:“我在乎!你敢肯定你一辈子都这样爱我?你敢肯定你不会后悔?我一辈子都这样没有出息你也不后悔?你不要太天真,还是现实点,找一个能使你过上安定幸福生活的人吧。”说得小男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我对林天说这太残忍了,使人家小男孩从此以后再也不敢相信什么纯洁崇高的爱情了——一位清纯少男从此陨落。林天却说:“狗屁!难道我们以前不是爱情崇高论者?可你想想我、想想小律吧。再说,崇高又怎样?不崇高又怎样?”我觉得也对。后现代主义者常说怎么都可以,那么爱情也一样,怎么都行。只是有时想,在小律、林天、我三人中,一个爱得轰轰烈烈悲壮无比,一个爱得轻轻松松潇洒自如,就我平平淡淡无波无折,不免心下有些失望,觉得不大好意思,对不起观众。但想归想,却不敢说出来,以免我的BF大发脾气。
搬行李走人的那天,我站在住了四年的房间,看到它四壁空空、满地狼籍的样子,心里一阵疼痛,于是那种可笑的小资产阶级情调又冒出来了,趴在地上写了一首名叫“103爱情”的诗,自爱自怜地看了好几遍,才红着眼睛酸着鼻子地离开,一面自我安慰地想:103房间的爱情在小朋友的手中将继续上演
在林天赴美前,我们相约到学校里聚聚。当我们走过103的时候,看见两个青春洋溢的小男生活蹦乱跳地在门口嬉闹。我和林天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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