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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沐 - 小文正传


小文正传(下篇第三章) 审判日

涂沐bluestarrysky@sohu.com


第三章 审判日

 ACT I  诀

    张仲文打了出租车,回到了酒店。刚一回房间就听到他妈妈责怪的话语:“小文,你跑哪里去了?你大功特意来看你,都等了你一下午了?”
    张仲文无精打彩地看了一眼神情拘谨的杨立功,不怎么耐烦地说:“大功哥,你怎么来了?”
    “小文,你身体刚好,怎么就到处乱跑呢?”杨立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运动一下嘛。不行啊?”张仲文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拿起电视机的遥控器换频道玩;乔月兰从卫生间里出来,对杨立功说“大功啊,你陪陪小文吧。我出去办点事情。”
    张仲文一听就叫嚷起来:“办什么事啊?妈你在家里看电视吧,一会儿申奥结果就揭晓了,你不关注一下这历史性时刻,出去瞎转悠什么?”
    乔月兰白了他一眼,喝斥道:“我的事不用你管,和你大功哥说说话,不许抽烟啊!”
    杨立功接口道:“姑你忙好了,小文由我来看着。”
    “那你们哥倆聊吧!”乔月兰似乎赶时间,匆匆忙忙地出了门。
    张仲文似乎料到杨立功要干什么。要对他说什么;他抢在杨立功开口前,在房间里翻出一瓶乔月兰的同学送给她做礼物的精装酒来。那是北京的二锅头,有名的好酒。
    他抄起两个茶杯,娴熟地倒了七份满。芬芳的酒香立刻飘溢在狭窄的房间里,刺激着张仲文虚弱的胃。他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镇定地站在杨立功面前。
    “小文。我这次回来就再也不走了,我有事情要和你商量,你好好听我说吗?”杨立功有些激动。张仲文却不屑一顾,他知道杨立功脑袋里荒唐的想法,他眨眨眼,无所顾忌地说:
    “哥啊,你又何必看不开呢?我不懂人生,可是我发现,人生真的是……呵呵……醒时同欢,醉后各散;青春浮华转瞬既逝,朝为青丝暮成雪,即便是人生得意须尽欢,但古来万事若真似流水,那世间行乐又岂有长醉不复醒之理?你看这杯中酒,譬如人性,装起来是情。喝下去则是欲;你来说一说,这酒到底是留在杯中引人相思有用,还是喝下去销愁解闷有用呢?”
    杨立功很认真地在听他说,他想把握小文的思路,找回那曾经属于他的惦念与缠绵,可是听张仲文如此道来,他却如坠五里雾中,猜不透想不清他要告诉自己什么。
    “哈哈……酒不就是给人喝的吗?就像人的情一样,锁在家里,藏在心里,没有人来享受,那都是浪费。可是酒喝了,人醉过了,酒也就没有了;人若是真动了情,改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就会发现,那种种两相情愿刻骨温柔,也无非是昨日风流,过眼云烟。哥,你说,我们趁自己都还年青,能及早脱身,何尝不是不幸中的万幸?”
    “小文!你别这么说……哥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你怕我结婚后就不再爱你了,所以你就找个借口说一堆道理来让我放弃你对不对?我做不到,我没有你那么懂事,我现在谁都不想要我只要你,小文!你就是我的酒,我愿意借酒销愁!”
    张仲文最不愿意面对的场面还是出现了,他的这个傻哥哥果然不明白他的用心。还在坚持着自己愚昧的执著和狂热的激情,再最不应该的时候,最不应该的地方,对着最不应该的人。张仲文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哥哥对他的爱——这是来自人类灵魂最深处最原始的灾难,是他的两千三百年道行也无法抵挡,而他却又必须抵挡的。
    “哥,那你真的是要喝这杯中的酒了?”
    “小文,只要你别不要我,咱们还象以前那样,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杨立功深情的眸子里迸发出希望的火花,可是张仲文却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哥,对不起了……”
    “哥,我敬你三杯酒吧。这三杯酒你一定要喝,不然,我就是死也不原谅你!”他的语气倔强而冰冷。
    杨立功激动地点头。
    “哥,这第一杯酒我敬你,敬你十六年来你对我百般忍让,关怀备至,手足相惜,恩义重重。我们虽无血缘,但你却是我张仲文今生今世唯一至亲至爱的兄长,如今哥哥你事业有成,姻缘美满,做弟弟的应该敬你一杯酒,祝你青云得意乘龙马,能上层楼更上层楼!”说罢含笑把杯子在唇边一挪,酒已下肚。
    杨立功见他干脆,也慌忙喝下。张仲文随即又满上两杯酒,举到杨立功面前说:
    “哥,这第二杯酒我敬你,敬你和笑梅姐青梅竹马,天赐良缘。本来这杯酒应该在你大喜的时候才应该敬你,可那时我在家里是小辈,不方便多说话,只用借此契机,先祝你和笑梅姐夫妇二人能互敬互爱,举案齐眉;愿你今后自尊自重,好好成家立业,也就不枉我二舅和舅母对你的养育之恩,和我笑梅姐姐对你苦心一片,情深义重!”
    这句话让杨立功颤抖了一下,拿在手中的酒杯洒出几滴来。可是张仲文似乎没有看见,一皱眉又把自己的那一杯干掉了。他微微笑着,就象他在给人看相算命讲八字的时候那样成熟自信,那样胸有成竹,可是第三杯酒举起的时候,人已哽咽:
    “杨立功,这第三杯酒我敬你,敬你敢陪我走了这一路青春美梦,无悔而无憾。你情我意,虽日月为凭,天地可鉴,无奈尘缘总无数,恩义两难全,今日我张仲文只有先为不仁,舍去我一番荒唐迷悟,还你一身正义清白,这杯酒喝下去以后,你我发于兄弟之情,止为人伦之礼;那温柔欢爱,凡此种种,都不要再提……这第三杯酒就是我与你的断情酒,你要是再执迷不悟,就不要怪我歹毒,使出什么下策来,到时候搞得恩断义绝。我们连兄弟都没得做……”没等杨立功辩驳,他已经仰起头一饮而尽,然后挥起袖子抹了抹嘴,目光炯炯地看着杨立功。杨立功那手中满满的杯子“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垂直而优美,散落迸飞透明的酒水和玻璃片。
    黑暗里只有一片外面灯火辉煌的街市可以让他看见小文的脸。
    那一张虽然消瘦了,憔悴了的,但仍然熟悉的,亲切的,邪恶而又纯真的脸。
    就在那忽明忽暗的光里,那样倔强地看着他。

    张仲文转身要到门那里去,好象要走。杨立功什么也没有说,一把紧紧地在身后抱住他,
张仲文想要挣脱,可是杨立功钢箍一样的手臂紧紧在他身后环了起来,张仲文努力想反抗,可是局势已经由不得他了,杨立功火热的嘴唇在他的脖颈上失去理智地亲吻起来。张仲文知道他哥哥既然已经无法再用语言来说服,就只好用行动来征服!当那熟悉的,燃烧着的,让他朝思暮想的气味和坚实的身体把他拥抱在黑暗中的时候,他还是发现自己不能抗拒,他从口袋里费力地拿出耳塞戴上,转过身寻找他哥的嘴唇。当两片沸腾的宇宙交接的那一刻,他轻轻按下随身听上的Play键,然后死死抱住了杨立功,用他所有的最热情的最坦诚的姿态,去迎接那灵魂的天空里飞落的火雨,来洗礼在自己心中积郁的悲哀。
    此时此刻,杨立功发现小文在和认真很投入地和自己亲吻着。但他却听不见张仲文的世界里有一首歌在飞扬着,张仲文觉得随伸听里的是自己很久以前就听过的一首很亲切很熟悉的旋律,只不过今天唱歌的声音和编排的乐器都大不一样;虽然已经不再是他遥远的记忆里轻快活泼的样子,可是那激烈跳动的电子音乐在现在却是那么让他陶醉,那么兴奋。
    他怎么会不记得这首歌呢……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
    请你们歇歇脚啊,暂时地停下来。”
    杨立功觉得很充实,因为他终于又把属于他的人掌握在自己怀里了。他感到小文的颤抖,
和他浑身的惊栗,夜色昏暗中悄然无声的房间里,却沸腾着两个人一生中最美的拥抱和最无保留的吻。
    “山上的山花开呀,我才到山上来,
    原来你也是上山,看那山花儿开……
   
    那是一个女孩子清脆嘹亮的歌声,伴随着激越迷离的节奏这首歌想让人跟着跳舞。可是紧闭双眼的张仲文好象和他的哥哥燃烧成一团交合的火焰,两个人化一颗穿梭在无数条光线里的流星,在那一片绚丽璀灿的银河里向着无尽的宇宙中央飞去。亲吻这种原始的接触虽然没有快感,没有高潮,也没有种种温存爱欲,可是它却可以把灵魂熔合在由人的心的光辉构造出来的时空里,过去和未来在这里融会贯通,欢乐和苦痛在这里沉浮静止。张仲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夏日的午后……在林间的小路上,自己坐在杨立功的身后,听见自行车的铃声,看见那满山的绿树和飘香的野花……

    “小小的一阵风啊,慢慢地走过来,
    请你们歇歇脚啊,暂时地停下来。
    海上的浪花开呀,我才到海边来
    原来你是爱浪花,才到海边来……
    回忆中的景象越来越清晰,张仲文好象看见杨立功被水沾湿的头发,看见他回头对自己微笑,他举起手里的柳条,打在他哥的后背上,“快骑车啊!看什么看!”
    山风吹过,树木的清香。白云略过,缤纷的山峦。那自行车悦耳的铃声穿过绵长的记忆把那个夏天午后的燥热和欢乐送回张仲文身上。他又闻到了山间泉水混合他哥哥的汗香,恍惚中一片片翠绿色的山林上空流泄的一道道阳光幻化成数不清的光梭,把他和杨立功一起卷进了那远去的童年,那一个永生永世中最美好的夏天,永生永世都不会再回来的夏天。
    “山上的山花开呀,我才到山上来,
    原来你也是上山,看那山花儿开……

    音乐嘎然而止。
    流星陨落,光辉暗淡。
   
    黑暗中的张仲文按下了随身听的Stop键,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他哥的锁骨,另一只手使出反弹之力;刚柔并济中把他哥朝身后一推。杨立功失去重心,跌坐在地面上。张仲文头也不回地推开门,撒足狂奔,像夜色中偷袭得手的野兽,消失在杨立功突如其来的迷惑中。
    “小文——”杨立功绝望地喊了一声。
    空荡荡的楼洞里只传来他自己没有生气的回音:小文,小文,小……

    杨立功不甘心,他站起身来,蹬上鞋子,慌张地追下楼去。刚一出楼门,就觉得外面与平常不太一样,灯火辉煌的大街上到处有人在欢呼,店铺里张灯结彩,人群里传来兴奋的呐喊:“申奥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一群青年从一个小饭店里冲出来,每个人拿了一瓶啤酒,摇晃起来就把酒从瓶子里往外喷;那些泡沫和酒水飞溅在大街上,行人们也不在意。一些老头老太太们披红挂绿,盛装着过年过节才有的全套行头敲锣打鼓地就在大街上扭起了秧歌。大人头顶着小孩,笑意盎然地喊着叫着:“成功了!申奥成功了!”
    杨立功在满街的人潮中抬头寻找着他的目标,可是张仲文就像是一条游进了大海里的鱼,杨立功在这人海中一道道幸福与激动的浪花中,再也看不到他半点影踪。
    “小文……”杨立功默默地念着,无助而又失魂落魄地走在街道上,他身边走过无数兴高采烈的人,亮起无数绚丽耀眼的灯;而在他的心里,却只希望看到人潮散去,张仲文在他对面那三分狡猾七分自信的微笑……

  海上的浪花开呀,我才到海边来
  原来你是爱浪花,才到海边来……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了,淹没了杨立功彷徨的身影。

ACT II  归宿 

 张仲文和他妈妈一起从北京回到了家,他现在的工作就是卧床休息。他每天躺在床上饭来张嘴衣来伸手,被笑茹嘲笑说:“他的终极人生理想终于提前实现了。”张仲文向来就是一把懒骨头,这下子更是有了理由天天倒在床上傻吃傻睡,对家的事情什么都不闻不问,别人和他说话也爱搭不理的。张大勇和李桂花来看他,送了他五只下蛋母鸡;街坊邻居也是有事没事来关照一下这位落难大仙,可是张仲文几乎连眼皮都不睁一下。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大妈看见张仲文那张欠债没人还的脸后悄悄地对她姥姥说:“我看你见小文不仅仅是胃病吧,这孩子大了,有了心思了,十有八九是心里面有个相思扣在里面塞住了心脉,所以天天不高兴!”
  家里大人也觉得此话有理,一番研究后派出年纪适当说话向来也受听的乔笑梅来试探张仲文。乔笑梅挑了一个家里没有大人在的时候,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鸡炖蘑菇鲜汤面露微笑地进了张仲文的房间,张仲文在笑梅面前多少还是有几分人样的,见姐姐进来,倒还客气地应承了一声。乔笑梅把热汤放在桌上,伸手就来捏小文的脸蛋,张仲文苦笑着说:“姐,别捏了,早就没肉了。”
  他这么一说把笑梅噗哧一声逗笑了,笑梅爱惜地看着他,柔声细语地问:“小文,刀口还疼吗?”
  “刀口疼算什么啊?”张仲文仰面叹息。
  “哦?那你还哪儿疼?”乔笑梅听出张仲文话里有话。
  “姐姐,我问你,你说,我从长小到大,是不是都是一个很惹人厌的小孩?”张仲文神情忧郁地问她。乔笑梅被他突然这么一问,不知道他此情此感从何而来,忙陪着笑说:“小文,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姐姐,你不愿意说就算了。可是我还是要问你,你是不是很爱我大功哥?”
   乔笑梅脸上充了血,转过头去责怪地说:“小文,你就是嘴上不饶人。”
  “姐,你真幸福。”张仲文直直地盯着乔笑梅看,眼里却是暗淡的光泽。
  “嘿嘿……小文,你生了一场病,怎么人说话都变味了?我当然幸福了,你也不赖啊,天天躺在床上不用上班,好吃好喝的。对了,小文,你对姐姐说,你有没有……”笑梅说到半截微微一笑压低了声音,继续说:“你有没有女朋友?”
  张仲文落寞地摇头说:“你看我像有女朋友的样子吗?”
  乔笑梅和蔼地拍着他单薄的肩膀说:“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呢?小文,跟姐说,姐谁也不告诉,姐帮你参谋!”
  “好啊。”张仲文麻木地点头。乔笑梅惊喜地说:“是不是你追人家,人家不同意啊?”
   张仲文闭上了眼睛,轻轻吐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姐,我的事八字没一撇呢,你可是马上要大姑娘上轿,出嫁成婚了。虽然不是嫁到别人家里去,可是毕竟从此身份不同,境遇也不同了。你现在什么心情?”
  “呦,小文,你要当记者啊?我怎么觉得跟接受采访似的?”笑梅笑起来是最可爱的,她白净的脸庞上红云朵朵,灿若朝霞。
  “你心里一定很高兴,马上就要和自己喜欢的人结婚了。结婚,结婚是什么?结婚就是一个约定,和自己所爱的人的一个约定,约定以后要生活在一起,不欺骗,不背叛,不分开,是对整个世界,对所有人宣布你们是相爱的,你们是可以得到祝福的……姐姐,你真的高兴是吧?”
  乔笑梅吃惊地看着张仲文原本想说:“小文,你一定是电视剧小说看多了。说起话来怎么这么文诌诌的?”可是转念一想,这孩子说话是一番诚恳,就含笑回答他:“是啊,我当然高兴了。小文,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怕你笑我了;其实打从你大功哥第一天到咱们家里来,我就从心里觉得他顺眼,只不过那个时候小,什么也不懂;渐渐地大了,一天天地看着你大功哥,就越来越觉得他是我这一辈子要找的男人。你将来也会明白的,人,一辈子忙个什么,图个什么,不就是个归宿吗?你大功哥就是我的归宿啊……”
 “归宿?”张仲文抓着被单,疑惑地念着。
 “是啊,人都是这样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他多么有钱,有多么大的权势,长得美也好丑也好,有知识有文化的目不识丁的,活在世上那么几十年,到头来不就是为了自己能有一个依托吗?姐姐没有什么大的理想,就想这一辈子能找到一个可以照顾的人,可以互相依靠的人,就什么都足了……”
  笑梅说着说着,眼眶湿润,但是脸上却满是幸福满足的微笑。
 “姐姐,大功哥是个好人,本大仙敢给你打包票,你嫁了他,会很幸福很幸福的。”张仲文的眼里流露出由衷的羡慕和感叹。乔笑梅端起鸡汤,温柔地说:“行了,张大仙人,喝点汤吧,现在不热了。”
 “嗯!”张仲文点头。
 可是就在笑梅举起汤勺把汤送进张仲文的嘴里的时候,张仲问抬头看见门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和一双燃烧的眼睛;他一激动,身子一抖,脸把那勺鸡汤撞翻,带着油的热汤撒在了被单上。笑梅惊慌地忙喊:“呀,没烫到你吧?”
 “姐,我头晕。我不想喝了。”张仲文说。
 “我去拿抹布来,你躺着吧。”笑梅匆匆地赶到门外,一出门她就又喊:“大功,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张仲文赤脚下了床,把房间的门反锁上,他靠在门板上,胸膛起伏,两行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他脑海里有两个字在一闪一闪地刺激着他的神经。他对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哭。那是他们的归宿啊,是姐姐的归宿,也是哥哥的归宿啊……”
  窗子外吹来七月炎热的风,吹起张仲文的窗台上一排刚刚绽开的蝴蝶兰,房间里浸湿了雨季来临之前,悲伤的花香味。

 ACT III 聊天
 
 通常来说,张仲文是被禁止在家里上网的。
 但他家里一般就只有老人在,老人看他在电脑前拼着命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呼喊的那么开心,倒也高兴,也就由着他玩。
 半夜里张仲文又趁爸爸妈妈都出门的机会,打开电脑就想瞎聊。察看EMAIL的时候发现两封新信件,一封有附件,是远在南京的曲娟发来的。正文只有简单的几句话:
 张仲文,你好吗?我很好,我终于见到了长江。
 南方风景很美,现在到处也开着丁香花。
 祝你健康。
 附件是一张照片,曲娟一只手遮着阳光,侧面站立在一艘游轮上。蓝天丽日下水花翻滚,她脸上是平和的,充满希望的表情。
 另外一封是最近当上了学生辅导员的姚乐宇发来的,正文很啰索,内容无非是抱怨他和学生的关系难以调和,领导关系不好协调之类。只有最后一段引起了张仲文的注意:
 “小文大仙啊,这次我真认你当大仙了。你能不能告诉我阿锐的下落啊?我听说他去了北京,可是我打听了所有的人都不能得当他的地址和联系方式。我们毕业一年多了,他音讯皆无,我很想他,你要是知道请告诉我他的下落好吗?我的OICQ是……”
  张仲文说了声:“靠!”打开OICQ就查找姚乐宇,最后发现一个叫“康夫”的家伙就是他。恰好他也在线上。虽然张仲文不愿意理他,可是看他的信里那么诚恳,也就和他搭话:
 “小毛头,我是张大仙。你写信给我就是要问阿锐的下落么?”
 “张仲文,你好!”
 “好你个头,老子刚开了一刀,你姚大辅导员也不买点滋补品来孝敬我一下!”
 “我会的。小文,我最近一点都不快乐。”
 “你快乐不快乐干我屁事?”张仲文心想我可不是你的阿锐。
 “小文,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觉得我无能……其实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我很诚恳地希望你能告诉我阿锐的下落。”
  姚乐宇似乎很苦闷,但张仲文并不爱卖他的帐:“你这么说话好怪啊,可惜,你装酷也没有用。我根本就不知道郭锐的下落。”
 “小文,我求你了,告诉我吧!我几乎把咱们所有的同学都问遍了,他们都说不知道;你和阿锐那么好,你一定知道的!”
 “对不起,我真不知道。”
 “哦……是么,那算了。”
 “你找阿锐干什么?”
 “小文,其实我真的是一个很蠢的人。以前我不明白,现在渐渐清楚了。”
 “小毛头,你是不是言情电视剧看多了?说话都酸牙。”
  可是姚乐宇好像根本不在乎张仲文讽刺,他自说自话:“我终于清楚,对我来说,真正的幸福是什么了,可惜,已经晚了……”
 “你怎么了?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小文,你保重身体。我先走了。”
 “你等等!”
  张仲文没趣地吐了口唾沫,狠狠地打出这样一行字:“你回答我三个问题,你要是回答得好,我就把阿锐的手机号告诉你。”
  姚乐宇那里半天没有反应,张仲文还以为他真走了;扫兴地去撒了泡尿,回来的时候发现姚乐宇发了一长串信息:“小文,你快说啊,快说啊……”
  张仲文并没有他那么高兴,他慢条斯理地打着字:“第一个问题:阿锐是不是一个好人?”
回答是:“没有比他更好的了!”
 “那他值得你珍惜吗?”
回答是:“我愿意用身边的一切换他回来,如果可能的话。”
  张仲文仰面长叹一声,打出最后一行字:“最后一个问题,你要想好了回答我,要说实话,要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你要是不好好回答,你就没有机会了。我问你,你和他在一起那么久,你知不知道他心里面最爱的人是谁?说!”
  姚乐宇那一边好象还在犹豫,张仲文冷眼盯着屏幕,看着时间一秒一秒地增加。
  良久,张仲文终于看到了那一个字:“我。”
  张仲文紧紧闭上了眼睛,深呼吸了一下,骂了一句:“你这鸟人就是贱。”然后他翻出电话薄找到郭锐的电话号码,使出一阳指一个一个字符准确无误地输入到对话框里。
 “你好自为之吧……”张仲文点了一下发送消息。可是屏幕上的对话框一动不动,他晃了半天鼠标都没有反应,发现电脑死机了。
 “妈的!”张仲文一拍桌子,气得从椅子上一蹦三尺高。

ACT IV 蕊中火
   
  杨立功从长春回来,带回来的是他和笑梅的结婚照。大大小小冲印组合了好几大本。全家人都抢着看,围在客厅里对婚纱影楼的服装和乔笑梅的发型品头论足。张仲文没去凑那个热闹,他睡足了午觉就进了自己楼下的花房。
  花房里和过去不一样了,没有了当年万紫千红芳菲弥漫的景象,只有在正北方开了一山朝天窗,有太阳光可以照射进来的一小块平台上孤单地堆了一个青瓷的巨型花碗。从屋子外面引来的溪水从几道水泥小渠淙淙地涌入,汇聚在花碗周围的明镜般的水池里。除此以外,花房里再没有一根草,一朵花,冷冷清清,干干净净;只有水池上面的花碗上一棵体态端庄枝舒叶展的文殊兰在默默地打着花骨朵。
  张仲文神情略带几分哀伤,脚步漂浮来到了那花前。翡翠一样凝结幽绿气息的长叶丝绦般从高处下垂,叶尖点到水面上;在花的中央端端正正地打了二十一个花骨朵,其中十四朵奶白色的花上面缀满了星星一样的银色斑点,这十四朵花整齐地排成一列,星光灿烂,在绿云上恍如一条小小的银河在蜿蜒流淌。另外七朵纯白色的文殊兰坦然绽放,但里面的花蕊却是由丝丝的花瓣抱合起来,只有三朵花里面隐约吐出一抹亮红,一线深蓝和一点淡黄,其它的还是关门闭户,不知其中奥妙。但是张仲文已经面露满意的微笑,因为他知道自己精心栽培的空明七心灯已经成功在即。这传说中带有神秘魔力的花儿,只要完全盛开,就可以在主人的意识之下改变命运。可是现在的张仲文却不知道,他要怎样改变自己的命运,他为什么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不过现在这花儿已经是他心里一个很单纯的寄托,面对这花,他就可以暂时忘记心里的烦忧,他的爱而无得,面对情欲沉沦的悲哀。
  张仲文燃烧起一根檀香,坐在花儿面前,面对流水一言一语地说起话来。那花儿好像求知的学生一样抬起花枝,叶子一片片绽开,无形中眨着好奇的眼睛盯着张仲文端望。张仲文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花啊,你知道吗?我大功哥三天后就结婚了,和我姐姐结婚了。”
 “那是他幸福的归宿啊,是我给不了的东西。”
 “笑梅姐会很好地照顾他,爱他;从此以后,他就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归宿……”
 “花儿,你告诉我,爱一个人,是不是就是要他幸福快乐呢?我大功哥是我最深爱的人,最后有了归宿,那么,我的一番心意,是不是也就有了归宿呢?”
  张仲文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纸,他把自己的中指塞进嘴里,狠心一咬,手指上涌出鲜血来;张仲文闭紧了眼睛在那黄纸上写着什么,嘴里认真地念着:“空明七心灯啊,我许下一个福禄签,我希望我大功哥和我笑梅姐一生姻缘美满,幸福安康;我知道大功哥对我还有情意,这样会让他为难,心里不好受,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在你花开的时候让他忘记我和他之间的种种纠缠,忘记我们之间的那些不寻常的感情,从此以后,我在他心里,只是一个普通的弟弟。”
  他手指上的血汩汩地流出来,黄纸上很快血迹斑斑,最后他把黄纸封起来,在花的根前掏开一堆黑土,郑重其事地埋了下去。
 他做好之后,跪在空明七心灯前磕了三个响头。
 那花儿似也有灵性,几滴露水沿着花叶流淌下来,荡漾起水面层层涟漪。
 张仲文起身的时候,惊觉那花儿已经开了五朵了。新开的花蕊里面是浑浊的琥珀色和明媚的亮银色。剩下的两朵花苞依然沉静安详,让张仲文心里忐忑不安,却又隐隐作痛。他哪里也不想去,他只想守在自己的花儿面前,躲避在这阴暗无人的花房里;他就那样静静地坐在地上,如果他不是还在呼吸的话,那么见到他的人一定以为他已经死了。
  日月匆匆,清露莹莹,
  人一生能有多少时间可以闭守自己寂静无人的空间,
  悲喜随性,蹉跎岁月?
  时间从发隙、指间、齿颊、一呼一吸一泣一笑中溜走,
  人一生能有多少机会可以在这因缘定数中随波逐流,
  说出自己的秘密,
  许下自己的心愿?

  张仲文坐到日影西斜,坐到花房里一片黑暗。
  他感受到有一种脚步在一步步地靠近他,那来自地狱的脚步每一步都好像一声惊雷,打在他的心头。他知道是谁来了。
  “小文,全家人都在找你吃饭呢。”杨立功低沉的声音。
  “小文,我知道你在这里……我……可以和你说说话吗?”
  张仲文没有抬头,杨立功继续说道:“小文,我想过了,要是你不高兴;我就不结婚了!”
  张仲文痛苦地合上了眼睛,黑暗中杨立功看不见他的笑;张仲文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空明七心灯前爱抚地用手触摸着那朵朵含苞欲放的花朵,不说话,也不回头。
  突然间张仲文反手摘下三朵奶白色镶银星的文殊兰,那花儿落到水面上,惊起水纹荡漾;杨立功正要说:“你这是干什么?”就见那花落水中,顿时红焰妖娆;无端地亮起,那花朵中的蕊丝竟然燃烧起来,灯火一般地游弋在水面上,三朵花好似三朵小灯,吐露出明亮幽雅的光芒。房间里顿时似明似暗,张仲文在微弱的灯火中转身面向杨立功,痴迷地笑起来。
 杨立功不明白张仲文这是怎么了,但只听他说:“哥,我知道你要什么……”说完他挂着笑一步一步走进杨立功,伸出双手捧住了杨立功的脖子,花的火焰中杨立功被张仲文大胆和直接惊呆了,他一动不敢动,任凭张仲文解开他胸前的衣扣,把一双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胸膛上,刹那间杨立功的心脏仿佛都要停止跳动。
  张仲文邪恶地笑着,他的脸庞在那怪异的火光中散发出哀艳的光彩。
  杨立功不自觉地抬手去摸小文的脸,可是手到半空中被张仲文的嘴给咬住了。他感受到小文身体里的热量,鼻孔中呼出的气息,他逐渐不能控制自己;臂环围拢了张仲文,着了魔一样去除掉张仲文身上的衣服。张仲文眨着眼睛,手摸到了杨立功身上配带的那块玉;在杨立功附身来拥抱他前一刻,他把那块玉含在了自己的嘴里;那玉还带着杨立功身上的温度,暖暖的。
  水面上的花儿轻轻飘荡,花蕊中的火焰安静地闪耀。空明七心灯似乎见惯了人间的悲欢离和,苦痛温存;枝叶招展,沐浴在天空滴漏下的月光里,沉思不语地注视着面前的两个赤裸的人。
  杨立功只感觉带到自己沉在了深深的水底,头顶是波光粼粼的水面,脚下是细滑的五彩斑斓的沙石。他漂浮着,浸泡着,一条光滑的小蛇在他身体周围游走舔噬,他心里面充满了快乐和满足,忘却了人世间一切的烦恼和忧虑。而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人却没有了踪影,只有余留的体温和缠绵后的激动还在提醒他这不是一场梦。杨立功抬头看见月色下的那一盆姿态奇特的花,知道这就是张仲文常提起的空明七心灯;他听过张仲文讲述这花的神奇,跌跌撞撞地来到花的身前,用期望的声音说道:“空明七心灯,你要是真能救苦救难,你就想一个办法,让我既不辜负笑梅,又能成全我和小文吧!”说罢也诚惶诚恐地跪倒在花的前面,响当当地磕了三个头。
 那空明七心灯上,又绽开一朵碧绿的花蕊。

  ACT V 红线姻缘

  离杨立功的婚期只剩下三天了,那一天可是张仲文掐算出来的所谓黄道吉日。东北地方上的婚事不仅仅是办喜事那么简单。因为乔家在地方上的关系和势力,所以这场婚姻还是一次社交和人情的大买卖。家里人,尤其是乔笑梅的父母,更是忙得脑门上的汗都没有工夫擦。装修摆设新房,通知四方邻里亲戚朋友,订酒席挑饭店发喜贴……讲究的是一个喜庆,一个面子,还有一个风光。
  总的来说全家人都是沉浸在喜悦和激动的气氛中的,中国人的婚事把吉利看得很重要,幸好家里就有现成的大仙指东道西,一切的说法讲究都可以万事不求人,就连一惯对张仲文的言行举止百般挑剔的张仲文他爸,到了这个时候也得意地在说话的时候流露出自己作为专家父亲的骄傲。笑茹给她亲姐打了一件毛衣,她用了一年多的时候编织出来的大红色毛衣还算是得体漂亮,让笑梅看在眼里美在心里。弟弟小宏也用零花钱给杨立功买了一条领带,包装精美,款式大方,全家人都夸这小孩子有心。笑茹见张仲文一天到晚魂不守舍地忙碌,开玩笑地问他:“小文,咱哥和咱姐结婚,你怎么没有点表示啊?”张仲文听了之后一愣,心虚地一笑说:“我自是有好东西……只不过还没到拿出来的时候。”
  笑茹一撅嘴,怀疑地说:“怕是你忘了吧?”
  张仲文尴尬地转过身,的确,他最近一直心思混乱,把结婚礼物的事情忘到了九宵云外。实际上笑梅和杨立功哪里会计较弟弟妹妹们是否送什么礼物,而弟弟妹妹也不过是图个纪念,表个心意而已。张仲文见笑梅和小宏,甚至林森和大勇都准备了结婚礼物,自己两手空空真的是说不过去,无奈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了,他一时之间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来,也无奈叹息;好在他要办的事情还很多,心想以后有机会再补上好了。
 天黑以后为了迎接明天的婚礼,一家人都早早睡觉了。张仲文躲在自己的小屋里说不出的古怪滋味,虽然他已经做了放弃的决定,但是心里面那些残余的不甘与怨恨还是让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他决定要去看一眼杨立功,还没有结婚的,不是他姐夫的杨立功。
 楼上楼下的路记载了太多童年和少年的记忆,这一晚的张仲文似乎格外清醒。他轻车熟路地摸到杨立功的门口,用最小心的方式打开了杨立功的房门。那是阴历十四的晚上,晴朗的夜空上繁星点点,月光照进窗棂,张仲文一再叮咛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来看他哥哥了,至少,是最后一次带着情爱来看他哥了。
  他幽灵般伫立在杨立功的床前,仔细地端详着他哥的脸,聆听他哥的呼吸,看了好久,他忽然盯住他哥赤裸的脚踝,突然内心里一阵激动,一颗心狂跳起来。他倒退着出了房门,冲到厨房里接了一碗清水,小心翼翼地端着水碗再次来到杨立功身旁。他对着天上的皓月伸出一根手指,念念有词搅拌着清水,水旋转激荡,于是他把水放在杨立功脚边,凝眉仔细看去,只见那水逐渐静止安定之后,从杨立功脚踝的方向那里隐现出一条极细的红线穿过水碗。张仲文大气也不敢喘,谨慎地端着水碗寻找那红线的另一端,果然不出所料,红线从客厅对面的乔笑梅的房间里连接而来,把他们两个人系在一起!
  张仲文把水放在客厅中央,死死地盯住这红线看。就是这条细如蚕丝,轻如薄翼的红线,隔断了他张仲文的一腔深情,毕生挚爱。一个念头突然涌上了他的心头,瞬间的罪恶占据了他混乱的大脑,他冷眼一笑,匆匆上楼,翻出一把剪刀来。在蜡烛的火焰上烧得炽热,他沉着脸带着七份阴暗三分得意,拎着剪刀就来到客厅中央。他颤抖的手拈起水中的红线,恶狠狠地在心中念道:“什么红线相牵,宿世姻缘,在我面前,通通没用!都是鬼把戏!”
  月亮穿透云层,一抹亮光照射在客厅中央的墙上。那是乔笑梅的一幅新娘照,穿着雪白婚纱,盛装艳丽的乔笑梅脸上带着温婉慈祥的笑容,柳眉弯弯,充满幸福与欢乐的大眼睛望着张仲文,好像在对张仲文说:“姐姐就想这一辈子能找到一个可以照顾的人,可以互相依靠的人,就什么都足了……”
  “你大功哥,就是我的归宿啊!”
  “我一生幸福的归宿啊!”
  张仲文举着剪刀的手停下来,僵硬在半空,他看着乔笑梅的照片,浑身发抖。姐姐美丽而又和蔼可亲的面容是那样温柔地看着他,这温柔的目光仿佛是一把刀子,扎在他拿着凶器的手腕。最后他手一抖,还滚烫的剪刀砸在地板上,发出“咣”的一声响。寂静的深夜里这一声响吵醒了家里的大人,屋子里传来“谁啊,这么晚还不睡觉?”的质问声;张仲文慌忙端起水碗,抄起剪刀逃到走廊里,没想到一下子撞到了披着衣服出来看个究竟的姥爷,姥爷眯着眼睛问:“小文,你这是干什么?”
  “我?我去花房……”张仲文随口应声。
  “呵呵,你的那棵宝贝花儿半夜里还要动手术啊?”姥爷无奈地笑着说。
  “……是啊。”张仲文勉强回答。
  “小文,反正姥爷也睡不着,和你一起去看看你的花儿好吗?”因为明天的婚礼,姥爷心情激动。
  张仲文抬头看了看白发苍苍的老人,点点头。
  祖孙二人来到花房,张仲文怕老人有闪失,打开了所有的灯。花房里亮如白昼,张仲文领着姥爷来到空明七心灯前,老人一看这奇异的花朵,发出由衷的赞叹,夸奖道:“小文,你真是个巧花匠,我活了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花……”
  可是张仲文并没有因此而高兴,他指着花丛中央那唯一一个没有绽开的花蕊说:“姥爷,其实这花还没有完全成形呢;空明七心灯只要有一灯不亮,就还是凡种,算不得上品。”
  “小文啊,姥爷知道,你为这花,花了不少功夫了吧!”
  “十一年……整整十一年。”张仲文骄傲而苦涩地回答道。
  “姥爷知道啊,你只要一放假,一有空,就整天钻在这又闷又湿的花房里,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天天钻研你的这个什么空明灯……你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有这份心,这份力,真是不容易;好歹今天它也算是有了眉目,你该安心了吧?”
  “不,我一定要种出真正完全的空明七心灯来,差一点,我也不甘心,不罢休!”张仲文把手中的水碗里的水缓缓地浇灌在花泥里。
  “小文,你就是年轻;你听姥爷说,不管是什么花儿,再美丽,再珍贵,可是它要是开放了,就会有调谢的那一天,也就是说,没有不变的长久。你们种花的人都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为什么你们都还愿意认认真真,呕心沥血地种花养花呢?”
  张仲文呆了一下,迷惘地看着自己的姥爷。
  “其实这其中的奥秘很简单,种花的人并不是想让花死,也都不是为了看花开才栽种的。小文啊,这十几年来,你辛辛苦苦地给花培土养肥,选种生芽;裁枝剪叶;捉虫看病,每一时每一刻你都在尽心尽力,难道你不是乐在其中吗?花开了,你固然高兴;可是这花不开,你还不是依然兴味盎然地在看着它,守着它?人识花好花方好,好花只好养花人……你种它的那么多的时间里,我看你美着呢。”
  姥爷的话像春天的小雨那样撒在张仲文的心房上,那空明七心灯似乎懂得人语,朵朵花儿扬起头,期盼般地望着张仲文。张仲文笑笑对姥爷说:“姥爷,我明白;咱回去吧……这屋子里潮,你的关节炎还没好,别多呆。”
 “好,好。”老人慈祥地笑笑,小文拉着姥爷的手转身要去关灯。突然姥爷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说:“小文——你听,什么声音?”
  张仲文也站立住,他竖起耳朵,觉得背后若有若无地传来一种细弱缥缈的声音,好像从遥远的天堂那里传来的丝竹轻奏的旋律,急若水淙淙,静如云雾濛濛;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声音婉转悠扬地从深夜的空气里钻进人的耳孔,浸到人的心里。两个人同时回头,只见水池中央的青绿鲜枝上,七朵花蕊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完全开放,那最中央的小花,羞涩腼腆地舒展开晶莹的花瓣。张仲文睁大了眼睛跑到花碗前,还没来得及兴奋,却马上就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般张口结舌地呆立在那里,因为他看见,最后一朵花苞里竟然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花都开了,可是并不是传说中的七种颜色,空明七心灯上只有六盏灯,岂不是笑话?
  张仲文腿脚一软,全身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小文?你没事吧?”姥爷惊慌失措地说。
  张仲文多年心血,功亏一篑。这花早不是什么花了,在他心中,那空明七心灯就是他全部真情挚爱的证明,是他心中渴望被承认,被理解的希望。可是事到如今,还是花开六朵,如今他心里面已经一无所有,万念俱灰;人生漫漫,他哪里再有力量和勇气去期待那第七朵花?去相信那遥遥无期的传说?
  他恨恨地流下泪来,嘴里喃喃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胸口气血翻涌,再加上身体虚弱,他眼前一黑,仰头就栽倒在地面上。姥爷一看忙跑到花房门口,大喊道:“来人啊,小文晕倒了!”
  乔家的小楼里在几分钟里灯火通明。张仲文的爸爸妈妈,还有大舅二舅两位舅母,乔笑梅杨立功及弟弟妹妹,都穿衣赶到楼下。还是张仲文他爸爸经验丰富,他用手捧了一把水池子里的凉水,撒在张仲文的脸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脯,没过多久面色苍白的张仲文在母亲的怀抱里幽幽转醒,看到众人关切的样子,不好意思地轻声说:“我没事……没事的。”
   杨立功望了一眼旁边的空明七心灯,再看张仲文的表情,心里就已经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眼前憔悴瘦弱的张仲文靠在他妈妈怀里,干枯的眼睛却不敢再看他;他攥着拳头,咬着牙,他真的想把真相告诉笑梅,告诉家里的所有人。他酝酿着,准备着,低矮下头思索着,他不管了,他的良心和欲望都在驱使他,今天要把自己所有苦闷和不安做个了断!
 “笑梅,我有话对你说!”杨立功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笑梅却着急地回答他:“你先等等,没看这里乱着呢?”
   张仲文在家人的质问与关怀下摇摇摆摆地站起来,妈妈扶着他,而他看见杨立功却只想回避,他勉强地说:“我们出去吧,别在这里闷着了……”大家把他搀扶到了花房门口,大舅在关上花房门前拉下了电灯的电源。众人刚想离去,大舅却说:“不对,屋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什么啊?”大舅妈自然地推开了花房门,“哪里有什么……”
   话到嘴边,惊为无语。
  “天啊!”乔笑梅和母亲离门口最近,瞠目结舌地呆立在那里。
  “怎么了?怎么了?”二舅和张仲文的爸爸妈妈也伸头来看,不看还好,一看也呆若木鸡般地不说话了。
   原本黑洞洞的花房里,现在却在光辉四射,如星云般旋转闪烁的一片灿烂中。正北方的水池上就是光芒的来源,那里有白银真金翡翠琉璃玛瑙琥珀六种色泽的小灯在燃烧跳跃,仔细辨别可以发现是六朵花的花蕊在黑暗中不停闪耀,而其它辅花上去散射出数以万计的细小的光点,打在花房四面的墙壁上,整个房间里就像在下了一场流星雨。天窗上方有风吹进来,吹得花枝摇叶动,那落在房间里的满天星星也随之摇摆起舞。
  最不可思议的是花的最中央,有一抹氤氲聚集,深不可测的暗光。那就是第七朵花的花蕊,无形无色,无声无息,在这小宇宙中仿佛是神秘的黑洞;那满天的光辉不知道是从它这里散发出来的,还是吸收进去的,总之星光宝石把它围在中央,显得它神圣不可侵犯。
  “我的妈呀……小文,这就是你说的什么,什么灯?”
  “原来它要在黑暗的状态下才会显现出真正的形态和美丽。”
  “这花得值多少钱啊?”
   张仲文挣脱了妈妈的胳膊,他踉踉跄跄地来到空明七心灯前,绽开了欣慰的笑颜。
  “笑茹,你到我的房间里的书桌上拿一只蜡烛来……”张仲文吩咐。
   全家人都不知道张仲文又要搞什么,可听他的语气里迫不及待的欣喜,笑茹什么都没说就跑上楼去,不多久拿了一根小小的红蜡烛来。 
 “大家都不要走,演出刚刚开始。”张仲文低声说。
  他掏出打火机,点上蜡烛,小心翼翼地把烛火放在第七朵花的下面。那一团黑暗吸收了蜡烛的火光,渐渐衍生出许许多多光亮的细丝。那些细丝慢慢连接其它六朵花,好像在发布命令。那几多花面面相觑,互相对视,仿佛在交头接耳,最后它们都迎面聚敛着由细丝传来的蜡烛的火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突然间六朵花儿花苞大放,由里面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投影在花房间的墙壁上,刚开始模糊朦胧,可是随着烛光的积累,那影像越来越清晰,六个光影手足可辨,眉眼逼真,竟然是一对对弹琴击鼓的乐师,持刀举剑的武士和焚香摇扇的仕女。最为神奇的是,那花儿自己竟然知道变更角度,让花中的光转换位置,也因此影随光动,那些人物也因此在墙壁上游移说笑,栩栩如生。
  家里人已经看花眼了,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都仿佛听见了灵魂内核里的音乐,愉快的,悲哀的,激烈的,舒缓的,因人不同,也因心不同。
  张仲文呆呆地说了一句:“浮生幻梦舞。”
  那第七朵花积蓄了足够的热量和光辉,伸展花枝,尽力一吐。一道七彩如虹的光线在星星点点银河璀灿的墙壁上映照出一个嘴中叼着一只青莲花,妩媚娇艳的女子来。这女子发髻端庄,环佩峥嵘;裸臂赤足,面容安详。与众不同的是她身后是一条豹尾巴,脚趾也是野兽般长甲绒毛,身上却缠绕着孔雀翎图案的丝绢。这女子在花儿的光线变幻下一举手一投足都格外逼真动人,她随着那乐师们演奏出来的乐曲欢快忘情地跳起来。整间屋子里可以说是:
  回眸柔转惊碧水,兰指轻翻撒翠烟;广寒深处飞绡袖,凌波急下九重天;笙歌卷尽桑林土,
抖落灵纱现朱颜;日月同舞星辉暗,琼丹如雨花蹁跹
而那些仕女和武士,也和着拍子,在漫天星光中翩翩起舞;刹那间这黑暗的花房间里流光四溢,群星灿烂。人已经分不清楚那个是花,哪个是影,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人人心里都充满了欢乐,再没有丝毫痛苦烦忧,忘却了所有凡尘琐事。
杨立功站在门口,他也被这奇景所震撼和迷惑了。他的目光和心意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女子的姿势和舞蹈游走着。他的世界里渐渐只剩下了自己。最后在流星的雨线中,那舞蹈的女子竟然面带微笑地在他眼前从墙上走了下来,他听见那女子身上的首饰的叮当声,看见那女子把嘴里的青莲花取下来,长长的纱带在他面前飘起,轻柔地打在他的脸上。杨立功眼睁睁地看着那女子手起花落,青莲花正中他的眉心,他闻到一股清爽奇异的香味,还看见那女子的红唇张合,对他说:“忘。”
  “忘?”
  “忘!”
  杨立功站在漫天繁星下,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童年时代的荒野上。他想起自己被张仲文莫名其妙地拉大一棵大树下挡雷,还记得他背着张仲文走了很远的路,现在田野上分了一条岔路,他就站在开满了野菊花的路口。小小的张仲文抓了抓他的脸,对他的耳朵轻轻吹着气说:“哥,你放我下来。”
  “干嘛?”杨立功有点舍不得。
  张仲文手一松,自己从他的背上跳下来,站在田埂上。他身后是已经下沉的只剩下一抹的残阳,就好像是灰暗天幕下的一丝血迹。张仲文提了提裤子,把小衣服整理好,白胖的小脸蛋上绽开机灵的笑意,就听他说:“哥,你累了;我不要你背我了。我已经是大孩子了,我要走我自己的路了。”
 说罢他的身影就连蹦带跳地走上了一条分岔路,杨立功刚想喊:“你别跑,我不让你走。”可是还没等他来得及去追,张仲文脚下路却已经不见,只剩下一片空旷的田野尽头处有他小小的身影在远处快乐走着跑着,杨立功隐约听见他还在唱:“我是一个粉刷匠,粉刷本领强……”还恍惚看见张仲文回头朝他挤眉弄眼,调皮地摇着手里的花。
天低云暗,残留的日光的血迹中,那个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杨立功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小文,哥不让你走!”
可是他的道路只有一条了。
他又能往哪里去?
他怎么能找到那条分岔路,又怎么能走上不属于他的那条路呢?
杨立功眼前一黑,疲劳地坐在了地上。
他真累了,背着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的路,他怎能不累呢?
当有人一拍他的肩膀,他再次清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还是在花房的门口。不过电灯已经亮起来了,那盆花儿还是不起眼地端坐在水池上,花房里还是一片水泥和灰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众亲人赞叹不已,各个都如梦初醒。只听张仲文很是大方地说:“二舅,这盆花我已经种出来了,该看的我也看过了。明天把他抬到我大功哥和笑梅姐的新房去吧,他们家没什么花卉,这就算是我送他们的结婚礼物。”
“小文,你真大方,二舅没白疼你。”
 张仲文摆酷地一笑,叼着烟卷从他爸和他妈面前招摇而过。张老师夫妇可能是太激动了,也没管他们的宝贝儿子。张仲文一步三晃地上了楼后,乔笑梅问杨立功:“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
“什么?”杨立功抓着脑门搜寻记忆,可是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要对笑梅说什么,只好呆呆地说:“没有啊,没什么。”
 笑梅嗔怪地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笑着说:“看你个傻样,一定是结婚忙糊涂了。”

ACT VI  天作之合
 
  每一场婚礼都是一场战斗。
  东北地方上的婚礼包括了中式婚礼的所有特点。紧张热闹,铺张浪费;人来人往,有哭有笑。杨立功的母亲在头上插上红花的时候先是对着镜子笑了三分钟,突然就晴转雷阵雨,豆大的眼泪唰唰地就流下来;家里人都不觉得奇怪,也没劝,大家都知道,她那是乐的。
  因为乔家在地方上的声势,所以这场婚礼搞得比庙会还热闹。沿江县里最繁华的路段上的三家酒楼都被包下来了,喜宴共计九十八桌,分早中晚三拨;前来参加婚礼的车辆把大半条马路塞得水泄不通。而对乔家上下老少来说,这风光的背后却是劳累,所有的直系亲属都要招待客人,这并不是说酒楼的服务不好或是乔家花不起钱请人,而是因为来往的客人都是亲戚朋友和自己家里有关系的角色,谁都不能怠慢,因为点烟倒水端茶送糖果这类的事情一定要自家人伺候才显得有人情味。于是乔家的孩子们都得衣冠楚楚地出来当招待,还有远一些的表兄弟姐妹也得上场。张仲文负责举行典礼的大堂的那一层楼,这时候他也不是什么大仙了,陪着笑,低着头,还要听从妈妈的教诲去甜蜜蜜地叫一些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人大表舅二表姑三大爷四大妈。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穿起了他爸爸从意大利给他带回来的西装,一千多美金,挂在他身上,他只觉得自己浑身沉甸甸热呼呼的。他还要竖起耳朵,听家里长辈的传唤,还要瞪起眼睛,扫视大厅里哪个桌子上的瓜子没有了花生少了客人要喝水……说白了,他就是一跑堂的。
  乔笑茹也打扮得如往常般的花枝招展,她在二楼跑来跑去。杨立功的弟弟小宏年纪小,就来往于楼上楼下支应着。可是不一会儿他和乔笑茹就都累出了汗,两个人暂时忙里偷闲,抽空喝点茶水,小宏很是佩服地看着在楼下来回奔忙的张仲文说:“我小文哥真厉害,你看他笑起来多自然啊,我对那些从没从来没见过的亲戚就一点笑不出来。”
 “哼哼……他是怪物,咱不和他比。”笑茹安慰他。
 “可是我总觉得小文哥怪怪的,他从早上忙到现在一分钟都没有歇下来,从来没看他做什么事情那么积极。”
 笑茹真是了解张仲文,她一拍小宏的肩膀,微笑着说:“咱们也好好干吧,你妈妈和爸爸看见了,红包可是大大的有……他张仲文早算计好了。好好跟你小文哥学着点吧,你看他什么时候做过亏本赚吆喝的买卖?”
  忽然间楼外炸开红艳艳的鞭炮,青蓝色的烟在整条街道上泛起。人们的欢呼中,饰满鲜花的轿车停在酒楼的门口,西装革履的杨立功从车上抱下一身大红,娇颜似水的乔笑梅;在大两个人脸上都是充满希望,年青欢乐的笑容。
  大家都涌向门口,抛向天空撒落而下一地的彩屑和亮粉。
  大大双喜字,点亮的红烛,满屋子的祝福,亢奋的人群,也都在见证这阆缘佳偶、天作之合。
  谁也不会注意到,在人群中有一道渐渐浑浊的目光,带着苍凉却也是充满祝福的笑意,如丛林中的猎物落空的蛇一样隐没。
 

发表于:2002-01-26 21: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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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非爱白文库观点)

天际飞鸿
为什么要忘,难道我们永远就不能主宰自己的幸福?生活……连大仙也只能逃避,只是这是命运吗?本来命运不是这样,而是小文自己把自己推向绝路。一生自私自利的大仙慷慨了一次,可却把自己饶了进去。
[2002-1-28 16:04:34]



dididada
太狠了点吧,就非得让我们在现实和梦幻中都不得快乐吗,或是我太贪心?
[2002-2-3 11:54:58]


sina7

为什么!小文,这是为什么阿!
我哭了
[2003-4-10 3:37:35]


爱水爱睡

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被感动,感动得欲仙欲死.涂沐你厉害.
[2003-4-29 13:49:04]


星期天

你怎么这么狠心,让小文那么苦,我真受不了,为什么不让他忘记,那么可爱的人不应该这么受苦的。我喜欢小文。
[4/23/2004 7:37:59 AM][IP:218.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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