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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亲历的基层文革

老 衲

 

作者前记:

  文革的爆发距离今天将近四十年了。四十年前,我从一名斩露头角的年轻作者变成被中共“工作组”迫害的“牛鬼蛇神”,“反动作家”,又因不堪受辱成为后来声名狼籍的“造反派”之一员,十年间起起伏伏。回想起来,无论是迫害还是反迫害,造反抑或被造反,都同样地印证着文革这场旷古浩劫的庸俗和荒诞。我的回忆,不是辩解,也不为忏悔,只希望能对文革初期,一个地方国有大厂中的心态,人际关系和政治氛围提供一点有益的记录。

 

正文

  我自1960年中专毕业,分配到西南边陲贵阳市的一家大型机械厂工作,因为连续发表小说戏剧作品,成小有名气的青年作家。但是,文革初期,按中共中央精神派驻进厂,即后来被毛泽东下令驱逐的的工作组,因为家庭出身等原因,把我列入“牛鬼蛇神”进行批判。控制一切的厂党委和工作组党委,仍旧按照过去运动的经验,以为运动的模式又是以党组织为核心,迫害其他异己分子,但他们绝然想不到的是,高深莫测的毛泽东,这一次居然把矛头对准了自己的党。值得指出的是,对于中央和毛的真实意图,基层的群众和一般干部在运动初期一直都是不甚明了的。中央发动文革的圣旨《五·一六》通知在职中工传达以后,工厂党委和工作组党委,也并未按档精神办事,仍然牢牢地抓住文化大革命的领导权,由他们控制的文化革命领导小组利用围在他们周围的积极份子,对敢于造反的群众进行疯狂的镇压。在《人民日报》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以后,不少群众被打成“牛鬼蛇神”。我所在的工厂不少职工,包括中层干部,因为在国民党第八军枪械修理厂干过,通通被打成国民党残渣余孽,遭到批判斗争,有的被逼上吊、跳河。还有一些因为其他历史问题和其他现实问题,比如平常发牢骚、小偷小摸、男女关系等等,都是横扫对象,通称“牛鬼蛇神”。我当时工作的子弟学校以及厂职工医院由一个“文革”小组领导,组长是谭校长,老谭年轻时也在八军枪械修理所当过学徒,自己腰杆不硬,实际领导权完全控制党总支书记胡X显和工作组长邵X达手里。我被批斗过两次,未搞出什么大的名堂,就暂时放下,派人去省作协档案室,搜集了我过去发表的全部作品,想从这些作品中找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毒草,从中打开缺口。同时郑X芬、赵X中、卫X亭、朱X圣等老师被横扫出来,成了学校第一批牛鬼蛇神、被停止了教学活动。医院曾院长和爱人杨X芳被揪出来。曾院长在国民党部队当过一段时间卫生员,东北黑山阻击战时跑过来参加解放军,抗美援朝时期,在战斗中为抢救伤员,多次立功受奖。他为人正直,敢说敢干,他从来没把胡X显书记放在眼里,这次揪他的理由,一是当过国民党军队的卫生员,怀疑他有隐瞒历史的行为;其次是在一次政治学习会上,他针对毛主席关于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论述,发表自己的看法,他说过去不讲蚂蚁就看不见蚂蚁,现在一提到蚂蚁,似乎遍地都是蚂蚁。他不同意意识态里的阶级斗争,等等。他爱人杨X芳是职工医院的护士长,十六岁多从湖南一所中学毕业参加志愿军,同时参军的六个湖南妹子,有四个死在战场上,有一个负重伤成为植物人,只有她侥幸活了出来,有人感到奇怪,说那么多人死了,为什么她却只负了一点轻伤?她肯定是在战斗中偷奸耍滑,要么就是当了逃兵。还有就是她老母亲从湖南来探亲,一件白褂子洗了晾在一棵竹杆上,有人发现白褂子背后隐约有个“医”字,断定杨有偷摸行为。

  文卫支部开郑X芬的批斗会,曾院长夫妇被叫去陪斗,负责组织的批判的老师张X棋搬来一根长条凳,郑X芬站中间,曾院长夫妇站两端。曾院长是个东北大汉,杨X芳是个娇小的湖南女子,就象马戏团玩翘翘板一样,曾院长一站上去,板凳一端就翘起来,把杨素芳拋了一米多高,又重摔到地板上,摔成重伤,被紧急送往医院,工作组长邵X达要曾院长去照护负伤的爱人。曾院长坚持不去,说在朝鲜战场上,美国飞机扔炸弹,杨X芳曾两次被炸飞起来,其中一次被摔在水冷的河里,让她拣得一条性命。这次不算啥,就当和平时期党考验她吧!胡X显大怒,说曾院长有抵触情绪,影射毛主席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文化大革命是美国飞机扔炸弹,于是会场上的口号便震天地响起来。郑X芬老师站在条凳中间,拋得不高,摔得不重,爬起来揉着额上的青疱,重新站上板凳说:“今天是批斗我,你们不要弄错方向,曾院长你站在地上陪斗吧!”邵X达说:“郑老师这态度好,曾X庭你就陪斗吧!”没等人发言,郑X芬就说开了:“我想先解释几句,上次张X棋同志……”张X棋瞪着眼说:“谁是你的同志?”郑素芳说:“那,我就叫你张X棋敌人好吧?不过你说我是汉奸,我参加过胡传奎和刁德一领导的忠义救国军,你搞错了,忠义救国军是上海流氓头子杜月笙领导的,胡传奎和刁德一是戏中的反面人物,你一个大学毕业生,怎么连这都不懂?”赵X中和我等人都是叫来参加陪斗的,本来没有赵的事,但他却搭嘴说:“也难怪,张X棋老师是学化学的,上次陆X胜(即我本人)说他共产主义社会才能入党,他反驳说:‘谁说共产主义社会没有阶级、没有党?没有共产党了,那么共产主义谁领导呢?’他这人……”寇X站起来说:“你故意捣乱不是?现在是批斗郑X芳,谁发言?”本来这次批斗会我只是陪斗,所谓陪斗,就是站在挨斗的人旁边,听人发言,接受教育,批得对不对与我无关。可我想到在我挨批斗时,郑老师曾顶着压力为我说话,现在落到郑老师挨斗,我不为她说话,那就太不够意思了。于是我举手发问:“报告邵组长,请问我能不能发言?”邵X达说:“批斗会上,谁都可以发言!”

  我真就发言了。我不是批斗郑老师,而是质问党总支书记胡X显,我说:“个人档案,牵涉到一个人的政治生活,我们学校和医院职工的档案,只有你当书记的才能调阅,按理你应当严守秘密,但你却把别人已经做过结论的历史拋出来整人,这既违法,也很不道德!郑老师的历史问题,经过党组织历次‘审干’,是做过结论的,现在张X棋却说郑老师是汉奸,你当书记的怎么让个汉奸来教书?还教政治呀!你不是亲口对我说,张X棋的母亲是国民党县党部委员,父亲是被镇压的恶霸地主,他怎么就成了你手下的红人?”卫X亭老师、宋X圣老师,都有严重的历史问题,听我这么一说,也跟着起哄,问过去共产党做过的政治结论还算不算?医院也有一些老医生提出同样质疑,一时会场大乱,邵书记只得站起来说:“今天是开郑X芬的批斗会,其他问题暂时不提,大家有什么意见,可以下来找我交换意见。郑老师,你对大家的批判,你可以谈谈自己的认识,你还是内部矛盾,你可千万不要滑向敌人一边去,你讲吧!”

  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横扫牛鬼蛇神”这一阶段,工作组先后在学校召开的三次批斗会,都未开出什么名堂,那时开会,揪头发、按脑袋、坐土飞机等武斗还不多见,被批斗的人也不十分害怕。有的还据理反驳,弄得会议主持者很被动,但工厂和学校的大字报却愈来愈多,厂区中央大道两旁,专门用竹筛安装了千米长的大字报专栏,贵阳火车站对着的遵义路(当时叫朝阳路)两边,也立了专贴大字报的竹棚,但那阵的大字报,都没敢涉及各单位的领导和工作队,更不要说对准省、市委了。我们学校的大字报也不少,除老师们写的,还有学生互相写的,你说我考试作弊,我说你上课捣乱。在混战中,我教过的三(乙)班女生余X英,突然在学校最显眼的地方,贴出一张揭露张X棋老师的大字报,说张X棋在课堂耍流氓,羞辱工人子女。跟着,余X英的父亲在厂里贴出大字报,说张X棋搞阶级报复,强烈要求学校工作组把张扫出教师队伍。二(乙)班邓X平,写大字报支持余X英,说张X棋是牛鬼蛇神中的大毒蛇,他经常用下流话挑逗女学生,说张不配当老师,应当清除教师队伍。张X棋马上象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耷耷的。

  有个星期天,我和赵X中相约上黔灵山公园,当我们坐在弘福寺侧面一棵桂花树下的躺椅上,面对一杯浓香四溢的茉莉花茶,心里顿觉轻松了许多。我正和赵X中交换着对形势的看法,突然山下闯上一伙年轻人来破“四旧”,他们把庙里的经书搜出来焚烧,把一些古庙的雕花门窗砸得稀烂,和尚出来制止,他们就把和尚推上石凳,进行现场批斗。一打听才知道这些人是市府机关“破‘四旧’,树‘新风’队”的。他们除了破“四旧”,还用红油漆在一些旧街道墙壁刷上新名字,一时间贵阳街头出现了“向阳街”、“向东街”、“爱东街”、“红太阳广场”等等街名和地名,在山下闹够了,这才上到黔灵山弘福寺来闹腾,有些游山的人担心焚书的火引燃古庙,自动过来和他们辩论,他们仗着人多,便把那些外地游山客人围着批斗,我实在看不过意,一下忘了自己的处境,便不顾赵正中的劝阻,冲过去质问他们:“是谁让你们这么干的?”一位比我年纪稍小的女青年理直气壮的说:“是毛主席!”我说:“你造谣!佛教进入中国一千多年,佛学博大精深,共产党讲宗教自由,毛主席何时讲过佛经是‘四旧’”?他们辩不过,便说我反对破‘四旧’,对我进行拳打脚踢,赵正中赶过来把我拉出重围,回头对他们道歉,说我是个精神病人,才从疯人院出来,他们这才罢手,回头见有人在庙门前的瓦牌坊上,用红油漆写了“红太阳”三个鲜红大字。我真是要气疯了。

  有一天,我碰上子校小学部的余老师,余老师当时三十出头,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我们走得很近了他才看清我,他把我拉到医院大楼的转角处,见四周没人,才小声说:“你知不知道,北京闹得很厉害呀!”贵州本来就边远闭塞,我们工厂距省城又远,加上省、市当局的封锁,确实很难知道外界的消息。余定根过去和一位姓林的女老师关系嗳昧,引起林老师丈夫的不满,胡X显调来子校任书记以后,召开教师会议对余老师进行批判,在批判过程中,有老师揭发余老师收听敌台,余因此受到大过处分。余对胡书记满肚子意见,总想找机会发泄出来。他找我就是想和我联名写胡的大字报,掏心里话,贴党总支书记的大字报我还不敢。余鼓动我:“你怕啥,北京大学领导被撤换了,北京市委都改组了,彭真下台了,目前北京各大学的学生正闹着赶工作组……”我一怔,忙说:“你听外台了?”他冷笑说:“内台靠不住,不听外台就变成聋子了!这也是逼出来呀!”他又提出要和我联名写胡平显的大字报,他提供材料,由我执笔写草稿,他负责抄写。我还是没有答应。我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是牛鬼蛇神,是停职交待问题的“现行反革命”,尽管我什么都没承认,但共产党打反革命本来就是不需要本人承认的。

  但是,隔了两天,余老师写胡书记的大字报还是贴出来了,贴了整整一面墙壁,标题是《打倒南霸天——胡X显》,副标题是《彻底揭露胡大麻子的丑恶嘴脸》,不知他在那里搜集到那些材料,而且每件材料都有根有据,就象他亲眼看到似的,不由你不信。这是全厂第一次有人站出来贴一个基层党总支书记的大字报,它犹如一枚重磅炸弹在工厂一角爆炸开来,子弟学校紧挨着尖山村和五三村两片家属区,学校操场是部分职工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余老师贴胡书记大字报的事很快传遍全厂,不少职工下班就赶来学校看大字报。余的大字报讲到,胡书记当初拉拢他,要他秘密监视小学部几位元家庭成分不好、有历史问题的老师,随时搜集他们的言行向他汇报。看到这里,我便掏出圆珠笔,在大字报的空白处,批了这样一行小字:胡X显搞人盯人的特务政策由来已久,他曾布置我暗中监视张X棋、赵X中等老师,许诺我加入共产党,我不干,他就怀恨在心,寻机整我。

  前面提到的这位积极整人的张X棋见了我的批字,这才知道他背后也有人盯着,马上火了,于是反戈一击,写出大字报:“胡X显挑动群众斗群众,罪不可赦”,他揭露说,胡树他为学雷锋先进典型,鼓励他争取入党,但他必须拿出实际行动,密切注意身边的阶级斗争,注意现实生活中的阶级斗争,注意身边每一个人的言行,他列举了一长串人名,都是胡书记要他监视的物件,就连谭校长和医院曾院长,也要张捎带注意一下。张X棋的大字报贴出不到半天,学校一下子乱套了。小学部女老师多,他们大都是工厂职工和各级干部的家属,不到三天,老师们的几百张大字报对胡X显书记发起猛攻。胡的三代祖宗都揭出来了。余老师为报一箭之仇,也揭发胡平显一桩“花案”,说胡曾和一个女子生过私生子。胡的女儿在学校上初一,她哭着把这消息告诉了妈妈,她妈又哭着去找胡平显的老妈,一家人哭叫着要向胡讨个说法,胡也气哭了,去问工作组长邵X达该怎么办?听说邵早从战友的信中知道一些北京的情况,深信这次运动大有来头,担心这又是毛泽东撒下的网,便老练地安慰胡平显说:“什么怎么办?谁又没撤你的书记,上边有工作队和厂党委撑着,你照干你的工作。你要相信党,相信群众,千万不要和群众对立!”胡X显哪里还有心思抓工作?学校工作全瘫了。

  最有趣的还是青年工人吴X声办的那个“马路社”。这小子别出心裁,在工厂中心区的一块最显眼大字报专栏上,贴出一张大白纸,上端画了一座广播发射塔,标明“马路社”,每天“播”放一组消息。有一则新闻说,北京大学出了个学生头领名叫蒯大富,他号召学生们联合起来反对工作组,赶走工作组。另一则消息说,刘少奇派夫人王光美去北大看大字报,受到同学们的围攻。隔天,“马路社”播出一则更离奇的消息,说毛主席从外地回来,刘少奇去见他,遭到冷遇,看来毛、刘两主席之间有矛盾……这些真真假假的新闻差不多每天都在“播”出,其中有些话和有些事,我们想都没想过,比如说江青受毛主席之托,支持文化大革命,反对刘少奇等等。“马路社”的新闻,受到广大职工的欢迎,特别是那些被打成牛鬼蛇神的人,每天都早早来“马路社”前边等着,只要小吴一出现,大家就问:“又有什么好消息?”果真好消息播出来了:“江青同志号召北京的大学生甩掉保姆,踢开绊脚石,自己解放自己,彻底革命!”

  我一九六0年分来工厂,在工厂工作和生活了六年多,依我看,工厂的工人和干部一般都是比较老实、厚道的,他们拖家带口,自己靠劳力和技术吃饭,惹事生非的人不多。但这并不表示他们没有思想、没有看法。长期的思想禁固,犹如深藏在地下的岩浆一样,在一定的外部条件的诱导下,总是要爆发的。现在工厂也一样,经“马路社”这么一煽动,马上就有人写出轰工作队的大标语,铆焊车间、金工车间、生产计划科等单位,也仿效子弟学校的样子,给本单位的头头贴出了不少大字报。工作队怀疑“马路社”消息的来源,他吴X声一个初中文化的年轻工人,怎么会知道那么多党和国家大事,特别是一些高层人事变动,连工作队领导也来听到传达,认定他在秘密收听“外台”,于是派保卫处的人对他明查暗访,忙了几天,同宿舍的人证明,吴X声连最简单的矿石收音机都没有,也不会摆弄,他吴X声控制的“马路社”仍然天天坚持“播音”(贴出新的消息),来“听广播”的人愈来愈多,工作组抓不着他的证据,没法把他打成反革命,查他档案,他父母都是上海的血统工人,爷爷还参加过一九二七年周恩来领导的工人武装起义。于是有人建议,用大字报覆盖,反正大字报你能写我也能写,你可以贴我也可以贴。工作组采纳这个意见,指示政治部一些党团员,写出横扫牛鬼蛇神的大字报或大标语,待吴正声载有最新消息的大字报一贴出,马上就用大字报覆盖上去。一次吴正声一回头,见一个女孩子在覆盖他的大字报,走近一看,是女广播员徐X,两人吵着吵着就抓扯起来,吴X声不小心手指碰上徐X的胸部,那正是炎炎夏日,徐丹穿着薄薄的短袖的确凉衬衫,徐X大喊:“抓流阿强(流氓、阿飞和强盗的简称,是当时很流行的一句骂人话),吴X声耍流氓!”吴X声终于被打成牛鬼蛇神,在厂保卫处关了一夜,押回木模车间批斗。从此,“马路社”被迫停止“播音”。后来有人说,这是工作队施的美人计,专引吴上钩,要不怎么徐叫一声抓“流阿强”,保卫处的人跃出来就把抓了,说明保卫处的人是早埋伏好的。

  推毁“马路社”之后,工作组乘胜追击,他们把《人民日报》的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印成传单,在全厂散发,说《人民日报》是党中央机关报,它的社论传达的是党的声音,是毛主席的声音。工作队党委和厂党委,指示厂文革领导小组,动员各单位积极份子,继续横扫牛鬼蛇神,那些贴单位领导大字报和企图赶工作队的人,通通打成牛鬼蛇神,他们胸前挂着黑牌子,上面用油漆画着一个丑恶的鬼脑袋。同时,为了杀鸡儆猴,工作队连续召开了两次全厂性的批斗大会,第一个被批斗的人叫谢XX,重庆工业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在装配车间任实习技术员,罪名是在一次事件中,参与围攻党报《贵州日报》。这是上万人参加的批斗会,声势浩大,谢XX站在台上,问他什么他都承认,叫他投降,他就举手,可手一放下他就翻案,大会开了两个多小时,上台发言的十多人,他始终反反复复,工作队只好宣布他停职检查,把他关进隔离室。另一个被批斗的人叫严X刚,是铸钢间工人。严X刚是省机器制造学校铸造班毕业生,和我一样,同属中专生。但我读的学校属中央第一机械工业部主管,而他的学校属省机械厅主管。这小子其貌不扬,但野心却不小。他在自己床铺上方的墙壁,贴着书本一样大的马、恩、列、斯、毛的头象(杭州织锦绣象),毛主席象的后边,贴着同样大小的照片——他的头象。同室工人向工作组举报,说严X刚要和马、恩、列、斯、毛平起平坐,想接毛主席的班。工作组派人抄他的家,他的“家”就是床头一口大木箱,里面全是马列著作。但在他枕头下发现一个精装的大红笔记本,翻开一看,他竟模仿列宁的著作《列宁笔记》的格式,用红色铅笔在每页中心竖着画条红线,左边是毛主席的论述,右边是他的批注。比如毛主席说:“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三部分……”他在旁边批上:“人为制造矛盾!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毛主席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谈到:“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锈花做文章,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他在旁边批注:“从当时来看,这段话还有一定道理,可现在用这话来对待群众,对待知识份子就不对了!”等等。严XX在批斗会上的表现和谢XX不同,人家批斗他,讲的每一条他都承认,可每一条他都不认为自己有错。说他和马、恩、列、斯、毛平起平坐,他说有这回事,可有什么错呢?不是说革命领袖和群众心连心吗?心都可以相连,那为什么就不能平起平坐呢?说他狗胆包天,竟敢批注毛主席的语录,是十恶不赦的反革命份子!他说:“那么列宁呢?列宁批的是马克思的语录,他不是更大的反革命份子?”这次会从下午两点半开到五半点,也没打下他的嚣张气焰,最后只好把他隔离起来写检查。

  子弟学校“扫”出来的牛鬼蛇神有十多人,占全校老师的四分之一,最后余X根也被扫出来了,每天清晨上班,我们排队站在大操场,由赵X中教大家唱语录歌,曲子全是由李劫夫配的,声调明快昂扬,我们都很喜欢,都爱唱,唱完歌,由工作组长邵X达给我们训话,讲的无非是老实交待自己的罪行,争取宽大处理之类,最后分开劳动,赵X中负责扫厕所,其他人有的打扫卫生,有的铲操场边的野草,负责上下课打铃的牟师傅看管我们。我教初三(乙)班农业基础知识时,曾带学生在学校侧边开了一块荒地,种有菠菜、白菜、南瓜等蔬菜,让学生结合课本上的知识进行观察研究,牟师傅交给我的任务就是给菜园松土、除草,这工作很轻松,我也喜欢。可没干三天,工作组来通知我去报到。我放下锄头就去工作组,一个工作队员接待我,他说:“从明早开始,你和汪X洋打扫全厂的厕所。”一会汪X洋被人带来了,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个子矮小,结实精悍,他是厂里分管基建的副厂长,半年前他辞退过四百名家属工,家属们不但贴了老汪几百张大字报,还在工作队驻地静坐示威,工作组组长朱X夫当然知道,每个家属背后,还有她们的丈夫,他担心厂里一些工人跟着闹起来,只得把汪作为“走资派”拋出来。汪很委屈,他觉得辞退家属工是工厂党委的决定,不应当由他个人受过。他找到工作组大吵大闹,工作组长朱XX说:“你要正确对待群众!”汪说:“你要正确对待我!”工作队让汪扫厕所,可能还有另一层意思。不久前厂里批斗谢XX,汪居然在基建科召开的会上为谢XX鸣冤叫屈,工作组这次让扫厕所,就是想臭臭他,剎剎他的傲气,让他知道自己不过就是个“臭老九”罢了。

  汪副厂长是厂里出了名的才子,我是小有名气的作家,工作队专派我俩扫厕所,其用心显而易见的。我这人遇事想得开,我是在农村长大的,什么猪粪、狗粪、牛粪没见过?退一步说,要是我当初不出来,还不是和我母亲、妹妹一样在乡下当农民,挑大粪?可汪却不同,他生长在城市,十几岁就参加革命,以后当官,虽仕途坎坷,但比当农民还是好多了,因此他根本不知道农民的艰辛,当工作组要他扫厕所时,他愤怒之极,大吵大闹。我就劝他,我说工作队是一级组织,既然定了,你就得服从,现在你还是党员,这也是党对你的考验。“欲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闻闻粪臭,感受一下农村生活有什么不好?汪大洋冷静下来,最后笑了,说:“我只知道你小子会写文章,想不到你嘴硬能说呢!好,我就学你的‘阿Q’精神吧!”我也跟着笑了,说:“鲁迅先生批判‘阿Q’精神,可我总在想,中国人在几千年封建专制主义的高压下,要没一点‘阿Q’精神,怎么活呢?总不能人人都用头去碰墙呀!”他想想说:“那行,我们就当一次‘阿Q’吧!不过你比我年纪小,你扫女厕所吧!”我答应了。我们一道去总务处领来簸箕和扫把。我们把扫把杠到木工车间,请工人师傅在扫把上捆了一棵长长的木条。在这里碰上“马露小姐”吴正声,他的“马路社”被推毁后,他被打成“流阿强”,也在打扫车间卫生(包括厕所)。我逗他:“马露小姐,有什么新闻呀?”他随口说:“‘马路社’快讯:贵州省著名作家陆XX,机械厂副厂长汪X洋,由于反党反社会主义,被驻厂工作队罚去打扫厕所!”我们被逗乐了。他又建议我们,去铆焊车间,请工人师傅帮我们把铁皮簸箕焊个铁手把,说这样工作时省得弯腰。

  从这天起,我和汪X洋开始打扫厕所了。每天清晨上班时,我们在厂总务处门前集合,右肩扛着长扫把,右手提着铁簸箕,大模大样的在工厂中央大道走着,有的人朝我们点头笑笑,流露出同情的眼光;有的人看见我们,赶紧把脸扭到一边,甚至绕着路走开;还有些不懂事的小孩向我们吐口水、砸石子的。我并不介意,总认为自己并没错在哪里,相信有一天总会真相大白的。但汪却受不了,一路上骂骂咧咧的。他说他当区委书记时,曾亲手批准枪毙过恶霸地主,也曾划过别人的右派。现在是“鱼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听着暗自好笑,觉得他这样的人整一整倒是应该的。

  我和汪毕竟是两种类型的人,当时我母亲还是农村地主分子被人管制劳动,我在宝成铁路打工时,坐在寒风凛冽的嘉陵江边插道碴(捶鹅卵石)、挑河沙铺路基,没有怕丢人,没有怕人瞧不起。我始终生活在下层,天生有一种平民意识,因此我觉得打扫厕所自由自在,挺轻松的,到了厕所跟前,汪直接进男厕所,我却牢记着铆焊车间那位好心师傅的话,提高嗓门问一声:“里面有人吗?”后来我改成:“请问厕所有人吗?”要是厕所有人回答:“有”或“请等一下”,我就站在厕所外边的树荫下,或把身子靠着树干,望着头顶上空的蓝天白云,听着树枝上的“知了”的聒叫,感到挺惬意的。有时心烦,心里就骂:“你知了个屁!你知道我受的冤屈吗?”

  一次,贴了党委书记大字报的余X根来上厕所,他是溜到厂区来看大字报的。他老婆小崔是外县的下乡“知青”,和余结婚以后没工作便由“居委会”介绍到基建工地当临时工,不久被厂里辞退了。他支持他老婆揪斗汪X洋,他见到汪X洋也不理睬,实际汪也并不认识他。余说,厂中心区有贴我的一大版大字报,主要是批判我的作品。对这大字报我并没特别在意,我知道他们在搜集我的作品,批判的大字报早迟总是要出来的。我小声问余:“最近听到什么消息了吗?”他反脸看了一眼汪,便把我拉到厕所旁边的一棵洋槐树下,小声说:“我看出,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是毛主席直接掌握的,副组长是江青,许多毛主席不便说的话,都由她说;许多毛主席不便出面的场合,都由她出面。江青没毛主席支持,她会那么活跃?谁又会服她?还有陈伯达、康生,上海的张春桥、姚文元,我看出,他们是一条线的。”我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又听外台了?”他点点头说:“干扰太厉害,听不太清,昨晚听英国BBC台,好象说北京师大附中、清华大学附中、北大附中的中学生闹起来了,他们成立秘密的红卫兵组织,提出要誓死保卫毛主席。这就怪了,中国几百万解放军,毛主席还需要一些小娃娃来保卫?我真有点糊涂了。不过,我认为中央文革肯定是毛主席支持的,听中央文革的没有错!”

  余走后,汪X洋问这人是不是学校老师?我回答:“是的!”他又问:“你们谈啥呀?谈这么久?”我没说实话,只说他叫我去看大字报,学校有老师批判我的作品。当时工作队无暇顾及我们两个扫厕所的牛鬼蛇神,我把簸箕扫把交给汪大洋,我就径直去看批判我的大字报了。大字报贴在厂俱乐部外边的墙壁上,一共用了三十多张白报纸,主标题是《彻底揭露陆元胜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副标题是《坚决撕下黑作家陆XX的画皮》。我走到大字报跟前,见那里已经围了很大一群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大家一下子都把眼光转到我身上,看得出,有不少人是同情我的,有的还冲我微笑,朝我点头打招呼;当然也有一些人用不怀好意的眼光看着我,好象在说:“你狗胆包天,竟敢反党反社会主义呢!”我抱着一种“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的态度。人家朝我点头微笑,我也点头微笑。有人用憎恨的眼光看我,我就把脸扭开,他被激怒了,突然踮着脚尖大喊一声:“打倒黑作家陆XX!”有人跟着举手,不少人却借机走开了。我说:“把我打倒了怎么看大字报?让我看大字报接受教育吧!”有些人憋住笑,欣赏我的勇敢,他们说:“不要吵了,让他看大字报吧!”大家附和:“对对,让他看大字报!”

  我把大字报匆匆看了一遍,我并不知道这篇文章是谁起草的,但应当承认写这篇文章确实花了不少功夫,看样子作者把姚文元批吴晗《海瑞罢官》的文章和戚本禹批的《海瑞骂皇帝》的文章都读过一遍或几遍,因为大字报中有些话,就是直接从姚文元和戚本禹的文章里抄来的。大字报也用了不少小标题,比如第一部分标题是:“陆XX是汪X川培养的修正主义黑苗子”,第二段:“陆XX是吴晗、邓拓、廖沫沙的黑帮爪牙,他攻击社会主义是一只母猪的家当!”等等。而且文章采用了那阵大批判文章通常的做法,上联下挂。姚文元批吴晗的《海瑞罢官》,上面联系到国防部长彭德怀被罢官,下挂着一些“右倾”分子翻案。这篇大字报把我联系到省委宣传部长汪X川,说我是汪X川手下的大红人,他让我参加省作协的读书班,为我的话剧说好话,因此,我是他培养的修正主义黑苗子。

  批判我的长篇大字报后面,有一张别开生面的大字报,标题是《宁要无产阶级的草,不要修正主义的苗》,作者署名“红扫帚”。他说野草会长不出粮食,但可以喂牛、喂羊、喂猪,可以烧山积肥;修正主义的苗就是毒草,不但对人无用,还会毒死牛、羊,即使放火烧山,第二年长出来的还是毒草。文章说我就是一棵修正主义的苗子,汪X川把他培养成黑作家,就是希望他通过他手中的笔,写出毒草,散布毒素。因此培养什么样的人,这是保证社会主义永不变色的一个重要课题……。我看完大字报就去找汪XX。汪X洋还坐在厕所旁边一棵树下等我。他问我大字报都写的啥?我便把大字报内容简单谈了一下,说他们断章取义,无限上纲,这种批判怎么让人口服心服?汪X洋苦笑说:“人家为什么要让你口服心服?整胡风时,毛主席叫人把胡风的一些私人信件整理出来,那更是断章取义呀!毛主席还亲手加上按语,在《人民日报》发表出来,他让胡风口服心服了?你不服照样定你反革命!一九五七年反右也一样,大批右派份子还不是这么定的,老套路罗!”我一听,还真有点紧张,难道就按这大字报的调子定我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汪X洋看出我有点害怕,就说:“这次文化大革命和以往的运动还真有点不一样,为什么叫文化革命?既是文化革命,批判《海瑞罢官》、《海瑞骂皇帝》、《燕山夜话》、《三家村杞记》这些他们认为有问题的作品不就行了,《人民日报》为什么要发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呢?厂里一下扫出几百人,有些人的历史问题是作过结论的,象国民党八军那些老工人,有的入了党,有的提成中层干部,这次又翻出来,这不是炒冷饭吗?以后怎么收场呢?别说他们想不通,连我都替他们感到寒心!”我早知道汪XX其人,但对他了解并不多,所以他讲话我只是听着,没有随便插话,“毛主席这人喜欢标新立异”,他接着说,“什么叫牛、鬼、蛇、神?我至今想不出它的出处!许多人被打成牛、鬼、蛇、神,遭到批斗,可至死也不知道这牛、鬼、蛇、神到底坏到哪里?其实牛不但不坏,还是一种好动物嘛!鲁迅有诗‘横眉冷对千夫指,抚手甘为孺子牛’,现在不是也还在提倡老黄牛精神嘛!鬼也不全是坏的呀,《聊斋》里面的鬼大都是好的呵!蛇吃田鼠,是国家保护动物,它的皮可做胡琴,肉人可吃,蛇胆、蛇油可给治病;神,在中国可是至高无尚的,受千万人朝拜的,当年党中央从陕北迁往河北,路过山西五台山,毛主席和周总理等中央领导人,不是还上五台山求神许愿吗?怎么现在要打倒呢?毛主席就不怕神怪罪他?就不怕遭报应?”那年代象这样议论毛主席是要打成反革命的,我实在不愿听他再说下去,怕他说出一些更难听的话来,便催他开始工作了。我们又打扫了两、三座厕所,就到中午了。我满不在乎地扛着扫把,提着簸箕回宿舍取饭盒去食堂打饭,我一点也不感到自己有什么耻辱,我觉得我和那些车工、钳工、刨工和铣工师傅并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我老想到自己家在农村,更是当初我不奔出来打工、读书,最后分得工作,一乡下的地主儿子哪能得到一份这么轻松的工作?还领着一份“丰厚”的工资呵!

  中午打饭,我碰到驻文卫支部的工作组长邵X达,他是卫生科长,管的是医生护士,毕竟不是带兵打仗的,任何时候都显得文质彬彬的,他笑着问我:“扫厕所怎么样?”我回答:“很好!”他说:“那就好,你们去总务领点石灰,给厕所消消毒吧!”我点头说:“行的。”他想了想问我;“厂里贴有你大字报,你看过了吗?”我说:“拜读过了,我想问问,我能不能写大字报反驳?就是反批评!”他苦笑着摇摇头说:“对你来说,恐怕不是反批评的问题,你要端正态度,认真交待自己的问题……”我看话不投机,正要告辞走开,他却又叫住我说:“你的问题比较复杂,我们已转到厂工作队,它们成立了你的专案组,今后你有什么想法,你就直接找工作队专案组,我还是那句话,你要端正态度,要相信党,相信群众。”我答应着,离开邵XX,见离上班时间还早,便去学校看大字报,这才发现学校又扫出了几位老师,这次又揪出了游XX,小游是一位年轻的复员军人,说他“自然灾害”那几年,每次去食堂打饭,都用三根手指顶着洋瓷碗,一路用筷子“当当”地敲着,发泄他对党对社会主义的仇恨;另一位张老师的罪行更严重,说饿饭年代,他在课堂上公然对学生说:“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你们等着饿死吗?”于是学生们就去偷学校附近生产队的番茄和红薯,被社员们抓住打断了手脚,他还高喊:“陈胜、吴广哪去啦?”我看了一会,见该上班了,正要走开,听三(乙)班的女生李X芳在叫我,我一回头,见她身边还有她的好朋友余X英,她跑过来递给我一封信,轻声说:“洛洋和沉X明他们去北京了,这是他们从北京寄回来的几张传单!”她们走开以后,我假装上厕所,偷偷把学生寄回来的传单一气读完,有几条和余XX从外台听来的差不多,有些却是做梦都不曾想到的。比如传单说,全国的工作组都是按刘少奇的指示派出的,北京各大学都在赶工作组,北京大学部分学生开会批斗工作组组长张承先,得到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同志的支持,陈伯达说:“我们建议撤销以张承先为首的工作组,这个阻碍同学们进行文化大革命的工作组,是障碍物……”还有一条消息说,刘少奇主席犯了严重错误,前指导文化革命的《二月提纲》是他背着毛主席和彭真一伙人制定的,是大毒草。刘少奇一贯反对毛主席。其余三张传单,一张印的是毛主席写给清华附中学生的一封信,毛主席说:“你们的行动说明对一切剥削压迫工人、农民、革命知识份子和革命党派的地主阶级、资产阶级、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和他们的走狗,表示愤怒和声讨。说明对反动派造反有理。我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支持。”第二张传单印的是毛主席八月五日贴在中南海的大字报,标题是《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大字报全文是: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和《人民日报》评论员的评论,写得何等好啊!请同志们重读一遍这篇大字报和这个评论。可是五十多天里,从中央到地方的某些领导同志,却反其道而行之,站在反动的资产阶级立场上,实行资产阶级专政,将轰轰烈烈的文化革命打下去,颠倒是非,混淆黑白,围剿革命派,压制不同意见,实行白色恐怖,自以为得意,长资产阶级威风,灭无产阶级志气,又何其毒也!联系到一九六二年的右倾和一九六四年形“左”而实右的错误倾向,岂不是可以发人深省吗?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到底一句话就是:造反有理。”

  当时的我读完这些传单,激动得心脏都快从嘴里蹦出来了。没有想到为我们所痛恨的工作组,竟然也是毛泽东要炮打的物件,而毛泽东居然在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国家里,号召被压制的人起来造反!这才是真正的革命家啊!贵州在祖国西南边陲,本来消息就很闭塞,加上各单位领导的封锁,群众对外面发生的事知道得很少。当晚我趁宿舍没别的人,就把传单给赵X中看了,赵X中又传给郑X芬,郑X芬把传单传给学校几个信得过的老师,但读到传单的人还是很少。我想找李X芳和余X英把传单抄成大字报贴出去,她们害怕,有天我碰到二(乙)班的邓X平,我把传单的内容给她讲了,问她敢不也抄成大字报贴出去?她说:“试试吧!”我把传单给她,叫她不要轻意给人看,她答应了。几天以后,邓X平把这几份传单用复写纸写后,贴在学校中学部和小学部的女厕所的墙壁上,又给学校附近家属区的女厕所贴出几份,学校女老师和女学生大都看到了传单,女学生又把传单内容告诉了自己的父母,驻校工作组很紧张,因为当时学校已经乱套了,工厂几百名职工被打成牛鬼蛇神,他们的子女在学校哪能安心上课?老师们大都惶惶不安,今天揪别人,谁知哪天揪到自己?学生无心听课,老师也无心上课,学校教学工作实际上处于瘫痪状态;工厂也一样,工人上班做私活,用国家的原材料,给自己敲炉灶、焊烟囱、打火钳,做各种家庭用具,谁都不服管理,谁也不愿管、不敢管。这时候厂里发现这样的传单,无异给干柴加了火种。不知驻厂工作组根据什么,他们一口咬定毛主席不会写那种信,更不会说“造反有理”的话,认定是阶级敌人造谣破坏,干扰横扫牛鬼蛇神的大方向,要驻校工作组认真查清“反动传单”的出处。工作组长邵XX是个明白人,他认为毛主席的话别人是伪造不出来的,加上他常收到北京战友的信,对北京上层的情况早有查觉。他对查传单兴趣不大,担心查出那些话真是毛主席说的自己反而被动,但工作队员寇X却不依不饶,非要查个水落石出不可。那个星期天,我和赵正中相约去贵阳市内,想了解一下外面的情况。

  我又去主干道朝阳路看大字报。大字报贴得很多,但政治上有点份量的大字报却很少。有些人对单位领导有意见,不敢把大字报贴在单位,而是用化名甚至不署名,把大字报贴在大街上,写的多是领导如何整人,如何多吃多占和乱搞男女关系等等,朝阳桥附近,有一版大字报,报头画着一轮喷簿欲出的红太阳,下面写着“东方红广播电台”,传播的消息都是某月某日北京讯,讲的大多是毛主席和中央文革小组的活动,也有我的学生洛洋从北京寄来的传单上讲的那些消息,有一则消息说,北京不少中学生组织红卫兵,高举造反大旗,把走资主义道路的书记、校长打翻在地。还有一则消息说,北京大学有个学生造反司令,叫蒯大富,刘少奇说他是反革命,中央文革领导小组的顾问康生接见他时说:“不,你是革命的!”接着还有一些“反修广播电台”、“红太阳广播电台”等等,广播的消息都大同小异。有一份题名叫“内参”的大字报,直接点到刘少奇,说刘少奇一贯反毛主席,文革开始,毛主席因事离京,刘少奇主持中央工作,串通彭真派工作组镇压革命群众。这次文化大革命,最终就是打倒刘少奇!有人在大字报上批字:“造谣!造谣!刘少奇同志是毛主席亲自选定的接班人。毛主席说:‘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有人批字反驳:“事物是在不断发展变化的,昨天革命,并不等于今天革命;今天革命并不等于明天还革命!彭德怀就是例子!”也有支持刘少奇的,他批着:“刘少奇是老革命遇上新问题,错误可以批判,决不能打倒!国家主席可以随便打倒,宪法何用?”

  我把贴在朝阳路两边的大字报大致看了一遍,回到宿舍天快黑了,赵XX先回来,正和张X棋在谈话。从他们谈话我听出,寇X通过对笔迹,查出学校女厕所的传单是邓X平抄的,邓X平也承认了,目前正在追后台,邓X平死不承认有后台,她一口咬定传单是她路上捡到的。她说她觉得应当把毛主席的话让大家都知道,便复写了几份贴出来。寇X问:“你为啥不贴在外面?”邓X平说:“我害怕!”这时赵X中便对张X棋说:“问题不在于贴在什么地方,关键是传单上那些话是不是毛主席讲的!”张X棋肯定地说:“是毛主席的话会不写进中央文件?上边会不作传达?”我说:“毛主席的话谁敢伪造?除了毛主席,谁敢炮打司令部?”张X棋眼看我眼珠一转,狠狠地说:“原来你早看过这些传单,我看你就是邓X平的后台!”我火了,说:“我就是邓X平的后台,让她传播毛主席的话,宣传毛主席思想有什么错?”张X棋瞪着眼睛说:“赵X中,你听着呵!他承认自己是邓X平的后台,好!”他“砰”地一拉门,气冲冲走了。

  我猜定张X棋去找工作组告状去了。我就去敲职工医院院长曾X庭家的门,恰好有几位医生来曾院长家串门,我把传单掏给大家看,这时候读到毛主席这样的话,大家都很新奇,也很兴奋,认定这一定是毛主席写的。我说我想干脆把它抄成大字报贴出去,大家都很支持。曾院长爱人杨X芳给我打开医院小会议室,那里纸、笔、墨都是现成的。我连夜把传单抄好,把它贴在厂中心区一块大字专栏的阴暗处,待天一亮,上班职工都能看见。第二天一上班,我就去学校工作组办公室,正好胡X显在和寇X说话,我理直气壮地说:“听说你们在查邓X平的后台,那传单是我让她抄的,也是我让她贴的,她的后台不用查了,就是我!”寇X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我说:“你反动透顶,竟敢支使学生传抄反动传单呵!”我毫不客气地说:“寇X同志,你是党员,你说话可要负责,你再看看,这是反动传单吗?你攻击毛主席,罪该万死!”胡X显说:“你首先交待,这传单是哪里来的?”我说:“贵阳街头到处都贴着,不信你们去看!”那阵把《毛主席语录》称为红宝书,红宝书上的话称为最高指示,寇X举着红宝书说:“毛主席的话是最高指示,它要是真的,为啥不登《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你胆敢伪造毛主席的书信……”正吵着,邓X平拉着一个小女孩闯进办公室,她说:“寇老师,你不要冤枉好人,那传单是我从地下拾的,不信你问她!”那小女孩说:“真的,我看到邓姐姐在地下拾的!”邓X平说:“抄毛主席的话还要什么后台?我没有后台,你们要抓要斗我撑着!”我心里好感动,就说:“不不,这事由我负责,你们不能去怪罪一个女学生……”

  这时候,厂保卫处来了两个人,他们对胡X显和寇X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对我说:“工作组有请!”我跟保卫处的人来到工作队办公室,工作组长朱X夫指着他桌上的大字报问:“这是你贴的吗?”我说:“是的,我抄贴毛主席的指示,你凭什么要撕掉?你封锁消息!”他冷笑说:“你抄的是不是毛主席的话,我们还要分析、研究,退一步说,就是这封信和大字报是毛主席写的,该不该传达?该什么时候传达?传达给什么人听?那也是组织掌握的事,毛主席的话你可以随便抄写、张贴吗?”我一时还真不好回答,想想就说:“毛主席的话贵阳街头到处贴着呢!大街上都可以贴,工厂为什么就不能贴?”他冷笑说:“阶级斗争复杂呢,现在是谣言满天飞,你不能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抄回来贴在厂里,制造混乱。现在我代表工作队党委和工厂党委,正式宣布,下午召开全厂职工大会,你必须老老实实接受批判斗争!”他一挥手,一个工作人员便把我带到保卫处的隔离室, 不久,就召开了批斗大会。

  过去在课堂上给学生上课,是可以来回走动的,一气讲九十分钟,并不觉得有什么难受,现在一动不动地站在这土台上挨批斗,加上天气闷热难耐,时间一久,就感到腰杆发麻、发软,我想这样的批斗会,肯定以后还会没完没了地开下去,于是我就利用过去学过的力学原理,试着练练腿功。我先把身体重心移到左脚,过几分又移到右脚,然后移到双脚前掌,再倒回到双脚后跟,不断变换着力点,使受压的肌肉不于疲劳,果然好受多了(后来我把方法传授给不少挨批斗的人,都说挺管用)。我没看表,不知这次批斗会开了多久,后来一场大雨倾盆而至,露天批斗会只得草草收场,真乃天助我也。

  这次批斗会以后,我以为他们要限制我的自由,但他们认为属于意识形态里的阶级斗争,不会杀人放火搞破坏,仍然让我和汪X洋扫厕所。我又每天提着簸箕站在女厕所门口问:“请问里面有人吗?”从厕所出来的女师傅,看我还算条硬汉,都朝我亲切的微笑,看来她们并没把我当成阶级敌人,让我受到了不小的鼓舞。我和汪X洋扫完厕所,有时也坐在一起,交换对当前文化革命形势的看法。老汪比我年长,他一解放就当干部,他整过别人,自己也挨过别人的整,他的政治斗争经验很丰富,他的意见我是很尊重的。据他的分析,我抄写的毛主席的信和毛主席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不论从内容上和文风看,都百分之百是毛主席写的,任何人要模仿和冒充都是不可能的。肯定了这一点,事情就再明显不过了。过去搞运动,从“三反五反”,反胡风反革命集团,到一九五七年反右派斗争,都是全党一致对外;即使一九六九年卢山会议反彭德怀,也是以毛主席为首的多数中央主要负责人,反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彭德怀等少数人。这次就不同了,毛主席炮打司令部,中央有几个司令部?毛主席会打自己的司令部?这不分明说,中央还有另一个专和毛主席作对的司令部,这就是以刘少奇主席为首的司令部,这可是两位主席的矛盾、斗争,两军对垒,毛主席占着绝对优势,现在毛主席带头开炮了,我们也应当有所动作。刘少奇派工作队镇压群众是错误的。我们的首要任务是学着北京大学生的办法,赶走工作组!可厂里职工,大多拖家带口,他们大都明哲保身,谁愿起来造反?我当时年轻气盛,加上从我父亲身上获得的遗传基因——父亲曾是村里第一届农会主席,共产党来后,在划成分问题上,敢和工作队抗争,最后被迫害致死。终于,在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我在工厂中心区的大字报专栏上,用那时最流行的语言贴出了我自己的第一篇造反大字报:

造反有理——炮轰工作组  火烧朱X夫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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