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与超越——两篇关于“逃亡”的争论文章                李北   《民主中国》杂志三月号发表了孔捷生的文章《再谈高行健》。针对此文,茉 莉发表了她的批驳文章《伪超越——再谈高行健的“逃亡”》。这是高行健获诺奖 后,有关其争议的进一步深化。   现在是四月,转眼即是六月。“六四”是中国当代历史的转折。其重要,不仅 为政治,也及于中国思想、道德、精神和知识分子的命运与人格。关于《逃亡》的 争论,本质上即是属于此。可以预想,这是一个契机,由此可能会触发一场蓄积已 久的对中国精神、道德和知识分子命运的思考辩论。“六四”以后,中国知识分子 的精神转向低落,陷入多重混乱与危机。也许现在我们可以有一个回首,清醒地反 省了。但愿这两篇文章是个开始。   茉莉女士与孔捷生先生的交锋,主要集中在对《逃亡》的争议。孔捷生文章以 为《逃亡》“最能代表高行健的戏剧成就和他的思想高度。”他甚至认为“《逃亡 》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天安门广场的旗帜、标语、高音喇叭和那些缠在头上或臂上的 红布带,它亦超越了“六四”十二年来的种种政治评判和道德争论。”因此《逃亡 》有“超越意义”。他说:“我从中感知到了人性的力量,它好象暗夜里的一盏孤 灯,无助地摇曳,却是唯一能照亮和辨读历史的烛火。《逃亡》是对生命价值的终 极关怀……”。至今为止,这是发表的文字中对《逃亡》的最高评价和赞誉。   孔捷生先生评述,人们对“谦和恬淡的高行健”的批评和“忌恨”,是“因为 高行健毫不留情地否定了假人民之名的极权神话之余,也否定了假人民之名去荡涤 社会的种种革命与运动,他否定了群体理想的崇高道德之余,也嘲笑了这种群体理 想对未来的光明承诺。”他“对绝对真理和道德话语彻底怀疑和无情耻笑”。   茉莉女士的文章针对孔捷生先生关于《逃亡》的评论而发。她针锋相对地指出 《逃亡》的超越是“伪超越”。   她批评孔捷生,“在这里,孔捷生先生明显地指出:对专制的逃亡远远高于对 专制的抗争。在高度评价《逃亡》的同时,作者表达了对抗争的蔑视。”   她认为“无论对‘超越’的理解如何不同,一个基本常识是:‘超越’的首要 条件是面对,是进入事件之中,是深入体验。完全不涉其中的局外人,不存在超越 不超越的问题。一个身或心都没有投入血与火磨练的人,一个从未为他人哭过长夜 的人,一个只关心自己肚脐下的旁观者,如此赞扬他的‘超越’,孔捷生先生…… 太离谱了。”她愤慨地指出孔捷生所说的超越是“掩饰背叛与怯懦的‘伪超越’” 。茉莉说:“在中国,知识精英目睹光天化日之下凶手杀人,他们只顾自己逃命, 既不制止行凶也不报警,事后也不愿写下真实见证,而是聪明地‘借用’一下(用 于写作或用于政治庇护),然后美其名曰:‘我是艺术家,我早就超越了!’”她 批评孔捷生“不仔细考察‘超越’的具体内涵,而只是拿这个词去炫耀,去唬人, 使得这种赞美成了对极端利己主义的一种矫饰与美化。”她进而指出:“高行健在 《逃亡》中表现的‘超越’,不是超越了功利,不是超越了自我,而是超越了人类 使命意识,超越了对他人的责任与义务。这种掩饰背叛与怯懦的‘伪超越’,成了 一种滑稽的符号崇拜。”   孔捷生先生在他的文章中论证《逃亡》的超越意义时,赞誉作者“在《逃亡》 里,天安门事件仅是背景的借用和烘托。”而茉莉女士对此则提出尖锐的批评。她 批评《逃亡》“借用”“六四”的鲜血猎取艺术的成功。“波兰小说家阿尔法被同 事们谴责,即由于他描写华沙战后废墟一书的速度太快,‘将他人的痛苦如此迅速 地转化为悲剧的形式’,是正直有同情心的文学家不能容忍的。而高行健近距离的 ‘借用’,比阿尔法更多了一层对六四参与者、受难者的诋毁与嘲讽。”她辩护道 ,“人的感情,尤其是受害者(笔者为其中之一)的感情,是不能如此伤害的。” “当六四难属还辗转在泪水、冷漠甚至政治高压下之际,当许多六四良心犯还在牢 狱中或社会上孤苦无助之际,只要还心存一点内疚与尊重,何人能随便‘借用’? ”“‘借用’必须有某些不言自明的限制。”   茉莉评述:“在《逃亡》中,高行健的‘借用’六四事件所想要表现的,正是 萨特剧作《间隔》(或译《禁闭》)中的主题‘他人即地狱’”。但是“六四事件 中,他人并不是地狱,国家暴力才是地狱,而他人,即无数参与运动的北京学生与 市民,则是命运相连者,彼此充满同情、互助、对专制者的共同愤慨。……因此, 就表现个人与他人、群体关系这个主题而言,《逃亡》是完全失败的。”   孔捷生文章中称誉高行健“孤愤决绝”。茉莉女士则认为:自私自利,为己为 是的犬儒精神已成为海内外中国知识分子的主流话语。高行健是之代表,可谓知音 遍天下。她指出“有关高行健的争论绝不是简单的文学之争,高行健的作品从来就 不限于纯文学,它涉及到中国知识分子在六四之后如何为人。”她毫不客气地批评 了中国知识分子的集体犬儒症。“尽管犬儒主义在东西方都有源可寻,但当今中国 的犬儒主义如此蔚为大观,仍然叫人心惊不已。”他们“‘躲避崇高’、‘渴望堕 落’,玩世不恭,看透一切。……压根就否认世间还有什么真善,还有什么正义。 犬儒们由于自己无信仰,也常常怀疑别人的信仰,他们嘲笑理想,嘲笑追求,贬低 一切美好的价值——我是逃兵你也别逞什么英雄。这些都非常有效地帮助中国人遗 忘罪恶、放弃抗争。”“以优雅面目出现的文学犬儒,既躲避崇高又伪装崇高,既 嘲讽英雄又自充英雄(高行健先生在台湾自认感觉如同“民族英雄”)。他们所谓 的高于一切的文学,其理论基本上是一元化的:只有自言自语才是文学,只有自私 自利才是真实。”她感慨:“如果听任犬儒潮流的席卷,那么,我们很快就会看到 ,在中国,具有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以独立的身份,借助知识和精神的力量, 对社会表现出强烈的公共关怀、体现出公共良知、有社会参与意识的知识分子,将 濒临绝种。”   她进一步分析犬儒主义于中国的发生:“犬儒们是值得同情的。他们来自一个 遭受着世所罕见高压的知识分子群体,承受过残酷的镇压和杀戮。半个世纪以来, 几乎没有间断的死亡、流放、羞辱,塑造了中国知识分子格外懦弱的心理,塑造了 他们卑微、恐惧的病态人格。犬儒的产生有着深刻的社会心理原因。犬儒们又是令 人厌恶的。他们不肯承认自己的病态,反而把精神残缺当做精神高雅。正如一切腐 败的社会都必然制造为腐败辩护的理论,犬儒们更善于编造出各种似是而非的说法 ,将犬儒心态合理化,并无休止地嘲笑他人与自我抬高。”   茉莉女士的这篇文章,是近年来很少有的为道德激昂辩护,尖锐批评中国知识 分子放弃道德责任,奉行萎琐精神的文字。   孔捷生先生和茉莉女士的两篇交锋文章,表示对高行健获奖的文学争论,已转 入到对中国当代知识分子个人人格、精神、道德、社会责任的思考和争论。这是此 次受奖,带给中国文化比此奖本身更有益的收获。希望其能引起人们更广泛的关注 和深入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