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与文学 专栏

我手塑我心──记何冰姿女士和她的雕塑作品

苏 江

  在山水如画的旧金山湾区,离湛蓝的海湾不远,一个幽静的小山坡下,绿树掩映着一座小城。

  转过树荫,一栋有着深褐色雕花大门的宅园里,住着冰姿女士和她的夫婿孙国栋教授。这位著名的学者曾担任过近代新儒家发祥地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文学院长及中文大学历史系主任。他们的子女、孙辈均学有所成,在香港和美国东、 西部的教育及研究机构任职。

  经历了大半个世纪的沧桑,俩老如今在美丽的湾区安享晚年。

  我认识这两位诗书饱学、中国文字功底极其深厚的老人,已经三年多了,每次拜访,总怀着学子的忐忑之情和深深的敬慕之心。无论来意如何,一走进这栋房子,首先被吸引的总是散布在房子前后每个角落里的大大小小、以各种材料造化的雕铸作品, 细问之下,才知道这是冰姿女士。我们孙夫人的杰作。

  冰姿女士个子不高,花白的头发,一脸笑靥,眼神透着饱经风霜的睿智。 从她仍旧灿烂的笑容和充满慈爱的眼眸里,我能读出她年青时的美丽,中年时的 风采,及老来的豁达。

  她走上前来,拉着我的手,指点着欣赏着满屋的雕塑作品﹕“你看,这个人在水边,从朝坐到晚;从晚坐到朝,你估计一下它的主题是什么?”……她粲然问我,眼中居然闪着调皮的光。

  听着冰姿女士的话语,我感到她就是它们的母亲,是她构思,选材,起草, 然后一笔一笔,一刀一刀地把它们塑造出来,熔铸出来,再把它们带到了这个世界。 每一件作品,都令冰姿女士充满母亲孕育孩子生命般的喜悦。她赋予它们以生命, 以不朽,它们就像主人一般,披一身岁月的风霜,透着白描的古朴和简练,每一件都是那样的魅力非凡。

  让我们随手拈来,随眼看去:

  一进门,你会注意到门角有一小象群,最大的是一张小凳子大的象形花座,最小的比鼠儿大不了多少。有的玉石雕就,珠圆玉润;有的陶塑彩釉,色彩斑烂,。母象带着孩子,幼象傍着妈妈,仿佛从遥远的国度徐然踱来。虽然主人提醒说, 那最大的是买来的,但看上去这象群那么和谐,充满着佛教国度那种神秘与宁静。

  女主人信佛么?她说不,但是她有四句来自佛家的心得,功力非浅。

  她道:“近日慕佛,‘慈、悲、喜、舍’四字,但知难行难,谨记如下:
  慈──等众生,同人己。
  悲──愍尘世,任苦厄。
  喜──离爱憎,解恚忿。
  舍──输己力,拯众溺。”

  我非佛门弟子,亦不谙佛法,我看到的是一位站立于尘世高处的长者,将生命之中所看、所历、所悟,提炼为这四种境界,且知之行之。作为普世价值,已超越了宗教范畴了吧?我如是想。

  在孙家茶几上,摆着几件我想向读者介绍的作品。一为石雕,高约二十公分, 是灰黑色假山似的一件天然大理石,冰姿女士把它收拾打磨,然后置于一檀木小台上。这件作品的特点,就是你可以从各个角度,各个范围去发现自己看见了什么:某处像个男人的侧面,鼻子眼睛分分明明。某处又像威震天庭的孙大圣,猴耳猕腮使你不能作他想;稍低处又像个隐隐的人体,优美的姿态,朦胧的性别。

  光此一件,我就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原来这件具有毕加索大师风格的作品,它就叫做“What can you see?”

  茶几之上,还有一对陶雕,是同一个人,分作两个场景。这个裸着上身的男子歪着头坐在一个小码头上,两脚浸在水中。两个场景,一是日出时分,水里映出朝霞天;一是夜来霜降,星月参差齐落于水中;孙夫人介绍了,它叫做“懦”:“这个人在水边从早晨坐到夜晚,从夜晚又坐到早晨,又不走开,又跳不下去, 你说在干什么?你说在干什么?”人生如眼前波纹,茫然无定,分明显出一个“懦”字。

  旁边的高几上,有一头玉石狮子,卧姿,尾巴安静地团在脚边,大腿之上有一隐隐的红痕,这是玉石本身的一抹色彩,作者巧妙地利用这抹红彩,构思出因腿被猎手所伤后警惕而无奈地躺卧在地的一头猛兽,它叫“伤狮”,如果不是受伤不捷于行,它当昂首长啸,称雄于山林了!

  我注意到孙家带壁炉的小厅里,墙上挂了许多面谱,或黑白,或彩釉,或西式,或中式,各有特色。中有一个,黑白两色,八只眼,四只耳,而嘴只有半边。

  作者云,其眼观八路,耳听四方,却不多说话。何意?此面谱无名也,读者们见仁得仁,见智得智,必皆有所获。

  散布孙家大小桌几之上,有许多是自制自烧的瓷摆碟。有的是摆设,有的实用。在餐桌上有一个放置在小木架上的瓷碟,白底之上是一匹黑马的半身浮雕, 这匹马半垂着头,上有两句题诗:

  “低头痛惜千金骨,伏枥犹存万里心。”

  其实我们的谈话就是从这匹马谈到冰姿女士曾经师从徐悲鸿大师的弟子骆拓学画马开始的。随着他们的回忆,我的脑海中出现了抗战时期的热血青年孙国栋先生的形象。他用自己亲身的经历,驳斥了所谓“国民党军队只是躲在大后方,没有上前线杀敌”的惊世谎言。日寇侵华,烽火遍地;国民政府领导抗日,在经国先生“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下,多少学子奋然而起,投笔从戎,奔抗日前线,筑血肉长城。孙先生一介书生却成为威震中外孙立人将军麾下新一军英勇善战的一员。旌旗入缅,作战、历险;收复广州,孙将军令孙先生起草入城安民檄,挽辔横戈,立马而待。这一桩桩,一幕幕,与全国军民奋勇抗战的背景一起,交织成了一幅永不磨灭的民族英雄历史画卷,珍藏在这位历史学家的心中。

  几十年过去,犹如弹指一挥。今天,那漫天风云的回忆,浓缩成了眼前案头摆碟上一匹垂首而立的老马,一匹志在万里的伏枥战马。白首迟暮,烈士唏嘘,为挽国家民族危亡留下过自己的奋斗,亦应不虚此生。

  一幅陶雕作品“咏竹”又出现在我眼前。朴实无华的几柱带叶的竹子,青翠欲滴,仿佛晨曦时分有轻风掠过,便会婆娑起舞,摇曳生姿。上有两句题诗画龙点睛:

  “担泉挑日月,烧火弄云霞。”

  竹子自然是骚人墨客笔下伴月随风的高雅之物,一入寻常百姓家,劈之烧火,削之挑担,却是普通不过。乍一看,焚琴煮鹤,似大煞风景;细一读,担的是日月,烧的是云霞,又何尝亏待竹君半点来?冰姿女士素口锦心,把风雅高尚与平凡朴实恰到好处地融为一炉,戏谑之中雅意盎然,令人抚掌叫绝。

  旁边一件也是陶雕:一位农妇头顶竹笠,正弯腰拾穗,却是新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之意,题为:

  “五合米,须千折腰。”

  这句词应为无数日夜辛苦劳作的人们所深深认同。笔者曾在惠阳白石洞村务农八年,每逢插秧季节,便风笠布裙与客家妇女们熙攘下田,分秧莳禾,何止千折腰! 所幸经过当年严酷的“再教育”,略知世事艰难,自此以后,无论几多苦楚加之于身,绝不轻易服输,用“千折腰”的韧劲,备尝其中甘苦,这也算是人生的一种境界吧!

  上面说过,在二老常用的碗碟中,有不少是冰姿女士手制的作品。一个盛果品之碟,在古朴的造型上画两只飞翔的蝴蝶并题为:“梦思”。取自庄周梦蝶之典。见者会心一笑:此碟彼蝶,不知作者当日制此碟时,是否也曾进入两忘之境? 每一件陶雕,都有一番深刻的寓意,尽管它们都朴实无华,用冰姿女士的话说,“我手塑我心;是自己给自己看的。”这位可敬的老人用双手和心血把自己毕生的经验,成熟的智慧,思绪的眷念,风云的情怀,透过一件件作品,在这不事奢华的朴实之中,使欣赏它们的人,领悟到了珍贵的教诲和凛然的风骨。

  世界是多么美好啊!古往今来,生命的倏忽是人生的最大无奈,而作者凛然直面,是对生命的挑战,尤其当我想到她还是一位身上留下了五次大手术刀痕的七十八岁老人。

  作品总是作者人格的外化。没有风骨的人创作不出有风骨的作品。冰姿女士母亲名沈芷芳,是二十年代广州私立教忠中学校长。沈校长出身名门,父亲是广东著名的“广雅书院”的创办人,母家是当年广州的汪姓大族;今天广州先烈路尚巍然有碑的辛亥先烈朱执信、史坚如,亦是她的表兄弟。我从冰姿女士精心保存的一幅其母半身瓷挂像中,看到沈女士蓄短发,着长衫,作男装打扮;英气袭人,宛若秋瑾。其革命世家之风数世不坠,且一脉传至今日冰姿女士身上,真令人喟叹不已。

  冰姿女士打趣说,当年夫婿孙国栋与她同学于教忠中学,她母亲是个不苟言笑,要求严格的校长,当时学生们对她又敬又怕,许多同学见到校长迎面而来, 都想绕道避开,敬而远之。但少年孙国栋却坦然而行,因为他是学生当中出类拔萃的优等生,当然不怕面对严格的校长。未想,竟喜得佳人一顾,与校长的女儿、秀外慧中的冰姿女士相知相恋,终成伉俪,相濡以沫六十春秋。这故事当龙飞凤翥,另成篇章。本文不赘。

  我问冰姿女士,她是怎么会在桑榆晚年迷上雕塑的?原来冰姿女士在广州教忠中学读书时,美术老师是黄君璧。这位黄君璧老师国画造诣颇深,晚年在台湾,宋美龄女士亦曾师从黄君璧学习国画,很有成就。

  青年时代虽有对美术的爱好,但冰姿女士在中年艰难忙碌的日子中却没有收拾的心情,只是到了1976年,她从香港从小学校长的位置上退休后,才于香港中大校外课程班跟随徐悲鸿大师的弟子骆拓先生再次学习国画艺术,习画,写字,从此乐而不疲。

  1978年,孙教授游学欧洲,冰姿女士随夫远行。一次到挪威旅游,在奥斯陆公园看到一个很有名的大型雕塑,高大的圆椎体雕塑着无数各种姿态的人体 ,阳光之下,浑然天成,熤熤然焕发着一种神圣的光芒。冰姿女士被深深打动,她顿时感悟到这个世界人与人的关系是那样复杂缠绵,密不可分。她为此雕塑的魅力震撼,于是回家将之微型化,重塑之。此为滥觞。

  当四个儿女均在美国学成之后,俩老遂从香港迁居来美安度晚年。稍后,得知居家地区附近的社区大学 Contra Costa College 的艺术系有雕塑专业,冰姿女士以七十余高龄欣然前往,投入系统的学习和创作,回首已七年光景,其作品亦已丰收。

  不知读者诸君是否注意到上一期《黄花岗》杂志的封底,就是冰姿女士的作品“受捆绑的生灵”。

  大理石雕就的一个生灵,绝望地被困在一堵半环形古老的厚墙里,那种被枷锁的姿势相当残酷:半跪,被砍断的双臂张开由厚墙无情地吞噬洞锁着。无法直立,无法看到世界,无法自由地呼吸,更勿论自由地呼喊。受枷锁的是肉体,不如说它让人看到了被枷锁住的心灵!甘心吗?不甘心的。呐喊么?谁能听见?抗争么?双臂被砍断被锁住了!但总有一天,总有一个爆发的时刻?人,不能活成这样子,心灵,更不能被捆锁成这样子!物质的尘世苦难用物质可以解脱,但精神的尘世苦难远非可见的这么简单。

  比如说,那个标榜“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嘶叫,曾几何时又用自己血腥的双手,把中 国人民的精神打入到了地狱的真正黑暗之中,并用重重捆绑把中国人的心灵包裹得无法自由呼吸,久而久之,这无法自由呼吸的心灵竟异化成一个自我捆绑、自我检视的“自律”的心灵!这才是我们最可悲之处。越是远离那块多难的土地,越是魂牵梦荦地关心着那块土地上的同胞,不是入心的爱,哪来切骨的痛?

  中国老一代知识份子博学多识、严谨治学、爱憎分明、刚直不阿的珍贵品格,在孙先生和夫人身上几臻完美。余生也晚,家运多舛,到懂事时,家中一辈老人,不是被关进监狱,就是被整得“脱胎换骨”,我已经无缘亲耳聆听他们对儿孙讲那没有经过扭曲的真心话了。我与一代长辈无拘无束的交流,应该说是来美后才有机会,所以我特别深爱这两位可贵的老人。

  思乡源于山河的阻隔,更源于历史、文化深刻的烙印与难解的情意结。冰姿女士家族既属广州名门,对青少年时代生活过的家园,依然记忆犹深。她与我谈起广州的地名和风俗人情,宛如昨日刚刚离开一般。冰姿女士说她家就座落在芳草街尾的豪贤路。恰巧我的童年时代,也是生活在芳草街、大东门一带,于是对共同故里的回忆,把我们拉得很近。尽管她离开广州时,我应还未出生,但我仿佛觉得几十年前或许在依门纳凉木屐沓响麻石地的芳草街中,她就曾擦身而过,又或许在越秀路的古榕荫下,隆隆雷声里,还曾与她相依背靠共同躲过一场盛夏中的骤雨。──哦,故国故里,冰姿女士和孙教授有说不完的话题,浓浓的思念,总是随时随处可以感觉,然而我不明白他们去国离乡半个世纪,为什么没有再踏回故乡一步。我问。冰姿女士握拳只说了一句话:“日本人当年打入中国,侵占了大半河山,到处挂日本旗,我们全家逃难,就是不要见到日本旗插在中国的土地上”。于是我明白了什么是“势不两立”,明白了1949年前夕,对那种邪恶势力的逃避和反抗使他们立下永远离乡别井之誓,而生于兹养于兹的故国山河又是那样夜夜梦回,这种内心的煎熬和炽热的思念,在冰姿女士的许多作品中都表现得非常感人。

  有一具高贵典雅的石雕,形似一座嶙峋的石峰,在黑色大理石高耸的山峰上,刻着一句诗:

  “云横秦岭家何在?”

  这个“家”,是国家的“家”!心中的思念,一下子物化在眼前,何况在此石峰的一隅,更刻着一棵婆娑的老树,树下,一老妪伸着双臂,迎着一对欢跑 入怀的雁鹅。四句诗题于右:

  “采药此山岢,策杖巡嵯峨,且憩青崖际,临池饲双鹅。”

  深山采药,临池饲鹅,这一人一景,活脱是一幅精美的国画,若非夜夜梦游天姥,怎有如此悠长的思念!

  孙教授见夫人与我正谈起故国山河,含笑走了过来,特意在陶雕群中,挑出 了一件很有意味的作品,无语地给我欣赏。那是一个大特写的有格子的窗户,窗外正飞过一头大雁,题为:

  “乡心正无限,一雁过南窗。”

  意境和诗,都美得让人落泪。是啊,眼前的金山湾虽非北海,然待雁之心,夜夜梦中,何须多言?但问上林北雁:何日能疾疾飞越太平洋,为二位老人捎来中国民主化和两岸一家的好消息?

  这又是一方陶瓦,上有一诗,是冰姿女士1996年除夕“刻制给国栋”的。诗云:

  “白菜青盐又一年,秃笔残砚日流连,
   结庐人境门常闭,幸有文章数十篇。”
   ──丙子岁暮赠国栋。

  她兴致盎然手捧陶瓦,抑扬顿挫地为我朗诵了一遍。

  白菜青盐,秃笔残砚;孙夫人创作外,孙教授一年亦能“有文章数十篇”, 为中国的历史学术建树,为中国的政治改革建言。老夫妇濡沫之间,各适其适,各得其乐。着一“幸”字,正是他们简朴生活的情趣之处。

  孙氏夫妇甘于淡泊,其实他们并不平凡,以他们的学识,以他们的经历,以他们的作品,以他们的人格。作为后辈,我对他们怀着深深的尊敬和理解,并愿意以此文把他们、特别是冰姿女士“我手塑我心”的作品,介绍给读者,愿读者喜爱。

2002年8月18日

插图:何冰姿女士在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