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華人 專欄 周祥自傳 紀念周祥先生逝世一週年 鄱陽湖上都昌縣,
這是大文豪蘇東坡為都昌縣城所寫的流傳千古的名詩。我的出生地就是在該縣城北三十里約合十五公里的地方,名叫周火燒村。這村的東北方祇有千公尺的丘高地,除背後樹林不算,前面空鄺平地二千砰,由我祖父和我父親手中建了一大棟上堯公祠堂,雕梁畫棟,曾辦過小學可容住宿四百人。這祠堂是上五個周村所共有。另有下堯公祠,雖沒有上堯公祠規模大,但祠堂本身也是三進磚造建築。所謂三進,就是建築內含兩個天井。一個天井名大八間,兩個天井名三進。這是舊式的建築物。上堯公祠祠產豐富,年收田地稅約千擔,記得從我小時到大都是我父親經管。每年春秋二祭,五村各戶一代表及村長士紳到祠,多半由我大伯父主祭,因為他是前清舉人。 譜載堯公曾在宋朝任過知縣,也就是現在的縣長;是由河南遷居而來,想是南宋避禍來此。據老前輩說,五百年來周家再未出過縣官。直到民國三十四年我被發表江西南豐縣長時,上下堯公共十個村莊的同宗,皆大歡喜。當民國三十五年回家探親時,大伯、我父、三叔、四叔均已逝世,由我五叔當族長;十村代表集會舉行盛大祭堯公典禮,據前輩說是五百年來第一屬盛事。所費不貸,於心不安!族長前輩意旨難違,也祇有聽之而已! 周姓十個村落,以我出生的火燒周村為最大,約百二十戶。全村分洪公、演公、淵公三系,各有一所大祖堂,安放歷代祖宗牌位,均為木質。每月初一、十五日,一定要用魚或豬肉香火供奉。每逢過年,更是隆重:必用豬頭、紅燭、黃紙、香火供獻。大祖堂香煙瀰漫,爆竹聲不斷,極其熱鬧。我的直系祖為洪公。小時在家未注意族譜;洪公的來歷,我也不甚清楚。洪公下,我祇知道祖父歧山公和叔祖鳳山公。歧山祖父是舉人,曾在北京清朝兵部供職,什麼職位,也不清楚。鳳山叔祖是在上海海關供職。那時公務員叫做做官,老來退隱回家,都很富有,做大房屋,置很多田地產業。大概全村最講究的建築物,就算我祖父和叔祖兩家了。我祖父生六子,叔祖父生二子。我父紹爽行二,大伯和祖父一樣是舉人。我父業商。三、四、五、六叔均讀私塾出身。六叔年較小,在民國於江西省會南昌考取的法專資格。在國民政府從二十幾年到三十八年共產黨佔據大陸間,一直任都昌縣監獄官。三叔曾任過曹錕時的國會議員。四叔任私塾先生,五叔充族中和地方上紳士。鳳山叔祖生二子。長子紹官斷後。次子紹櫻是秀才第一名。生七子均讀書未成名,僅第五子是中醫名醫。 我父親譜名紹大爽字斗垣。母傅氏。我有姐妹七,兄長四。我行十二,均為一母傅氏所生。大姐夫姓江,在景德鎮營瓷器生意。二姐夫姓涂,業農。三姐夫姓林,業農。四姐夫姓趙,生二子,姐夫早喪。五姐夫姓黃,在景德鎮經營瓷器生意。六姐夫姓劉,業農。七姐夫姓巴,任私塾先生。大哥勤諮生二子,其長比我大些。大哥早逝。他的模樣,我已不記得。大嫂改嫁。其兩子均在青少年時逝去。二哥勤諏舊制中學畢業,在桑梓任小學校長、聯保主任、區長等職。三哥勤訪業商。二哥三哥皆因大陸變色,被赤色政權整死。 我是民國二年七月十二日辰時生。因父母高年所生,加之是未足月出世,從小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常生疾病。十歲前因腸胃病臥床三年,骨瘦如柴。家庭堂前終年供奉菩薩、道士、法師,終年作法,但我的病仍未起色。後來,父親從縣城請來一位中醫,經過望聞問切一番,開了一個中藥方名五中湯,即甘草、甘薑、白芍、木香、黨參五樣中藥,足足服了近百付,身體才漸漸好起來,但病根難除,腹部稍稍受涼,腸疾即發,動輒為下痢。直至民國四十八九年我從日本東京返臺灣,與裕臺公董事長及經理洪軌及楊耕經二位,在臺北市中山北路美西廉西餐所請吃午餐時,無意中談及腸疾,楊耕經說他有同樣腸疾,曾服日本“正露丸”後即痊愈。我返東京家以後,在日本的中藥店購了“正露丸”;服了幾次以後,腸疾經歷數十年,忽然全好了。祇是腹部不能感受寒氣。受涼即復發。這“正露丸”是一種價廉物美的日式中藥丸,曾經在日本歷史上顯過特殊光耀。當日俄戰爭時,日軍在中國的東北和俄軍作戰,大多士兵患腸疾。此病似痢疾而非痢疾,病情非常頑固,難以治愈,使人日漸消瘦無力。日醫發明正露丸,初名征露丸。露,就是日語的俄國代名。日俄戰爭中,正露丸立大功。此藥在亞洲市場歷久不衰。 我六歲時入村塾。這塾是我父親特為我、三哥、大侄(大哥長子比我大一歲),還有幾位村裡的人開辦的。塾師是我三叔次子(名周祺)的岳父何先生。他清瘦身軀,教學認真,記得好像教了三年。他們的初學課本是三字經。我的初學課本是千字文。三字經是三字一句。千字文是四字一句。三哥比我大五歲。他不愛讀書寫字,喜歡逃學。大侄的記性稍差一些。我讀完千字文,繼續是綱鑑。所謂綱鑑即是歷史書,從上古到中世紀,將我中國五千年歷史用三言或四言韻文寫出來,簡稱綱鑑。讀了綱鑑,再讀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好像是民國十三年天乾不雨,所有田地龜裂,農作物顆粒無收,這年我輟學在家牧牛,秋後結伴騎牛到鄱陽湖灣放牧,並與同伴一起掘“無機”。“無機”是鄱陽湖灣地的一種野草,其根如指大,可以碾成粉做粑,如拌米做粑,更好吃。所謂食草根樹皮,我小時候已有過這一次體驗。民國三十年正是抗日戰爭最艱苦階段,中央政府退守四川重慶,我那時正在江西省贛州和吉安工作,奉命調重慶受訓。由重慶市到市郊馬家寺是步行,中經一段山路,路旁山腳泥土常被人掘去。同伴知道泥土名觀音土,可以充饑,我抓少許口試,其難吃下咽的程度,和草根“無機”不能相比。傳說有不少餓民正以觀音土充饑。 我做牧童祇有一年。次年,二哥領我和大侄聖尚去離家相當遠的蘇山一大寺院讀書。櫻叔家大小好幾口,還有其他的人,我當時弄不清楚。這寺隨山坡地建築,有好幾層。我二哥勤諏學名周敏分了二間房,一間臥房,一間書房。二哥專教我和大侄二人。我開始讀幼學瓊林,後詩經。這寺很大,二哥很嚴厲。每日讀書睡覺,從未到全寺看過一遍。據說和尚也不少。祇吃午晚飯時,用大盤去大廳盛時,才知道飯器很大。少年小孩手短,夠不到飯器的底層;而蒸飯非常好吃,每頓三大碗。菜是各人從家中做好帶去,多半是燒魚或肉,另備鹹菜。每周下山回家拿菜一次。民國十六年春,我們鄉裡一夜成立了鄉蘇維埃政府。平日一般無業游民,非常活躍,好像忽然忙了起來,東奔西跑,口頭大喊大叫,我們不大懂事的青少年,覺得有點奇怪。陰曆元宵過後,父親領我去都昌縣城,並有一長工擔了行李跟隨在後。這是第二次進縣城。上一年過年以前曾隨父親半夜起身,有十來個長工擔了糧食到縣城去賣,又擔了年貨回家,足足一整天。雖然走路很累,但初見縣城的繁華,也感到很好玩。現在第二次進城,心中覺得很高興,雖然心裡還是很留戀母親。 都昌全縣祇有縣城一所高小。大部份是利用原有的文廟,旁邊加築了很多房子。課堂,學生宿舍,膳所,廚房,公廁,運動場等都具備了。校長也姓周,是城郊的周村人。校長認識我的父親,所以未經考試就入了小學五年級。和我同班的有我三叔的第三子名錫民,比我大六歲。有五叔的獨生女名青雲姐,比我大四歲。還有其他有關傅姓親戚,也都比我大一、二、三歲不等。同班同學算我最小。那時的國文課都是經史子集的縮影。我還記得那時的小學國文作文題目之一:“項羽死於垓下,試申論之”,可想而知。讀一年後,自覺成績不算好,寒暑假回,父母也知道,第二年就自動地更用功了。 記得是民國十六年暑假,自縣返家。到家門時,見到很多農民,都是他鄉來的,我都不認識。他們手中都拿了長柄鋤頭鐵鐮工具,形成人山人海。我家的穀倉豬柵均被打開了。豬全被牽走了,穀倉全被搬空了。父親在店中的框檯內發獃。看了這些情形,我知道是鄉蘇維埃派群眾來抄了我的家。到了晚上才看見二哥和三哥。他倆白天大概是躲開了。沒有過好久,父親告訴我,鄉蘇維埃從外地來的七個共幹,一夜全被殺了。鄉蘇維埃關了門,村中的幾位流民也不見形影了。 暑假過後回了學校,聽說校長被暗殺了。新校長也姓周,是我三叔的長子新亞。他是九江第六師範畢業的。前任周校長是南昌第一師範畢業的。論親屬,新任周校長是我堂哥;論感情,我是喜歡前任周校長。新任校長認為我在第一班成績不好,把我降一班就讀第二班。第一班是在民國十七年底畢業,第二班在民國十八年暑假畢業。但南昌公私立中學都是秋季始業,沒有春季始業的。所以我被留級半年,並未耽擱升學。當時被留級時,心中不服氣,後在第二班三個學期中都是考第一名,心中不平之氣,也就逐漸消失了。後來發現留級半年,並不影響升學,對這位堂哥校長的敵意,也就自然化解了。我班上有一位帥老師,教我班上的國文、數學二門主課。我受他益處很大,終生難忘。 南昌雖是江西省會,省立中學僅有第一、第二兩所中學,其他私立中學倒不少。省立中學學雜各費比私立便宜很多,兩校舍設備比私立完備,所以考省立的學生很多。二中比一中辦得更有名,故考二中的人比一中多。民國十八年的暑假,傅大哥進了私立贛省中學。他勸我們一律報考贛省。我們都是小弟,本該聽他的話照做。不過,除了尚進外,都同時報考了省立第二中學和贛省中學。 尚進帶領我們一群人住進南昌市東湖邊建德觀凌零橋學生宿舍,包住宿和膳食,與贛省中學近在咫尺。南昌暑期天氣很熱,晚上他們在宿舍大門外納涼,拉胡琴唱戲,祇有我一人天黑即上床睡覺。早晨我起身最早。尚進是贛省老學生,他想帶一批新生來,讓學校方面對他另眼相看。尚未張貼的榜,他先過了目。他從榜末看起,倒數第二名是傅嵩幽。他在新生中年紀最大,人也漂亮,講究衣著飲食,但讀書並不用功。尚進從榜尾看到榜的中間,我們一行人除我之外全都榜上有名。贛省中學也是錄取一百五十人。他祇看了後半,前一半他認為不必看了。他回宿舍,大家都在納涼,祇有我一人早睡著了。尚進低聲向大家宣佈,在座全取了,祇有睡覺的一人未取。姓傅的有一人名雲松,他是我三嫂的兄弟。他對我關心,本來他胡琴拉得好,也會唱戲,也愛睡早覺,那晚聽說我未考取,他很緊張。第二天,我一早起來就說我要去看榜,走過凌零橋,一會即到了贛省中學大門。大門旁張貼一張大而長的榜。我從榜首看起,第二名即是我。我告訴陪我去的雲松哥我取了。他比我高大,將我抱了起來。他慢慢地將昨晚尚進說我未考取的事說了一遍。他昨夜未睡好,所以今晨一早陪我看榜。我說我還要去看省立二中的榜。雲松哥也考了,當然也想去看。我們倆跳跳蹦蹦地去了。又是一張長榜。我還是從榜首看起,記得投考時有千八百餘人,今日榜上僅錄取一百五十人。我從第一名看起,看到三十六名就是我。雲松哥很為我高興。但他自己和其他同伴都未錄取。其他同伴因為都被贛中錄取了;二中的榜,他們也不來看了。 離開學的日期尚有一段時間,他們都搬到贛省中學宿舍,我一人搬二中宿舍。二中的宿舍是一間很大的房間,燈光幽暗,四圍漆黑。孤零零地一人獨處中,感到好可怕。學校尚未開課,其他新生也未報到。我每日跑到贛中宿舍去找同鄉同伴。尚進總是勸我入贛中。我受到寂寞和獨孤的侵襲,在掙扎:心想二中比贛中好,學雜費又便宜,拼命忍耐。後來二中也開了學。有一天我到贛中去玩,遇到訓導王承之,他找我到他辦公室談話,問我為什麼不繳費入學。我說我在二中已繳費入學,又說二中不要學費,僅收膳宿和雜費。王主任說同伴都到贛中來,你一人在二中,多麼不方便;你到贛中來,因你入學總考第二名,我準你免學費,你祇繳膳宿和雜費好了。於是我從二中退學,到贛中入了學。 贛中的校舍原在東湖的東邊,是一棟很舊很小的房子,運動場也小,過去初中招生祇一個班。自我們十四班開始才招三班,在東湖的東北方大沙地,建了新校舍,運動場很大。我們在舊校舍住了不到一學期,即遷到新校舍。老師教學認真,學生也用功勤學。十四班同學的學業成績,不僅打破本校的紀錄,在校際也享有頗好的聲譽。學校每月舉行月考一次,其成績由教務處在公告欄公告,凡90分以上的是紅字,六十分以下的是黑字,中間的是白字,三個月考成績都在九十分以上的,可以免期考。暑假很長,常可結伴返家,年假很短,為了返家可早一週。平日用功讀書,我的期考在初中時代都獲得免考,可以早一週回家過年。那是興高采烈的事。父親在家經營商店,過年的時候,生意特別好;家裡的親戚,生意上的顧客,人山人海,川流不息,父母忙得團團轉,我有時要做做幫手。 大伯紹旦是清朝舉人。他和我父親兄弟情感最好。他的家住在村的最上邊靠山。我的家在村的中間靠東邊,相距相當遠。他每天上下午必定到我家走一遍。來了也不坐,祇是到櫃房上下走一遍就走了。我小時,他常抱我一下。到初中時,他總是嘲笑我讀的是洋學堂,小學畢業是秀才,中學畢業是舉人,說我很快是舉人。其實,中學畢業生哪裡可比舉人。他老人家有點不滿民國的意思,對洋學堂也有點嘲笑的味道。我是晚輩,祇有作無言的反抗了。 初中畢了業,回了家,堯公祠堂設宴祭祖,為橫村新民、砥柱和我三人接風。同宗親人真好像我們是舉人了。這時經濟不景氣,父親執意要我在家隨同他經商。我私下向母親訴說,非去南昌再升學不可。暑假在家住了很短的一段時間。母親暗中給了六十元銀幣,我就同新民、砥柱去南昌準備升學。我們三人同考了省立工專、南昌高師。高師是新成立的,免學費還供膳宿,所以考的人數特別多。工專放榜,我們都被錄取了。高師放榜第一班取一百五十人,祇我一人榜上有名,新民,砥柱都名落孫山了。我一人又考取了醫專,並且入校旁聽了解剖學的課。一個人屍從酒精窖裡取出來解剖,我倒胃口幾乎作嘔,入醫專的念頭即時消滅了。 入了南昌高師,分在第一班甲班。據說,教務處是依入學考取名次分班的。平均之下,甲班的程度比乙丙兩班是要整齊一些。在中學時我的英、數見長,初入高師時英、數課同班同學多向我求教。但師範注重國文課,國文課都是戰國策、左傳、十子書選篇。初期是一位嚴老師,詩詞書法均佳。我能做詩填詞,均是得自嚴老師的教導。高師六個學期,嚴老師教了前三學期,後三學期是一位復旦大學畢業的潘老師。他體胖近視,上課認真教學。他長於啟發思路,注重白話文。在嚴老師教國文課出作文題目時,我們是文言文,文長不過千字而已。潘老師教國文課祇限白話文,而作文題目又常是大題目。所以,每次作文字數增至五千至一萬字。因字數過多,故不限課堂交卷,可以下課補交。我還記得在高師二年級下學期,潘老師出了一道作文題:“孟子言性善,荀子言性惡,告子曰:性猶水也,決之東流則東流,決之西流則西流,試申論之。”他出的文言題目,但限我們必須用白話文。我寫了一萬字,獲得了他的甲字成績。 那時,省政府教育廳發動各校國文作文成績比賽。據傳,各校學生文章都經過國文老師修改重抄後,才提出參加展覽。祇有我們高師所提作文成績都是原件。評審結果,總成績第一,還是屬於我校。書法比賽也是同樣結果。而數學比賽,則沒有我校的份兒了。 從二年級開始,乘假日聯絡都昌同學成立了都昌旅省同學會,我被選為會長。照都昌旅省同鄉會規定,我是同鄉會當然理事。有一日,余理事長設宴招待都昌縣吳縣長,請我作陪。那時我是三年級學生,暑假畢業。余會長旅南昌日久,財力也大,人又正派,那時他應該是五六十歲的人。吳縣長四十來歲。余會長於席間嘉許我是都昌青年後起之秀,吳縣長當面約定畢業即返縣任教。將近畢業時,收到吳縣長派令為第三區中心小學校長。工專畢業的新民告訴我,說他是第六區的中心小學校長。當我們倆從南昌返都昌縣府時,我們倆又被改派了。我是第六區中心小學校長,新民改派第六區公所區員。 那時,區設中心小學,保設保學,是江西省新建立的地方教育學制。中心小學校長兼輔導保學,並取締私塾。我首先將小學辦好,私塾學生爭先入小學,私塾自然自行解散,無須我去取締。當時,六區所謂經管私塾,就是學生年齡相當大程度地提高,有很多五六級學生的年齡比校長我還大些。所以他們一畢業就成為區鄉鎮保的幹部。當民國三十五年返鄉競選國民代表時,區長、鄉長都是我的學生。這是後話了。 快近寒假,我獨自一人赴縣城接洽公務,寓都昌縣城周家會館,忽覺頭暈眼花,好像大病臨頭。時正大雨,公務已畢,本擬返校,身體一時感覺難支,乃臥床休息。因全身發熱,臥床睡了數小時,醒來忽覺稍愈,時已天睛,陽光普照,時光約當下午三四時,於是步行三十華里返家。冬天,鄱陽湖水乾,鄱陽湖內港小灣可以步行。但雨後石橋上仍有尺許深的水,自量身體在發熱,決難自行涉水過去。灣邊有村落,都是我周姓。繞到村落,隨便走到一同姓家裡,靠我父名,說我身體不適,急須涉水過河返家。一分鐘後,即來一同姓壯士。背我行泥路水橋,抵岸時已近黃昏。壯士涉水返家,我則忍痛邊行邊席地休息,約在黑天中好像爬行回到了家門,即倒地由家人抬上臥床,當夜高熱四十一度,人幾近暈迷。次日全身發痘,經堂哥中醫師雲松診斷是天花,服藥休養足足四十日。所幸寒假,尚未耽擱多少校務。後來聽說背負我涉水渡橋回家的那位同宗壯士,得天花病故。聞之於今數十年後,仍感心中歉疚。 民國二十五年春,全縣小學童子軍校閱競賽,我親率百餘童軍,從徐家埠行軍到縣城,徒步六十華里。清晨起程,日落時抵達目的地。校閱結果,我校獲全縣第一,學校為之增光。 暑假,我一人束裝赴南京考大學。因考慮經濟問題,僅祇抽考中央政治學校,其他各大學一概未考。因政大免學費且供膳宿,報考者眾。而江西省屬內地,學校水準不及江浙上海。我在江西高師雖名列前茅,和上海及江浙學生成績一比,竟名落孫山,飲恨而歸。抵縣府教育科,知道校長被調職。我向科長質詢,我辦學成績不差,為何調職?我祇好赴南昌求上級評理。朱科長溫語囑我在縣城稍待三日,第三日送來派令,任我為第一區教育特派員。原來這一職位是新設,剛剛派了我的學長傅尚進。他尚未到職,臨時撤回改派他為縣農業試驗所“技正”。他本學農,正所學所用。我是學教育,且是校長下來,比他適宜。 特派員辦公室附設在區公所。區長是一位臨川人姓汪的。他宿舍兼辦公居樓下,我宿舍兼辦公居樓上。他是夫婦二人,我是單身一人。公餘之暇,努力自修,尤其早晚,必定用功自學。樓下區長太太,對我早起晚睡,深感不滿。因舊式木造二層樓房,並未隔音;二樓有人活動,樓下多少感受到雜音。我雖然儘量注意輕手輕步,總是免不了有點輕微音響。這位區長太太常表示深惡痛絕,使我反感。但全區保學教育界對我的風評甚好。我服務桑梓,盡了我的心意,甚覺欣慰。 民國二十六年元月我辭職,束裝赴上海升入大夏大學。大夏有我南師同學很多位,以楊虞賢同學為首。楊同學是南師第一班同學。他身高面貌標緻,在同班中的學業成績算是落後的。他的家算是窮苦,岳父家富裕。他靠太太向岳家取得供給,得以讀大學。我入了大夏的教育學院,院長邰爽秋,名教授董潤堅。董教授開了一門課,“人與社會”,我選取了它。這門課無課本。董教授在第一次上課時,在黑板上開了一份書目單,差不多三十來本書。我把書目抄下來後,為購書而發愁,結果決定不買,去圖書館找。圖書館也很難找到。第二次上課時,我向董教授申述困難。董教授說他家有一小型圖書館,囑我隨時可以去閱讀。因此我成了他家中長客。董教授上課祇是在黑板上畫幾圈,說十來分鐘的話。他說大學生不要講課,祇要自己研究,教授指導而已!他在黑板上畫一個圈,他說這代表宇宙;內畫三個小圈,他說這代表動物、植物、礦物。另把代表動物的圈移出來,在動物的圈內加畫數小圈,分為人類、獸類、禽類、蟲類。後來又將人類的圈另列出,在人類圈中分出各色人種。董教授上課雖祇三言兩語,但對學生的啟發作用卻甚大。他的課包括人類學、邏輯學、思想史、社會學、社會學史。董教授誠然是一位博學的名教授。但他口出狂言,目中無人,對當時的政局不滿,對蔣委員長直呼其名。聽說蔣委員長曾在廬山召集各史學名教授商討國是,董教授從廬山開會回校上課,不再直呼蔣委員長名字,改口稱蔣先生,由責罵的口吻,也改為支持語氣。在幼稚的我看來,有些奇怪。其實那時我已參加復社,假日常有群人集會,平日小組集會,而且我還是小組長。幾位同學常常以數人併肩散步於校園,交換學生運動的意見,或交換所知道的各種消息:廬山會議、廬山訓練,對後來的全面抗日戰爭,發揮了無比的力量和影響。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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