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華人 專欄 蓋棺論定──王若望先生逝世週年祭 陳家驊 原以為若望先生是位才子式的人物。當年周圍不乏如此這般之士,不過卻沒像他那樣深受大眾的愛戴。因為敬仰他,來美以後,曾寫過緬懷他的短文,卻是以才子這一角度為出發點的。 王先生逝世後,含淚讀了一些人士寫的悼念文章。他們以“偉大”來推崇王先生。蓋棺論定,可見對他深深的愛意和敬意。仔細想來,覺得這一論斷非常出色,恰到好處。我向來所說的才子,不僅不能概括王先生不平凡的一生,立足點分明過於低調。想當年,五十年代初,誰佔據了上海人士的心?誰是上海人有口皆碑、個個爭說和喜愛的人物?除了王若望,仍然是王若望,毫無分歧。祇要七十歲上下的滬籍人士,即便今日說到王若望,仍然會高豎大拇指,讚不絕口。 當年,文學界在清規戒律的嚴密控制下,公式化、概念化盛行,作品十分單調。王先生排除萬難,寫出了詼諧幽默的清新之作,發出了高吭的異聲。僅此,長夜明燈,不以偉大尊之,還有什麼別的說法可以替代!我終於開竅。 一九五一年我和他有過文字之交;五三年,我轉入另一文藝雜誌時,他調來擔任副主編,做了我的頂頭上司。他的平民作風和寬廣胸懷,使我震驚和欽佩:當時的政治氣氛下,很少私人交往,心中是非常敬慕他的。幾年後的一九五八年,上海作協把上了陰謀、陽謀大當的他,及許傑、陳子展、徐中玉等教授,貶為右派,在大張旗鼓地給他們戴上“帽子”的次日,我被送去農場“脫胎換骨”。改造了二十幾年後的八十年代初,才脫離牢籠,回到上海。 一次,在資料室碰到王先生。他直爽地對我說:“家破人亡”。又說:“身子倒可以,別忘寫點東西”。王先生如此關心,使我感動,和別人相見時,不過是“老朋友,老朋友”!“老同志,老同志”!“久違,久違”而已。幾曾如他帶著深深的情意。他知道我居無定所,領著五零年核定的工資,生活十分艱難。又一次相見時,他說,“有位工程師。想和你拼成一家。她簡單,沒有子女。既有房子,又有經濟條件,祇是胖些。任何時候你都可以搬進去”。他給了我地址。 當時他是炙手可熱的局長級上層人物,和我這個才脫離農場的低等百姓,非但不避之唯恐不遠,不怕沾上窮氣、霉氣,且主動要解決我面臨最迫切的大困難。真是不可思議。對他的感激之情,再次銘記心中,從此念念不忘。 我之所以沒有搬過去,和工程師合二而一,成為一家,是因為我的冤、錯、假案沒有全部落實。我想待經濟和住所得到合理解決,把分手四十年的高堂老母接來上海後,比較輕鬆些時再去。我不願為我受苦了二十幾年的兒女,生活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離他們而去。當然,我也不願完全依賴對方,那是沒有道德的。 為了解決我的困頓,為了成全我的第二春,王先生和我談過至少四次。他一直在鼓勵我不要有什麼顧慮,總是說,她對你有所了解,她不嫌你。王先生哪裡知道我痛苦的心情和處境?除了王先生,巴金先生,唐弢先生,黃源先生及魏金枝先生先後對我的關心,也使我永遠難忘。但我卻無法也無力對他們有些微報效。人情債一直沉重地橫擱在我的心上,常使我黯然神傷。 若望先生打算辦《快哉》月刊時,朋友來通知我,王先生要我倆去協助。朋友任辦公室主任,要我擔任編輯主任,幽默、諷刺性時事雜誌是禁辦的,即使不禁,當時環境下,也沒有私人辦刊的可能。可見王先生置困難於不顧,敢為大家發言的氣魄、豪情,多麼宏偉。當然,阻力鋪天蓋地,終於胎死腹中。 一天,在資料室又碰到王先生。他受同仁之請,正在為大家大筆揮揮,書寫條幅。他說:“你來得正巧,也替你寫一張”。此時此際,王先生因“自由化”而被罷了官,趕出了編輯部。同仁還是十分崇敬他。王先生不像有些人,麻煩找上身來,風吹草動,就和“麻煩”劃清界線,脫身而去。不,王先生不是這樣。他所書寫條幅的具名,赫然是“自由居士”。白紙黑字,明白無誤,毫不含糊。他是忘我的先鋒,無私的戰士。為我書寫的是一首他作的詩: 平生不茍合,何敢效狂人;
他倔強和坦蕩的個性,兀立紙上。他行事處世,從不掩飾他的主見和抱負。言為心聲,文如其人,如此種種,無疑是腰挺背硬的王先生不屈和不平凡的另一實例。 那天中午,他找上門來,爽朗地說:“討飯吃來了。食堂已經停止開飯,回家去又不方便”。小兒趕忙燒了五個小菜,他讚不絕口。他看了我住的地方,發現父子三人擠在一處,實在不像話,連連搖頭,喝了一點酒,他說:“今天我來告訴你一個情況,當年你去農場,你妻子貶在農村,她苦不堪言。我見到過數次”。又說:“她是寫作高手,你們倆是大家看好的一對,竟落到如此潦倒悲慘。女人比我們男人尤慘,她死得好苦,不過四十歲吧……”談著談著,他的聲音喑啞了。 任何人都避免與我談及我妻的不幸,怕引起我的痛苦吧。可是有一個可惡之徒(已逝),避開了陰謀陽謀的算計和逼害,為了表示她的“正確”,居然發表了侮辱我妻的小說。我妻是個嘗盡災難、離世已經十年的不幸者,此徒還在惡劣的踐踏她的屍骸,令我髮指。此徒也不想想她自己的不幸,不想一想她及她從國外投奔延安的丈夫,二十幾年來所遭遇的悲慘命運。和王先生的正義公正之音,差如天地,偉大卑微,頓時分明。 王先生處處反映出他不一般的耿直特徵。以他為兒女的取名而論,就甚顯著。他有七個兒女,取名為東、南、西、北、中、佐、佑。在當年那種向左,向左,還是向左的政治大氣候下,他把“左中右”併立,不分軒輊,沒有偉大膽識和氣魄,誰敢?可以說,神州大地沒有第二人。我敢斷言! 晚年,王先生提出有些人的心中,“有個小毛澤東”。這種哲理的論斷,使我這個幾度身受其害者,拍案叫絕。因為這些人學精了陰謀陽謀的兩手,運用巧妙,也使我生平幾次遭到毒害──早年使我傾家蕩產,中年家破人亡……。近十年來,雖然大陸在開放改革的環境下,“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大家已拋棄了八股老調,對陰謀陽謀所誘發的窩裡鬥,尤為厭惡,毫無市場。但在此間的自由世界,某些人卻又鉆了不談政治和人們秉性善良的空子,仍然在為了一己之私,陰一套,陽一套,還在當寶貝運用,鉤心鬥角,作踐他人,置道德於不顧。豈不哀哉!王先生所指的正是這些小人!應該說,王先生哲理性的論斷,抓住了某些人的要害。痛快之極。 以上幾個身受的例子,不過在於對“王先生偉大”的論斷,提出一些看法和比較。是白是黑?是正是邪?是是是非?王先生的面目清清楚楚。是一個響噹噹的大寫的人。且始終如一,非常完美。和他相識五十幾年,我了解他。 純金般的王先生逝世已經一年,他不凡的行事作風,不屈的光輝形象,和勇敢的追求精神,眾人之熱愛他,崇敬他,是很自然,也是理所當然的。無疑他將永遠留在人們心間。讓仇視者慚愧、汗顏,讓進取人士有一位可以依托的最好榜樣。 王先生是不朽的。 2002.9.23 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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