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期首页

 

短篇小说

中 蛊


 

 

  我们奔去的那个地方,以为是天边,我们的影子拧成一股一股很结实,似乎同心合意的样子,但我不知道和我们一同出发的人是不是和我怀有同一个目的。

  这荒原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植物。一马平川。很远,会兀兀地凸起一个小山岗,小山岗上一大片刚刚被火烧过的烟灰。队伍没有头没有尾,偶尔队伍中俩俩之间互相打量的时候,那眼神就是鬼鬼祟祟的。

  我有些后悔挤进这支队伍中,说不定在熟识的人中要好些,受起审查来也知根知底。

  果然行李还未打开,就有紧张空气迷漫,我惴惴不安地立在地上,张佩萝职业的敏感,她扫了我一眼又扫了了我一眼,抖抖然地问我:

  “你家什么成份?”

  我头一低,说:“我爸爸得癌症死了。”心想,冲这个,你还要逼我吗?

  “你填表了吗?”

  我被她看得慌里慌张,她用门牙咬咬手指甲,盯住我看,很胜利的样子,然后从包里摸出一本毛主席语录,头勾勾地跑出去。

  她在院子里不知对谁讲:“季小娴成份有问题。”而后又咚咚跑走了,非常地兴奋,有把这消息告诉每一个人的兴致。

  我潜出门,想绕过小桥,截住张佩萝,求她不要揭我老底。

  桥头边支楞楞地坐着一个干瘪的人,脸孔模糊,从上到下捆满草绳,样子迷惑,他每隔五分钟朝河里扔一块玻璃,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旁边一口古钟便泛起一片回音。

  一群小孩坐在不远的地方,个个呆头呆脑。默不作声,像是坐了许久。

  忽而,他朝我惊鸿一瞥,顿时,勾起我一种记忆。

  是夜,牛屋那边响起了钟声,有嗓子从那边黑黝黝地传过来:

  到牛屋里开会喽

  传达文件喽——

  清理阶级队伍喽  ———————

  天黑压压地,彩女家的老屋像一堵黑墙,朝着我压过来。

  四周是一片漆黑的海,远处的狗在叫,高一声,低一声。

  从黑处悄无声息地冒出一只黄鼠狼队伍,一只跟着一只,右手里提着一只油灯,左手举一杆黑旗,朝牛屋鱼贯而去。小时候听我外婆讲过黄鼠狼的事,说要是撞见这东西千万不能得罪喔。我一边朝后院退——边心惴惴地想:它们去牛屋做什么?

  我朝后院跑,后院有只石碾子,彩女家女儿大香子不知从哪儿蜇出来,她鬼蜮蜮地对我讲:

  “姨哩,那个石碾子喔,蹲不得喔——”

  半夜,张佩萝回来了,她悉悉索索地点着了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

  我抱着双膝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你不去开会?你害怕?”

  远处传来一头牛的低吼声,像从梦中传来的,还有瓦斯灯的嘶嘶声,不是听到的,而是神经感觉到的。

  “会开到一半,一头牛突然死了,这就更需要开会了。”

  她二眼炽红如在火里燃烧。

  “关于牛的历史,你知不知道?”

  我几夜没有安睡,白天蹲在彩女家屋后。

  彩女家屋后,是红薯地,红薯早被起光,我弯腰一垄垄地想寻漏网的生红薯吃,红薯垄子一条挨住一条。盯住一条死看到底,便会把条垄子看得竖立起来。正午时的太阳照在我的头顶上刹时就把我的影子吞掉了。

  人们都在议论纷纷,关于填表的事。我转着圈子找自己的影子,找不到,一阵悚然。

  我妈在某天正午上吊自杀了。

  书桌上放一张表,白得要命,是她留下的,只填了一半。

  那几天收到城里来信。我的老师王飞失踪。

  -----他历史复杂,一共填了三尺高的表格,最后一栏填错了,是因为太悃。据说,通辑令已发向全国各地了。

  我们的会还没有正式开。表还未发下来,但据说已经内定好。党支部书记又到团部去开会了,去领新的表格,这次“清队”很严格,这儿虽说荒凉,却是海防前线。

  张佩萝半夜起身跑五十里,到新浦买红漆。漆店大量供应红漆,漆店的党支书对张佩萝讲,他们已经通知漆厂,其他颜色的漆一律停止生产,全国统一红。

  她把一只旧喇叭漆得赤红,站在村口眺望支书。

  本省原省委书记的三个女儿站在麦田眺望张佩萝。张佩萝一从村上回来,她们一个跟住一个走进张佩萝的屋,交给她几摞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她们的父亲堕落成黑帮的罪状,然后她们就上厕所,每回她们都跑进男厠所。张佩萝站在女厠所门口系裤带,大声地说:

  “看看她们埋藏了多么深的祸水。”

  连长扛着锄头从这儿经过,他用锄头在地上击了三下,神情很严峻,那是一种绝密的接头暗号,当天就有一张血书贴到了中央文件旁边,连里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竞相写血书,是晚,人们走起路来便开始没有了脚步声。

  天将黑的时候,在各家门前的绳子上,挂满了黑色的、灰色的地主小孩的衣裳,还有反革命老婆的裤子,晒在绳子上的衣服都有没洗干净的血迹,被浓霜冻硬。风刮得有怪怪的声响。

  半夜,我四处瞅瞅趁没有人的时候,把我的血书贴到宣传栏上。回来路过前省委书记家三个女儿的屋,我趴在小窗洞口朝里偷窥,看见地上堆了一地的纸,二女儿一动不动趴在床上,那个小女儿在地上转着圈子讲:

  “我又想解小便了。”

  一边讲一边咳嗽。她大姐端了一只锅给她,她眼睛发亮,她立即蹲下,把小便朝锅里解。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宣传栏上的血书全变成了黑颜色的。张佩萝费神地分析:“一定其中有人血是黑的,『污染!』这是『红与黑』的斗争,很严重呀,同志们!有异常的事即将发生!”果然,暮黑的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雪。这雪下得很奇怪,大片大片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往下压,来势汹汹。可是,那雪压到村口最高的苦楝树梢上一丈处,却下不来了,大地反而变得焦干。

  城里有消息传来,王飞被枪毙了,五花大绑,临刑前,他想喊“毛主席万岁!”不过,没有喊成,事先,他的下巴被敲掉了。

  党支部书记打电话回来说是“表”已经领到了,关于开会的事有很多内部指示要传达,但是下雪了回不来,连长回电话催他,说地上干干的才六月天麦子暂时不收。支书说没得事。

  第一场清查运动刚开始时,我爸和我妈一人领了一份表回来,从那晚起,我爸和我妈轮流在门口放哨。不分昼夜——

  我妈两眼通红,嘴唇发白,口腔发出一种很难闻的味道,她不住地对我爸讲:

  “离天亮还有一个多钟头了。”

  我爸的胃病突然犯了。

  我妈反手拴上门,用眼角暗示我爸:对门那家在墙上筑了一个洞,好象瞭望哨的样子,正好对着我们家,那洞里总有眼珠子在游动,我爸却领会不了她的意思,我爸哆嗦着手指着墙上的毛主席像,我妈吓得直抖:

  “好……好……你在光天化日之下干得什么勾当!我要检举你,不识好人心的东西!”

  我爸掉头出门去医院看病。后来做了切片检查,查出胃癌,那天他拿着疾病诊断书回来,看我妈继续受煎熬的样子,竟然幸灾乐祸,他把疾病诊断书摊给我妈看:

  “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妈极其羡慕地说:“真是来得及时。”她把柜子里的新床单拿出来。还有一对绣花枕头,富丽堂皇地铺到床上。当我爸出一口气躺在床上时,我妈回头对他讲:  “不过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文件上讲,不漏过任何一个人,又没有讲,不包括病人、死人。不信,你去研究研究。”

  不几天,我们的档案运到了连里。运了好几牛车,整个一个武装连押车,兵临城下的架势。文书好几天不到食堂吃饭,他忙得要命。仓库里的粮食全部堆到麦场上去了,支书的老婆用秸;秫编的小篓子装了煮红薯,从窗口递给他,他从小窗口洞那头黑悠悠地对着支书的老婆说:

  “你能肯定没有人跟踪你吗?”

  那天,张佩萝的红喇叭忽然裂了个口子,她晚饭也没有顾上吃,跑到五里外的中镇,去找钉马掌的老铁匠修理。老铁匠替她作了特别修理,并叫中镇党委保卫科开了张证明。那天晚上,她起来发呓症,拿着红喇叭挨家挨户通知开会。那只红喇叭很有意思,人们听到它发出的声音,互相敲醒,一个一个钻出被窝,朝晒场走。尽管那天因为突然降雪的缘故天气奇冷,但人们宁愿披着被子也不愿缺席。晒场很大,连着旷野,人们哆哆嗦嗦坐在那里,不知该喊哪句口号,又不敢造次。半夜三更,他们突然为一个问题苦恼起来并且争论不休,那是一个百年不遇的问题:

  地上的大麦一夜间二度发芽,那芽苗不是从地上而是从麦梢发起,这是为什么?

  我妈终于死了。从此有关她的真实历史死无对证。

  我爸呢,一天到晚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在门板上钉了一张牌子牌子上写着:“迄今为止,科学并未证明癌症并不传染。”旁边钉着医院开的癌症诊断书。他用几块黑布把屋子里所有的亮光都捂上。

  由我每天晚上在确定好的时间把饭和水放在气窗口。有时能听到从屋子里隐约传出类似发报机的声音。我爸瘦成木乃伊了还继续“捣古”,据说,他企图与外星人联络上。

  我临下乡的时候,他从门缝传出一张纸条上写道:切记,务必去医院验血!!

  从此我的档案成了我的残酷的斯芬克斯。

  那天日暮,我从西庄朝东庄走,远远地只见连长手上拿着一卷白的东西,匆匆过桥,他的头上也匝了一条白色的东西,腰间也系着一圈白色的……我顿时发悚得要命,一卷白色的东西会是什么呢?难道除了“表格”还有什么东西是白的吗?白的·不就只有  『表格』吗?

  天上起了月亮,月亮的清光在彩女家屋山头的土墙上映出一个倒豆芽的黑影儿。

  彩女到屋后上茅厕,撞见我跪在地下,以为撞见鬼了,吓得  “咋哇”一声。我吓死了,爬起来一把捂住彩女的嘴,把她拉进锅屋。她压住自己的胸口,好久才回过气来,说道:

  “妈妈也,我当成是连长他妈哩!”

  “连长他妈有什么好怕的?”

  “她刚死,魂灵不怕人吆?”

  “连长他妈死啦?”

  “你看那招魂幡哩

  我看见锅屋灶台上有一摞摞白的东西。我上前用手摸摸。彩女问我:

  “仓库腾空了,里头堆了多少白纸片是做什么的!”

  我发现彩女的眼神有些异样。我变得怯怯地,我朝屋外退,退到院子里。

  彩女家女儿大青子不知从哪里蹩出来,她一把抱住我的大腿伸出细细的白手指,指着院北那只石碾子:

  “姨哎,那个石碾子喔,蹲不得喔——”

  “为什么?”

  “是朱向东他大蹲过的。”

  “哪个是朱向东他大?”

  “桥头那个『蛊』”

  她遂像只黑猫消失了。

  我拼命朝村口跑。

  村口一条路,白寥寥地。一程又一程望不到头。

  路边一条小河,河面上漂着一片一片雕零的树叶,它们转了一个弯便消失在一片黝黑的防风林后面。

  这儿既寂静又荒凉,在不远处交叉着二条小径,仿佛在努力摆脱大路似的。小河对面的土丘是暗褐色的,上面长着一丛丛的盐蒿,远方一片莹莹的紫灰,一头新生的牛犊在河滩打淌子。冷风追逐着云雨。

在这一切之上垂覆着天空。

                            写于1982年(从未发表)

 

作者简介吴倩.1969年3月26日至1974年3月于江苏生产建设兵团插队.1979年因为参加大陆南京民主墙底下文学社团〈〈人间社〉〉的活动。后遭整肃和取缔而中止在大陆的文学前途。现客居美国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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