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魔”之“禅”

——评《洛夫禅诗》集

沈奇


简介:

 

  摘 要:“禅”“魔”互证,是洛夫诗歌美学的核心。《洛夫禅诗》集的出版,为近年渐次展露的现代禅思诗学研究,提供了一个典型个案:即经由现代诗淘洗之后,对富有“东方智慧”的古典诗美及汉语诗性本质的二度认领,以求在现代性诉求与汉诗审美特性的发扬之间,寻求更具超越性和亲和性的连接点。

  关键词:台湾诗歌;洛夫;现代禅诗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1974年),洛夫出版了他的代表性诗集《魔歌》,与其另一部重要诗集《石室之死亡》的前卫风格形成明显对比,似乎诞生了另一个洛夫,一时备受诗界注视。多年后,诗人自己也谈到:《魔歌》是他艺术生命和语言风格趋于成熟的一个转折点。(《洛夫访谈录》,北京《诗探索》2002年1—2辑总第45—46辑)在《魔歌》里,除《长恨歌》、《巨石之变》等名作外,引发人们特别关注的,是《金龙禅寺》、《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等一些别具禅趣的小诗、短诗,由此得识,“诗魔”原来还有另一面风貌。实则诗人素有“禅心”。在洛夫这里,“魔”即“禅”,“禅”即“魔”,“禅”“魔”互证,方是洛夫诗歌美学的核心。《魔歌》之后,整整三十年来,诗人一直“暗自/在胸中煮一锅很前卫的庄子”(洛夫诗句),创作了不少“禅诗”之作,并最终指称“诗与禅的结合,绝对是一种革命性的东方智慧。”(同上)让阅读界和研究者一直遗憾的是,洛夫的这些“禅诗”,多年来均散落于各种选本中,难得集约性地全貌而观。如今,诗人终于将其精选结集,单独出版,既满足了人们长久的阅读期待,同时,又为近年渐次展露的现代禅思诗学研究,提供了一个典型个案。
  大陆诗学家陈仲义在其《扇性的展开——中国现代诗学谫论》(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一书中,将“禅思诗学”归为“新古典”一路,高度肯定其为“打通‘古典’与‘现代’的奇妙出入口。”同时也不无憾意地指出:“(新诗)八十年来新禅诗实践者寥寥”,“专司于期的诗人凤毛麟角,”“1917年至1949年三十年间,大概只能找出废名一人,”“而后才是入台的周梦蝶,”“再后是部分的洛夫和孔孚,”“从总体趋向看,现代禅思诗学明显露出断层与失衡”。(109—113页)对此,笔者也曾在《口语、禅味与本土意识——展望二十一世纪中国诗歌》(台北·《创世纪》诗杂志1999年春季号总118期)一文中提出:“‘现代禅诗’一路,我主要看重其易于接通汉语传统和古典诗质的脉息,以此或可消解西方意识形态、语言形式和表现策略对现代汉诗的过度‘殖民’,以求将现代意识与现代审美情趣有机地予以本土内化。”并认定“现代禅诗由式微而转倡行,恐只是迟早的事。”如今,“部分的洛夫”已越来越突显出他在新禅诗一路的特殊价值和重要地位,而《洛夫禅诗》的出版,便也带有了几份既填补历史“断层”,又开启未来发展的意义。尤其当此极言现代、“光脊梁穿西服”而复生“文化乡愁”的新世纪之初,回头再全面领略洛夫的现代禅思之诗境,自会蓦然惊喜,这里确有另一番别开生面的天地。
  由生命诗学而禅思诗学,在洛夫而言,不是美丽的遁逸,而是“血的再版”,所谓借道而行,换一种方式观照人生,审视世界。儒家的热衷肠、禅家的平常心,在诗人这里,乃一体两面,相融相济,相激相生,于互证中见别趣,且潜在的精神底背,仍是现代人的生存体验与生命意识,只是别有通透,而非无所住心,是以称之为“现代禅诗”。应该说,这是自新诗以降,有禅思诗学以来,洛夫有别于其他新禅诗的根本所在。这是一种“焚过的温柔”(《信》),而“你是火的胎儿,在自燃中成长,”“你是传说中的那半截蜡烛/另一半在灰烬之外”(《灰烬之外》)“葬我于雪,”隐我于禅,所隐所葬的,并非一个枯寂的空无,而是“一块炼了千年/犹未化灰的火成岩”(《葬我于雪》)反观传统禅思,追求的是“悟入”、“空出”、“不即不离,不住不著”,求解脱,得逍遥,有中生无,无虑而自性清净,不但失却人生应有的关切与担当,且以弱化生命意识为代价,堕入寡情幽栖之个体心智的禅意游戏。入诗,则唯禅是向,将其固化为一种知性网罩,失去本初的心理体验和个在的审美追求,实则只是观念形态的诗型诠释,与真正的诗性生命意识相去甚远,所谓“酸馅气”即在于此。这种“酸馅”不换掉,凭你用怎样现代的诗法去重新包装,也难除其腐味,难消其隔膜。或许,这也正是新禅诗一路一直“式微”而“寥寥”的主要原因。洛夫于中年午后之诗旅中近庄近禅,自有其独在的出发点。一方面,系心理机制使然,即其卓然峭拔的人格精神和素直萧散的人文心境的自然取向。“静寂自内部生长/自你的骨头硬得无声之后”(《石头记》),方“裸着身子跃进火中/为你酿造/雪香十里”(《白色之酿》)。一方面,则主要是经由现代诗潮的淘洗之后,对富有“东方智慧”的古典诗美及汉诗本质的二度认领,以求“汲古润今”,在现代性诉求与汉诗审美特性的发扬之间,寻求可能的、更具超越性与亲和性的连结点。“我走向你/进入你最后一节为我预留的空白”(《走向王维》)这“空白”,正是那“革命性的东方智慧”,一朝为“我”所用,则顿开新宇。禅与现代诗,有隔处有不隔处,洛夫栖心于禅,看重的是禅道、诗道皆在“妙悟”。妙悟于思,因隐而示深;妙悟于言,由简而致远。以此助现代诗思,而非以诗心入禅道,洛夫得其所然。若仍拿上面的比喻来说,洛夫显然是用传统禅思之皮(“妙悟”之法之味)来包现代诗思之馅,这就从根本上弃绝了“酸腐气”,所谓借道而行,同途殊归,即在于此。
  因此,读洛夫禅诗,从来不觉有隔;意不隔,语不隔,味也不隔。(新禅诗中,有此三不隔者,确实“寥寥”。)意不隔,在于洛夫的禅思,是一种立足于现代之生命象境和存在维度中的游心于意,与性空为本、以禅为禅而弱化虚化生命诗意与生存追问的传统禅道,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这种本于生命诗学的“禅化”,实则是对现代生命诗学的另一种“深化”或叫“澄化”。澄言以凝意,澄意以凝思;澄而不寂,静而不虚,“课虚无以责有,叩寂寞而求音。”(陆机《文赋》)尽管如此“澄”下来,“体内体外都是一片苍茫”(《走向王维》)却有另一种目光和语感的生成,以此消解角色意识与语言困挠,复以超然心态和本初自性涉世入诗,反而“对生命有着更全面的观照,对历史有着更强烈的敏感”了。(洛夫:《如是晚境》,台湾尔雅版《雪落无声》诗集代序)诗人浴火酿雪,虽“心中皎然”,但到了却“心惊于/室外逐渐扩大的/白色的喧嚣”(《白色的喧嚣》);诗人近禅爱秋,悟“秋,美就美在/淡淡的死亡”,却又暗藏一句“天凉了,右手紧紧握住/口袋里一把微温的钥匙”(《秋之死》)于达观中见眷顾,挽留一缕人间烟火。一部《洛夫禅诗》,走笔处,时见灰烬、见蝉蜕、见泡沫、见雪见烟见苍白,也同时见蜡烛、见飞鸟、见石头、见火见光见红润。即或是较早的《金龙禅寺》之名诗中,诗人也有意让那只“灰蝉”,“把山中的灯火/一盏盏地/点燃”。而如《剔牙》、《沙包刑场》、《西贡夜市》以及《清明》一类诗作,更是直面现实之丑恶与荒诞,于冷眼中迸射针芒。只是“白”也好,“红”也好,“静”也好,“动”也好,在洛夫禅笔下,均不再是刻意的冲突或暴张的矛盾,只是以实言虚,以虚言实,于静笃之语境中弥散悲悯之情怀、关切之深意,化曲思为直寻而“直致所得,以格自奇”。(司图空《与李生论诗书》)如此由眼前物、日常事、当下境、平素心所生发的禅意诗语,又何隔之有?当然,作为一种语言艺术,其关键处,尚不在于你说的是什么,怎样说的,而在其说法是否有味道,尤其是你所操持的母语所特有的味道。味道隔,则一隔百隔;味道不隔,则其它的隔尚有化解的余地。百年中国新诗,要说有问题,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丢失了汉字与汉诗语言的某些根本特性,造成有意义而少意味、有诗形而乏诗性的缺憾,读来读去,比之古典诗歌,总觉少了那么一点什么味道,难以与民族心性通合。洛夫以禅助诗,最得益也是其最成功之处,正在于此———助之简,助之净,助之清明灵动,助之澄淡涵远,助之素言淡语而得言外至味。素有“意象魔术师”之称的“诗魔”,大有“水停而鉴”(刘勰语)、重觅汉诗本味的兴头,以素直之质为体,略施诡异之采,自常境中入,由奇意中出,于静笃中见峭拔,于澄明里生悬疑,淡语亦浓,朴语亦华,自然呈现,邀人共悟,一时尽得禅思之别趣,且现代,且鲜活,且有味———汉语的味、东方的味、我们中国人所钟爱所珍惜所无法割舍的味。正是这种可信任而极富亲和性的“味”,使诗爱者选择《魔歌》为30部“台湾文学经典”之一,而非洛夫自认为“我诗集中最具原创性和思想高度的《石室之死亡》,”(《洛夫访谈录》,同上)今天看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洛夫深得汉诗语言本味的诗风,在诗人其他作品中,其实也早已水乳交融,只是在其禅诗中显得特别明显而已。那片被诗人自视为“最后一节为我预留的空白”,也确实在洛夫“进入之后”,不再“寥寥”,不再“失衡”,而焕发出新的异彩新的生机。现代禅诗由此而有了具有影响力与号召性的代表人物,也便由此奠定了它得以新的发展的基础。每读至洛夫《走向王维》结尾处那充满自信的诗句,我总觉得,这不仅是诗人个人的自信,而是整个现代汉诗的自信——套用洛夫的语式来说:不但自信,而且还带点骄傲!

出处:《华文文学》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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