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　寄

　　　　洛夫

　　昨夜
　　好像有人叩门
　　院子的落叶何事喧哗
　　我把它们全都扫进了
　　一只透明的塑料口袋
　　秋，在其中蠕蠕而动
　　一只知更鸟衔着一匹艾草
　　打从窗口飞过

　　这时才知道你是多么向往灰尘的寂寞
　　写好的信也不必寄了
　　因为我刚听到
　　深山中一堆骸骨轰然碎裂的声音

　　1999年秋，洛夫将他最新一部诗集定名为《雪落无声》，交由尔雅出版社出版，《未寄》即是其中的一首。诗人在自序中解释选择“雪落无声”作书名时说：“因为我很喜欢这个意象，它所呈现的是将我个人的心境和自然景象融为一体的那种境界，一种由无边无际的静谧和孤独所浑成的宇宙情怀……”此时的洛夫，二度放逐（这次是自我放逐），寄身加拿大，亦客亦主，孤居理气，襟抱超然。落于创作，也由加法变为减法，神澄笔逸，字里行间，尽是繁华散尽后，清明岁月中的自在呼吸和本真写意。无论本事还是寄寓，都形踪空寥，淡然如烟，看似清水白石，却又禅机四伏，体现一种超越时世、与天地万物和谐共生的淡远情怀。
　　《未寄》一诗，即为上述心境的点睛之作，写于诗人1996年移民北美后的第一个秋天。全诗仅12行3小节，以叙事为骨，稍作意象点化，极为空疏清简而又寄寓深远。起首2句一小节，起等就平中见峭，自设其惑：“昨夜／好像有人叩门。”一词“好像”，化事象为意象，平生悬揣意味。静极思动，远在他乡作故乡，思乡情更切，是以生盼生寄，有人无人，那一扇心门，总在秋夜中待“叩”的而亦主亦客的漂泊心境便一下子浓浓漫溢于这待寄的秋夜中了。因心动而幻听，实则并无人叩门。此时，想静下来也静不了了，是以错怪“院子里的落叶何事喧哗”，依然是自设其惑。遂找个排遣的借口，将一院落叶之“喧哗”“全都扫进”“一只透明的塑料口袋”（在秋天，连塑料袋也清明得“透明”了啊！）未料却落得整个的“秋”，都“蠕蠕而动”起来。此第2节4句，是写实也是写意，亦真亦幻而近庄近禅；借扫秋叶而理秋心，求静而获动，看是平常事，却于悖谬中见机锋。而以落叶人入袋转喻为秋之蠕动，又何其自然贴切，且生动得让人叫绝！诗转第3节，又是一动：“一只知更鸟衔着一匹艾草／打从窗口飞过”（为什么是“艾草”？屈子、端阳、一年一压的台湾诗人节等等，这“匹”草可谓负载不少文化乡愁呢！）先前是心动，此时是眼动；远走他乡，本为着忘却为着清静为着孤寂中的那种淡远与超然，不料人愈远心愈近，境愈静思愈动，依旧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之况味。由此诗人顺笔落下一声叹息：“这时才知道你是多向往灰尘的寂寞”——这是正话反说，看似刻意求静，实则人非尘土，反衬那动的必然动的深切与无奈。诗的结尾从院中又回到屋内，经由心动（疑人叩门）、叶动、鸟动之后，诗人颇有点“此情难与君说”的困惑，是以连“写好的信也不必寄了”。这“信”，自是远寄文化故土的信了，“剪不断，理还乱”，干脆不理，然而诗人最终给出“未寄”的事由却是“因为我刚听到／深山中一堆骸骨轰然碎裂的声音”，全诗也至此戛然而止，将前面信手拈来轻描淡写的叙事猛地收束于一个诡异骇人的意象上，使整首诗的意蕴由悬疑而入，经茫然而出，充满歧义。至于那“深山中一堆骸骨”，到底有何所指，是归于寂天之虚无，或是向死而生的涅槃？还是不求明解的好，只需惊喜于此一意象的诡异，再回观全诗，自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了悟。
　　回头解题，“未寄”实是寄了，有如诗中一波三折，处处求静而处处见动，正合了“静了群动”、“空纳万境”的境界，可谓于刹那见终古的典范之作。就诗质而言，12行“秋词”，清明疏隽，淡然而喜，写得极为干净，还藏着几分戏剧性的意味，让我们再次领略到洛夫诗风特有的语言魅力与审美感受，且不敢轻视小诗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