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公园以北
公园以北，一个鬼魂
正昼夜歌唱：
“我死了，请让我复活
成为活着的任何人”
公园以北，一个行人
正停足四望：
“是谁？又是谁？
在说着这些疯话？”
公园以北，女友莉莉
正匆匆回家：
“太多了，太多的伤心事
对哪位朋友讲？”
公园以北，琼的丈夫
正挥笔作画：
“鸟儿飞过天空
我怎样飞过这些思想？”
冤死的鬼魂心灵脆弱
它在问：为什么不肯让步？
匆匆行走的人在心里想：
坟墓才是太平的地方！
莉莉在楼下研究中国花布
镜子遗忘了自己的限制
楼上，琼的丈夫触摸麻布
琼在想：这些谋杀般的颜料
2.急诊室
莉莉和琼坐在白色长凳上
琼的心跳已涌上白色天花板
远古的药方金属的针管
各种黑暗形成的涂片
都已来到
莉莉拉好窗户帘幕
医生冰凉的血已涌上
琼的指尖
白衣护士的脚在血色地毯上
走得多缓慢
美丽沉寂的容器
大滴大滴的药液
琼的眼睛闭上又睁开
活像闯过阴阳界
黑暗的爪子 汹涌的恶梦
已落在身后 琼的脚
敲响白色窗户
走下手术台 像个阔佬
莉莉在旁边长嘘短叹
绿色信用卡正在默默忍耐
激情呜咽的帐单
走在大街上，走得太快
锄草机刈着一片清新
城市和汽车 莉莉和琼
无法逃掉内心高飞的可能
3.莉莉的梦和电影院
黑暗中泪水绵绵
莉莉和男友在电影院
天堂和地狱的影院
胶版追赶着一个男人的苦难
莉莉梦中看见琼的脸
琼的处女翅膀抚慰她的脸
琼的两手拍击 压迫胸膛
像梦在夜里开放
胶片在黑暗中追赶不同时光
前排黑洞洞的头东倒西偏
爆玉米花的香味伴随
逃亡者的心跳 他自投罗网
莉莉泪水绵绵
她的男友抚慰她的脸
莉莉梦中看到琼的脸
像梦的骨髓深入到她的器官
琼的脸被爱情充满
琼的身体无处不在
琼的梦正踏上天庭
黑暗的小方孔
死亡在把流亡者张望
死亡在等待一束关键的光
莉莉的心跳在屏息，莉莉在想
千万别跨过那道墙
阴影从舒缓到丰满
光线由明到暗
故事也已清晰
死亡已到位 罂栗花星星点点
冲破布的边缘
莉莉一脸虚无
从梦中辨认出结束
4.新年晚会
站在门厅等人：
莉莉的男友来了
琼的丈夫来了
高大的乔尼来了
长发诗人和女友携手而来
画家和演员远道而来
莉莉和琼在厨房忙碌
一年一度的新年
苹果和蜡烛的新年
红唇和白牙吮吸
灵魂和啤酒一同发酵的新年
乡愁和浓汤的新年
莉莉和琼在厨房忙碌
配制酒 配制蔬果
拿出一些神秘配方
各种草药、籽核、火候
家乡沉重的汁液
压在每个人的胃上
温柔而坚定
莉莉和琼在厨房忙碌
餐巾和碗盏加入了话题
异乡的北风加入酒精
女人们气息芬芳作响
男人们的眼睛
如雾气般伸向窗外
黑暗背景中的白色墓碑
像个花园，加入了怀旧
莉莉和琼在厨房忙碌
酒至一巡 新年钟声响起
画家泛旧的皮鞋跟支撑
他本身的重
乔尼冻僵的目光在搜寻
又一个梦的重
诗人肩膀微倾，支撑
一个下巴全部的重
演员在墙上悬挂一顶帽子的轻
新年钟声响起 泪水发白
莉莉和琼在厨房里忙碌
5.吧座闲谈
莉莉说：谈谈过去……
——过去我穿一身白的丝绸
紫色发簪和骨头手镯
赤脚在守夜的日子跳舞
有个人为我点起大红灯笼
琼的玉指葱笼，在吧台上击叩
莉莉说：谈谈命运……
——命运赶制着镀金的脸谱
为了一个晚上 在台上颠扑
有人中箭落马 辗转而死
有人扮相清雅 唱做俱佳
琼的双腿晃荡 追逐音乐节奏
莉莉说：谈谈男人……
——男人总是忙个不停
为了阴谋或者可心的人
在一些日子里盲目出行
另一些日子里厌倦人生
琼的星眼摇曳 举起金色酒盅
莉莉说：谈谈爱情……
——爱情在枝头扔下谶语
一朵白荷朝向一张脸
一朵血红的玫瑰朝向一颗心
月亮的尖刀在咒语中飞旋
琼的鬓发叠乱 饮光杯中琼浆
6.中央公园
在那样一个下午 比上午长得多
比夏天热得多
白花花的躯体倒在炎热的草地
莉莉和琼挟着画板
熟透的眼睛变幻不定
一个男人走过 不够浪漫
又一个男人走过 不太伤感
多少个男人营养过剩的脸
走过中央公园 被一一指点
莉莉支起画板 抬起下巴
江山如画 什么也没改变
不能不想起那无法躲过的几年
莉莉的心在白色透明的丝裙里
跳来跑去……琼的心
正倾向莉莉的十根手指
葱管似的手指
迫切竖起莉莉存在的问题
炭条飞舞 出现琼的脸
幸福的指标在何处兑现？
懂得，仅仅是懂得在支撑
内心的半壁河山
多么憔悴琼的脸！
现在正是眼前：
画过一个窈窕淑女
坐立不安 又画过
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
红发美颜 从纸上跃起
完美和令人感叹
也画过饥饿者的青白
各色皮肤的遍体鳞伤
在那样一个下午
比上午更长
比撕去日历的日子更长
设想莉莉和琼
已步入公园审慎的中间地带
7.谈梦
谈到一个梦 莉莉
解开回溯的缰绳
飞快地驰入黑夜
夜晚从家里出发
莉莉飘进无人的邸宅
却是纸窗竹屋
莉莉在紫檀桌旁坐下
想起病中的母亲，泪如雨下
谈到另一个梦 莉莉
饮干酒杯，双颊微红
各种酒瓶杯盏在四下游动
琼着华丽衣饰 缓着步走
又有曲声断续
又有笙管悠扬
却是大喜的日子
渐渐远去的街道上
很难辨得出哪一个更黑：
琼走过的身影
或她心里的忧郁？
谈到从前的梦
莉莉不再伤心，纵有西风
不再解当年的风情
一年一度，梦里来到这邸府
房中器皿修洁
香奁微尘不生
莉莉的脸总埋在寂寞深处
直等到天黑，鬼面暧昧
带来许多幻象
那支手准备就绪
要迈向成功之路
又有个梦，快活得紧
莉莉笑靥初绽 讲了又讲
在这个无聊的晚上
黑暗中来了两个孩子
马蹄得得，送来爱的礼物
想象自己是母亲
两个孩子 两只手
环绕膝下
成对的灵魂在四周交谈
这些生育的事情 这些指标
可就是幸福的指标？
8.科罗娜19号
科罗娜19号
琼在楼上 莉莉在楼下
科罗娜19号
女人在梦里 男人在梦外
窗帘在吱吱嘎嘎地扩展到对面
他们来了，三个黑人
穿过整条街道 开着小货车
他们的手里闪烁着工具的光芒
凯瑟在梦里尖叫：
她的零散的衣物 她的首饰
她日夜记挂的珠宝！
科罗娜19号
琼在楼上 莉莉在楼下
科罗娜19号
女人在离开 男人在回来
亲属们在黑暗中齐声尖叫
他们来了，三个西班牙人
穿过整条街道 开来小货车
他们的手里闪烁着工具的光芒
乔尼在低声地吼叫：
他的美餐似的镜子 寂寞的硬币
他用了又用的二手电脑！
科罗娜19号
琼在楼上 莉莉在楼下
科罗娜19号
女人在熟悉 男人在转圈
夜晚醉心的一切在慢慢扩大
他们来了，三个中国人
穿过整条街道 开来小货车
他们的手里闪烁着工具的光芒
莉莉和琼在不停地念叨：
她的涌上舌尖的幻梦 她的药橱
她们的铁栏和阳台的合唱
科罗娜19号
琼在楼上 莉莉在楼下
科罗娜19号
女人在等待 男人在留恋
时针和分针在操纵原有的童话
9.走出家门
走出家门，走出地铁车厢
兜里装着城市地图
许多陌生面孔闪来闪去
走在活人或者死者当中
一天比一天习惯
白领丽人的严肃仪态
我的步履僵硬
在高在楼群间斡旋
一二三 不断提升的
撞击，啄木鸟似的
向我走来金属高跟鞋
一个高高的女人
像我梦中的奇遇
醒来忘却的人物
她带着时间和地理上的悲哀
我独自站在直街横街的交点上
我的朋友莉莉带来她漂亮的花布
她满心的花朵呼之欲出
这冷香环绕卧室使她一脸通红
她早年的遭遇扑朔迷离
我独自站在横街直街的交点上
电话亭里传来死亡的拨号声
许多人将于今天死去
（邻街的男人打扰我
明显多余的单词
活像一个远离尘世的人
自言自语）
我身旁匆匆走过美貌男女
他们褴褛的衣衫或华贵的服饰
是每天的风险
与我毫无干系
但我站在这个横竖的点上
多少足迹已与我纠缠不清
腼腆的莉莉拿起她的
绣花绷架 想起她妈妈
将死于癌症 大滴的眼泪
染红她的中国花布
我站在电话亭前重复拨号
我要说些什么？对谁？
我的声音穿过巨大的空间
千里万里 如此无聊
一点一滴的问候
考验耐心——我们彼此
站在横直街口的电话亭
想起一个令人发笑的爱情
我的脸在稻草人橱窗里
与漂亮的时装模特儿对视
我们欣赏各自的冷峻
低薪阶层在身后谈论着
新的降价销售
和战争消息
多情的莉莉正在描龙绣凤
描着一对鸳鸯
想起他的情人
他那来自东方的满腹经纶
1993.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