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赴约(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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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从和平东桥到和平西桥,这段路走得比较顺畅,几乎没有堵车。这段路在李东的头脑中只有地理概念,而不知道实际路程有多少。因为他每次经过这里几乎都是在车上。从大黄庄坐车到这里时,人已经是头昏脑胀了,根本没有心思和精力做那种无聊的判断。每次都是这样。
现在已经知道自己是个约会的迟到者,车又在桥上奔驰,李东烦躁的心情得到了缓释。出租车里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氛,李东失去了刺激司机的理由,司机也装着聚精会神开车,不再和李东说话。司机为了方便李东到达蓟门桥时下车,已经将车靠边行驶了,当然他这种准备做得早了一点,因为在他心里,恨不得出租车长出翅膀,飞到蓟门桥,赶快结束这趟不愉快的服务。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车过和平西桥,在前往安贞桥的路上,又遇上了塞车。
这时候天已经有些黑了,所有行驶的车辆都亮起了前灯照明。司机做好了两种准备,行为上的准备是左边车道疏通,他就立刻并线,让李东无话可说,心理上做好了驳斥李东的准备,如果这小子嘴巴再不干不净地骂人,他要毫不留情地回击,咱北京爷们儿也不是好惹的。
但这一次李东显然忘记了自己和环境的关系,他看着竖在车前的一辆大巴,眼都红了。
怎么现在还堵,高峰期应该已经过了?李东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问旁边的司机,但司机却没有兴趣和他说话。司机探出头去,和旁边的另一辆出租车司机说话,内容是互相猜测堵车的原因。
前面估计是撞车了。李东的司机说。
很有可能,这个时候一般不堵,我老跑这条道,清楚这里的情况。外面那辆车的司机说。
李东看了一下记价器,价格显示是29.8元。他掏出三十元,扔给了司机,说:
我不等了,我就在这里下。
司机显然被李东的临时决定搞懵了:
你不是要到蓟门桥吗?现在离那还远着呢,你不至于走着去吧?
司机是这样想的,但仅仅在心里对李东这样说。实际上他一看李东付给的钱款无误,就一伸手,帮李东开了车门。在他的潜意识中,早就巴不得这个相貌凶恶出言不逊的乘客早点下车。其实李东这个出人意表的行为事实证明是正确的。谁也不知道前面出了什么事情,但车流停在公路中间,很长时间都没有动弹。
在这个秋天的夜晚,风已经把凉意从更远的地方运载过来,使这个北方最大的城市普遍降温。应约而往的李东迈开很大的步伐,行走在九月的夜晚,他轮流挥舞着手臂,象行船的人划动双桨。夜色如水,在他面前徐徐分开。
李东一边走,一边留意路上的车辆。堵塞的时间越长,说明他的临时行动越正确。说实在的,李东并没有打算走到蓟门桥去,他仅仅是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停顿,仅此而已。他知道车流不会永远停顿下去,不管自己走了多远,一旦堵塞疏通,汽车依然要把他远远地甩在后面。
行走使李东变得愉快,动静的反差也让他更加开心。

7)在现实生活中,李东是个可爱的形式主义者。他走路会注意自己的姿势、速度乃至节奏。还会不时地用双手向脑后梳理头发。理了平头之后,这个动作徒具形式,毫无内容可言,但他依然没有改变习惯,当然,其中也可能含有下意识的因素。
但今天晚上,李东放弃了平时注重外在形象带来的矜持,甩开了一双大脚板,在北三环上一路狂奔。他先是以最快的速度行走,速度估计接近一流的竞走运动员。紧接着是奔跑,速度依然接近百米冲刺。风、寒冷和尽快赴约的愿望都成为他的加速度。
夜色中看不清前方,他只有向前,向前,向前,把更多困在窘迫中的车辆甩在后面。而路,则象一条粗硕的大便,在李东的身后越拉越长。
当然,李东是个聪明人,他一看公路上车流开始慢慢蠕动,立刻停止奔跑,站在路边,双手向脑后输理着平头。
车流由蠕动变为急驰,李东右手伸出,手掌扇动,做着要车的姿势。很多出租车从眼前一掠而过,瞬间带起的风刮动了李东的衣服。
李东终于看到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远远地驶来。他加大挥手的幅度,以便让司机能够轻易地看到他。那辆出租车开始在路中间行驶,后来靠右边行驶,也就是说司机看到了李东。
出租车在李东的身边停住,李东一拉车门,坐了进去。
去蓟门桥。他对司机说。这时他才发现司机穿着短袖体恤,双手手臂有深蓝色刺青,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又是你呀。司机和李东几乎异口同声地表示各自的惊讶,然后两人都笑起来。
还是蓟门桥吗?司机问。
李东说是。
司机又说:你别急,现在近了,很快就到了。
李东说:我现在不急了,反正已经晚了。晚十分钟是晚,晚二十分钟也是晚。他甚至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几个老朋友的饭局,晚一点没有什么关系。
现在出租车里的气氛明显和开始不一样,显得友好、祥和。李东甚至和司机拉起了家常,问了一些早晨什么时候出车、晚上什么时候收工、一天能跑多少钱、车是不是自己的、是一个人跑还是与别人合租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应该说李东的这些问题问得很到位,就象一个成熟而资深的记者在新闻发布会上的表现。司机体会到了一个陌生人对自己的关心,因而显得有点感动。他对李东的问题一一作答,甚至抱怨北京出租车太多、上缴管理部门的费用太重、一个月几千块钱全是辛苦得来的,说话的口气完全象是和朋友谈心。似乎在这之前的一切只是一个荒唐的玩笑,随夜晚的到来而归于虚无。

但是虚无有可能是一切概念的核心,不仅仅是随时间流逝的事件。甚至当下也是虚无的。因为每一个当下都将成为未来的过去,虚无是如此地涵盖一切,真的让人非常失望。当出租车来到蓟门桥的时候,因为出租车款问题,李东和司机发生了严重的分歧。司机没有因为刚才进行了一场友好的对话而放弃对利益的争取,李东也觉得司机简直太不近人情。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们两人都没有受刚才促膝谈心的影响而各自据理力争。


8)这场导致斗殴的争吵是这样发生的。
车到蓟门桥的时候,李东拉开车门,扔下了十元钱。他刚要下车,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拉住了。刚开始他还以为是衣服勾住了什么东西,回头一看,原来是被出租车司机拽住了。
等等,你等等,司机对李东说。拽住李东衣服的那只手正是刺着忍!忍!忍!的那只。为了不使衣服受到拉扯的损害——因为李东要走,而司机用力拉住,这使衣服绷得笔直——李东惊讶地望着司机,又坐回了椅子上,使衣服在司机刺青的手和自己的身体之间保持柔软
怎么了?李东皱着眉头问。
司机放开了李东的衣襟,指指记价器,说:十二块钱,又抖抖李东刚给的十元钞票,说:还有两元。
李东说:嘿,你不会这么计较吧?我从朝阳路坐到这里,中途下了一次车,第二次上车又重新打表,我等于是付两次钱,而且两次我都没问你要车票,你还一定要收足我十二元钱吗?
司机慢条斯理地说:话不能这样说,车票我可以给你的。我并没有多收你一分钱,我是按记价器收取费用,记价器也是检测部门上了铅封的,没有任何问题。你是第二次上我的车,但是第二次和第一次是两码事。再说,如果你这次坐的不是我的车,你不还得付十二元吧?
李东说:按道理说你是对的,你的话一点漏洞都没有。但今天的情况有点特殊,特殊情况就该用特殊方法来处理。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哪有不能讲价钱的?你想想,我如果在安贞桥不下车,一直坐在你车上,从安贞桥到蓟门桥,光跳表,你凭良心说话,会跳十二元钱吗?
司机说:问题是你下了车啊!你不仅下了车,而且是过了一段时间再坐我的车,也就是说,我为你提供了两次服务,是两次服务,你得付两次钱。
李东心想,别看这个人焉焉巴巴的,真要说起来也是个口水佬,体现了北京人语言上的天分。
李东耐心地说:我说了你说得很对,你也很有道理,但是有时候不能完全讲道理。
司机奇怪地问李东:怎么能不讲道理呢?
李东说:我们做一个假设吧。就算我在安贞桥下了你的车,但如果我刚刚没有站在前面的路边等车,或者说我等车没有等到你的车,你不是要放空车在北三环上跑吗?好了,我坐了你的车,而且是第二次坐上你的车,而且是在同一条路上第二次上你的车。仔细追究起来,我之所以会这样,路上塞车当然是一个原因,但你的车开得慢也是事实,很多时候你没有抓住机会,没有及时并线,以至于我们越来越慢,很多原来在我们后面的车都跑到前面去了。好在我是去赴一个约会,要是去谈一笔生意,去签一个合同,那我不是全栽在你手上了吗?
李东这番话说起来振振有辞,司机听来觉得好象有点道理,所以沉吟了片刻。李东等待他说一声既然这样说那就算了,今天的事情就算到此了结。但显然司机不想就此罢休,他沉吟的时候也许是在寻找李东表述中的漏洞。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位小兄弟,我也不跟你讲太多,你急着去约会,在这儿为了两元钱跟我较劲不是太不值得吗?
李东说:话不能这样说。两元钱虽然不多,但也要给得舒服啊。再说我只有十元钱,其他的都是百圆的大钞。
司机一听,连忙说:我能剖开。
李东哑然失笑,说:我只是告诉你一个现实,并没有说要给两元钱给你。我发现你这个人一点不通情理。好了,就这样,我走了。
李东说着,又推门下车,但司机出手如风,一把揪住了他的后衣襟。由于用力过猛,几乎在李东的屁股上揪了一把。李东腰一挺,疼得哎哟叫了一声。李东啪地一下打开司机的手,哈腰冲进驾驶室,指着司机大骂:
你他妈的干什么!
司机不甘示弱,也回骂李东:你他妈的!
李东瞪大眼睛:你他骂的!
你他妈的!司机几乎要站起来,但狭小的空间限制了他向上伸展自己的身体,只好向右边伸展,也就是李东这个方向。从李东的角度来看,似乎是司机由于愤怒所致,要扑过来。任何情绪不管在心里潜伏多久,绝对不会悄然消失,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总会有发泄的机会。李东伸出双手,按住了司机的头。司机一见对方动手,伸出双手去掐李东的脖子。李东看到一双布满刺青的手逼向自己,把司机的头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又在脸上来了一记勾拳。出于惯性,还想再来一下,却发现司机软瘫了下去,身体按响了一下喇叭。这声喇叭把李东吓了一跳,幸亏马上又归于寂静。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李东一见出了事,先是加快脚步,后是奔跑,赶紧逃离了现场。他一边跑还一边想:那小子没被我打死吧?

9)李东跑下了蓟门桥,沿着桥下的道路往北跑,再越过天桥,来到蓟门饭店。跑过蓟门饭店门口往南,再向右拐进一个巷子,在一个叫新川饭店的门口停下来喘气。整个跑路的过程他尽量使自己的动作标准化,而且保持一种匀速,让别人以为是一个晚上锻炼身体的人。无疑,李东的意图得到了实现,没有人对他感到警惕。在跑过天桥的时候,他甚至听到一个女孩对她的男友说:你看人家,晚上都出来运动,怪不得你会发胖。
李东在新川饭店门口,喘息未定,自己的手机响起来。他做了几下深呼吸,开始接听电话。
李东,你在哪儿啊?怎么还没到?杨阳在电话里问。
李东连忙说:到了到了,我就在门口。
杨阳告诉他,他们在进门右边的包间。
李东进门往右,远远地看到一扇门里丽丽在笑。一进门,发现里面坐满了人。丽丽、杨阳、刘华是李东认识的,杨阳一一给李东介绍,除丽丽之外还有三个女孩,一个叫美,一个叫尹,一个叫菁菁,杨阳说她们是写小说的;另外四个,杨阳说是写诗的,一个个儿高的叫树,理平头的叫沈波,留长发的叫李宏器,最后一个是带眼镜的,名字是四个字,叫庄三庄四,一望而知是笔名。李东和初见的朋友一一寒暄过,于是坐下来吃菜喝酒。
刘华说:李东,你晚了很多啊,要罚酒。
李东以检讨错误的语调说:主要是堵车,但那只是客观原因。我甘愿受罚。说完,把一杯酒一饮而尽。
大家都是能吃能喝的人,酒过多巡,桌上的菜基本上都无法遮蔽盘底。估计大家都感觉有些饱了,杨阳提议玩杀人游戏。杨阳说:我刚开始接触这个游戏的时候,是一个女孩在电话里跟我说的,我听成了三人游戏,非常高兴,也特别激动,后来才知道是杀人游戏。
大家都笑。但李东没笑。那个司机软瘫在座位上的身体固执地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游戏开始。女孩美自告奋勇担任裁判。她给每个人发一张牌,发到KING的就是凶手。这个游戏的终极目标就是大家齐心合力揪出凶手,而凶手必须体现自己狡猾的品性,装作不是凶手,以逃避制裁。
美请大家将牌秘密地保藏起来。
大家安静下来,美深沉地说:夜深了,请大家闭上眼睛。
大家于是如她所说,闭上眼睛。
美又说:凶手在夜色中探出脑袋,开始行凶杀人。
行凶杀人四个字象四记重锤,字字敲打在李东的胸口上,他的心脏咚咚地狂跳起来。
美故作悲伤地说:请大家睁开眼睛。
大家果然都睁开眼睛。
美对杨阳说:我要遗憾地告诉你,你被凶手杀死了,凶手用钝器击中了你的头部,并用拳头打击你的太阳穴。请你发表临终遗言,并指认凶手。
杨阳嘻嘻笑着站起来,说:这个凶手挺狠的嘛!我观察了在坐的每一个人,女孩们都心地善良,不会杀人。真要杀人也不会杀我。要叫我说嘛,杀人凶手肯定是李宏器。因为他不太吭声,沉默的人成为凶手的可能性最大。一定是李宏器杀了我。
美接着宣布:杨阳坐下。死者不会开口,从此你不能发言。李宏器,杨阳说你是杀人凶手,请你为自己辩护。
李宏器站起来大声说: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我是冤枉的!还我清白!还我公道!
美对李宏器说:公道自在人心。如果你认为自己是清白的,那谁是真正的凶手呢?
李宏器看了看大家,指着李东说:李东是杀手。他脸色煞白,表情惶恐,一看就知道是刚刚杀过人。我不是杀人凶手,李东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美对大家说:现在请大家举手表决,同意李宏器是凶手的举手。
菁菁、刘华、树、杨阳举起了手。
美对杨阳说:你已经被杀了,不能举手。
她又统计说:有三个人认为李宏器是凶手。认为李东是凶手的举手 。
这下有五双手高举起来。
美对李东说:请你亮牌,看看你是不是凶手。
不知是房间里很热还是别的原因,李东的额头沁出了汗珠。他站起来,语气虚弱地说:我确实是凶手。我把他的头撞在门框上,又用勾拳击打了他的太阳穴,我看到他软瘫在椅子上,身体还碰响了汽车喇叭。
大家都为李东的精湛表演鼓掌,有两个女孩还哦哦地喝彩。
美说:李东亮牌。
在李东翻开自己的扑克之前,我们无法知道他是不是杀人凶手。正如那个出租车司机,他是否毙命,对李东而言是一个谜。

                               2001/10/20  1:02完稿


本贴由叶明新于2001年10月20日01:19:46在乐趣园南京评论〗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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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小说)赴约】是叶明新在2001年10月20日01:18:57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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