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南京评论月刊南京评论论坛作者索引南京评论消息作家相册读书沙龙实验剧场艺术前沿投稿箱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瘦叟

 

 

 

 

 

 

 

 

 

 

 

 

 

 

 

 

 

 

 

 

 

 

 

 

 

 

 

 

 

 

 

 

 

 

 

 

 

 

 

 

 

 

 

 

 

 

 

 

 

 

 

 

 

 

 

 

 

 

 

 

 

 

 

 

 

 

 

 

 

 

 

 

 

 

 

 

 

 

 

 

 

 

 

 

 

 

 

 

 

 

 

 

 

 

 

 

 

 

 

 

 

 

 

 

 

 

 

 

 

 

 

 

 

 

 

 

 

 

 

 

 

 

 

 

 

 

 

 

 

 

 

 

 

 

 

 

 

 

 

 

 

 

 

 

 

 

 

 

 

 

 

 

 

 

 

 

 

 

 

 

 

 

 

 

 

 

 

 

 

 

 

 

 

 

 

 

 

 

 

 

 

 

 

 

 

 

 

 

 

 

 

 

 

 

 

 

 

 

 

 

 

 

 

 

 

 

 

 

 

 

 

 

 

 

 

 

 

 

 

 

 

 

 

 

 

 

 

 

 

 

 

 

 

 

 

 

 

 

 

 

 

 

 

 

 

 

 

 

 

 

 

 

一镇千金

文/虹影

爹口袋不再叮当响。小菜根头想,好哟好,没钱爹就喝不醉,爹不醉她就不会挨打。

没粮没钱,爹的脸愁成一堆草,埋着眼睛,装蒜不见人,谁也甭想叫他说话。小菜根头在街上乱转,看每一样东西都变了样。成精,就能不吃不喝,不知谁的声音在拉破嗓子吼,也一样有气无力。

小菜根头十一岁了,却只有一半截高粱杆儿高,如果田里有高粱的话。去年秋 冬大旱,运河水涸了。地里没有现出绿,现在哪来菜花黄?她瘦皮寡脸,两根小辫,一身花衣早已不鲜艳了,布鞋圆头圆脑。这天瞅着就变阴,风凉飕飕的,吹个不停,肚子又开始嘟哝叫。

近日里爹较少出门,只是坐着。肚子再叫也没用,千要紧万要紧,肚子要紧。地空着没谷种,各家各户把剩谷糠都吃完了。一年前日本人打来了,爹就出没无常,小菜根头就自由了。昨夜爹没回家,也没回家过夜。

她现在往家方向走,看爹回来没有。爹回了,她也回,家才象个家。街沿屋檐水滴到脸上,从脖胫穿过,小虫子似冷痒痒的,她歪歪嘴。下雾天,愁苦天,路上铺的青石板,有的地方还是翻黄泥,滑得厉害,不小心就摔出个青蛙翻白肚,丑八怪。

双脚落进家前,她看见村头一群黄衣人扛枪走过,她赶紧闪躲。家门坎比较高--爹说当镇长,就得修个高门坎。屋里也不亮,遮住小小的身子还容易。她突然想起来,这些陌生人昨天半夜来到镇上,那阵找爹就找不到。整齐的脚步声,几乎把房子摇动。眯眼瞧,军衣黄压压,刺刀光闪闪。大部队开来了。正是爹每天在担心的事,既没粮,又打仗,嘿,就成真了。肚子咕哝叫,没啥看的,她饿得慌。锅里碗里没吃的,床底下总有些坛子,该有些熬饥的东西。她象只猫钻进去。手在地上乱摸。家里不藏粮,爹一向喜欢钱不喜欢粮。好看吗?爹老拿着白晃晃的银钱问。不好看,下回爹再问,她得说实话。每次见她不高兴,爹就教她练辟谷,不吃不睡,假装死人,说功到份上,能成仙。

坛子全空,从墙边抓到一把象小石子的东西,她钻出床底才知是干胡豆。也不坏,牙咬得很费劲,香,真是好吃的东西。

有个黑影靠近门口,吓得她浑身哆嗦,往后退。……”她不自得叫出声来。黑影竟没了,刚才是看花眼。可爹呢,天在变黑,能上哪儿去游逛?

 

小菜根头打开门,希望爹蹲在门边,如以往一样,酒气醺醺。现在她一点也不讨厌爹,爹不是头一回让她担心,但今天和以往不同。今晚上什么事都不对劲,以前也常饿,没今天这么饿得难受。她只好出去找一圈。部队在运河西扎了营,镇子在河东,离河边还有一里,听不到那边的动静。街坊人家都象猪,睡得死死的,街上鬼也没一个。每年夏天都有一二日夜雾,今年没吃的了,雾还是来,白气腾腾,从水面沿垂柳尖儿飘上河岸。

一人过日子,自由自在!以前小菜根头总是被爹送到街坊上这个婶娘那个姨家里住,别提那别扭劲儿了。这一年来,爹管不上她了,小菜根头心里早盼这个。真一个人过了,她着慌。镇上的喧闹突然消失,大人小孩全猫在屋里,露面的全跟爹一样,转转悠悠打粮食的主意。再次从外面回家,她盼望爹这刻忽然闯入,瞧见她一副可怜相,会对她好些。地窖里阁楼上,能藏着几袋玉米就好了,可除一屋家俱,家里找不出一点可吃的东西。爹是镇长,却是最早没余粮的人。

 

老天真是不想过日子了,冬麦全没冒尖儿。爹领着全镇拜了几次龙王。龙王果真显灵,发大水,淹了个一干二净。等老天爷开眼,水顺运河里退走了。剩粮已经吃得一干二净,没种子了。爹带着几个人出去跑了几程,也没贷到种子,就是有种子下田,人也等不到秋收。好端端的田,光长草不长谷,方圆几百里的人全慌了神。从那以后,爹就是神神倒倒的,要么几天不出门,要么几天不归家,好象她这个女儿是个猫儿狗儿,不用管,自己能活。

小菜根头从未想过娘,看别的孩子在母亲怀里撒娇,她觉得怪。小菜根头四岁时娘就死了,怎么死的,爹不愿说。她也不打听。街上有闲人说,娘是不想要爹,跑掉了。扫帚星,丧门神,一镇子人都不吉利。也有人说娘那天偷偷过河,未到对岸,就淹死了。小菜根头记不清娘什么样,听了也不难受。这一段运河,很宽,但不深,淹死猫狗小孩容易,大人要淹死,除非自己寻死。河畔泡泡花,有长长浓浓的芦苇,有风时,刮出滋滋响。今年夏天小菜根头可自在了,她跟男孩子一样,躲在草里睡。大人找不到,要费工夫用棒打草,才逮得住她。草丛里很舒服,有股清香。爹不回家,她夜里就不回家,在草里过,不凉,就是醒来时露水打湿脸蛋脚丫子。

有一次爹酒醉,说娘就是因为生她没的。娘没了,爹倒也未忌恨,好象落得个清爽。镇内镇外婆娘们对爹很热乎,他经常夜不归,清早回家。他不让女人上门,是不让她小菜根头伤心。爹起码跟二三个女人有瓜葛。有人说爹不给她找个后娘,是因为相好太多,一个也舍不得。只是今年征粮征人,兵慌马乱,过路的军队凶狠得很,老百姓闹饥荒,一样要供养部队。爹一下就老了,满头白发。

 

这刻小菜根头又来到河边,眼睛饿得没神点,恨草样样好,就是不能吃;恨爹没影,什么话也未留下,没心没肺。雾气围绕她,淡而轻,河那边象有军队住扎的样子,好多火光。远处有渡船,近处有军队搭的浮桥。小菜根头隐隐约约听到枪声,害怕极了。

突然听到哗哗水声。她急忙蹲下,不一会,有条黑影一歪一拐避进草丛,撕了衣袖往身上裹,看不清模样。小菜根头感觉是镇上的小铁匠。那人一边裹腿,一边呻吟着,竟然抓着草吃起来。接着好久没声音。过了一阵小菜根头鼓起胆子靠近看,那人已躺得直挺挺的,果然是小铁匠。她咆哮着伸手去摸,没气了。她手粘乎乎的,全是血。吓得她上下牙齿打架,这是怎么搞的?草不可以吃,但不会立马要了性命。爹说没吃的了,宁可吃泥土,也别吃草。

为啥呢?

草割人舌头,吸人精血,人要疯。

象大铁匠,小菜根头瞪着眼珠说。大铁匠总日只知打铁,骂他祖宗也不理会,幸亏有个聪慧俊秀的儿子,十七岁就一人顶十人。

有人插嘴,讲实话吧,那草有浪病,吃了比上天还好受。

小菜根头追问什么是浪病?

嘻嘻,婆娘要偷人,爷们尽寻野门子。

那不好么?

小菜根头未闭上的嘴被爹赏了一巴掌,爹那天对她还算客气,就一巴掌了事,大挥手,但轻轻落在脸上。

小铁匠的血把眼前这段河水染红,小菜根头吓坏了。她找到草丛旁的小道,跑起来,又饿又害怕,眼前全是乱飞的图案,枯树,茅草蓬,在风中舞动的野草,只长草的田。

      

镇上还是象没人似的,黑灯瞎火,那些野狗早被清理干净,有几顿一人分一口肉的好时光。爹在,总有小菜根头的份,还总是一块好腿肉。爹不知到什么鬼地方去了,她就成了一个小破孩,说不上没爹没娘,可家里已不是家,一点也不想回去。这个运河边的小镇,一向冷落,打着花花样旗号的军队路过,没引起什么风波,不值得在这个芝麻角落地方停顿,算是老天爷照顾。镇上不安份的棒青小伙子,情愿跟着部队去吃粮,爹都让他们去,叫他们今后护着点窝。

小菜根头不明白自己怎么走到小铁匠家门前,铁匠铺不当街,但也不偏角,去茶馆就得经过。爹有件象样的长衫,到茶馆去才穿。要等爹坐下后,大鼓书才开始。这就是镇长的份量。小菜根头没有镶花边的衣裙,总要过好久爹才想起给她买一件好看的衣服。不过大鼓书来镇上的喜气日子,爹总会带着她,让她坐在身边,有茶有果子。听大鼓书说金戈铁马,侠义好汉。其他孩子们都只有门窗外的份。

大铁匠木呆呆的,没啥话,跟哑巴差不离。但模样生得凶神恶气的,大人吓孩子总说,把你送到大铁匠那儿去。爹不用这话吓小菜根头,可是爹一不高兴就打她屁股,当儿子一般打。

这刻,对着铁匠门,她用不着怕大铁匠。可她身体打起颤来,在大铁匠门外直跺脚。没人,就是没人,铁匠老头儿快出来,去收你儿的尸。她这么叫,也没人理。她就对直朝门里走,门竟然一推就开。

 

小菜根头这才发现一件怪事:镇上的男人女人都不见了,连小毛孩子都不剩下一个,连老太婆也不在。小菜根头弄不清,自己怎么不是这个镇上的人了?成了个漏网的鱼?大铁匠家暗黑暗黑的,只有墙壁。爹可能是在昨天夜里不见的,今天全镇人在她的眼皮下消失了。

她突然明白镇上出事了。

别慌,别慌。她仔细一琢磨,刚才小铁匠是从河那边来的,不知为了什么挨了枪子,受了伤,淌过河来。河那边住扎着军队,太阳旗黄皮衣,是日本鬼子。明白了,全镇人都到河对岸去了,而且想来就是今天白天的事--她躲在草里睡觉的时候,爹永远知道到什么地方找到她。为什么不找她?或许爹自己也没去?也不想让她去?

 

小菜根头终于到了河对岸。离岸二里有个秃山包,是这方圆几百里一马平川唯一的高处。岸这边地里石头多,种不出庄稼,镇上人很少过来。小菜根头趴在潮湿的土坑里。天并不是太黑,有月亮,这个晚上天色紫蓝。军队扎了几个篷帐,遮掩在树背后。但山丘上,人声闹轰轰的,隔几十步就有一火堆。拉了一大圈儿。那不就是全镇上的人么,埋头挖土垒石。有日本兵端着刺刀枪在走动。要打仗了?

她一边想一边寻爹,虽然她躲着一段距离,只要爹在人丛中间,她能看到。第一遍未有爹,再找,还是没有,爹如果在,肯定在指挥得吭吭响。爹会去哪儿?乡亲们干活挺安份,不象是被人强迫的。工地摊子很大,好象要在山上修个特别大的堡子。她闻到每个火堆旁有烙饼香,就有些明白了。

小菜根头嘴里只咽口水,烙饼香得让她头晕,但是没有爹,她不能过去--她得明白爹为什么不在里头,也不叫她去。

她不敢靠得太近。都说东洋兵杀人放火,爱干啥就干啥,他们来跟谁打仗?当然是咱们中国人。小菜根头壮着胆摸到帐篷前,她人小,又是晚上,没被发现。帐篷里人不多,但都象当官的,围坐在一起大吃大喝,里面也没有爹。小菜根头看到帐篷里一摊开的布上有肉有馒头。她看得真切。乌鸦叫个不停,提醒她赶紧离开似的。她饿得清鼻涕都淌了下来,拿袖子擦。

那次深夜爹带她去镇外的地挖野菜,爹直摇头,说降了身份:一顿饭难倒英雄汉。回家洗净野菜,放几粒盐,没油,菜也喷香。爹说饿极的人,不能象正常人,必得只喝汤呀水呀。要是连着吃太多的馒头烙饼,就会立马撑死。看着帐篷里的可口的食物,她记起爹的话,不知怎么办才好。清口水流出,想着爹做的野菜,真好吃,肚子更饿,爹你到哪里去了?

以前等不到爹时,她就蹲在茶馆的屋檐下,盼望爹走过,把她带上。镇上傍晚时刻,吃过饭的爷们都丢开老婆孩子往茶馆里窜,里面沸腾腾一片。那时有口饭填肚,那时光,哪里人多,爹就在哪里。现在全镇都在这儿,就是没爹!这些人都背着爹,给日本鬼子干事!兔崽子们!

她一狠心,转头就回河对面镇上去。她不能跟这批臭馋虫一起,她得跟爹一起。

 

她决定闯进一些可能有东西存留的人家里找食。她象只小猫从浮桥上过河,这边的小镇静得象个鬼住的坟墓。熟悉的每个角落,都变了样,路过茶馆时,她觉得有个人,而且这个人跟上自己。是爹?她没有去看那人。脑子这么转了个圈,她眨眼间跳入墙边竹篓里。

那个黑衣人, 一顶斗篷,脚上是草鞋,在河水里淌过,有水,没沾一点泥。脚比爹小,自然不是爹。这人步伐不快,身体不晃悠,就从小菜根头面前走过去了,根本没有看见她。

小菜根头从竹篓里出来,那以前关鸡鸭的地方,臭哄哄。她要追上已经拐进小巷的黑衣人,想明白这个人到底是谁?

暗黑的镇子,月色把街心地照得亮晃晃。小菜根头跟了几条巷子后,发现自己回到家门前,那两片木门大敞着。

她没有冒失进去,她听到爹的声音,肯定有事,她先看个明白。屋里声音低低的,还有什么东西叮当地响。出什么事了?怎么听不清?在这个夜里,她不知为啥变得惊慌,大祸临头的感觉。她顺墙往屋后摸过去。

 

始终看不到爹的脸,叮当响的原来是个竹筒,在一个影子的手里。没猜错就是那个黑衣人。可能话早已说尽,他们肯定在别的地方已经会过。现在在对暗号,一定是啦,跟划拳一样。小屋没有点油灯,月光漏入窗,小菜根头随着爹的背影移动眼光,看到那人从竹筒里倒出银钱。爹一声没吭,打坐在床上,只是摇了二下头。那人气恼地在屋里转动,爹的注意力是在那人的脸上身上,对一堆钱看都不看。爹的头发长,胡须象杂草,穿的却是进茶馆的长衫。

爹的眼睛这时对着窗,凭他的眼力应早知道小菜根头在窗外,可爹的眼睛瞎了似的,看不到她。在她打量爹的同时,那人收起钱,朝门口退去。

小菜根头跳下当垫子的箩筐,她从房子右旁绕,赶到门口,想截住那个坏家伙。可那人比她还精,好象早算着这一遭,在门口,轻轻的一挥手,就把她推倒在一边,扔过来的话,一清二楚:当心小命,别跟。小菜根头站起来,忽然发现手里多了一个玉米饼。

好东西来的时候,脚边就有个捣豆子的石缸,里面是水。喝完水吃完半个饼后,她仍半依在石缸边喘气。那黑衣人,让爹不高兴的人,为什么没杀自己,反而还给出稀罕如金子的玉米饼?爹,她在心里叫了一声,她现在又有力气往家里跑,还有半个饼给爹。

屋里静悄悄,爹先是坐着,现在倒在床边。

小菜根头奔到床跟前,她趴在爹身上,叫。爹不应声,气息微微。是走了,镇上人不说人死,而说人走。爹怎么走得这么快,不等她回来?不给她交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世道怎么啦,她一个小女孩怎么办?爹是走得奇怪,刚才还是好好的。那个黑衣人,在屋子里,肯定是要爹去做什么事。没办到,就下了毒手。

 

小菜根头在一所所房子间的街上狂奔,茶馆仍旧空空。河边上草猛长,看不见对岸,镇子扔在身后,对岸逐渐清晰。她小心地躲开一道道警卫,终于来到工地上,象个尾巴火烧急了的小老鼠。

全镇的人都在,他们不再象挨饿的样子。饿极的人眼睛里有绿光,饿凶极恶,啥事都能干出。老年人说过,一饿昏后,抓住什么吃什么,人也能吃。吃过人的人脸上有红光,一道道。可是这些为东洋人修工事的人,脸上不绿也不红。她经过他们时,眼睛放得特别尖,没有,绝对没有。他们看见她,却都不作声,那副样,象魂给人拎走似的,或许是心中有愧不愿看见她。就这么一天时间,竟然都不认她这个镇长千金了?

小菜根头冲着这些乡里乡亲嚷起来,让乡亲赶快去救爹。但他们都不做声,有的小孩过来,想问个究竟,却被大人拉回去了。

工地上闹了起来。翻译被叫来,看不出是中国人或是日本人。马上要打仗了,到那边干活去,别在这儿捣乱。。但听到爹的名字后,翻译转身对当官的人叽叽呱呱说了一阵,当官的叫两名士兵跟在大块头的军医后面。一行人往河东这边紧赶。

 

屋子里架起了一盏煤油灯,从来没有这么亮堂堂过。大块头的医生,拿着手电听诊器在检查爹的身体。门外是两个士兵。日本鬼子救爹,救一个中国人?这未免太奇怪了。

爹在床上果然还有一丝热气,医生检查了,打针,然后让小菜根头一人留在屋里。爹果然挣扎起来,依然打坐在床上,眼睛还是闭着,脸色死灰。她看着爹,轻轻靠近,这时,她惊喜地感到了爹的气流,缓慢。平稳。对了,爹是在辟谷,没走。

日本鬼子和翻译官又走了进来。他们说了一大套话,不象是第一次说:日本人不仅现在给乡亲一口饭吃,而且同意给现在赶紧补田的谷种,但要求加快工事建成,在高粱长成青纱帐之前,不然宁愿满地撂荒。唯有爹这个镇长才能促成此事,乡亲们都听他。岗楼盖得不象期待的那样迅速,日本鬼子认为是因为爹不在场,乡亲们心中害怕,有意磨洋工,说不定吃饱几天就会逃散。爹一开始就溜出了镇子,日本人着急了,寻他寻不着。小菜根头觉得自己糊涂透了,她去把日本鬼子引上门来。

他们挺明白爹的辟谷不是找死,而是有意装疯卖傻,不省人事,不愿负这责任。

爹,爹,小菜根头哭起来,她一半是装,一半是真。生个女孩确实是没用,她帮不了爹,她哭真了,成泪人儿,哭声使人烦,医生在屋子站坐不是,到外面,在门口扔下话:哭吧哭吧,我会再来的。他的声音不凶,反而温暖体已人。门外两个士兵拿出两匣饼干,搁在桌上。脸上看不出同情还是厌恶,执行着任务罢了。

 

天说亮就亮了,黑浓的云团,阴森森的。她在想爹的话,不太清楚,爹辟谷到半死不活,而且这么长时间,是从前没有过的事。东洋人还会来,那个精怪的医生,要瞒他太难了。爹肯定是让镇上人去河对岸吃饭。如果他坚决反对,没有人敢去。他给大家一条活路,不给自己,也不给女儿找活路,肯定有道理。小铁匠怕是不情愿打铁做工具,跑掉时被发现,中了枪子?小菜根头觉得又有人要来了,她不放心,跑到门外看个仔细。

突然她身子被轻轻地抓到半空,她满头燥热,看见天地之间,好白的色彩中一个巨大的黑影,吓得哇哇叫。等落到地上,她才看明白:一个黑衣人,脸遮了一半,露在外面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她。

你去过河西,对吗?你爹答应他们了,对吗?不然他们怎会派医生来。黑衣人逼问着。

小菜根头摇摇头,问,你是谁?

 “你应当让你爹帮我们。

小菜根头不等此人说完,就转过身去,她不喜欢脸遮起来的人。这时她听到一个细柔甜润的嗓音:如果是你娘让你做这事,你会听的,是不是?

我根本没有娘,小菜根头从鼻子里哼出声。她心眼里放不进娘这个形象。家门口从来就未有过娘的影子。

知道,知道,你会这样。黑衣人蹲下来,这时,日本医生、翻译和两个士兵出现在路口,他们又来找爹了。小菜根头这么想的时候,已被黑衣人一把抱到一间房子里去。

 

在邻居家内屋,黑衣人呼吸平缓下来,拉开头巾,露出一头齐肩青丝,一扬脸:一个女人。她着一身地道的普通人家婆娘衣裤,最普通的黑棉布。这个女人可能一直就是这身打扮,只不过小菜根头一直没看清楚。她从衣袋里掏出烙饼,香喷喷的,鸡蛋做的,递给小菜根头,轻声柔气地说,想想如果我是你娘叫来的,你听我的话吗?你去让你爹别帮日本鬼子。

小菜根头不接,说他死了,突然想放声大哭。

让乡亲们逃走,修好那个岗楼,咱们军队牺牲就太大。怎么可以帮日本侵略者?

他死了,小菜根头又重复了一句。她明白这女人是中国军队派来的,她难道不懂人要吃饭,地马上就要耕种,若没谷种,那就惨了。

告诉你爹,他能做到。保家救国才紧要。女人没理会小菜根头的话,把烙饼往小菜根头嘴里塞。

小菜根头本能地吃了一口,但坚定地转开头。

他死了,她还是同一句话扔给女人。

女人笑了,好看的笑,把烙饼放到小菜根头衣兜里。说你爹装给谁看,我清楚得很,他是侠义好汉,不会偏向日本鬼子;但良心太好,不想镇上人都饿死。他在左右为难,糊涂啊糊涂!男有刚女有烈,饿死也不能给敌人干活!

真是这样?

女人的手摸着小菜根头的脸蛋,小菜根头脸偏向一边,她不喜欢被人摸,于是她说:为啥你一来爹就晕倒?

他自己应当明白。我是从你娘那里来的,你去让你爹做,他总得有一个选择。你爹只听你一人的,你是他最心疼的人。

爹才不会呢,他总是打我。小菜根头已经讨厌这人到极点,她想快些回屋去,看爹怎么样了。

打你哪?女人很迫切地问,不会不会,我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也打我,他心疼谁才会动手打。女人泪水哗哗地流下来,一把抱住小菜根头,我就是你娘呀,她压着声音呜咽起来。

 

脚步声又走远了,还是那两个日本人。小菜根头听着女人说着一些许久前的事,听不太分明:爹花花事太多,她狠心扔下女儿,奔自己的路去,对不住小菜根头。她说得很急,时间紧了。也容不得小菜根头弄个明白。反正这刻从天而降一个娘,已经没用。她眼睛挺别扭地看这女人,看不出娘的样子。以前爹的这个那个相好,也想讨她喜欢,给好吃的,给她打扮。一旦要她叫娘,就挨她一脸啐。以后都知道她这脾气,不套这近乎了。这个女人也要让她叫娘?

让你爹去河西指挥,别饿坏了。让乡亲们,至少减慢做工事的速度,好不好?秋后的日子,国军给钱。

小菜根头一见她哭泣,心里就怪难受的,又听见她降了要求。心里慌乱起来。要说,你自己去说。

他哪会听,一开始他就不肯离镇子,而且说乡亲们要粮救命,钱已经没用。

对的,眼前这个自为是她娘的人,如果真是那个黑衣人的话,那么已经与爹交涉过了,爹不同意自有原因,她得站在爹的一边。男有刚,爹就是刚;女有烈,她就是烈。这时刻,爹就在等着她!爹没让她去河对岸,就是怕镇上人以为镇长女儿在,就让他们心里有了底。爹情愿自己和女儿都饿死,不想街坊百姓饿死。小菜根头扔下女人跑出屋。女人没跟上她。猛一回头,门外闪过那女人的身影,躲到别的地方去了。怕她跟日本人说?不会,她连爹也不告诉,爹心里已经够苦了。

 

爹仍旧原样打坐,她顾不上屋子里的人,到爹跟前。爹没有感觉她走近。他辟谷更深,现在连他的手也是凉的,小菜根头心酸得痛。

谁也不放过爹。大块头日本军医对小菜根头说,时不容缓,只要一针就可让爹醒来,但等于要他的命,他知道这中国功夫邪门,必须由自己的血肉才能唤回。你和我们都不愿他死,他活着能救很多人。

爹究竟能坚持多久,小菜根头心中无数,爹告诉过她,气功不易,危险,可能一根气脉不顺,就岔了,没法回转。因此,平时只教她一二招即罢。汗水从她额头手掌沁出,她的心悬吊起来。她的周围全是人,一黑一黄两类,她全都不喜欢,全都让爹不喜欢。不到无选择的地步,爹不会采取这种近乎自杀的方式。她不能让爹走,就是他打她也是快乐的。爹如果走,她也走。

小菜根头想想日本军医,村外的,河对岸的乡亲。爹没告诉她跟谁找活路,现在她自己决定了跟哪一头--谁也不跟,只跟爹。

她的眼睛移到自己的花衣上,旧布浅色了,花瓣似乎还如新时鲜。她的嘴唇动了动,脆脆生生的:我就叫醒爹!她坐在爹的身边,和爹一个样子打坐,是的。她比任何人都需要父亲。她的手搭在爹的手上,贴紧。呼吸,象爹以前教的,全身放松,气集丹田。她眼里全是飞舞的蝴蝶。她的肠胃在碎裂,接着就会魂魄飞散。就在这时,她听见爹的呼喊,她听到了自己在应声。爹看着她,满是心爱和怜惜,她和爹走在河边淡薄的雾气之中,步子一前一后。他说,小菜根头你看,我身上的血没了,好啊,不用听谁的吩咐,也没人打我主意了。

成片成片葱绿的草起伏,就小菜根头和她的父亲两人,他们踏着水波,到河的下游,山的另一面。雾越来越浓,她看背后,什么也看不到了。

本站站长:瘦叟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网站设计:王俊 瘦叟 制作、维护:瘦叟 悠晴 e-mail:webmaster@njpinglu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