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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草 莓 谷

张大朋

黑夜与我

我真的十分喜欢黑夜。

我觉得黑夜本身特有的那种恬静令人着迷。确切点儿说,黑夜更像一个值得信赖和亲近的友人,我时常有些焦渴又有些兴奋地期待着它的光临。我无法解释清楚自己喜欢黑夜的原因,很可能我性格中存在着某种物质,那是一种左右我情绪波动的东西,它恰巧与黑夜有着密不可言的瓜葛。
  也许有人会对我的说法不屑一顾,以为我在夸大其辞,耍噱头。在此我郑重说明如下:我是个健康的男人,神经系统很正常。我还是个安分守己的公民,没有犯罪纪录更没有犯罪倾向。喜欢黑夜只是因为我在黑夜中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在黑夜中我才能真实地活着。其它时间,我就没有这么幸运了。喧哗的白天,我机械地穿行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之间,芸芸众生在我身前左右飘来荡去,各种噪音刺激着我的耳朵,视野完全被阻隔在五光十色的都市之间。我的听觉、视觉、感觉饱受折磨,完全回到原始的麻木状态,思想、语言乃至笑容,全都被异化了。那时的我绝对不是真实的我,真实的我早就变成一个精灵,远远逃往到黑夜中去了,只把一具空洞的躯壳留在了白昼。
  黑夜多好啊!星光满天,万籁俱寂,世界呈现出无与伦比的深邃与幽远,宁静与平和主宰着一切。那时候,我每每心静如水,感觉自己与大地贴得很近。黑夜能够让我心里像水一样安静下来。只有在黑夜,我才能在记忆的画布上随意涂抹。我深深热爱的人物与许多美好的景物纷纷出现,它们像生了翅膀一般,争先恐后涌到眼前。它们在我眼前缓慢地飞过去,我甚至听见了它们飞行时翅膀擦击空气的响声,那响声在夜空里清晰极了,甚至惊动了月亮,一片片月光无声无息飘落下来,像静静的梨花一样美丽而芬芳。

夏天的早晨

记不清有多少回了,总是在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我就醒了。因为在我还睡得挺熟时,好像听见北山的林子有个声音在亲切地招呼我。我一咕碌爬起来,弟弟睡得正香,从西屋传来爸爸的酣声。我赶紧穿好衣服,离开屋子,门的响声惊动了妈妈,她轻声叨咕一句,这孩子,又起这么早。
  园子里的黄瓜开花了,茄子也开花了,黄瓜花呈浅黄色,而茄子花是紫色的,高高的向日葵此刻低垂着头,像个清秀的女诗人,在那儿沉思默想。我推开我家那扇被露水打湿的木板门,外面空无一人的土路展现在眼前,它像一块质地不错的大毯子,平铺在那里。土路边的小溪高高兴兴地流着,哗哗的响声真好听啊。我走过去蹲下,掬一把溪水扔到脸上,溪水凉凉的,滑滑的,感觉很舒服,驱走了我身上残留的睡意。我又掬一把溪水扔进嘴里,溪水甜甜的,还有一股清草和树木的香味儿。天空可真干净啊!太阳还在东山后边睡觉呢。我好像又听见北山在招呼我了。我站起来,朝它走去。洒过露水的路面很松软,我回头看见自己的脚印清晰地留在上面。拐过小学校的红砖瓦房,土路消失了,一条长满杂草和野花的羊肠小路替代了它。路面上的杂草布满了露水,它们不停地眨着眼睛,弄湿了我的黄胶鞋和裤腿儿,还把草叶和毛毛狗粘到上面。
  那条明亮的小溪一直陪着我,它与小路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到了半山腰,小路陡然甩了一个弯,有了很大的坡度,直插山顶,小溪才与小路分开,另辟蹊径,伸向不远处幽深的松树林里。
  我停在山路与小溪分手的地方。这时,太阳睡醒了,它正在东山顶上睁着眼睛笑呢。它这一笑可不要紧,沉睡的山谷被它笑醒了。山下的人家里鸡鸣狗吠,乳白色的炊烟从每家屋顶袅袅升起,路边的鸟们也开始唱歌了,欢乐而又热烈。太阳很满意自己制造出来的效果,它笑容可掬地朝天上爬,它爬行的速度可真快,我看见阳光的影子在路边的树梢上一闪而过。
  我开头说过,自己记不清多少回走这条小路。我说的是真的,没有半句假话。我就是喜欢早点起来,去北山上玩儿。我多少还能说说自己和北山的一些情形。你可听好了。
  大约在我十岁左右的时候,我流着鼻涕满脸稚气地在这条小路上爬来爬去的,我的样子多少有点像一只顽皮淘气的小狗儿。爬到半山腰,我就钻进路边的草莓丛里去了。那里有我喜欢的红草莓和紫山葡萄。
  二十多岁时,我踌躇满志,走起路来连跑带颠,山路在我脚下忠心耿耿默不作声。我毫不费力就能到达山顶。我还有精力翻过山去,越到山的那一边,密布的树林也奈何不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如同一匹野马,在山谷中纵横驰骋,在河水里溅起一簇簇雪白的浪花。
  后来,我从外面的世界回到这里。山路依旧,早晨明媚的阳光依旧,我的两条腿却有些大不如前了。我走得很慢,我停停走走,走走停停,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眼睛不时被雾一般的泪水遮住,于是就想在山坡上躺下来,哪儿都不想去,也不愿意去了。
  将来的某一天,我还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步履蹒跚地走上这条山路的。那时,我一定老眼昏花、腰弯背驼,满肚子的心事。
  我离不开这里,是因为我喜欢这条山谷。

这条山谷,这条山谷啊

我确实喜欢这条山谷。我和这条山谷不可分割。我为这条山谷活着。或者可以这样说,世界上由于有这条山谷,我的存在才算有点意思。
  有位外国老头说他的故乡只有邮票般大小,这位老头是个作家,他说的挺有意思的。我与他刚好相反。我的故乡虽说也不算大,可它是我的整个世界。也就是说,故乡的这条山谷,在我的心目中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每次我在记忆里看它时,它就会无限度地变大,无穷无尽没有边际,它的任何一块土地,甚至一棵树,一间冒着炊烟的房子,都会令我深深着迷,产生无数的联想。我靠回忆这条山谷活着,如果它毁灭了,消失了,我的小命也就不复存在了。
  现在,我简单描绘一下它的情形:
  山谷西高东低,长度大约在两千米到两千伍百米之间,宽则不超过百米,以至于许多人家都把房子盖在了山坡上,到了漆黑的晚上,从山上人家窗户里泻下来的无数灯光,会营造出大城市繁华夜景的效果。
  山谷的四周耸立着连绵的群山。山谷尽头的横头山像一道屏障,高高耸立在山谷的西边。人们称它为横头山不无道理。它两侧的山峰---南边的黑石砬子和北侧的吊弧岭,如同它修长、健美的两臂,把山谷有力地揽在怀中。在这片广阔的山地上,森林密布,沟壑纵横,奇花异草美不胜收。
  北侧的吊弧岭上立着一座高高的铁塔,那是矿山坑口的卷扬机,它不分白天黑夜地转动着,发出的声音低沉有力,像一个很有功力的歌唱家。有时我晚上起来出去撒尿,都能听见它“嗡嗡”的响声,透过朦胧的夜色,我还能看到它巨人般模糊的身影。小时候,我曾和小伙伴们无数次地攀登到西山顶上,去看那座卷扬机。大铁架子下面有排砖房,进去之后,会发现一条幽暗的巷道,巷道里铺设着钢轨,沿着钢轨往前走,一直走下去,就能走到一间又大又高的厂房里。房间很暗,两根又黑又粗的钢丝绳从屋顶天窗垂下来,落进屋子中央一个巨大的洞口里。那个洞口深不可测,黑黝黝的,可吓人了。钢丝绳有时是静止的,有时是运动的,它的静与动由卷扬机通过铁架上的大滑轮子来控制;运动的钢丝绳往往会从地洞里拽出一个大铁笼子,矿工们都叫它“罐笼”。罐笼升到地面后,有时会里面出来三两位矿工,那些矿工们即使在大夏天,也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一顶有矿灯的安全帽则常年扣在他们头上。更多的时候,罐笼里会是一些装满矿石的铁斗子车,厂房里的矿工们把这些小车从罐笼里拉出来,拉到钢轨上,然后推向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那些灰黄色的石头是有价值的矿石,它们被运往厂房西边的选矿厂,进行二次深加工;而灰白色的石头是矿井里的废石,它们的命运刚好与矿石相反,都被矿工们卸到西山这边的陡坡上了,时间一长,这些石头就在坡上形成一道灰白色的瀑布-----石瀑。石瀑每天都是新的,因为矿工们每天都要把大量废弃的石头从地下运到地上,这是采矿时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当成车的石头从山顶倾泄而下时,整个山谷都有能听见它们滚动在陡坡上的响亮声音。大块的石头如一队队骑兵,快速掠过山地,无所顾忌地在石瀑表面溅起一团团烟雾,最后滚落到谷底,那儿是它们的归宿。许多时候,这些石头就在山谷里静静地躺着了,它们在阳光下显得愈发的雪白,它们可能挺怀念在地下的日子,因为那儿必竞没有风吹雨淋,它们必竞没有被彼此分开,它们和大地是一个完整的整体。
  有意思的是,人们在西山脚下,也就是在大铁架子下方的山脚下,垂直朝山体里挖掘出一条巷道,那条巷道同样铺设着钢轨。巷道尽头,山顶厂房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在这里贯穿下来,刚好与巷道汇成一个直角,然后又深入地下而去,也就是说,它从山顶下来,在巷道尽头又形成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洞,这就是矿井。矿工们每天是从这里,通过罐笼下到矿井里的。有了这条又黑又深的巷道,矿工们就不必走又高又陡的山路了。
  小时候,我也曾和小伙伴们无数次地光顾过这条巷道。我们小心翼翼朝里走,矿灯在巷道壁顶显得无精打采,投下一团昏黄的光线。水从岩石缝里涌出,滴哒滴哒很有节奏地往下落,在巷道里砸出一个个的小水坑,水珠溅到坑里的响声清脆极了。越往里走越寂静,我们的心揪得就更紧,凉凉的空气中弥漫着大地深处湿润、新鲜的气息,我们都对那气息感到陌生。往往等我们走到巷道尽头时,准会出现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矿工,他拎着一盏“哧哧”作响的嘎石灯,厉声训斥我们:
  “谁家的兔崽子,咋上这儿来了,快给我滚出去!这儿是你们玩儿的地方吗?” 
  我们如撒鸭一般一哄而散,“嗷嗷”怪叫着跑出巷道。
  有一个时期,我经常做与这条巷道有关的梦。我梦见自己不小心掉进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洞里,我的身体像块坚硬的石头,在那个极其恐怖的井里越落越快,我的心几乎窒息了,我害怕极了,连声呼喊救命,嘴里却发不出声音………..每次我都是大汗淋漓地从这个恶梦中醒来。
  妈说,小孩儿做这梦是在长个儿呢。
  爸爸经常要下到那个幽深的矿井里去。邻居家的王叔、金叔、郭大爷,还有后院的李叔叔,还有很多很多的人,也是这样。他们都是矿工,成年到辈子与那个矿井打交道,以此来养家糊口。

百合花

与它相逢,常常是不经意间的事情。那肯定是在七、八月份,因为那时学校放假了,我像一条被时间猎人围困已久的兔子,在署假的缝隙中挣脱出来,一头扎进浓密的大森林中。
  林子里是没有阳光的,陈年的落叶在地上积成厚厚的被子,上面落着一层杨树的白毛毛,小咬和蚊子多得很,就连蜘蛛也跟着凑热闹,在低垂的树枝间结网,等待着小飞虫们自投罗网。我在林子里一边行走,一边左顾右盼,很快我就发现一棵稠李子树,黑黑的果实缀满了枝头。它们是很好吃的,我当然要把它们装到自己的肚子里啰。我利索地爬到树上,尽情享受着稠李子带给我的喜悦。
  稠李子是一种干性的野果,不一会儿,我就觉得嘴唇发干,口渴得要命。我只好恋恋不舍地溜下树来,离开林子,去山谷里找水喝。
  山路静悄悄的,路边浓密的蒿草足有一人多高,它们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苦味儿。三、两株野草莓在草丛中羞答答地垂着头,我心里有些犹豫,想冲过去,一口把它们吞到肚子里,但我又实在是渴得厉害,我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我对草莓说,你们先在这儿好好呆着,一会儿我再回来对付你们。说完这句话,我好像听见草莓们在草丛中轻蔑地笑了。
  还没到河边,小河清凉的气息就扑到我的脸上。我当然要给小河一个笑脸了。我踏着青草小跑过去,觉得自己像是一匹小红马,草叶上的水珠被我踢碎了,身后的草地上留下一条明暗相间的小径。
  小红马跑到河边能干什么呢,他自然是把嘴皮子贴在水面上了。我伏下身子之前,在水面上看清了自己的模样,稠李子把我的嘴唇全都染黑了。这哪是什么小红马呀,分明是一只小黑瞎子么,他怎么还嘻皮笑脸的呢。
  我咕咚咕咚一气儿喝个够,然后才满足地抬起头,用袖口抹抹嘴巴,不经意地扫了对岸一眼。只一眼就足够了,只一眼我就发现它了。
  它是一朵百合花,亭亭玉立在对岸的草丛里。
  我小心地趟过河水来到对岸。还没等到我靠近那朵百合花,就有好几只蜜蜂“嗡嗡”鸣叫着朝我飞来。
  蜜蜂蜜蜂,我只是到这儿看一下,与你们有什么关系呢,快躲开。我轰走蜜蜂,走到百合花前。
  它像一位面目姣好的小姑娘,优雅、娴静,落落大方地站在那里,笔直的花枝有力地托起花冠,金色的花瓣宛若凝固的火苗儿,嫩绿的叶子水灵灵的,像是少女挺括的裙子。阳光穿过树叶之间的缝隙,在草地上组成奇形怪状的几何图案,我觉得百合花似乎是在笑,是那种浅浅的笑,不出声的笑,令许多轻浮、虚飘的东西黯然失色。
  我感受到一种美好,心里甜滋滋的,这是百合花所给予的。这种美好的心境,有时我也会在阳光明媚的草坡上得到,因为那里同样盛开着灿烂的百合花。
  有一年,山谷里出了一件怪事:人们发疯似地寻找百合花,然后残酷地挖掘出它们的根子。山谷里的百合花经受了一次浩劫。山道边,小河畔,凡是有百合花的地方,都留下了人们疯狂的足迹。是人们喜欢百合花么?好像不是!因为人们只要百合花的根子,而把茎、叶子、花瓣很随便地丢弃在一边。有时在谷口或是坡上,会看见一堆一堆百合花的残骸,它们七零八落地躺在那儿,被阳光晒蔫了,被雨水沤烂了,成了蚂蚁和虫子的食物。
  后来我听人说,百合花的根子是名贵的中草药,镇药材站收购这种花的根子,因此人们才这样对待百合花。
  那年的秋天,我在药材站的院子里看见了百合花的根子,它们是白色的,样子有点像大蒜。它们都快把药材站的院子铺满了。

南山

南山是我的乐园。对于它,我是再熟悉不过了。每天早晨,我刚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它。它像一幅画似的,一年四季贴在我家窗子上。南山很高,所以我即使躺在炕头,它也不会从我的视野中消失。南山虽说很高,可它让人觉得亲切极了,我从未对它产生过一丝一豪压抑的感觉,它总是一声不响地站在那儿,像个田间的老农,憨厚、纯朴,充满人情味儿。
  不是所有的山都这样。有的山高不可攀,有的山傲气十足;有的山冷冰冰的,经常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还有的山则令人感到畏惧,就说东山吧,它的高度不足南山的一半儿,与南山相比,它只是个侏儒,然而,这个侏儒却让我害怕极了,因为那里有一个阴森恐怖的墓地,到了晚上,东山坡上常有鬼火一闪一闪的,让我们这些小孩子胆战心惊、毛骨悚然。即使是大白天,我们也不敢去东山玩,那儿仿佛成了禁区。
  南山就不这样。一想起南山,我的心里就忽地一热,好像有一条温暖的小河汨汨流淌过来,把干涸的心浸泡得软乎乎的,那里很快长出了嫩绿的小草和野花,它们在时间的风中摇摆不止。
  南山有什么呢?
  从前的南山长满了树,山谷里的人多了,树木就少了。我认识南山时,那些树就少去了大半,它们都被山下的人们用锯子伐倒,截成几段,装在小车上拉回家,劈成柈子,最后在灶膛燃烧,化成火苗儿,化成一缕一缕的柴烟了。南山多好啊,人们糟蹋了好多树,它再长出好多树来。只是再长出的这些树,没有它们父辈那么挺拔了。
  后来的南山是一片大野地,生长着一丛丛的罐木,各式各样的野果树,还有名目繁多的野菜。
  山葡萄喜欢把它长长的手臂搭在杨树梢上。圆枣子和苟枣子经常把家安在罐木丛里。山里红离不开南山那边的阳光。稠李子和山丁子喜欢阴坡,它们开的花像雪一样白。
  还有野菜。等到春天来了,等到南山的树叶指甲般大了,等到雪水河“哗哗”唱歌了,野菜就在山坡上长出来了,它们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在风中瑟瑟颤着,抖着,绿莹莹的,很是爽眼。
  婆婆丁大都长在道边儿,紧贴地皮儿,一副任人踩踏的宿命模样。它的叶子酷似锯齿,不规则,开黄色小花。婆婆丁味道极苦,涩涩的,非常难吃,谷里很少有人留意它。它呢,豪不在乎,默默地在行人脚下生长,默默地结出一个个白色的绒球。秋风来时,毛茸茸的果实便纷纷扬扬,四处飞散了。一场秋雨过后,婆婆丁枯萎了,倦倦地倒伏在泥水里,重新化为泥土。
  南山还有一种名叫“苣荬”的野菜。苣荬菜茎小叶大,开一朵蓝色小花,形状与婆婆丁相似,味儿也极苦,只是苦的清新,苦的水灵。与婆婆丁不同,它更喜欢生长在无人耕种的荒地里,南山的荒地土质好,水分足,黑油油的,苣荬菜长得格外鲜活、挺实。
  我妈常着我去南山挖野菜,她说,吃点儿野菜败火,人有精神。
  妈的话,现在仿佛就在我耳边。这句话,我会记一辈子的。

踢盒子的小姑娘

一个穿着蓝底碎花裙子的少女朝我走来。少女美丽得惊人,身材苗条,长发飘飘,黑色的眸子像月光下的泉水,安安静静,闪动着柔和的光。少女袅袅婷婷般朝我走来。我听见自己“嘭嘭”的心跳声。
  蓉苇——蓉苇——轻声打着招呼。
  少女没有理睬我,她从我身边径直走过去,如同一团彩色的风,芳香四溢。
  蓉苇——蓉苇——我瞧着少女的背影,心里很疼很疼地喊着这个名字,少女始终也没回头,一步一步走远了,消失在暮色中。
  这是一幅我幻想中的图画。多少年了,它无数次地走进我的记忆中。每次出现,它都带着种种不同的色彩和感觉,给我以致命的一击,我如同一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可怜巴巴地蹲在地上,无可奈何地看着时间的风在我身边吹来吹去。我不会做任何事情,我也没有勇气做任何事情,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始终处在一种忧郁的境地里难以自拔了。这些都是画里的那个少女造成的。
  一个穿着蓝底碎花裙子的少女从我身边径直走过去了,消失在暮色中了。
  透过朦胧的暮色,我看见少女和一群孩子在玩呢。他们玩的地方是个街口,四周有五、六户人家,家家门前都种着菜园子,园子边儿堆着木柴,手推车架子竖靠在木柴堆上。
  少女和那群孩子在玩一种踢盒子的游戏。道具是一只空空的铁罐头盒子。游戏开始时,一个男孩用手蒙着眼睛,站在场地中央,右脚踩着铁罐头盒子;其余的孩子四处散开躲藏起来。
  男孩问,你们藏好了吗?
  大伙儿回答,藏好了。
  男孩说,那我可开始找啦。
  大伙儿说,你找呗。
  男孩离开铁罐头盒子,去四周找藏好的孩子。男孩在柴堆后边发现一人,男孩手指那人,大声吐出一句口诀————小波,电报!那个名叫小波的孩子被抓住了,他乖乖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男孩又在园子边发现一人,刘英,电报!名叫刘英的女孩也一动不动了。
  男孩一连“电报”了小岩,四凤,二头,还有大刚;就连十分狡猾的三宝,也被他给“电报”了。
  男孩沉浸在即将胜利的喜悦中,却不防身后被人偷袭个正着。一个少女趁男孩不备,从树后闪身而出,飞快地跑到放铁罐头盒子的地方,抬起右腿轻轻一轮,就听“咣啷啷————”铁罐头盒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滚到远处去了。
  少女爆发出一阵银铃般欢喜的笑声。
  男孩沮丧地回身去追铁罐头盒子。趁这功夫,少女和那几个被发现的孩子又躲藏起来。
  男孩找到铁罐头盒子,重新把它放回到原来的地方。男孩轻叹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来。在暮色中,我看清了男孩的模样儿,他有一副很清秀的容貌,眼睛大大的,显得很羞怯。
  那个男孩就是二十多年前的我。踢盒子的少女名叫蓉苇,她比我大一岁。我们两人可以称得上是青梅竹马。我和她的故事都是一些令人心酸的往事,我不想提起它们,有谁会愿意揭开自己心里的伤疤呢!

庞傻子

一座黑铁塔戳在我的面前,黑铁塔太高了,把晚霞都遮住了。我的目光战战兢兢沿着黑铁塔向上移动,最后停在一张黑褐色的脸上。那脸在笑,是一种傻里傻气的笑,又大又厚的嘴唇朝外冽着,不停地流着口水,落满灰尘的蒜头鼻子显得憨态十足,黑白分明的眼睛木呆呆的,瞅人时眼珠儿一动不动,乱七八糟的头发野草般疯长在头上。
  这个黑铁塔般的壮汉就是庞傻子。他又聋又哑,又呆又傻,炎热的夏天,他还穿着长衣长裤,我都闻着他身上的臭味了,你说他傻不傻呢。
  这个庞傻子,每次遇见我都笑,嘴里还叽哩哇啦地来一串哑语。他的哑语无人能听得懂。
  我从庞傻子身边绕过去,奔向村头的场院。庞傻子在我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这个傻家伙。
  场院里有几堆草垛,一群孩子叽叽喳喳、爬上爬下,像一群欢喜的小鸟儿。我飞快地跑过去,加入到他们的游戏中。庞傻子很快也来了,他傻乎乎地立在场院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玩,看得高兴了,就手舞足蹈。一只黑狗对庞傻子产生了兴趣,在庞傻子身边转来转去,讨好地不停摇着尾巴,以示友好。
  场院里的草垛由陈年的谷草堆积而成,形成一座座圆形的小山,我们在这些小山之间玩捉迷藏。游戏进入高潮的时候,我记忆中最恐怖的一幕出现了。当时,晚霞已经消失了,天色正渐渐变暗。为了使游戏玩得更精彩刺激,我爬上一个草垛,我想藏得更隐蔽一些,使别人无法找到我。在草垛上面,我发现了一个洞口,那洞口很小,看起来不太深,我毫不犹豫就跳了下去,下去后,脑袋正好露出洞口。我不禁有些暗自得意,心说你们别想找到我了。我正美着呢,突然觉得一个冰冷、光滑的东西从裤子口钻了进去。我没穿内裤,那个可怕的家伙在我两腿之间窜来窜去。
  “哎呀妈呀————”我发出一声尖叫,几乎晕过去。
  那些孩子迅速跑了过来,七手八脚把我拉出洞口。
  “咋了,是不是摔着啦?”
  “擦伤了吗?”
  “迷眼睛了吧?”
  “、、、、、” 他们七嘴八舌地猜测着.
  我疯了一般跳到场院里,不停地尖叫着,哭喊着。人们都慌了,不知怎么办才好。有人嚷嚷,快去找他家里人哪。这时,庞傻子“呀呀”怪叫着朝我跑来, 我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庞傻子笨手笨脚把我抱在怀里。那东西在我裤子里“突突”奔走,一边“吱吱”地叫着。庞傻子“唔”了一声,像是明白了什么,他伸出双手隔着裤子摸索着我的大腿,他猛地攥住那个东西,用力揉搓起来,直到那东西不动了,他才停下。
  后来,庞傻子站起身,双手把我举过头顶,就听“刷”地一声,一只小死耗子从我裤子里甩了出去。
  四周围观的大人和孩子们全都目瞪口呆,愣愣地目睹完这一幕。
  庞傻子真的傻吗?他成功地解救了一个孩子。如果他不冲过去,这个孩子可能就吓傻了。许多年以后,每当想起那只小老鼠,我常常会不寒而栗。我好多次梦见它,有时它在梦中变成一条毒蛇,吐着毒芯子,扭曲着蛇身,从我的裤腿钻入,冰凉地爬过大腿,爬上胸口、、、、、、、、尽管我知道这只是个恶梦,我是会呼吸急促,心惊胆战,半天缓不过劲来。
  唉,庞傻子,你现在在哪儿呢?

金疯子

金疯子是金叔的女人,我该叫她金婶才对。
  金婶长得挺俊俏的,人们都说她长得有些像鲜族人。矿里住着四、五户鲜族人,他们的大人和小孩,模样和我们不太一样,也就是说,长得要比我们好看、耐用看一些,身上还有着那么一股子高贵劲儿,具体说他们哪儿高贵,还真说不出来,属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那一种。这就是所谓的魅力吧。我那位疯了的金婶和他们挺像的。
  金婶的疯是由金叔引起的。
  金叔的职业同我爸一样,也是矿山的技术员。说是技术员,可他们的工作与矿工们相差无几,每天都要下到几百米深的矿井里,从事着繁重的体力劳动。那工作很辛苦同时也很危险,说不准什么时候巷子就冒顶了,就把人砸死在里了;谁如果让炮烟熏着了(一氧化碳中毒),则必死无疑,根本没法儿抢救。矿工一进了罐笼,命就不是自己的了。人们都确信这点。因而矿山的寡妇很多,那都是一些可怜的女人。
  有一年,坑口输送矿工的罐笼发生事故,夜班的矿工乘坐罐笼下井,罐笼在下降过程中,钢丝绳断了,罐笼失去控制,瞬间落入好几百米深的井底,五个矿工活活被蹾死在里面。 
  早晨,消息传到家属区,人们一下子就炸了锅。女人和孩子纷纷离开家门,如同决堤的洪水,涌向出事地点。西山脚下的矿井周围,早聚满了黑压压的矿工,他们仨一群、俩一伙,互相交头接耳,小声说着什么。女人和孩子们冲进去,焦急地寻找自己的丈夫和父亲,女人喊着丈夫的姓,孩子叫着父亲的名儿。找到目标的人笑了,没找到的,继续耐心地找下去。一会儿,几个面容悲戚的矿工抬着几副担架,从巷道口鱼贯而出,担架上的尸体被雨衣蒙着。人们的心揪紧了,人群有了一点小小的骚动。没找到亲人的女人和孩子疯了一般冲向担架,又疯了一般揭开雨衣,之后是呼天抢地的哭声。
  金婶是那群女人中的一个。
  金叔恰巧那天值班,离不开自己的岗位。
  金婶找不到金叔,精神受了刺激,疯了。
  金婶食水不进,神智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哭哭啼啼地不断说着胡话,打针吃药全不顶事。几天过去,人就瘦了一圈儿。有人劝金叔说,赶紧去村里请老郭太太给扎咕扎咕吧,那样备不住好使呢。
  有病乱投医。将信将疑的金叔就去村里请来了老郭太太。这个会跳大神的老郭太太是晚上来金叔家的。她长得精瘦,长瓜脸抽抽巴巴的,身上到是有那么一股儿子仙气。她把无关的人轰出屋子。我伏在屋子外边的窗台下,听见老郭太太在里面叨叨咕咕不知说些个啥,像是在念什么咒语,随后屋子里又响起一阵有节奏的鼓声,那声音听起来跟货朗叔叔的拨朗鼓一个样。鼓声时缓时急,老郭太太的咒语忽高忽低,折腾好一阵子,就听金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这哭声像爆发的山洪倾泄而下。屋外有人说,他金婶好过来了,这老郭太太,能啊!真能啊!人群一片唏嘘之声。
  金叔家的门无声地开了,老郭太太扭着一双小脚,一踮一踮地走出屋子,旁若无人般朝大门走去,人们自动给她让出一条道来,她穿过大门,瘦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街头。
  金婶虽说好了一些,可从此却落下了病根儿。每当金叔下班稍微晚一些,金婶就有些不大对劲儿,神情立刻发怔,嘴里喃喃自语,就想去单位找金叔。那次金叔班上有事儿,没按时回家,金婶急了。她眼睛里骤然之间涌满泪水,她哽咽着踉踉跄跄离开屋子,光着脚跑到院子里,家人跟出来防止出现意外。
  金婶目不转睛定定地望着矿山的方向,一只花蝴蝶在她头顶上盘旋着,金婶嘴里不断念叨着,矿上又出事了,我得去找他、、、、、、金婶不由分说就往外走。走到院门口,金婶停下了,她看见黑黑瘦瘦的金叔站在门外。金叔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金婶有些奇怪。
  金叔的表情令人难忘,他搀扶着金婶回屋,他轻声对金婶说,又想往外跑,是不是?快进屋,我啥事没有。
  金婶破涕为笑,笑了一下又哭了,她挥舞着两手,蹦跳着跑回屋,神情像个孩子。疯人言谈举止异于常人,更近乎幼童。
  金婶平时和常人没啥区别,那时的金婶心细手巧。我吃过金婶蒸的白面馒头,那馒头又白又暄,香喷喷的,真好吃啊。

刘 叔

“唉,你刘叔这人真是白瞎了!”爸惋惜地说,虽然我在爸的跟前,可他的口气听起来却像是自言自语。
  这个刘叔是爸的同事,以前常来我家,有时和爸下几盘棋,有时说说话,爸和他很谈得来。刘叔长得很有男子汉气慨,大高个儿,长瓜脸,一双虎目,两道剑眉,把他的英气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有一年,我看日本电影《追捕》,当主人公杜丘出现在银幕上时,我不禁惊呼,这不是刘叔吗!刘叔长得太像杜丘了,只不过刘叔要比杜丘可爱多了,刘叔不像杜丘总绷着个脸,刘叔开朗活泼,爱说俏皮话,有人情味儿;尤其是刘叔的眼睛,黑黑的,很有神,透着善良。
  刘叔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爱掏雀儿窝呢。有一回,我去爸的单位玩儿,刘叔送给我两个雀儿蛋,说,这是我刚从后山那棵榆树上弄来的,给你拿去玩吧。刘叔说完就走开了。
  我把那两个雀儿蛋放在手里,细细地瞧着。它们有玻璃球那么大,呈浅灰色,椭圆形的表面上分布着紫黑色的花纹,看起来像河里的小石子。雀蛋的皮太薄了,我刚把它们放在地上滚动一下,雀蛋就碎裂了,蛋青、蛋黄水一般淌出来。
  刘叔回来看见了,笑嗬嗬地说,没关系,来,现在咱们吃饭。
  原来刘叔刚才上保健食堂打饭去了。他给我买了一份矿工的保健饭:两个半馒头,一盘红烧肉。
  在我大嚼大咽的时候,刘叔悄声问我,刚才是不是把雀蛋当玻璃球了,小时候,我也干过这样的傻事,刘叔呆会儿再上山给你弄去,我还知道一个雀窝呢。
  刘叔真会安慰人。这就叫善解人意吧。
  听爸说,刘叔会武术,以前打仗可厉害了,没人敢惹他。刘叔再来我家时,我问他,刘叔,你会武术吗?
  刘叔笑笑,问,咋地,想学呀?
  我不住地点头,嗯,你教我几招呗。
  刘叔把我叫到他身边,说,教你一招简单的,你把两手伸过来。我把两只手伸向刘叔。
  刘叔问,准备好了吗?
  我说,准备好了。
  我没看清刘叔是怎样出手的,他抓住我的两臂,轻轻一用力,我就扑倒在地上了。爸和弟弟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观看,我倒地时,弟弟甚至笑出了声。
  我满脸通红地站起来,刘---刘叔,你是咋弄的,我咋稀里糊涂就摔倒了呢?
  你得这样,刘叔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他攥住我的胳臂,把我先是向右一晃,然后迅即伸出右脚绊住我的左腿,同时两手猛地向左一用力,我身体失去平衡,不由自主地就倒下了。
  先要虑晃一枪,让对手失去重心,然后手脚并用一齐使劲儿,刘叔慢条斯理地讲着,刘叔的表情很认真。
  刘叔教我的这一招儿十分管用,我在伙伴们中间初展身手,就博得一片叫好声。他们在与我交手时,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就纷纷败下阵来,他们都说我的手法很怪异。我吹嘘说这是跟刘叔学的,刘叔还教了几招更厉害的,我还没来得及用呢。伙伴们沉默下来。
  刘叔后来在井下出事儿了,死了。
  有天下午,我正在家里写作业,爸突然回来了。没到下班时间,爸咋回来了呢?我刚想问,却发现爸的神情很怪,与平时不一样。他怔怔地走进屋子,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就一头扎到屋子中央的板铺上,闷声痛哭起来。板铺是新搭的,家里刚扒完炕,新抹的炕面还没干,午后的阳光把金黄的影子印在上面,像一幅简陋的版画。 
  我们从未看见过爸爸哭,而且哭得这样伤心,我们都愣了。妈将我们撵出屋子。
  过了一会儿,妈红着眼睛来到院子,小声跟我们说,你们出去玩去,别进屋打搅你爸,坑口又出事儿了。我上你刘婶家,你刘叔哇,没了。
  泪水顺着妈的脸往下掉,她匆匆擦试一下泪水,走出院子。
  我不相信妈的话,刘叔咋能没了呢?他昨天还跟我爸下棋呢。我冲出院子,跟在妈的身后,准备上刘叔家看看,我想弄清这一切到底是咋么一回事儿。
  我刚走到街口,就听见从刘叔家传来刘婶撕心裂肺的哭声,一辆小车停在刘叔家的门口,那儿围满了人、、、、、、、、
  刘叔那天上白班,他到井下去检尺,被炮烟熏着了。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在电话里跟父亲说刘叔的事儿,已经快七十岁的父亲十分伤感地说,你刘叔那天下井前,说他家房子中檁折了,我一听就不好,唉,真是命。
  父亲说,当时井下的通风口堵塞了,爆破之后,炮烟没排出去。结果让你刘叔赶上了。
  我问,炮烟咋能熏死人呢?
  父亲说,炮烟就是一氧化碳,无色无味儿,你刘叔是一氧化碳中毒。
  世间的事儿真是怪的很,那么优秀的刘叔,说没就没了,说没就没了……….

黑黑的砖头哥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推我一把,是砖头哥。
  该起来了,咱们快走吧。砖头哥伏在我的耳边,尽管他压低嗓子,可发出的声音还是与牛犊子叫唤不相上下。
  我懒洋洋地翻个身,嘴里咕噜着,别烦我,你先去好了。我不想睁开眼睛,心说再睡一会儿,于是又进入了梦乡。
  醒来时,屋子里已空无一人。我睡在砖头哥家,砖头哥早就没有爹了,他和他妈两个人过。我揉着眼睛走到院子里。大妈正在捣酱缸。
  大妈,我砖头哥呢?
  你砖头哥一大早就起来啦,现在可能在西河套哪。大妈的嗓门儿很亮,说话时手中的活计始终没停。
  他咋不喊我一声?我急了。
  他叫你了,可你懒哪,说啥也不起呀。
  唉----我懊悔极了。大妈,我上西河套找砖头哥去。我头也不回地冲出院子,直奔西河套。
  西河套在北山下,砖头哥领我去过。那条路我很熟。出了村子,还没走到河边,我就听见河水“哗哗”的响声。穿过一片苞米地,绿树丛中,一条蓝汪汪的小河,宛若柔软的丝巾散落在林间。
  砖头哥-------砖头哥--------我迫不及待地喊了起来。
  没人回答我。河边静悄悄的,除了河水的声音外再没有其它动静。
  我站在一棵大杨树下,茫然地望着四周,心里有些纳闷儿,这个砖头哥上哪儿去了呢?河边咋连他的影子都没有呢。
  “嘻嘻-----”从我头顶上方传来砖头哥的笑声,我抬头一看,原来砖头哥就藏在我身边那棵大杨树上。笑声还没落地,砖头哥已经从树上下来了。
  老远我就看见你俩了,我寻思一上树,你准找不着我。砖头哥嗡声嗡气地说。
  你在树顶上,谁能找到哇。我气哼哼道。
  砖头哥“嘿嘿”笑了。
  砖头哥小眼睛,瓜仔脸,剪一寸头,头发茬子硬生生的。许是常年生活在户外的缘故,他浑身上下基本都是黑的,像用墨水漆过一样。“这孩子,脖子黑得像车轴,”大妈常这样“夸”儿子。
  见我有些生气了,砖头哥于是就讨好地说,我去起篓子,昨个儿一宿的功夫,这篓子就满了。
  一道石坝横卧在水中,清凉的河水在这里形成一个蓝色小湖。这是我和砖头哥的杰作。修筑这道石坝,整整占去我们大半天的时间。石坝由河流石垒砌而成,坝里的水有齐腰深。那水是透明的,一根根飘舞的水草、一队队神气活现的小鱼,以及幽暗的河床,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天气闷热的时候,这儿是我和砖头哥的天堂,我俩几乎成天呆在这儿不想回家。砖头哥经常在水里把他的旧军帽浸湿了,吹成一个椭圆形的气球,然后把尖尖的下巴颏儿搁在气球上,两手护着气球,两片臭脚丫使劲儿踢水,绞得水花儿一路翻腾。我在旁边扎猛子,一次次钻进水里,在水中睁着眼睛游来游去,觉得自己像一条无忧无虑的鱼,舒服极了。
  石坝中央有道小缺口,水哗哗漫过去,一只大花篓卧在水中,花篓口小肚子大,口正对着水流的方向。砖头哥搬掉压在花篓上的石头,用力提起花篓。待水控净了,砖头哥揭开花篓的盖子让我看,花篓里黑压压的,大大小小的水虾和泥鳅滚作一团。
  回家后,大妈炸了一碗香喷喷的鱼酱,还把水虾用开水煮了,水虾熟了后,变得红红的,诱人胃口。我和砖头哥把肚子撑得溜圆。
  我是暂时住在砖头哥家。妈生小弟弟,大妈就把我接到她家来了。一个月以后,小弟弟满月了,爸爸又把我接回家里,因为学校要开学了。
  上学后,我和砖头哥在一起玩的时间就少了。因为砖头哥不上学。砖头哥上不起学。
  有一天课间休息,女同学周玲从教室门口喊我,说外面有人找我。我出了教室,发现同学们都在操场上玩呢,没有谁与我打招呼。我以为周玲在与我开玩笑,正想走过去问她,突然看见砖头哥从校舍旁边闪身出来,他却生生地望着这边。我跑过去问,砖头哥,你咋来了?
  砖头哥一笑,说,想你了,就来瞧瞧你。砖头哥羡慕地看着学校,说,这儿真挺有意思。
  有啥意思呀,这儿的老师厉害着哪。
  他们打人吗?砖头哥吃惊地问。
  比打人还厉害。我夸张地说。
  砖头哥大张着嘴,有点紧张地望着学校,脸上一副不解的神情。
  砖头哥,今天放学咱上西河套玩去呀?
  中啊。砖头哥痛快地应道。
  你可等着我呀。
  嗯哪。砖头哥像头听话的牛。

二 姐

二姐是邻居于叔家的二闺女。
  于叔是矿山汽车队的司机,汽车轮子玩得很熟练,平时开着解放牌大卡车,在矿山周围纵横驰骋,威风八面,十分的风光气派。
  于叔有三个女儿:大女儿于晶,二女儿于杰,三女儿于芬。这仨姑娘的模样、性情竟然全不一样,站在一起,没人会相信她们是亲姐妹。三人之中,以老大于晶最为出息,她不光长相俊,脑子也聪明,接人待物落落大方,遇事拿得起来放得下,邻居没有不夸她的;于晶还有一点是两个妹妹无法与之相比的,她立世早,十八岁就参加工作了,工作后积极要求进步,很快就入了党,是单位的红人呢。
  老三于芬在家里排行最小,是个货真价实的老疙瘩。老闺女么,爹妈的心肝么,父母平日对她自然会多一分呵护,少几分约束,事事都要顺着她来,不能让老闺女受丁点儿委屈。爹妈宠着她,姐姐们就更不敢得罪她了。久而久之,小于芬就成了家中说一不二的小女皇,谁都不敢惹她,就连大姐于晶也得让小妹三分。
  老二于杰(我称她为二姐),没有大姐那么出类拔萃,也没有老妹那么有福气。她的模样再普通不过了,小眼睛,鼓鼻子,胖乎乎的圆脸上零星长着几个雀斑,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地方。她总是很文静,轻易不说一句话,也从不给家里惹麻烦,总是默默地帮于婶做着家务活。于婶身体不好,于叔家养鸡又养猪,这些累人的活儿基本就是二姐的了。二姐是为家里奉献最多的人,她是家里的炊事员,伺养员和卫生员。
  于晶像水,左右逢源,刚柔相济;于芬像火,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担心引火烧身;二姐于杰跟她们不一样,她像土,平时谁都不注意她,谁又都离不开她。于叔于婶也喜欢自己的二闺女,但喜欢的程度绝对比另外两个女儿差一些。有一天晚上,二姐不知因为什么和于晶吵起来了,她哪有于晶嘴茬子厉害呀,很快就落在了下风,于晶得理不让人,乘胜追击,使二姐彻底败下阵来。于婶又趁热打铁,蜻蜓点水式地数落了于晶两句之后,狠狠地骂了二姐一顿,什么窝囊废呀,榆木疙瘩呀,烟不出火不进呀,刺激人的话全来了,如兜头一盆脏水,全都泼在二姐的头上。二姐蒙着脸跑到园子里“呜呜”大哭,二姐伤心极了,她一边哭着一边埋怨着于婶,全是你,你总偏象她,为啥吃亏的总是我?于婶在屋子里骂,哼,你就长个吃亏的脑袋。
  第二天,二姐跟没事儿似的上学去了。她放学后,回家该干啥还继续干啥,默默地做猪食,喂鸡,扫院子,丝毫看不出昨晚和于晶吵架的影响。
  二姐的伙伴不多,在我的印象中,好象没见过有小女孩子找过她。我们在街上玩时,二姐有时站在她家门口,远远地看着我们,脸上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
  二姐从来不参加我们的游戏。没事儿时,二姐喜欢和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呆在一起。二姐总是一声不吭地听着她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家长里短,二姐觉得有意思极了,二姐成为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忠心耿耿的倾听者。
  在那些人当中,二姐很多时候都是配角儿。二姐只当过一回主角儿,这唯一一回主角儿,使二姐很是出彩儿。二姐的那次“演出”与我有关,我成了二姐那幕“戏”中滑稽可笑的配角儿。
  那天中午,二姐匆忙来到我家,问我,听说你喜欢看〈〈水浒传〉〉?
  对呀,二姐,你知道谁家有吗? 我急切地问道。我太喜欢〈〈水浒传〉〉了。当时全国正在评水浒批宋江,我们的班主任张在先老师,利用课余时间,给同学们讲了〈〈水浒传〉〉中的几个章节-----智取生辰纲、武松打虎、风雪山神庙等。我被那些英雄豪杰的传奇故事迷住了,我四处找这本书都没找到,看来二姐有办法,我大喜过望。
  二姐冲我神秘地一笑,说,跟我来。随后,她快步走出我家。
  我跟在二姐身后,十分兴奋,心想这下好了,终于找到这本书了,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豹子头林冲,我可终于找到你们了,这就叫功夫不负有心人哪。二姐真是个好姐姐。
  我一边低头往前走,一边暗自高兴。冷不丁听见二姐说到了。我抬头一看,见来到距我家不远的小河边。阳光在河面上闪烁不定,一群姑娘和媳妇在河边有说有笑地洗着衣服。我不禁愣住了。
  二姐,《水浒传》在哪儿呢?我急忙问道。
  在这儿哪!二姐笑出了声。她手里不知啥时候拎了一个白铁皮水壶,她把水壶放在河水中转了一下,说,这不就是你要看的‘水壶转’吗。
  我恼羞成怒,恨恨地瞪了二姐一上眼,一转身走了。我身后响起一片女人的笑声,二姐的笑声最响亮,我从没听过二姐那样开心地笑过,都笑得有些岔气儿了。
  二姐的笑声如一颗石子,落在我记忆的湖面上,溅起一圈圈好看的花纹、、、、、

大泉子

二姐戏弄我的那条小河有个源头,在西边很远很远的横头山里。夏天我和爸爸进山打柴,见识过那个源头。
  山里人家烧不起煤,点火做饭都用木柴。每年,家家户户都要组织劳力,利用空闲时间去山里打柴。 爸在矿山上班,平时工作很忙,只有礼拜天才休息。到了礼拜天,爸是从不休息的,总是推着家中的小推车,去山里打柴。山里就是西边很远很远的横头山。爸常常是早晨进山,晚上才能回来,整整用去一天的时间。有时妈和他一块儿去,有时他自己去。后来,我渐渐长大了,就替代了妈,做了爸爸的小帮手。
  我每次和爸爸去山里打柴的时候,爸都十分高兴。爸高兴时可真有意思。他让我坐在小推车上,推着我往山里走,他可真不怕累。爸爸还总是笑嗬嗬的。尽管他戴草帽,我也知道他在笑呢。他不出声地微笑,显出挺自豪的样子。爸笑时,我就看周围的大山和森林,我奇怪地发现,它们怎么也在笑呢?还有路边一直往西去的小河,它怎么也在笑呢?它都笑出声了,哗哗的,真好玩儿。
  山谷如同一片绿色的大海,我们的小推车像船,爸是船长,我吗,就当船员好了。
  小明,做首诗吧。爸爸轻声说。
  爸爸自己想做诗了吧,我心是寻思。可我还是答应了他。
  我跳下车子,抬头瞅着爸爸,说,咱再往前走一会儿,我得想想。
  爸嗯了一声。
  我们继续朝横头山走,野草在我脚底下“唰啦唰啦”响,一只受惊的蚂蚱慌里慌张地跳进道边的草窼儿里。
  过了一会儿,我做好了一首诗,我把它大声念给爸爸听。
  “早晨吃完饭,
  出门向西看,
  我们要出发,
  要把木柴拣。”
  爸,这诗咋样儿?
  嗯,有点意思,听了之后哇,起码知道咱们今天上山干啥来了。爸的脸上挂着笑容,可他不像在表扬我呀。
  我们快到河的源头了,看,那就是大泉子。爸放下小推车,用手指着远处。
  在哪儿呢?顺着爸手指的方向,我没看见什么泉水,只看见朦胧的横头山和大片大片的草地。
  看见那棵老榆树了吗?爸指着前面不远的一棵树耐心地问。
  看见了。我点下头。
  就在那棵树底下。爸的语气十分肯定。
  渴了吧?走,上那儿喝水去。爸领着我,离开大道,沿着一条绿草掩映的小路往前走。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那棵老榆树下,树下果真有一个蓝色的小湖。 
  一股清凉的气息,夹杂着水草和野花的香味儿扑面而来。泉水四周的野草又高又密,蜻蜓、蝴蝶上下盘旋飞舞,一片瓢着白云的蓝天铺在水中。
  爸,这水咋像开的呀?湖水中央,一团水花跟开了似的,不停地向上翻腾。
  爸告诉我那是泉眼。爸说这个大泉子的水脉很足,所以人们才叫它大泉子。
  多好的水呀!爸喝着泉水,赞不绝口。
  我也喝了那水。真凉快啊!从嗓子一直凉到心窝儿,随后,全身都觉得凉下来,浑身的酷热一扫而光,痛快极了。
  这水能给人带来好运气。爸慢条斯理地说道。

忙碌的妈

妈弯腰在园子里忙碌着。七月的阳光很热也很毒辣,直直地照着妈的后背,妈的青布衣裳湿透了,大滴大滴的汗水从她脸上往下落,有的落在柿子秧上,有的砸在豆角叶上,有的滚落在白菜心里,更多的则掉在了地里。妈在锄草,一边哼着歌一边锄草。我家菜园子很大,房前有一大片,房后还有一大片。房后的园子只单单种上了向日葵,七月的向日葵已经挺高了,如同绿色的林莽。妈把许多兴致投在了房前的园子,园子四周是一圈向日葵,往里依次是黄瓜,豆角儿,西红柿,茄子。
  妈汗流浃背忙着的时候,她周围的庄稼仿佛有了灵性一般,精精神神的。妈偶尔直起腰,用袖口擦拭一下汗水,站起来的妈显得很高大,她的脸被太阳晒成黑红色,她回头冲坐在园子边的我说,小明,快进屋给妈舀瓢水去,渴死我了。
  我说,妈,你歇会儿吧,要不我帮你干。
  妈说,不用,有我儿子这句话,妈就比啥都高兴,你好好看书吧,将来考个好学校。
  妈整天闲不住,手里似乎有忙不完的活儿。爸在矿山上班,用妈的话说是,你爸呀是公家的人,公事多,哪有空儿忙自家的事呢。妈除了做好女人份内的事外,还把家里应该由男人干的活也全都包下来了。妈干的活可真多:担水,劈柴,上山开荒种地,我家房前屋后的园子,就是妈一镐头一镐头开垦出来的。为了调计家里的伙食,妈还养了一头猪,十几只鸡和鸭子,而饲养这些畜牲又很让妈费心思,她不得不经常去山里挖一些野菜,与包米面合对着煮成饲料。这些劳动耗去妈多少精力啊,可妈就是个闲不住的人。妈最瞧不起闲着没事干,整天东游西逛的懒汉了。说起这些人,妈脸上常常现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哼,整天闲得腚眼子挑蛆,将来准没啥出息。
  妈很像是土地的主人。她与土地的感情真让我感动。我最愿意跟妈去地里收拾庄稼了。妈在山上开垦了好几片土地,分别种着土豆,包米,茄子,大头菜,还有豆角。我有一张妈在菜地里的照片,那是我参加工作之后回家时给妈拍摄的。当时我从外地探亲回来,走到家门口时,发现家里的大门锁着,我就知道妈准是去山上的菜地了,我就去山上找她,果然在菜地里看见我妈了。我高兴地喊声----妈!把我妈喊得一愣,她抬头一看是我,就笑了,眼里分明有了泪花,我妈连声说,哎呀,我大儿子回来了。我问,妈,你又上地干啥呀,我都进不去家门了。妈说,我来摘点豆角,咱这就回家,快说,晚上想吃啥,妈回家给你做。我说,就吃妈摘的豆角,我可想吃咱家的菜了。妈拎起装满豆角的柳条筐,不由分说就要往家走。妈喜悦的样子让我心里为之一动,我说,妈,你先别动,我给你照张像。我很快地拿出相机,一按快门,就有了那张像片。妈在像片上笑得十分自然,她身后的菜地占去像片的大部分内容,有几片豆角叶子甚至遮住了妈的头发。
  由于有了妈的那几片菜地,家里一年基本不用买菜吃,地里的菜足够了,而且品种齐全。妈种的菜没有化肥,堪称百分之百的绿色食品。
  妈还像男人一样上山去砍柴。对山里人来说,木柴与粮食一样同等重要。在冬天,木柴具有烧饭和取暖的双重作用。谁家若是没有足够的木柴,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天就显得十分可怕。柴禾堆成了衡量人家过日子好坏的标准,谁家的柴堆若是高高大大,人们就会对这家竖起大姆指,嗯,这家子人不错,勤奋,是过日子的好手啊;谁家的柴堆若是弱小寒酸,人们同样会指着这家说,真没劲,瞧他们把日子过的,这家人哪,没出息。如果谁家得到这样的评价,那就完了,姑娘想嫁不出去,难;小子找对象也不会一帆风顺的。
  在左邻右舍中,我家的柴堆是最高的,这大都是妈的功劳。我家那小山般黑压压的柴堆,是妈一捆一捆从山里背回来的。
  妈往往选择夏秋之交去山里打柴,因为那时地里的农活不多,庄稼该挂浆的挂浆,该结果的结果,不用人来伺侯,妈就打个时间差。其它时间就不行。太早了,禾苗刚出土,需要浇水施肥(农家肥),人哪离得开呢;太晚了,赶上庄稼收获的季节,人就更是无法抽身了。
  妈打柴时的装拌很有气派,她头戴一顶旧草帽,脚穿一双黄胶鞋;山里蚊虫多,妈就用一身蓝粗布衣裳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山路遥远,妈不会忘记为自己准备一副披肩。妈打柴的工具是一把锋利的镰刀,这把镰刀是妈自己去镇子上买的。妈经常独自一人去打柴,我们小时帮不上她,我们大了她又不让我们帮她。
  这不是你们干的活,都在家好好给我复习功课!妈常这样冲我们嚷。嚷完了,她就操起镰刀,戴上草帽,转身离一开家门。
  有时我会跑出院子,站在大门口,远远望着妈的背影出神。山道上,妈不紧不慢地朝前走着,妈略微低垂着头,注意看着脚下的路,妈的步子有一点弹性,使得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白色的披肩也跟着来回晃动。妈尽管背对着我,我却知道她脸上的表情,那表情如同展现在她视野中的广袤的山地,平和中透着从容,谦逊里不乏大度。妈是在为我们一家人操劳啊!
  妈呀,你可得早点回来!我小声叨咕着,眼睛被泪水蒙住了。我赶紧回屋,立刻摊开作业本。
  说来遗憾,在家里的那许多年里,我一次也没跟妈上山去打过柴。也就是说,我从未在这项最艰苦的劳动中给过妈以帮助。搜索记忆,我隐约想起,大概在上小学时,我曾去山里寻找过一回母亲,这是多么令人惭愧的事情啊。
  妈那次进山打柴,太阳落山了,她还没回来。当时,爸刚好出差在外,家里只剩下我和弟弟们。我们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妈还没动静。这么晚了,妈咋还不回来呢?我有些着急。我决定让弟弟们看家,自己出门上山去找她。
  黄昏的暮霭从四周的群山上垂落下来,我焦急地踏上山路。山路静悄悄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归巢的野鸟不时从林梢之上飞掠而过,划出一条稍纵即逝的弧线,道两旁的罐木丛中,偶尔响起小动物行走的声音,挺吓人的。
  妈——我用力冲着远处的山林喊,茫茫的大山一口就把我的喊声吞没了,只有身后的群山,把我的声传音可怜兮兮地传了回来。
  翻过山梁,天逐渐黑下来,还不见妈的影子。我不禁打个冷战,一丝担忧不祥地袭上心头,妈在哪儿呢,她会不会----我正胡思乱想着,就看见前面不远的山路上出现一团朦胧的灰影,灰影在朝我这边缓慢地移动,等走近了,我才弄明白,那是一个人背着一大捆柴禾在吃力地行走着,柴禾太重了,像一座小山压在那人的背上,那人不得不猫着腰,垂着头。
  那是我妈,准是我妈,我心里突突跳着,我猛地大喊一声-------妈!
  那捆柴禾抖动一下,随即翻落到地上,妈在暮色中缓缓直起腰,一阵微风吹来,吹乱了妈的头发,她喘着说道,是小明吧,你咋来了,咋不在家看弟弟们呢?
  妈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我们身上,她自己的要求则很低,长这么大,我没见妈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她对吃的也极其不讲究,随便什么的就能对付一口。饭桌上,妈最常吃的菜是咸菜疙瘩,她还时常把大酱摆在桌上,将一些时令小菜,像什么小葱啦,生菜啦,小白菜啦等洗干净了蘸酱吃,妈特别喜欢这些小菜,看着妈津津有味地吃着这些小菜,我经常的不理解,妈怎么愿意吃这些东西呢?唉,我现在终于搞明白了,妈不吃那些东西她吃啥呀?妈又能吃着什么呢?家里好吃点的东西她都留给我们了。
  妈为家里的付出太多太多,妈希望我们有出息,听她的话。
  我后来有件事儿,没太听妈的话,可是让妈伤透了心。那件事发生在我二十岁的时候。那件事与一个名叫蓉苇的姑娘有关。

蓉 苇

踢盒子的小女孩长大了。那个夏天,她像一棵开满白花的小果树,在我的视野中亭亭玉立,光彩夺目。
  一个月光溶溶的晚上,青蛙开始唱歌的时候,我牵着她的手,淌过一条清凉的小河,攀上了一个土坡。
  “在这儿坐一会吧。”我有点紧张,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嗯,”她小声应道。她呼吸急促,像头受惊的小鹿。
  在我们对面,月光下的山谷静悄悄的,朦胧迷离的远山,被浓浓的夜色涂成一幅幅灰色的剪影。我们身后是沉静的北山,从山上林子里偶尔传来夜莺的歌声。
  她挨着我坐下,我的手顺势搂住她的胳膊,她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上,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划着我的脸,我俩谁都不说话,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心跳声。
  她的手动了一下,我听见窸窸的一阵响动。
  你干啥呢?我问。
  我给你带来沙果了,她把沙果塞到我手里。两个浑圆的小沙果在月光下散发出酸涩的气息,上面还有她的体温呢。
  你吃一个呀,我碰碰她的肩膀。
  我可不行,我怕酸。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突然小声地笑了。
  你怎么了?我有些奇怪。
  没什么,咱们坐的这地方,你还记得么?她笑着问道。
  怎么啦?
  有一年,咱们来这儿采草莓,你让蜂子给蛰了,当时你的脸肿得像面包,你还记得么?
  我哪能忘呢,蜂子在我脸上留下的毒刺,还是你给挤出去的呢。
  她的话,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许多往事。
  哎,那你记不记得咱们那时候踢盒子?我问。我一下想起许多年前那个踢盒子的少女,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仿佛就回荡在我的耳边。
  她嗯了一声。随后,她轻轻叹息道,时间多快,一眨眼咱们就大了,真不敢相信,咱俩都十九岁了。
  一道长长的白色光带划破夜空,然后缓缓消失在远处大森林的后面。我俩突然沉默下来,这时从山上吹来一股轻柔的微风,夹着野花的芳香和树林子凉爽的气息。
  你说点什么呀,她用头碰一下我的肩。
  我不想说什么。我的嗓子发干,我觉得心里像是有一面小鼓在“叮叮咚呼”地不停敲打着。
  那你想什么?
  我、、、、、我想亲你一下。老天爷,我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我的内心像山洪暴发。
  你坏——她发出一句近似于呻吟的低语。随后,她闭上眼睛,仰起被月光照亮的脸庞,我在她那百合花般纯洁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那个夏天,我和蓉苇好了。在这之前的许多年里,我们同样也挺好的,但那时我们只是玩游戏时的伙伴。从那个夏天开始,我俩的‘好’具有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含义,在我们两家的大人都还蒙在鼓里的时候,我俩私定了终身。这可笑么,要知道我们两人可是认真的呀。
  这是书上说的青梅竹马么?
  那个秋天,我离开蓉苇,继续去外地上学。离家在外的日子,我心里盈满了对故乡和亲人的思念,我想得最多的还是蓉苇,蓉苇俏丽的身姿像一幅画,总在我眼前晃动,蓉苇温柔的笑容月光般印在我的脑海里,她那条油黑的大辫子像根要命的鞭子,白天晚上时时抽着我的心。

妈、蓉苇和我

我从学校毕业了,在距家几十里外的车站,我看见了来接我的弟弟和妹妹们,我还看见了蓉苇。弟弟、妹妹们高兴地喊着,哥---哥----不由分说地接过我的行李。蓉苇站在一边,淡淡地微笑着,她亲切地和我打着招呼,她好像瘦了许多,也憔悴了许多似的。蓉苇的变化多少让我感到有些意外。
  赶紧走吧,回咱家那边的汽车要开了,蓉苇提醒我们。然后,她领着小妹走在头前。我和二弟跟在她的身后。
  走了一会儿,二弟小声对我说,你俩得注意,咱妈不同意你们的事儿。
  咱妈知道了?我心一沉。
  二弟轻轻点头。
  我心又一沉。
  你们哥俩说啥呢,快走啊,蓉苇回过头笑笑,催促着我们。
  我没把自己和蓉苇的事告诉妈。这会不会是后来妈反对我们的原因呢?
  妈看不上蓉苇,我是知道的。妈为什么不喜欢蓉苇,我就不晓得了。蓉苇是个多好的姑娘啊,妈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妈知道蓉苇去车站接我之后,显得很不高兴。但见儿子刚回来,她并没多说什么。此后的几天里,她才断断续续地透出不满意的话来。
  这么说,这件事儿是真的了,你真的喜欢她,你真的喜欢这个小狐狸精? 
  孩子,你不能这样做,她不适合你,那是过日子的人吗————
  她家跟咱们不一样,咱是穷人家,跟他们过不到一块去————
  我可告诉你,这件事不成————
  你不能跟她,我不答应————
  你是活活想把我气死呀你————
  我歪着头,不耐烦地听着。妈的话如同夏天的山风,从我左耳朵进去,又从我的右耳朵出来。我偏过头时,妈的话又从我的右耳朵进去,再从我的左耳朵出来。妈的话对我毫无疑义。蓉苇月光般温柔的笑容在我的脑海中安然无恙。
  我坐在山坡上。午后的阳光很热烈,没有风,我周围的罐木丛一动不动,升腾着如烟似雾的气流,那气流是透明的。湛蓝的天空像是刚用水洗过似的,一朵朵白云漂浮在空中,如同大海中的一座座岛屿。
  下边的山道上出现一个人影,那人穿着短袖红衬衫,那人正朝山上走来。那人在我的视野中愈来愈大,我最后看清楚那人的模样了,她是蓉苇。我从山坡上站起来,脱下白衬衣,用手举过头顶朝蓉苇挥舞着。蓉苇看见我了。她笑了。
  我就过来------她朝我挥着手,然后开始小跑起来。
  她跑了几步就跑不动了,她停下喘息了一会儿,她开心地笑着,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她蹲下身子在路边的草丛中折下一朵野花,美美地插在头发上,然后袅袅婷婷地向我走来。
  我远远看着她,我的眼睛如同架在高处的摄像机,紧紧追踪着这个美丽的姑娘,一刻也不曾离开;我把她的一切一一摄入我心灵的底片:她行走时的幸福模样,她隐约露出的羞赧的笑,她被山风吹起的长发,她头上摇来摆去的野花,她款款的一举手一投足;甚至她四周朴素美好的景物,以及慷慨照耀我们的阳光,也全都定格在我心里。
  在后来的许多年里,蓉苇面带微笑款款而行的情景,成为一幅温暖的画面,时时在我的心底复活,令我无数次情不自持,泪流满面。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她一步步走近我,一步步加深着自己的感情,一步步把自己引向不幸、、、、、
  她离我愈来愈近了,我觉得心跳的厉害。
  你怎么连辩子都不系了?你瞅瞅自己,像个女妖,我打趣道。
  女妖怎么了,我就想当女妖,迷死你。她使劲一甩头发,故意装出咬牙切齿的样子。
  我被逗乐了。我拉着她的手,钻入树丛。顷刻间,满世界的绿荫属于了我们。一只受惊的小鸟“扑零零”飞出去了,翅膀碰了树叶一下,使得地上的光斑颤动了好一会儿。
  这是女妖的洞吗?
  当然,一点没错。
  我们相视一笑。我转身抱住了她,她欣喜地滚进我的怀里。我俩脚下几乎同时一软,身体就歪歪地倾倒在地上。我第一次那么用力地吻她,我亲着她的嘴,她的鼻子,她紧闭着的眼睛,她光滑的脸蛋,她柔软的脖子。她在我身下急促地呻吟着,她身体像是着火了似的。后来她又开始吻我,两手用力勾着我的勃子,湿润的嘴唇在我脸上不停顿地亲着,像饿急眼的小鸡一下一下快速地啄着米粒。
  她小声哭了。
  你怎么啦?我扳过她的肩膀问。
  没啥,我是高兴。她冲着我笑,她笑时,眼泪就从她的脸上滚滚往下落,有几根披散的头发都被泪水打湿了。
  刚才你不是问我为啥没系辩子吗,这是因为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咱俩在一起时,我用辩子缠着你,后来有人拿剪子把我的辩子剪断了,咱们一下子就分开了,我伸手去抓你,怎么也抓不到,你向后退呀退呀,最后眨眼之间就没影了,我当时那个哭啊,我最后是哭醒的,我妈一个劲地问我怎么了。她笑着说了这些话,她说话时,眼泪还是没有止住。
  你瞅瞅自己,都成泪人了,快别哭了。我安慰蓉苇,心里陡然掠过一丝阴影。
  我呀,就是担心你妈,她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儿,总是看我不顺眼,我哪儿得罪她了呢?笑容从她的脸上消失了。
  你说,咱们会不会分开?蓉苇眼泪汪汪地问。
  怎么会呢,我轻轻吻着她眼角的泪水,心里乱七八糟像是塞了一团麻。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妈使出了她的杀手锏,她站在距蓉苇家不远的街口破口大骂。妈没有指名道姓,然而左邻右舍的街坊们都知道她骂的是谁。妈骂的话足以让任何人脸红心跳,那些话不堪入耳。我躲在家里羞愧得不行,妈有什么权利这样做呀?我为妈害羞,我为蓉苇难过,我应该出去制止妈,我却没有勇气到大街上去,我无法在众人面前抬起头来。
  妈的这招杀手锏,除了严重伤害了一个无辜的姑娘外,还造成了另一个人心灵的沦亡,那人的整个情感世界从此土崩瓦解,风化成没有生气的死气沉沉的沙漠。事过多年,我无数次地问自己:她是妈妈么?我真的是她的儿子?我对我们的母子关系产生了极大的疑问。我想起小时候妈与我开玩笑,我问她一个所有的孩子都会向自己的母亲问起的问题,我是从哪儿来的呀?记得妈当时一边做着家务事一边语气肯定地说,你是妈从河边拣来的。
  我稚气地问妈,怎么拣的呀?
  妈说,有天早晨,她去河边洗衣服,看见有个小孩光着身子躺在沙滩上,蹬着小腿在那儿哇哇大哭,小孩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看那孩子太可怜了,就把他抱回了家。
  那可怜的孩子就是你,妈语气肯定地对我说。
  这些只是妈即兴编的一个瞎话儿。那孩子如果真的是我,妈就不会跑到大街上去骂人了。正因为我不是那孩子,妈才把一切都抛至脑后,不管不顾地豁出去了。
  我为妈妈掉泪,我为蓉苇掉泪,我不知道命运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差错,使这两个我最爱的人形同水火。
  妈后来不只说过一次,我把儿子给得罪了,他得恨我一辈子。
  妈没有得罪我。妈再怎么做也是妈,我的一切都是妈给的,我是她儿子,她是我妈,这是上苍都无法改变的现实。
  妈的杀手锏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挥向别人的时候也刺伤了自己。那天晚上,她一宿没合眼,偷偷地哭,还一个劲地小声唠叨,养儿女养出孽来了,他咋就不听我话呢?
  第二天,妈就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
  爸站出来了。在这之前,关于我和蓉苇的事情,爸没有什么明确的态度。没说同意,也没说反对。然而,妈病倒的那天,爸口气坚决、不容置疑地对我说,跟蓉苇断了吧,不然你妈会疯的,她把你养大不容易。
  我和蓉苇站在雨中。雨水浇湿了蓉苇的头发,雨水在蓉苇脸上川流不息。我想拥抱她,然而脚底却像是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蓉苇脸上没有表情,她一下一下咬着自己的嘴唇,最后咬出血了,血和雨水混在一起,也许还和她的泪水混在一起,那情形让人不忍心再看。
  这可能就是命吧,蓉苇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我没吭声。我不知道命是个他妈的什么东西。
  谁知道呢,她又自言自语。她的语调与她的年龄很不相称。
  雨丝毫没有小下来的意思,山谷中到处都悬挂着白茫茫的雨幕。
  你啥时候走啊?蓉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抬头问。她眼里流露出丝丝爱怜。
  明天早晨,我爸在矿里找的车。我的声音干巴巴的,像是发自一个陌生人之口。
  我不能去送你了,要不,人们该说我不要个X脸了,你自己多保重,啊?她嘱咐着。
  到了那儿边,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别心疼钱啥的,啊?她说着说着哭出了声。随后,她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一转身走了。刚走了几步,她又迟缓地回过头,冲我凄苦地一笑,说,别忘了我,啊?你只比我小仨月,我是你姐。
  那是蓉苇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彩色的山

不记得天空是什么时候变高的。只知道,风从横头山后吹过来时,天空的颜色就有了一些变化,好像比昨天,比前天淡了,白了,云彩也细小、散淡了许多。
  风是画师的手吗?它作画的速度可真快呀。几天的功夫,它就把四周的大山装饰一新。它用金黄色涂抹桦树的叶子,又用赤红色打拌枫叶。它不理睬松树,它嫌松树的叶子太细太长像钢针,它怕扎手;它也不喜欢柳树,柳树的叶子像小刀,它只让松树和柳树的叶子保持着绿色不变。它还把一串一串的野葡萄染黑,让这些黑玛瑙在葡萄藤上跳舞。它也没望了摸一下山里红、山丁子,山里红不好意思了,竟把小脸羞得痛红;山丁子毫不在意,喜滋滋地笑,脸上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红晕。
  艺术家都是任性的,不好听地说,是喜怒无常。秋风画师也是这个德性。没过几天,它就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了。它毫不犹豫,甚至有些粗暴地撕扯它们,红红的枫叶飞落了,金黄的桦叶飞落了,杨、柳、榆的叶子飞落了,露出或黑或白的手臂。只有松树和柞树胆子大,任这个已渐渐暴怒的画师穷折腾,就是不肯掉下哪怕是一片叶子。大雁们看不惯秋风的作法,它们打声唿哨,离开山谷,远远飞往异地他乡。
  秋风使完了性子,觉出了无趣,它隐约听见冬天的脚步声,它可不想看见那个寒冷又傲慢的家伙,于是它匆匆上马,穿过空空荡荡的林子,翻过山梁不见了。
  安静下来的山谷显得破败又萧条。树全都耷拉着头,一副欲哭无泪的模样。鸟们不知了去向。小河累瘦了,失去了夏天的欢实劲儿,眼睁睁地看着形状各异的树叶落在水面上,变成一只只彩色的小船飘走。
  有风从北边吹来,林子愈发显得清瘦了,厚厚的灰云压在山上,天暗下来,零星的雪花被风吹着,像一队队伞兵飞进山谷,冬天飘然而至。
  冬天的草莓谷是另外一种情形,需要另外一篇小说来描述它。现在,这篇关于草莓谷的故事结束了。

本站站长:瘦叟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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