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的夜晚很热闹,奔流不息的汽车,揿着车铃满身疲倦的下班人群,独坐路边默默吸烟等待客户的修车师傅,还有穿红着绿幽灵一般出没在街角拐道的暖昧女子。
安晨从商厦温暖的气息里出来,被在门外守候多时的寒风吹了个趔趄。她将外套的拉链拉至颈部,肩上的挎包掖掖紧,向停在路灯下的自行车走去。
她完全可以在这个寒流突至的晚间躲在家里看电视、休息,如果她原先的单位没有那么糟糕的话。想到单位,安晨加紧脚步踏着自行车,有些愤愤的,仿佛罪魁祸首是她脚下的这辆金狮。
安晨不像安静,母亲不止一次这样在她父亲耳边唠叨。她知道她不能和安静比,的确,安静大学毕业,第二年考上公务员,第三年嫁了一个硕士研究生,第四年出国。可是她安晨也不差呀,安静在外读书工作,到后来出国。家里哪一件事不是安晨和梁浩出力出钱,父亲退休下来收入是微薄的,母亲就几乎没有工作过,更谈不上收入,如果没有安晨逼着梁浩和她一起拐手肘向着娘家,只怕父亲前年突发脑溢血时就不治身亡了。
此刻正是秋冬转季的时候,好好的天气说下雨就下雨说起风就起风,安晨被风吹得直缩脖子,想到家里她中午晒的衣服估计还没收下来,心里就焦急和委屈。父亲脑溢血半身不遂从医院出来后,曾想叫安晨和梁浩搬回家去住,一来有个照应,二来安晨和梁浩住的地方实在太差了。当年父亲退休前搞了一套房子,三室一厅,建筑面积有九十多个平方。本来安静在外面工作,说好安晨结婚后就住家里。可后来安静突然回来,还带着新婚的老公,母亲向着安静,父亲不得已,另找了半间房将安晨夫妇安顿了。
安静出国后,母亲借言怕吵绝口不提再让安晨夫妇回来住的话。安晨就委委屈屈地住着二十多平方的平房,添了儿子梁天后,家里更是小的转不开身。父亲此番想让安晨搬回来,弥补一下当年的偏心,可母亲又借口家里人多嘈杂反而加重父亲的病情,硬是找了个小保姆在家帮着照顾。小保姆管吃管住,一个月三百,父亲生病住院花了不少钱,保姆费又是梁浩从奖金里掏出大半给的。而他们仍然住着平房,一到晚上八九点,隔壁卖菜家新添的小儿便会嘹亮地啼哭,夫妻俩反倒格外喜兴似的逗着孩子不停口。苦了一墙之隔的安晨家,梁浩吵得睡不好,第二天眼圈黑着上班,没几日竟头昏目眩走路不稳,吓得安晨买了许多吃食送到隔壁,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后绕到主题,央这对夫妇晚上别再让孩子一宵一宵的哭了。这才宁静下来。
安晨想到她上高中的时候,也曾有过许多的梦想和憧憬,写些不知所谓的诗句,哼着最流行的歌曲,可以肆然大笑无所顾忌。可是当她尚在新婚期间就背着大包小包跟着梁浩从九十平方的房子步入二十几个平方的房子时,她只是茫然地问梁浩,这就是我们的新房吗?梁浩当时说了一句话,安晨永生难忘,梁浩说,生活是一本书,不但要会读,还要读的坦然。安晨诧异地看着梁浩,她奇怪一向厚实沉默的梁浩何以会说出这番话来,难不成在一起待久了,梁浩的理科脑袋也被她同化了。
街边有一家音响店,十点多的光景还开着门,惨白的日光灯晃映着一个年轻女孩的脸。音响店在十字路口,安晨等红灯的时候便会习惯性地向店里望。《情深深雨朦朦》前段时间刚在中央八套热播过,此时店里放着赵薇唱的主题曲,一遍遍重复着,略带煽情的旋律在夜空里短暂徘徊,忽而上忽而下。安晨跟着哼了几句,突然接不下去,她也就停止了。店里的小姑娘穿着打扮一副朴素的模样,想来也是刚来城里打工不久的。还没来及再细想,绿灯亮起,安晨赶紧蹭蹭猛蹬了几步,又向家赶去。
营业员的工作时间不好,安晨在原先的厂里做出纳,工作朝九晚五,梁浩在科研所,下班没她准时,奖金也没她拿的多。虽然住着差些,安晨终日忙忙碌碌倒也心情愉快。可今日不知明日事,厂子说倒就倒,安晨出纳工作原也是父亲托人给找的,下了岗没有会计证和文凭,再想做出纳就难了点儿。安晨在家待了一阵后,默默出去寻了一份营业员的工作,在城东新崛起的一家商厦里卖羊毛衫。
营业员倒班,一早一晚,没有休息日。安晨将儿子梁天放到娘家,梁浩家在农村,他老实巴交的父亲到城里住了一段时间后,就被亲家母的白眼给逼了回去,临走时拍拍儿子的肩,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正骑着,安晨听见手机响了。她放慢速度,滑到路边,一只脚踏在马路牙子上,从包里掏出手机。电话是母亲打来的,抖着声音说,天天不见了。马路上噪音大,安晨没听清,母亲就放大了嗓门说,天天不见了!安晨一下就懵了,连声说,我马上过来。挂掉电话,安晨调转方向,向娘家一阵猛骑,骑了一段又想到梁浩,就停下来拨梁浩办公室电话,忙音。安晨又打梁浩寻呼,等了四五秒,心急就又拨梁浩办公室电话,还是忙音。安晨便顾不上梁浩,放起电话又向娘家骑去。快到时,手机响了,安晨担心是有了天天的消息,一看号码却是梁浩从办公室打来的,她没好气地问,你怎么才回电?染浩说,先是和工程部通电话,看你打了寻呼,当时就回了,可你手机占线,我才又等了几分钟才打。安晨没耐心听他讲下去,急急地打断,天天丢了,你快来,到妈这里来!什么?梁浩吃惊不小,你慢慢说,怎么回事,天天怎么会丢的?你在哪里?安晨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说,你别问了,快过来吧,我就快到妈这里了。说完,挂了电话。
安晨到娘家时,母亲坐在沙发上六神无主,父亲躺在床上,显然也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垂头丧气,嘴角涎下一丝口水。安晨急急问,怎么回事,妈。母亲红了眼睛,天天放学后说去同学家玩,一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我们又没同学家的电话,打给老师,老师也找不到他们。安晨看看屋里没有小保姆香菊的身影,就问香菊上哪儿去了。母亲说,让香菊上街上找去了,兴许能碰上。安晨说,这大冷的天儿你让香菊上哪儿去找?母亲快掉泪了,说,这不也是急的嘛。
正说着,梁浩赶来了,安晨看见丈夫,心下里一宽,刚一直绷紧的神经就有些依靠了似的,眼圈红了红,还是掉了泪。梁浩问了情况后,给天天班主任家里打了电话,双方一合计,决定去与天天玩的较好的几个同学家找找。班主任给了地址,安晨和梁浩就分头去找。安晨骑着自行车跑了两家,都说没见着梁天,同学也说没见。安晨急得打梁浩寻呼,那头梁浩也没找着,安晨就有些撑不住了,哭着说,天天要是丢了,她就跟她妈没完。哭着哭着想到从前的种种,更是委屈难奈。梁浩在电话里说,快别哭了,你看你说的什么话,先找着天天要紧吧。两人又相约在路口会合。
安晨挂了电话,推着自行车向路口走去,将近十一点,冷风吹的愈加得紧,安晨跑出了一身汗,这会儿敞着的领口灌了不少风进去,将热汗吹凉了,贴在内衣上,粘乎乎的。正悲恸着,电话响了,还是母亲打来的,告诉她天天找着了,是迷路叫民警给送回来了。安晨忙让母亲将电话给天天听,天天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时,安晨才定下了心,眼里泪水滂沱的,一个劲儿地叫乖乖。
安晨和梁浩又回到母亲家,父亲在小保姆地照料下已经睡着了。天天刚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不肯睡,非等安晨回来。安晨将天天搂在怀里,心肝宝贝的亲了个够,然后对母亲说,天天我还是接回去吧。母亲没有照看好天天,本来心里就有愧,一听安晨这样说,更是不安,就红着眼说,我知道你怪我没看好天天,可是,我也不想的,从前的事——安晨一听母亲说从前的事就忙打断了她,说,接天天回去是早有此意,与从前和今天的事无关。说完,看看梁浩。梁浩没有吭声,想来这件事也确让他受惊不小,天天必竟他们梁家唯一的后人。母亲见劝说无效,只好流着泪回小房间收拾天天的衣物,安晨将已经睡着的天天放到梁浩怀里,起身去帮母亲收拾。
母亲叠着天天的衣服,几次想张口说话,看看安晨的脸色就还是止住。安晨眼角蹩见母亲为难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就说,妈,以后休息日还是让天天上这儿来,陪你们解闷。母亲叹口气,你们父母疼爱天天的心情我也晓得,我们何尝不疼。只是你这次把天天接回去,你上晚班的时候天天怎么办,饿着肚子吗。安晨想了想,说,让梁浩早点回去做饭给天天吃。母亲嗔怪着,梁浩,他比你还忙。再说了,一个大男人哪会做什么饭,天天在长身体,小时候营养不抓好,长大了有得受罪了。安晨拿出一个包装起天天的衣服,说,妈,你别担心了,我们的儿子我们比谁都疼。一句话,把母亲噎个够呛,安晨掉头就走。
梁浩抱着天天,安晨拎着大包,母亲送到门口,夫妻俩要下楼的时候,母亲依着门框迟疑着说,要不,你们搬回来住吧。安晨顿了顿,梁浩看看安晨,安晨没搭话,下了楼梯,梁浩跟丈母娘说了声快回去吧,晚上凉。也跟了下去。
从母亲家到自己家有两站路远,梁浩是打车过来的。安晨将天天放在自行车前座,用外套裹紧天天,梁浩骑车,安晨跳上后座,肩上背着天天的书包和衣物。
马路空旷而清冷,除了出租车从他们身边驰过不断地揿着喇叭外,再无其他声音。梁浩骑着自行车,天天又睡着了,靠在梁浩的怀里,安晨从梁浩身后伸出手搂着梁浩的腰,顺带扶着天天。落叶被梁浩的自行车带过扬起又飘落,安晨的头发被风吹乱了,贴在脸上,痒痒的。安晨轻声问梁浩,我今天这样做,是不是太不理智了?梁浩说,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只是爸病成这样,妈一人忙不过来,稍有疏忽也是难免。天天我们带一段时间,实在不行再送回妈那儿。安晨叹口气,我就是不服这口气,我妈对我不好也就算了,天天还这么小,她怎么就能放心让他一人出门的。到了十点多才告诉我们,今天要是民警没找着天天,那,怎么办。安晨哽住了。梁浩空出一只手拍拍安晨,宽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下次吸取教训就是了。再说,天天这么聪明,也不会给别人拐走,我儿子呢。安晨被梁浩逗笑,没好气地捶他一拳。
沉默了一会,梁浩试探着问,安晨,妈要我们搬回去呢。安晨没有说话,她将脸埋在梁浩宽厚的背上,风从她耳边掠过,她的手心握着儿子温暖的小手,安晨觉得很踏实。梁浩用力骑车,发出呼呼地喘息声。灯光更暗了,月亮像刚被水擦过似的干净透亮,偶尔有骑车的人从他们身边超过,会回头看看这一家三口。安晨沉默了会,轻轻地对梁浩说,老公,我想去报个补习班,考会计证。梁浩没有说话,只是空出一只手紧紧地捂在安晨的手上,而安晨的手下是天天温暖的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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