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6年,现实生活中的人类对于公共汽车的依赖已经到了相当可怕的程度。人们上班下班要乘车,出门办事要乘车,甚至连阅读、休闲和锻炼身体都要在公共汽车上进行和完成。那时最时尚的休闲方式是"乘车散步"。每天晚饭后数十个人一起爬上一辆公共汽车(每辆车数十个人),一边欣赏到车窗外的景色一边互相聊天,满足而幸福;而每天中午前后,人们则喜欢利用午休的时间将自己靠在一辆奔驰着公共汽车椅背上安静地打个盹儿,睡眠在微微起伏着的颠簸之上……在人类生活急剧变化的2056年,公共汽车除了继续承担着人类交通工具这一传统角色之外,还额外负担起了人类其它方面的诸多需要,譬如休闲、恋爱、睡眠等等。每天凌晨四点是第一班公共汽车的发车时间,晚班车为24点。从凌晨四点到夜里24点这二十个小时的时间里,这些公共汽车要在大街上不停地奔跑,中途除了停站和吃红灯之外不能有一丝地停顿,连撒泡尿的时间都没有。当然,汽车并不撒尿,但这并不能成为人不为汽车提供撒尿时间的理由。作为乘客的人类总是自以为是只考虑自己的利益而忽视汽车的感受,总有一天他们将为自己的愚蠢付出清醒的代价。
这一天已经到来了。
2056年初春的某一天凌晨,黑幕笼罩下的南京市公交公司的停车场,三十多辆中型大巴有序地排列在一起。这是公交31路线上所有的汽车。白天它们轰轰地转动着发动机在大街上来回奔跑,夜里便像一堆整齐的废铁似的躲在这里静静地等待天明,等待着重新为它们开启、开放的街道。
公交线31路线北起中山码头,南至夫子庙,中途要经过长江大桥、三牌楼、山西路、鼓楼、鸡鸣寺、四牌楼、大行宫以及码头、火车西站、山西路百货大楼、军人俱乐部、鼓楼广场、曙光电影院等市区里的重要地段。
凌晨四点多钟,天还没亮。上早班的驾驶员们此刻大都还深陷在梦乡之中。他们搂着妻子的沉沉的睡眠还在自己的床上。停车场里一片沉寂,空旷的沉寂。四点二十分左右,距离第一班车出车时间一个小时零十分钟,按照规矩,出第一班车的驾驶员应该提前二十分钟到场做好出车前的准备工作,但是驾驶员们往往会在前一天下班时顺便将诸如检查车况、加油、给轮胎充气等一系列的工作完成了,这样可以为第二天早晨节约出一点时间,多出了的一点时间可以让他们在自己的床上多呆上一会儿,这一点对于上早班的司机而言非常重要。今天出第一班车是一辆编号为0571的大巴,按照顺序它被排在所有车辆的最前面。谁也没料到就是这辆车今天将要搅乱整个城市。四点三十分左右,0571毫无预兆地突然自行启动起来,引擎嗡嗡地转动了数分钟后,车身突然向前一冲,稳稳地驶出停车场滑向了大街。
大街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些清洁工在扫着马路。0571是第一次脱离人的掌握自行行驶着,也是第一次真正地掌握着自己的命运和方向,从发动机到每一颗螺丝都很兴奋,看见前面一个清洁工还高兴地鸣响了喇叭跟她打了一个招呼。埋头清扫着路面的那位清洁工被突兀的喇叭声吓得一哆嗦,扭头朝驾驶座骂了一句,有病!但是令她吃惊的是驾驶座前根本没有人,她短暂地疑惑了一下,再想扭头看个究竟时车子已经驶过去了。她终于还是没能看清驾驶座上到底有没有人。不过她随即便否定了自己的疑惑--没有司机的汽车又怎么能行驶得起来--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她摇摇头自嘲地闷笑了一下,继续起自己的工作。
0571今天遇到的第一个乘客是一个醉鬼。他们俩是在司背后与虹桥之间的一所中学门口遭遇上的。醉鬼当时已经醉得很厉害了,一个人歪歪倒倒地在大街中央横行霸道地走着,与0571是同一个方向。离得很远0571就鸣向了喇叭,示意醉鬼不要占着行车道。但是醉鬼显然丧失了应有的理解能力,听到喇叭声后居然停了下来,转过身站在原地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下0571,歪歪扭扭地迎着车头便跑了过来,一边跑一边还舞动着两只胳膊示意停车。0571事先并没有载客的打算,所以向左一拐便想绕过去,可醉鬼却不肯放过它,跟着它相应地向右移动了两步依然拦在0571的前面,一车一人便铆上了劲,一个拚命想要贴上去,另一个则左右摇摆假动作不断地急于摆脱对方的纠缠,这种感觉有点像足球场上进攻和防守两名球员的相互较劲。醉鬼的两只胳膊平伸死死地拦在了车头前,0571向左他就向左,0571向右他便跟着向右。因为0571是处在行驶状态中的,所以纠缠中每做出一个动作后双方的距离便自然地缩短一分,一二个动作之后双方之间已经只剩下一米不到的距离了,接下去无论再做出什么动作肯定就要撞到醉鬼了;因为距离太短0571也失去了转向或者拐弯的可能,不得以之下它最后只得停下了。醉鬼走上前乒乒乓乓地使劲擂着车身,开门!开门!让老子上车!醉鬼的拳头分量极重,擂得整个车身的关节都疼了,0571吃疼之下吱--哐当一声打开了前门。醉鬼扶着车身缓慢地绕过车头,一步一个趔趄地走到车门前手脚并用地爬了上来。车门随即关闭车子一动重新带动起了行驶。醉鬼被晃得一屁股坐在车门前的一个单人座位上,坐下后还调整了一下姿势,最后以一种大致舒服的姿势坐稳了,随即便胡话连篇嚷嚷起来,你他妈的想溜站,我要去公交公司告你,要让你们领导扣你的工资,还要你向乘客上门道歉。呜喇呜喇地两瓣臭嘴皮子呼呼地扇个不停,也不看看驾驶座里到底有没有人。说着说着头一歪,靠着坐椅沉沉睡去了,间或起了鼾声。
0571沿着公交31路线散漫地走着。这条路线对于它而言非常熟悉,从头至尾--从中山码头至夫子庙的任何一个部位它都一清二楚,在哪个路段有着什么样的建筑,在哪个站点上会有什么人在等车或下车,在哪个路段和时段阳光会越过高楼斜斜地射进车厢……落在方向盘上的那一小块阳光掸也掸不掉……算起来自己已经在这条线路上跑了三年多了,记忆中盛满了时间的碎片和形形色色的乘客:小偷、铃铛、警察、树、流浪汉、红灯--性变态者和普通百姓--绿灯……藏匿于时间之下的人们对生活普遍地缺乏耐心,他们像一群惊慌的鱼在生活中东奔西走磕磕碰碰,那些落在车上的乘客之间经常会为谁踩了谁一下而发生争吵甚至扭打……这就是0571三年里所有的记忆。其中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去年春天,一家小学要包车带学生去外面参观一个英雄业绩展览什么的,车队领导将任务下给了0571。那天0571载着一车的孩子--就好象载着一千朵花--行驶在一条陌生的道路上,前途、方向包括一路的景色都与以往不同,让它觉得就要发生一点什么似的,那种感觉真是棒极了。一千朵花在共同的一秒钟的时间整齐地开放了,伴随着叽叽喳喳叽叽喳喳的吵吵嚷嚷--一千份……
出了虹桥向左一拐便上了中山北路。从这里到夫子庙一路上要经过十三个公交站点和二十五处红绿灯。0571停靠的第一个站点是山西路站。站牌下面当时并没有等车的乘客,但是出于惯性它还是主动靠站并按程序将前后门打开了,还打开了放音设备播报了站名。声音惊醒了沉睡中的醉鬼,他张开眼睛朝车下看了看又睡了过去。后来就形成了规律,只要0571一靠站醉鬼就醒,车子一走起来他便继续睡觉。车子经过大方巷时上来了一对抱着孩子的年轻夫妇。孩子似乎是生病了。年轻夫妇一脸的焦灼。人还在车下时就问坐在车窗边的醉鬼,师傅,去鼓楼医院吗?醉鬼不负责任地应允,去,去,当然去!年轻夫妇上了车后对醉鬼道了个谢,然后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孩子,一点都没发现车厢中的异常。接下去在短短二三个站点之间,0571又带了七八个乘客。第三次上来的是一个穿着一身运动服的老人,看样子是来早锻炼的。老人上车后朝醉鬼晃了晃手中的一张卡片,月票!自行地去车厢后面。第四次上车的乘客是一个老板模样的中年人,胖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腋下夹着一只公文包,右手竖着一只手机在打电话,……唉呀你这是为难我呀……我们的资金也很紧张啊,工人已经两个月没有领到工资了……你们还是另想办法吧。那批货……下个月一定到一定到……中年人从上车到坐下一直在拚命地说话,嗓门浑厚有力,震得车厢里嗡嗡地回响,声音惊动了年轻夫妇怀中生病的孩子,孩子呜啊一声尖声嚎哭起来,心疼得年轻夫妇急忙抱着他轻轻拍打口中噢噢地哄着。年轻的丈夫火气很大,对中年人说,先生请你小声点行吗?中年人看了他一眼继续高谈阔论,说到高兴处还哈哈地大笑起来,年轻丈夫忍无可忍腾地一声从座位上站起来,年轻媳妇一伸手死死地将他拽住了,中年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在中年人之后上车的是两个人,分别是一个年轻姑娘和一个小伙子。姑娘似乎对小伙子充满了戒意,上车后急步走到后面找了一个单人座位坐了下来,小伙子跟着她一路走过去,然后站在姑娘的身边。姑娘终于沉不住气了,口气生硬地朝小伙子问,你干嘛老跟着我!声音很大,有故意引起别人注意的嫌疑。小伙子有点紧张,偷偷扫了一下周围人的反应,见没人注意扭头飞快地朝姑娘说了一句什么。姑娘回答,你要再纠缠我可要报警了。小伙子不吱声了,但是仍然很坚定地站在姑娘的座位前,像一尊守护神。车子继续向前,到鼓楼站时又上来了二个人,前面一个是知识分子模样的妇人,后面一个是刚下火车来南京打工的民工。发现情况不对的是那个戴着一顶黄军帽的农民工,他一上车还没站稳便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递给醉鬼,操着一口侉侉的外乡方言说,大哥!到中华门多少钱?醉鬼一愣,问,你想干什么?农民工说,听说中华们那儿有一个劳务市场,俺想去找一个工作。醉鬼说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给我钱是……什么意思?农民工说,打票呀!醉鬼没好气地说,我又不是售票员,我不管这事!农民工问那找谁买票呀?醉鬼说你爱找谁找谁去!农民工不知所错了,挨个看了一下周围的人,没人理他,他只好转向驾驶座对想象中应该存在的某个驾驶员说,师傅,俺去……一句话没说完忽然发现驾驶座上空空如也,他硬生生地止住了,半张着嘴愣愣地持续了好半晌,扭头看看身后的人,身后的人仍然各忙各的,谁也没注意他。他拿不定主意应该怎么样了。犹豫着退回来,硬硬地在一张空座位上坐了下来,坐下后两眼仍然死死地盯着驾驶座,他在纳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现在城市当真已经进化到连汽车也可以是没人驾驶的地步了?如果是这样他怎么从没听人说过呢?如果不是这样,那么这一车的人怎么都能心安理得稳坐不动呢?他想不明白。现在的城市可真是越来越古怪了!他心情复杂地坐在醉鬼的后面一声不吭,心里暗暗决定,只要汽车一停下来他就下去。他可不想长时间地被裹在一种危险的境地中。
晨光微熹,大街上的车辆和行人渐渐多了起来,0571走在晨光中,速度带动起大街的景色,楼房和树木在一份速度的过滤下逐渐地清晰起来,城市醒了。绕着鼓楼转盘走了半圈后向再向右一拐便到了鼓楼南站。这也是鼓楼医院所在的位置。0571减速、靠边准备进站了,车厢里的那一对抱着孩子的年轻夫妇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做好了下车准备,跟在他们身后的是背着行囊的那顶军帽,他一边隐秘地向车门前移动一边疑惑地连连回头朝驾驶座位上张望,脸色惊异不绝。他的怪异的举止引起了那个年轻妻子的注意,她纯属好奇地顺着军帽的视线看了一眼,一眼之下便惊呆了,一伸手死死地攥住丈夫的胳膊,手指抓得很紧,指甲深陷,丈夫被她的惊慌牵动,关心问了她一句,出了什么事?年轻妻子没有反应,眼神迷离盯着驾驶座的方向,丈夫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头也晕了。驾驶座上空空如也。就是说身下的这辆汽车是在无人驾驶的情况下私自行驶了这么长的距离的,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也太不可思议了。丈夫喃喃自语怎么……怎么没有司机!这一份不确定的语气刺激并且加重了年轻妻子内心的恐惧,她哇地一声尖叫了起来……本来已经准备靠站的0571被这一声惊叫吓得一哆嗦,车身猛地一顿,呼地一声又急速朝前开去,飞快地越过了站台。年轻妻子冲到车门前,发疯了似的嘣嘣嘣地擂着车门,停车!让我们下去!让我们下去!
应该说此前0571的行为并不含有任何的目的性的,今天它自行溜出停车场只是想自我放松一下散散心,根本没想要针对人类做什么。它是由人类制造出来的,某种天性决定了它必须对人类保持足够的忠诚,尽管这三年来的经历让它对人类很失望,但是这种失望远没有达到使它走向与人类为敌的程度。但是随后发生的一切改变了事件本身的性质,迫使它走向了愿望的反面。
0571似一匹受惊的骡子在大街狂奔,速度惊人,车窗外的景色飞轮一般地转动,转瞬即逝,车厢里的人已经像炸了锅的蚂蚁似的乱作了一团。老板模样的中年人掐断了电话,站在座位前空洞地嚷嚷着,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知识分子模样的妇人强作镇静,却被一脸掩饰不住的冷汗出卖,那顶军帽则悲观地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回完了……只有醉鬼还对这一切茫然无觉,看到车上人这份乱糟糟的局面还问,你们干什么呀?出了什么事?但是没有一个人理他。鼓楼南站的下一站是北极会堂,在车子到达北极会堂之前每个人的心里都还存着一份希望,希望身下的这辆汽车在到达下一个站点时会正常起来,像以往那样缓慢地减速、靠站并打开车门……但是美好愿望终究没能成为现实,北极会堂倒是一眨眼的工夫便到了,但是汽车却没有停站,车上的人只觉一面站牌在眼前一闪,车子便呼地驶过了北极。北极的下一站是鸡鸣寺,鸡鸣寺下一站是四牌楼,等车子到了大行宫时,车上的所有人已经彻底绝望了。身下的这辆汽车看来不会再因为那一路设置的公交站点而停车了,不仅如此更为严重的是它同时也拒绝了交通信号灯的约束,每经过一个路口,无论遇到的是红灯还是绿灯它都始终坚持着自己的速度,不减速更不停下。在闯过珠江路口红灯时它差点撞上一辆正常行驶中的小轿车,幸亏小轿车反应迅速,一打方向盘硬生生地拐了一个方向才避免了与0571的拦腰相撞。这一险情吓得车上的人又是一阵大呼小叫。他们感觉再在车上呆下去,就算不被撞死也要被吓死的。车子越跑越快,轮胎急速地弹过路面时也激起了车身一阵阵地振动,震得每个人的脚底心都痒痒的,耳朵更是被发动机单调的声音完全封住了,嗡嗡地响声直扎内心,扎得他们心烦意乱的直欲呕吐。面对着这样一种险境所有人都有点束手无策,那位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难过地哭了,他的丈夫愣愣地站在一旁说不出半个安慰的字;而那个农民工已经被吓破了胆,乘人不备爬上一个单人座位,打开车窗就要往车下跳,被速度划破的空气迎面吹来,阻得他的身体顿了一顿,然后就被知识分子模样的妇人一把将他拽住了。知识分子一边死死地拽着他一边朝其他人喊,快来帮帮我!但是没人理她,每个人都在原地玩味着自己的绝望,最后还是那个穿运动装的老人挺身而出帮助她把农民工从车窗边拽下来按到了座位上。稳定住了农民工后中年妇人对大家说,请大家不要慌乱,我们应该冷静下来想想办法!大家怔怔地看着她没有反应,谁都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实际意义--在这样一个上下不得的处境中。中年妇人转脸对向中年男人说道,先生请你给110打个电话报个警可以吗?大家的目光全集中到了中年男人身上,生怕他拒绝似的。中年男人慌乱地拿出电话连拨了二遍才拨准了号码。电话打得时间并不长,拨通了电话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并报告汽车所在的地段之后便挂断了。挂了电话后他兴奋地对大家说,警察让大家保持冷静。他们马上就到。众人哦地一声欢呼起来,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孩子的尖声哭叫,只是这时候已经没人再关注他了。
大约五分钟不到,一辆警车拉着警笛昂--昂--昂地从后面追了上来。如影随形地跟在0571后面,车上的人一起涌向后窗隔着一层玻璃朝警车招手。中年男人的手机响了。打开手机后听到一个声音,你好!这里是110指挥中心!我们的车现在就在你们的后面。中年男人激动地说,看见了!看见了!请快救救我们!警察说我们正在想办法。请你把电话开着,我们会再和你联系的。这时0571也发现了警车。这辆警车像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似的让它很不舒服--谁愿意被一辆警车或者一只苍蝇跟着呢?它响亮地按了两声喇叭想以此吓退警车,却没能如愿,警车亦步亦趋地跟在它的身后,还装出一副悠闲无聊的模样妄图掩饰追踪0571的事实,让0571又气又恼。警察怎么那么弱智呢!它决定要摆脱警车。左摇右摆忽快忽慢地一阵紧跑慢走,回头一看警车还在身后,而且两辆车之间的距离又缩短了许多。0571被彻底激怒了。在路过杨公井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时它瞅准机会突然地一个掉头,迎着那辆警车的来势狠狠撞了过去,一副典型的鱼死网破的拚命架势。警车哪里见过如此阵仗,一颗心顿时怯了,一踩刹车一甩屁股原地转了180°落荒而逃。
天色大亮,太阳登着天空中隐秘的云梯逐渐地升高,阳光泻地,快车道上的车辆越聚越多,卡车、吉普、轿车,所有的车辆都行驶在同一种速度下,一辆跟着一辆缓缓前行,0571从后面横冲直撞地突然杀出,顿时打乱了车流的正常节奏,那些无辜的车辆被它搅得东摇西晃地四处躲闪,各种喇叭声交织一处,震得天空又蓝了一层。
又走了大约三四站之后刚刚被撵走的那辆警车领着两个帮手气势汹汹地又赶到了。它的那两个帮手也是警车。有了帮手那辆警车胆气似乎壮了不少,三辆警车呈三角形围拢上来,将0571团团围在了中间。0571也不打话,自持身高体壮一冲而入战阵。一场厮杀就此展开,三辆警车对一辆大巴,四辆汽车在大街上杀得翻翻滚滚狼烟四起,大巴以一敌三却也不落下风,每到危急关头便拽出一副以命相搏的架势。警车们忌惮它的身体优势,每每这时便不得不暂时躲闪回避一下,这一来便将好不容易挣到的胜势消弥于无形之中。这一场厮杀惊天动地,颇有古时三英战吕布的风范,大巴威风凛凛活像以一敌三的吕布吕奉先,那三辆警车便是以众敌寡的刘关张三兄弟。只可惜今天的刘关张却没有了往昔的好运,以三打一却难以将一时的胜势转换成最终的胜利,反倒是大巴越战越勇,瞅准一个机会,突然一打方向盘用车尾狠狠甩了其中的一辆警车一屁股,那辆警车的车门部位顿时瘪下去了好大一块,在一股劲道的冲击下这辆警车东摇西晃地一路冲向街边的安全岛,轰地一声瘫在那里再也发动不起来。剩下的两辆警车一看情况不妙,也顾不上自己的伙伴了,一抹方向盘拨路便走。0571鸣着喇叭追了一截,眼看追不上了才回头沿着先前的路线继续前进。
经过这一场战斗,车上的人也被折腾得七荤八素的,中年知识分子更是被颠晕了,俯身朝下呃呃地呕吐起来,那位抱着孩子的年轻妻子因为在激战的过程中没有把持住平衡,接连被摔倒了二次,好在孩子没有受伤。经过一阵呕吐后中年妇人终于平静了下来,平静下来后的便用中年男人的手机给110打了一个电话。她在电话里质问警方为什么要派警车袭击大巴?她说目前车上有多名老人和儿童,警方应该以车上乘客的安全利益为重,立即停止这种愚蠢而野蛮的行为。110口气强硬地回答说拦截(袭击)大巴是上方布置的任务,作为维护民众安全的警方,他们不能容忍这辆违法乱纪的大巴地在闹市中肆意横行。这是一种疯狂!中年知识分子辩解说,那你们就不考虑车上的乘客的安危了吗?对方回答,为了保证全体市民的安全,牺牲一小部分人的利益是必须的!最后110还要求车上的人积极配合警方的行动,希望车上的人能向他们及时通报大巴的运行线路和车况。中年妇人断然拒绝了这一无理要求,她宣称如果警方再对大巴进行攻击,出于自保的需要车上的乘客将站在大巴的一边!
电话刚刚挂断,警方策动的新一轮攻击就开始了。这一次警方出动了一二三四五、五辆警车和一辆坦克。坦克一马当先地走在最前面,轰隆轰隆地,炮筒笔直地对准了0571。一看到坦克0571就知道情况不妙了,急得车灯刷地一下全亮了。它奋力向后一个倒车,接着一打方向盘斜冲而走。坦克向它开火了。咚地一声怪响,一发炮弹呼啸着飞过车顶,轰隆一声落在0571前方的人行道上,将街边的一面电动广告牌炸飞了,然后又是一发炮弹飞过,将距离它身边不远处的一辆桑塔纳出租车掀翻在地。0571见势不妙,方向再转,从一个极不可能的角度钻出了坦克炮火的所辖区域,仓惶逃窜。坦克显然不甘心让0571就这样轻易地脱出自己的掌握,它随即调整了自己的方向,率领着五辆警车紧追在后,一边追一边哐哐地向0571开炮,大多数炮弹都没够得上有效距离或者干脆偏出了目标,即便如此仍然将0571吓得够呛。0571如丧家之犬似的一路紧赶狂走,逐渐又拉开了与坦克和警车距离。可是接下去0571却遇到了新的难题。它迷路了。自出厂(汽车制造厂)以来它始终是在公交31路这一条路线上行走的,除此之外它就再不认识世上其他任何一条道路了。所以跑了没多久它就迷路了。等它发现情况不妙时车子已经冲出了市区,上了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高速公路。道路平整宽阔,但是却没有一辆多余的汽车。显然这条道路已经被警方封锁了,而将自己逼上这条公路显然也是警方的计划之一。没准在前方还有五十辆坦克和五十门大炮正等着自己。0571不敢再往前走了。一丝不安和对前途的恐惧让它产生了回头的欲望,但是紧紧跟在后面的坦克和警车又使它难以转身和掉头,而公路的这一段也没有其它出口,道路本身还高出路面许多,两边设有护栏,护栏外是砾石铺就的路基,自高而低斜行而下;左边的路基紧连着一排高大的树木,树木的后面有一条废弃的公路,公路上有几个骑自行车的行人,还有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走着。情急之下0571也顾不了许多了,它横下心来一头撞飞了护栏,斜斜地冲下公路。它想冲到那条废弃了的公路上去,那是它唯一的出路。但是在冲下路基的中途它的前轮被一块突兀地大石块意外地咯了一下,方向迅速偏离了预想的轨迹,一头撞在路边一棵大树上,轰地一下车子烧了起来……
等到坦克和警车赶到现场时,0571车身上的油漆都已经被烧得失去了颜色。熊熊的火焰窜出车窗和车顶的通气窗,向上翻卷着的火舌一颤一颤地舔着空气。在大火的炙烤下,车窗上的挡风玻璃一块接一块地碎裂了,乒乓地发出明亮的响声;压抑着的浓烟沿着火苗的趋向缓慢地流淌并且上扬;火势将周围的空气烧得滚烫,呛得人连呼吸都很困难。在距离0571十多米远的地上,一个婴儿躺在那里。他可能是在车子即将撞上大树前的一刹那被扔出来的。包裹着他的襁褓已经散开,他不哭不闹安静地吮着自己的手指,在他的身边还有一只手机,正叮叮地响着。一个警察走到婴儿身边,婴儿看着他,慢慢地笑了,像一朵花似的脸上绽放出一层笑意--玫瑰一般的笑意,玫瑰一般的昂贵……
2001年4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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