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我疯了。
我可不信。但不信不行啊,精神病院的车子都开到家门口啦。我看到窗外的好邻居们正围着那辆车子指指点点。这群没见识的人,连救护车都没见过。我撇了撇嘴。
现在他们正在帮我收拾行李。我抱着那只高帮的靴子说,另一只靴子呢?然后又问,凭什么说我是疯子?他们看看我,像对待一个真疯子一样没答理我。于是我生气了。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穿着白大褂嘛!我一边气呼呼地说着,一边低下头开始找另一只靴子。靴子呢?我的靴子呢?他们又看看我,很是理解我的样子,指了指我的腰带,平静地说,呶,另一只挂在你腰上哩。
我咧开嘴笑了。是啊,是挂在我腰上哩。早上起床的时候,怕它丢了,就到处找地方想放好它。放床底吧,太老套,我可不能像希区柯克那么弱智。穿上吧,可我一跑起来就会丢鞋子,想来想去还是把它拴在腰上,反正也不重,多好!
要出发了。他们一左一右把我牢牢架住了。他们用的劲太大,以致于把我的胳膊弄得生疼。放开我,我能走!我大喊大叫着,企图摆脱那四只如钳子一样的手。让她自己走吧。我听到身后有人低声说了句。我感激地回了头,看见了我的妈妈。我认得她。就是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现在又一手操纵了这出闹剧,想要把我扔到另外一个世界里去。我真该恨她,但我就是恨不起来。因为我,她都瘦多啦。以前她多胖啊,手背上都有小窝窝啦。那时我最喜欢摸她的手背,就像摸着一个刚出炉的甜美发糕,足以让我口水四溢。可现在呢,你看看你看看,她都瘦得皮包骨头啦。反倒是我,越发胖得不成样子了,走路都喘。
我真是没有办法去恨她,何况刚刚她还帮我说了句公道话。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把我放开了。放开多好啊!我又不是没腿。打小我的身体就很好,从来就没生过病。但这回他们都说我病了,还病得不轻,得住医院。但我不想去,我喜欢在家门口的巷子里转悠。有鸟啾啾地叫,有树叶哗啦啦地往下掉,还有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总是愿意陪我一块玩石头,日子过得要多好有多好。
可现在,他们要毁了这一切。非要把我用吊针给拴起来。这不行。我得跑。可他们人多势众啊,我得找机会。毛主席都说了,蛮干是要吃亏的。得有勇有谋才成。他们也都聪明着呢,一前一后地盯着我,右边还有我的哥哥,拎了个大包,里头装满了我的衣裳。我前后左右看了看,决定先顺从他们。于是我们真的出发了。
下楼的时候,楼道里挤满了人。是不是该过节了?要不能这么热闹?他们都看着我,有好奇的,也有害怕的。我琢磨着有些奇怪,害怕什么?我又不会打你们。打人也要讲道理的。就像昨天吧,我把楼下的那个瘦老头给打了一顿,但后来我被他打了。但我抓破了他的脸,还捋下来一把他的胡子。当时他的模样怪极了,又歪嘴又挤鼻子的,好像很疼的样子。不让你觉得疼,能叫打你吗?其实,他也不是很坏,就是老骂我,说我有毛病。你才有毛病哩,这不是招我打你吗?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我可是你的乖邻居,没偷你的没抢你的,凭什么老骂我?活该。不过,打他的时候,我也吃了点小亏——他太瘦了,咯得我的拳头生疼,还弄坏了我的一只指甲。那指甲是才修过的,我本来是想让满手的指甲长成慈禧太后那么长的,那多霸气!现在看来,只能押后再说啦。该死的瘦老头。
楼道里没有人说话,只听到稀里哗啦的脚步声。我留神看了看,瘦老头没出来,看来他是害怕了。是该怕,这个世道,你不让他怕你,他就不把你当人看。不把你当人看,他就欺负你。他欺负了你,还说你是精神病。所以啊,就得动动手让他怕你,哪怕饶上一个指甲呢。
我想了,在楼道里逃跑不太可能,前有狼后有虎的,跑不成。见机行事吧。
五层楼一会儿就走到底了。楼道口十米左右就停着那辆该死的车子。好好的车子被他们刷上了红十字,多难看哪。我鄙视他们的审美。我开始耍赖,走两步停一会,装作看风景的样子。其实这是冬天,树叶子都掉光了,根本就没有风景可看,鸟儿也都一溜烟地不见了。但我得停,我得为自己的逃跑留足思考的时间。
你们不知道吧,以前我可是大名鼎鼎的诗人。那时候他们对我多好哇。走哪儿都不愁吃住,还有些帅小伙子堵在我住的酒店门口,要一睹我的芳容,还要我给他们签名。弄得酒店里的保安前后左右地保护着我,就像今天似的。后来我挥挥手说,签就签吧,死不了人的。那些保安就放开了一条路。小伙子们一拥而上,递本子的递本子,脱衣裳的脱衣裳,我一一都签上了我的大名。只有一个例外。那个小伙子长得还算过得去。他挤上来后,就麻利地脱下了他的裤子,露出他的屁股,要求我把名字签到他的屁股上。我没答应,那是因为他的屁股实在太黑了,也脏得很,我讨厌那股骚哄哄的味道,我可不能让他的烂屁股玷污了我的一世清名。于是我微笑着对他说,把屁股洗干净了再来吧。那小伙就又麻利地提上裤子,讪讪地走了。
我举这个例子并不想说明我有多伟大,我只是想说,他们现在不该像对真正的精神病一样对待我。这不是出尔反尔卸磨杀驴么?难道我以前只是做梦?对了,他们说我什么来着,哦,是梦臆症。说我不分白天黑夜地胡说八道胡作非为。就当这是真的吧,但我也没招惹谁呀,除了打了那个瘦老头之外,我并没有打搅过谁。就拿那天来说吧,我站在阳台上,忽然想到一个很哲理的问题:人为什么就不能像鸟儿一样飞起来呢?是个多么令人激动的伟大设想!我决定试验一下。这可当我站到阳台上刚要试飞的时候,他们就把我给拦住了。妈妈还哭哭啼啼地说她也不想活了,还说再也不管我了。这是怎么了,我只是想飞起来,我是在实践中追求真理,但他们的反应竟然这么激烈!谁让你们管我了?你们一管我,世界上就少了一种真理,这多不值得!
你看,现在又是这样,非要把我跟一群真正的疯子关在一起。这不是约束我的创造力吗?唉,妇人之见。所以我得逃跑,不跑怎么行?到了疯人院,那不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吗?真要这样,那个小伙子把屁股洗得再干净也很难找到我啦,那我不就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了么。
刚才拥在车子旁瞎比划的邻居们现在开始往后退了。我离车子越来越近。我有些急了。我说我要尿尿。这是真话,我有这个毛病,一紧张一兴奋就想尿尿。哥哥看看我,说,临走时你不是刚去过厕所吗?我说那会儿我没尿出来。事实如此。那会儿我蹲在马桶上正使劲琢磨着怎么跳窗逃跑哩,还真没顾得上尿尿。可是还没等我想出来,他们就敲门了——据说有个穿白大褂的今天闹肚子。你看,我说对了吧?真正有病的不是我,是他们。医生也会生病?这多可笑!这就证明他们不是真正的医生,是假冒的,一准是群拐卖妇女的骗子。说不准妈妈哥哥他们明摆着就是把我给卖了。
我能值多少钱呢?我蹲在草窝窝里尿尿的时候想。
早几年我听说一个姑娘最高价是5000块,现在的行情应该看涨了吧?对了,妈妈老说哥哥结婚要买台空调的,前两天还真装上了一台。说不准那台空调就是用卖我得来的钱买的。哥哥可是二婚头,说是因为我才跟那个叫嫂子的人离婚了。马上要娶的那个我不大喜欢,老是把嘴唇涂得血红,还把头发弄得跟楼下的黄色卷毛狗似的。我一看见她就喊:卷毛狗的姐姐来啦!卷毛狗的姐姐来啦!闹得哥哥老是对我挥拳手。他一挥拳头,我就害怕,是真害怕!他又高又壮,以前可正儿八经地学过一阵跆拳道,可不能跟楼下的瘦老头比。
黄黄的草根扎得我屁股痒痒的。我的蹲姿一定不美,要不,周围的人干嘛都扭过头去?还有人做作地捂住了鼻子。真是的,我又不是拉屎,一点也不臭,再说离他们还有些距离,连尿骚味都没有,何苦这样?
逃跑!忽然我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没人注意我,这真是个绝佳的逃跑机会。我迅速提起裤子,拔腿就往院子外头跑。当我兴奋异常地跑到院子门口时,一下站住不动了。我喘着气,愣愣地看着哥哥和他手里拎着的包。惟一的院门被他强壮的身体给挡住了,连他粗壮的大腿间都没留下一条可供逃跑的缝。就是有缝,我也出不去,他双腿一夹,我的头不就没了么?我迅速地思考着,非常明白这次的逃跑宣告失败。我乖乖地扭过头,自觉地往车子的方向走去。我看见妈妈刚刚走下楼,边走边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我。妈妈好像又瘦了一圈,走路都有些晃悠。我走到车门口的时候正好和她的脚尖相遇。妈妈说,我送送你。我说,不用啦,你回去吧,外头怪冷的。于是妈妈哭了。我说,妈妈不哭,妈妈听话,有了空调冬天就不冷啦,那还哭啥?我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伟大,能用自己换来一台用来反抗冬天的空调,这也算是人生价值的体现吧。妈妈说,你上车吧,到那儿听他们的话,不要闹事,让你吃什么你就吃什么,半夜里也别老故意尿床,给人家添麻烦。
你听听,妈妈都不说他们是医生,看来我的猜测是对的——我不是疯了,我是被卖了。这样也好。省了家里的一口饭一个房间,还得有人管我吃管我住,这不比我当诗人那会儿差到哪里去。
我伸头往车子里一看,前后是被隔开的。中间有一排严实的钢条,像个囚车。我说,让我坐前头的座位行吗?我不喜欢坐在钢条后头,我会喘不过气来的。妈妈看看他们,他们摇摇头。妈妈又看看跟上来的哥哥。哥哥叹了口气,把大包放进车子里,然后对他们说,就让她坐前头吧,反正也跑不了。白大褂们相互看看,答应了。我松了口气,很熟练地打开前头的车门,爽快地坐了上去,然后自觉地销死了车门。白大褂们也都上了车。一个高个子男人坐在了我的旁边。
车子发动了。我从倒车镜里看到妈妈一下子倒在了哥哥宽阔的怀里,双肩不停地抖动。妈妈快回去!家里有空调,暖和!我大喊起来,试图摇下车窗。但那个高个子一把抓住了我的手。然后车子动了起来,很快就开出了院子。
我再也看不到我的妈妈了。
忽然我有些悲伤。眼泪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我强忍着,问,你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你们不会打我吧?那边天气冷不冷?肯定没有空调。没人搭我的腔。我又问了一遍,他们还是不吭声。我生气了。真的生气了!
我用最高的嗓音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话,换来的不是回答,而是后面一双钳子般的手。他们又抓住我了。我开始扭动,想让他们把我放开。但无济于事——他们牢牢摁住了我的肩膀。在几尺见方的车仓里我放不开手脚,何况敌人是在我后头。又到了牺牲我指甲的时候了。我挥起刚刚挣脱的左手,往肩膀方向使劲抓去。真准!在指甲喀嚓一声断裂的同时,我兴奋地听到了一声比瘦老头还要尖锐的叫声。嗨!一个大男人能这么叫么?成什么样子!我真是瞧不起他。
好时光总是短暂的。他们很快开始了反攻。那个高个子迅速从方向盘上腾出右手,一把抓住了我的左手。后面的那个会尖叫的白大褂更使劲地按住了我的肩膀。这倒还好,最糟糕的是,我听到了他们骂骂咧咧地说着,这个疯子!
好,好,好!你们说我是个疯子对吧?那我就疯给你们看!我冷不丁一使劲,摆脱了三只钳子,然后用了一招饿虎扑食,牢牢把住了方向盘。高个子吓了一跳,双手竟然自动放弃了。真是个孬种!一点应变能力都没有,还想把我给卖掉?门都没有!我小小得意了一下。
方向盘还挺重的。以前我从来没开过车,更不敢碰方向盘。就像不敢碰地上的电线一样。这都是危险的东西,妈妈从小就教我不要乱碰东西。我很听话,从来没乱碰过,包括这次。这可是我上车前就想好了的,算不上是乱碰。
方向盘在我手中,这车子就成我的了,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当了我的俘虏。我笑了,说,乖乖地不要动,做个听话的好孩子啊。我扭头看了看坐在后头的白大褂,他的脸比衣裳还要白,嘴大张着,活像个白痴。我大笑起来,笑得无比纯净。
可敌人就是敌人,永远都不会乖乖听话。高个子趁我回头大笑的时候,猛地一下重新抓住了方向盘。我生气了!在双手就要被捌离方向盘的时候,我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把方向盘往右一扭!
刺耳的煞车声蓦地传来,我的身体忽然不受控制了。啊,我的身体不受控制了!这种感觉,唉,你不知道,太美妙了!我忽然有种创作的冲动。我要写诗!我又能写诗啦!
就在我的大脑皮层哔播作响的时候,我听到了玻璃破碎的声音。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颅径直穿出了车窗!然后是身体,是整个身体!
啊,我飞起来了!我的伟大设想成功了!
啊,我成功逃跑了!我终于自由了!
那一瞬间,我极想写首诗把那种美好的感觉或如实或夸大地记录下来。只可惜,飞翔的时间太过短暂!很快,我那具没有长着翅膀的身体就呼啸着划着斜线落了地。我的脑袋和一块冬天的石头邂逅了。
砰!
我躺在了地上。
但我的眼睛没有闭上,圆睁着,散落了一地的瞳孔。我清楚地感觉到了额头上流下来的鲜红的血,迅速浸染着我的鼻子、脸颊和嘴唇。我的意识开始模糊,我看到了一股热气腾腾的烟雾正卷着我的灵魂飘忽而去。
呵,感觉棒极了!
此刻,我的身体如此轻盈!我的飞翔才真正开始。
(2001年12月3日凌晨写于南京锁金四村)
作者简介:
寒露,原名赵寒露。生于1975年。1993年开始写作,执着至今。现在南京某文化周刊从事记者、编辑工作。
联系地址:南京市珠江路280号珠江大厦26楼(21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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