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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上海。早晨。太阳已经照亮天空。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停在东三街与南码头路交汇处的一家小旅店前。他从车上走下来，手里拎着一只灰色的帆布包。
这个男人看着路边树皮斑驳的梧桐树，低矮的平房，每一处都是房门紧锁，有一家卖烟酒杂物的小店，店里没有人。一条小路从旅店的左边斜插出去，路的另一边长着一些不知名的乱草。远处一幢高楼上的玻璃反射着阳光，一群鸽子从天空飞过。在过去的黑夜当中，火车带着他横过整个平原回来，尖利的汽笛声仿佛仍然响在他的耳际。他感到有些疲惫，却丝毫没有睡意。眼前的一切，对他来讲，就象是在梦里曾经见到过的一样。
司机帮他把皮箱从后备箱里搬下来，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50圆面值的钞票，记价器上显示的是37元。他看见钱币的一角沾染了一些红色的印记，他把钱塞进口袋，掏出一张百圆面值的钞票递给司机，这是一张新而干净的钞票。司机斜着眼看着他，慢慢腾腾的找钱给他，吐掉嘴里的烟头，开着车走了。
他站在原地，皮箱的一角贴着黄色的胶带。等到车子远到看不见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张50圆面值的钞票，揉碎了，塞进下水道。平房的某一处窗帘微微飘动着。他拖着皮箱走进小旅店。
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从柜台下面抬起她油汪汪的脸，递给他一本肮脏的登记册。他在登记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登记册和身份证一起交给了女人。女人接过那两样东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把身份证还给他。
女人一声不响的拎着一大串钥匙在前面带路，钥匙在早晨的空气里叮当作响。他的房间在一条走廊的尽头，走廊旁是一个小花园，花园里有一口井。房间里有一股霉味，是他熟悉的潮湿味道。有一张木床，海绵靠背上蒙着黑色的绒布，绒布已经被磨去了表面的细毛，亮闪闪的一片。还有一个大衣柜，一个床头柜，一张书桌，一把折叠椅。床头柜旁边有一扇门，里面是卫生间。墙壁有几处的石灰已经剥落，露出里面黑黄色的三合板。正对着门的墙角有一大片黄色的水渍，卫生间里的水管漏水。他把皮箱靠着墙放下，帆布包被他扔到床上。女人走了，没有帮他关门。他把门关上，把窗帘也拉上了。
一连几天，他几乎整天足不出户。几天之后，等天黑后他才会出去一会儿。一天晚上，将近8点种的时候，他走进了位于南码头路上的一家小饭馆。他坐在角落里，点了几个清淡的素菜和一瓶啤酒。他让老板在菜里多加一些辣椒。他坐着看店堂里放着的电视，打打闹闹的电视剧。他看得津津有味，菜上来的时候都忘了吃。酒却喝了不少，一瓶啤酒很快就喝完了。
他从不和别的房客打招呼，偶尔，当他神色平淡的穿过整条走廊出去的时候，仿佛并没有任何人在他眼里出现。他每天都看报纸。傍晚的时候，他把折叠椅搬到门外，喝茶，看报纸，可眼睛却长时间的盯着房间里墙壁上的那一滩水渍。甚至，有一次，连茶水倾倒在他的衣服上他都浑然不觉。独处的日子使他有足够的时间回忆过去曾发生过的事情，在记忆里的日子大多是一模一样的。太多的空闲时光使他想到了死亡，这让他感到自己如同生活在梦中一般。这种感觉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同时又是熟悉的。他曾经梦想着得到一些东西，可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有获得。但他似乎并不为此而抱怨什么，也没有其他太多的想法。他只希望继续下去，不要结束。茶叶的香气，翻报纸的“哗哗”声和小花园里越来越长的影子。他又希望这一切尽快结束，无论结束之后开始的是什么，只要结束。天空中飞过的鸽子撒下的鸽哨使他看见时光的流逝。
这个旅馆里有一个孩子，是弱智。他和这个孩子交上了朋友。他花大量的时间试图与孩子交谈。他用普通话，苏北通州话，甚至努力在记忆里寻找一些几乎遗忘殆尽的上海话与他交谈。孩子流着口水，眦着牙，眼睛望着天。他只是觉得这样很好，他试图只顾眼前，不回忆过去，也不考虑将来。对他来说，过去的回忆或许比展望将来更没有意义。孩子突然回过头看着他，手指着那口井，嘴里喊着，杀！
有一天深夜，在他身体里隐藏多年的顽疾再一次袭击了他。他蜷在床上用枕头死死的抵住自己的胃部，但是这样做并没有使他的胃疼有丝毫的减轻。他在天快亮的时候坐上一辆出租车去一家诊所看病。在路上，他感到胃突然不疼了，就吩咐司机往回走。但他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已经受到了威胁，那一天上午他发现自己已经很难保持镇定。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长期的病痛已使他的双颊陷落为低湿的沼泽，他的颧骨高高突起，几缕汗湿的头发紧紧贴在他的前额上。他的眼睛里有一些浑浊不堪的液体。正轻轻抚摩着他脸颊的手指苍白而纤细。
另外一个夜晚，当他从小饭馆里往回走的时候，觉得有人冲撞了他。他忽然变得怒不可遏，但只是一瞬间而已。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看撞他的那个人，只是继续往前走。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小饭馆。
在许多个夜晚的中央，他都会与一个充满了水渍斑点和水井的梦纠缠不清。天快亮的时候，他总是做一个背景相同，但细节各异的梦。他在浓重的雾气中奔跑，有时候是感觉到水珠打湿了他的衣领，有时候是听见有人在他身后追赶的脚步声，有时候是突然落入某一个巨大的陷阱当中，有时候是听见遥远的声音不清晰的传来，但他知道那是某些重物掉进水里的声音。他醒来的时候总是看见从门缝里漏进来的阳光，无数灰尘在光柱当中跳跃飞舞。
那个弱智的孩子喜欢围着水井打转，偶尔猛一回头，做着凶相喊着，杀！
六月的一个太阳很好的早晨，天气微微有一些燥热。三个陌生男人在床边的站立使他从熟悉的梦中惊醒。光线从陌生人的身后射进他的眼睛，那三个人在他的眼里只是三个黑影。但他还是看清了他们所穿的制服上闪着光的警徽。门外传来鸽子遥远而清晰的哨音。他长出了一口气，对站得离他最近是那个警察说，你能让我好好睡一觉吗？
那是在第二天的报纸上，人们发现了这样一个消息：潜逃多年的犯罪嫌疑人昨日在犯罪现场被抓获。据悉，该犯当时没有任何拒捕行为，他只是要求干警们让他好好睡一觉。他瘦弱的模样使人很难相信他就是当年那个将人杀害后投入水井中的残忍罪犯。
2001年12月29日
作者： 周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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