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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黄梵

筏

文/华秋

观音沟里的杉树密密匝匝，一棵长得象另一棵。它们彼此凝望着生长，因此长得一模一样的吧。它们都有同样的表情。不单是脸，而是整株树在幽暗的空气中浮现出与同伴一模一样的单纯而认真的表情。这些杉树！我站在一棵与另一棵长得一模一样的杉树林间，感觉它们在移动，在挤我。这个寂静、幽暗的空间，象镜子一样，不能停留任何真实的东西。

沟底有一股很冷的泉水，泉眼上方的石窟里有块人形的石头，腰部的线条特别清晰优美，象坐的菊嫂。当地人称之为观音。她面前还有三块石头半浸在泉水里，象在磕头，人们称之为贪、嗔、痴。给观音上香就要踩着它们过去。人们在象菊嫂的观音石上拴了一块红绸，红绸映在阴沉沉的泉水里，凄美异常。沿着坡谷往上，出了杉树林，阳光便象蜂群般涌来，又热又痒，是很愉快的。这时你就站在了还在继续往积雪的仰天窝主峰攀爬的一条山粱上。山梁上仍然是杉树，不过它们己很难在有风有光的开阔地带保持整齐划一了，我就是在这里发现我所需要第一棵枯木的。

我预计需要七棵碗粗的木头做我的筏。我已经干了快一个月。开头想全要杉树，后来我发现自己更喜欢砍栎树。我砍到两根碗口粗的直得象旗杆的栎树。砍起来“噹噹”地响，斧头直卷口，真是呱呱叫的栎树。我喜欢干这活，干完一天的活就到菊嫂店里饱餐一顿。这种简单的安排令我愉快。反过来想，我其实没别的事可干。我一边砍树一边看着山下的湖泊，想着我就要有一只筏了。这样好就好在我不会想其它事情。我就要有一只筏了，就这样想。

砍树需要全神贯注，全心全意去保持身体的灵活有力。你可以动用臂、肩、腰的全部力量，孤注一掷地给它来一下，可随之你必须让开反弹的力量。你一定要灵活，如果你不想让坚硬如铁的栎树震断手臂的话。你一定要有力而且始终保持灵活。我琢磨着这个动作，对这个动作着了迷。这个动作重新调整了我的身体，甚至，也许这个动作亦调整了我的灵魂。但对灵魂我不太有把握。比方说吧，砍树这个动作：开始是疲惫、酸痛、散了架似的，这时候你可以等待了。等待这个新的、有力的动作进入你的身体。后来它安置完毕，象个发动机的汽缸呼呼作响，带动全身。这个动作疏通了全身的筋脉，舒服极了。人都应该有个好动作。你能感觉到一个动作与自己相处得很糟或很好的感觉，但灵魂却是不让你有任何把握。有时候你会觉得它是个不远某处的全自动照像机，说不准那一天就把你的丑态送来。一定的话，我宁愿让一个动作来做我的灵魂。一个漂亮的砍伐的动作。真的。我想起了被罚在月宫里砍树的吴刚，一心一意对付一棵永远砍不断的树。他真幸福。

后来我变得非常适应挥斧砍树的动作。那是在我砍第四棵树的时候。是棵云南松。云南松们绿得发黑地长在铁锈一般的红土上，唯有那棵树独自不动声色地发硬而死去。它让人无法理解，不过我可不是因为这一点才砍它的。我需要一个筏，因为我想躺在上面过周末。我可不想把事情搞复杂了。

斧头砍开它的时候一股松香迸散在明亮的空气中，象被点燃了一样。我发现这一次斧头完全抡圆了，从肩部窜出一股热乎乎的劲力，渴望着再来一下。于是我又来了一下。我就这样希望着再来一下而且马上就可以再来一下地迅速砍倒了它。

树木的倒下是特别需要提前设计的。要避免站在枝杈多的东南面。要计算削口的宽度。要注意风向。尽管我砍的树都只有碗口粗细，我还是严格按照林场师傅的经验之谈行事。从仰天窝左侧的山坳翻过去，五十公里以外有一个林场，隔六七天可见运木材的汽车经过。逢着赶集的日子，林场的人就挤满卡车，下山来挤破菊嫂的路边店寻欢作乐。我专门请教过林场的人。

“你倒吧！”我说，用斧背敲了它一下。云南松“咔嚓”一声，迟疑了一下，接着它吱吱嘎嘎地向一边倾斜，梦游一般砰然倒地。这是一棵油很足的松树，老松才多油，它是棵奇怪的早死的树。油黄发亮的木屑是很好的引火柴。真是很漂亮的木屑，有着酒后看太阳的那种颜色。浸着油光的断面有一个虫洞，我爬下去嗅着松香往洞深处看。洞很深，我看了很久。后来眼睛累了，我就挂着眼前有个黑洞的印象坐在松树上抽烟。有时不慎直视了太阳，眼前也总有发黑的洞。我点燃了木屑捏在手上玩。火焰很红，红得发黑，最后终于完全变黑，变成挽纱一样的黑烟升向林梢。芳香的挂着挽纱的火焰。我想。芳香的挂着挽纱的火焰，这就是我能想的。长长的、很有份量地拖拽着的形状，红、红得发黑、挽纱一样的黑，还有香味，这些就是我所能想的。要是在夜里还能更清楚一些。清楚得能让你看见火光熊熊中你想着它的脸。有些燃烧只让你看见光，我更喜欢另外一类：让你看见火焰。线条清晰，色彩饱和的火焰，象塞尚的画。

我喜欢塞尚，喜欢他画里的静物在自身的光里醉意盎然的样子。我要抽空把他想想。正好抽着烟，等着下一个工序。把他想想。他的画让你看见事物都用自已的光照亮自己。这是能想到的。但是还有一些你想不到，你只能吃惊地发现。你发现你吃惊。一个背光站着人体就会让你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因为你想啊，既然外面有光，里面也有光，那在眼前发黑的究竟是什么呢？

你不能去钻牛角尖，我对自己说。但这就是思想的方式。你的方式里充满声音、姿态、画面、惊讶等等过分的东西，彷佛思想并不是寻求某种能明白说出的话语，只是成倍地增强注意力。你是个过于专注的人。有人这样说过你吗？在城里，在以说话为目的的城市里什么样的话都说。动物用身体说话，山里人也这样。动物和山里人不需要以说话度日。城里人用说话来说话，有时候是因为聪明，多数情况是因为寂寞。他们不停地说。咖啡馆式的、KTV包间式的、街头式的、广场式的、办公室式，等等。整个城市。含混一片地包围我、溶解我的说话就是他妈的生活。想当初我是多么健壮快乐的小伙子啊，象舞着抛石绳跑向哥利亚的大卫一样。石像是好的，可成为石像之前更好。保罗杀死千千，大卫杀死万万。我要杀死万万个在城市中惹了一身的虱子。当初我甚至想我可以杀死一万个警察。在念那四年书里全是虱子的大学之前我就有这股劲。但是那些虱子吸干了我。我完了。配眼镜的时候我发现我完了，怕冲冷水澡的时候我发现我完了。与女诗人在一起的时候，我吃很震憾，但也是完了的。直到最后，我们在广场上高喊一阵、跳一阵迪斯科之后冲向警察，而我却因突然发现自己四肢的细弱根本比不上警察那身制服而可耻地落荒而逃了。我冲到警察跟前的时候，彷佛碰着条橡皮，没有比我那转身而逃的动作更显机灵的了。那机灵劲儿使我更象个他妈的城里人。爱说话的人害怕突然看见身体。警察早就准备好了，整整齐齐的盾牌和棍子，一个放大的身体。我们还以为口号声可以掀开整个城市呢。我们信奉说话，尤其崇拜某些 “响词”。民主、自由、爱情等等。女诗人还发明了一个较长的：“为了更好地作爱”。

她一字一顿，伴着胸腔里有如邃道的共鸣声说：“为了更好地作爱”。

她很有名，现在恐怕更有名了。满口“响词”的人往往会变得很有名，那是一种高级的说话。这条路我走很夹脚。我试过，最后逃跑了。路可以象捕兽夹子，象脚镣，但还是路。你总要去试一试的。还是他们说的。人在实践中成长。他们巴不得把所有的东西变说话。他们认为能够口齿清楚一脸机灵劲儿说出的话就是思想本身，所以咱们说呀，说呀，说呀。这是人的世界，可不是杉树松树的啦。杉树和松树最多长出些风景等人有空的时候，说“我窗外有片风景”，我可一心想像只麂子一样“嚓嚓”撞入树林。这就是我渴望着最后要干的事情。“永恒”这个词对我来说己经不再响亮啦，我渴望着“最后”。我渴望着最后象一只麂子一样“嚓嚓”地撞入树林。

女诗人来那天，我正想着筏的事。因为我正一连几天想着筏的事。她说：“你变得沉静啦。”我默然不语。事情坏就坏在没做之前说得太多。我吃过亏的。

她用一种看得入迷的眼神瞅着我，一双显得醉意盎然的眼睛，如果爱情可以分成许多种的话，我的确是爱过她的。她望着我说：“你变得沉静多啦。”

女诗人穿着粉红长裤、绣有梵高的疯向日葵的胸衣和鱼网一样的罩衫。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小伙子，瘦削、苍白，穿着黑色的牛仔裤和黑色体恤，黑色体恤上飞舞着生石灰色的“LOVE” 。他站在花哨女诗人左侧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搭配效果，他一定非常在意这种效果。他显得闷闷不乐，若有所思，这神情是瘦硬枯黑的身材上一朵小白花。我对他点点头，对他深表同情：又一个在面具里发僵的十八岁。他却不理会我的同情。他挑衅地、尖声地说：“听说你这里有很冷的水可以游泳。我己经决定好了：裸泳。”

我说：“是有点冷。”我他妈的话说得太多。总是这样。我为自己向女诗人说到湖的事生气。现在他们来了，听说有个很冷的湖，而且湖边有一些愚昧守旧的山民可以吓一吓。他妈的。

“我决定了，一定要裸泳。”他转向女诗人：“你也决定吧。”

女诗人看着窗外，我的房间很小，只有一个窗。我经常就在她现在的位置上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想我的筏。“我决定不了，我怕冷。”她忧伤地说。

小伙子理解地朝她的背点点头，望着我说：“那么，你决定吧。”

他咄咄逼人让人讨厌。很久以前我也是这样让现在的我讨厌的。我摇摇头。

于是，他夹杂着胜利的尖叫说：“你们完啦。你们这一代，完啦。我可一定是要裸泳的。”

女诗人转过身来，她一转过身，忧伤就不再了。她有一个忧伤的背影和醉纷纷胡乱开放着的正面。她过来挨着我坐在床上，将窗口的椅子让给小伙子坐。小伙子摇摇头，仍站在门口。他说：“咱们现在就去吧。我可是迫不急待了。”

女诗人介绍他说：“力克。第四代新秀。”

“也就是‘立刻’啦？老前辈好。”力克对我说。

“我让他们记得你这老前辈。力克说想来认识认识。我带他来还有另外的原因。”女诗人问道，“你看出来没有？”

我没接话，我觉得她说的与我无关。我要是早点觉察这一切与我无关就好了。力克过来坐在椅子上，想听仔细些。三个人。我的房间就太挤了。

她很认真地瞅了我一会儿，说：“你真的变得非常沉静啦。三年多，四年了吧！”

“不止三四年吧。”我说。

“就三四年。”她放慢了声音，肯定地说：“三年零十个月。”接着她对力克说：“你去外面转转，等我和他说一会儿活。”终于来了。我想。她有日历，有钟表，算得出来时间一年接着一年地走的。而我这里，山中无甲子，三四年和“永远” 一个样。我希望它就是个“永远”， 无边无际地隔着。

力克站起身来，恢复了他闷闷不乐的表情，他边走边说：“我正说去看田野上的蒲公英呢。”对他来说，田野上的所有花都是蒲公英。我看着他弯腰从搭在旅行袋上的茄克里翻出夹了支钢笔的笔记本捏在手上，心想我再也不会整天揣着我的速记本了。我想，一旦你真正丢弃了某些动作，才算真正忘记了一些事。我希望理智、热切地砍树，而不是无聊地在纸上划来划去，象个迷失了方向的破船一样。我还有七棵树要砍呢，这个周末算是白费了。

她正在侵袭、淹没我的时间，她认为她有理由这样做。才三年零十个月。她有理由。她静静地积郁着。力克慢吞吞的脚步声以及吸干这声音的下午，以及走到院子中间王姐家的狗狂吠和扯动铁链的声音，以及王姐说“不怕不怕见你们来了专门锁上的”的声音。吸。吸。再长长地吐一口。她侧转上身，让我看见那朵模仿梵高的向日葵。“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她用醉纷纷胡乱开放的正面抱住我。 “为什么？”

我被她压倒。她，和她的三年零十个月。在两分钟之前我就知道会这样，可我还是缺乏准备。我的手被反压在背后，像被拷住了一般。这就说，我有个彻底仰露着的正面。脸、胸、腹、腿，如果我苦笑，它就会连成一片。

“为什么！”她象一群非洲动物挤满池塘。眼睛、头发、鼻子、嘴唇、下巴、手、胸，一个女人就会有这么多！毕加索的画法。我克制着。她停住问话，或许是忘了。彷佛发现了角落里的糖盒的小孩，尖声地安静着。我说：“别碰它。”但她不管。我又说：“别碰它。”她固执地将它握住。

“可是它动了。”她说。

“别碰它。”

“我不管。它自己动的。”

“好啦。好啦。就让它自个儿动好啦。”我抽出手来，将她推坐端正。

我俩并着肩端正坐着，望着白墙。我想过在那儿挂一幅画，或者画个筏的设计图。那是十多天前想的，现在我们看着白墙。

她将两手夹在腿间，她想藏住它们。手指上有个乌木指环，我刚才没觉察。她望着白墙说：“你变了。”

她又说：“你变啦。”

我想她就要开始责怪我了。可是她问：“从力克身上你发现了些什么？”

我说没什么好发现的。

她说：“你当然发现不到什么，那是因为他象你。”

我点点头，说青春都长着同样的脸。有次学校开假面舞会，男的都戴着××，女的都戴着××。后来我们才学会了想戴××就不戴××。

她很不甘心地听着，最后，彷佛孤注一掷般地说：“我爱你。”还将手抓住我的手背。

“是的。你在爱。”我说：“可是我呢，我觉得累坏了。”

我喜欢这里，因为这里不大，所有的东西都围聚着积雪的仰天窝。我望着窗口，示意她说：“其实仰天窝那边就是西藏。”

“是湖上面那雪山吗？这么近啊？”

“不太近。中途有丽江、中甸。是一个方向。”

“啊！”她说。

她立起身，走到窗前。我说过不再多话的，但还是忍不住说了。我的地方，我渴望着隐身其间的密境，现在都泄露得差不多了。

“喂。完了吗？”窗外田野中的力克喊道。

“完了。”她说。回头来朝我一笑。

力克闷闷不乐走到门口，朗诵道：“所有的蒲公英都吹走了。”

“童年吹走了所有的蒲公英。童年把快乐都用光了。什么也没给咱们留下。”她说。

力克吃了一惊：“你怎么都知道了？”

她望我，又望力克。“我当然知道。我什么不知道？”她拍着手说：“咱们来了。怎么安排？”

我说：“自然是吃饭。明天，游泳。”

力克说：“我可是裸泳。”

他象我。我想。这是女诗人的灵感。这样能保证爱情在一个接一个的身体中延续。我们沿着二楼的走廊下来，走到院子里，王姐家的黑狗“砰砰”扑动铁链，“汪汪”叫。我跺一下右脚，它不吭声了。王姐和他儿子小林端着饭碗站到门边，她说：“对。一定要跺右脚。狗日的是个右派。”女诗人也跺了一下，狗却狂吠起来。于是她象只惊惶的蝴蝶一样逃出院子。在阳光明亮的路上嘻嘻哈哈。力克拉着她绕圈儿、背着她跑。我的天使。我的潘神。她说。我看见他们在阳光里，扑腾出白色的灰尘。他象我，我们都象女诗人的爱情。

沿着公路往上，在街和公路交接的丁字路口，我们朝菊嫂的路边店里走去。    力克问：“这店怎么没名字？”

墙角，坐着老橛和一个彝族人，他的火药枪斜撑在墙角。他不动声色地望了我一眼，望了我傍边的女诗人。女诗人对他点头说：“你好。”他掉开目光，说了句彝语，彝族人回头看看我们。忽然间俩人一齐低头，闷声吃菜。女诗人问我：“他说什么？”我说不懂彝语。

力克问过来的菊嫂：“这店怎么没有名字。”

菊嫂说：“就叫路边店啊。”

“就叫路边店。”力克若有所思地翻着菜谱。“就叫路边店？”

“对啊。”菊嫂撩了撩头发，她的头发花蓝状地盘在额头以上的地方，并没有一丝掉下来，可她老爱这个撩发的动作，彷佛笑着的脸还开放得不够似的。

“说你教书教得好啊，改天把我的米粒儿弄来让你教。”她说。

“赶紧弄来。”我说。每次我都这样说的。不过真要教着了她的孩子，她可不一定会这样对我笑了。幸好这是不可能的。

“你有孩子？”力克问。

“当然有。咱又不是装不得的漏瓢。”看力克半懂不懂地望着眨眼，她格格地笑。笑过了又说：“我的孩子都下得水了，天天在河里蹦。”

“哈。”力克赶紧说：“咱们遇着了的。过桥的时候，八个、十个光屁股的小孩从河里跑上来，拦着车嚷‘照像照像’。有一个是你的孩子吧？”

“就一座桥。前一个村。肯定有我的米粒儿。”菊嫂沉闷地说。

历克兴奋起来，掉头对女诗人说：“怎么样？我说要带上相机的，你不让。可惜了吧？”

女诗人愠怒地说：“什么怎样？有啥可惜的。我们可不是来旅游的。”

菊嫂说：“这里可以通往丽江。今天这趟车就有不少游客。”

 “可我们不是。”女诗人盯着她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菊嫂看着我。而女诗人呢，对菊嫂有着某种敌意。或许是我过于敏感了。历克对女诗人的愠怒莫名其妙，他想问我有关菊嫂的事，可女诗人让他莫名其妙着。

“对了。菊嫂。”我说。“今晚要两间房。”

女诗人在桌下踢了我一脚。

我继续说：“两间。”

女诗人说：“不。”

菊嫂望着我们。我默不作声。力克闷闷不乐。女诗人迎着她的目光说“不”。就象我现在居高临下看着底下的村庄一样。一切都是很明白的样子。她问我：“要不要再商量一下？”

女诗人说：“不。”

“好吧。”我说。“就一间。”力克。他像很久以前的我。我和他一样，在女诗人的计划里不可能像其它。他要喝酒了。

他运气不错，今天有老橛送来的野味，正好下酒。

我点到“泡菜炒岩羊” 的时候，望了老橛一眼。他正好在望我。我知道他，这个闷闷不乐、寡言少语，从来不先说话的狩猎人。“岩羊很好。”我对他说。

他说：“我这里有猫头鹰。来一点？”

菊嫂说：“别管那狗杂种。”

我说：“听说那东西不吉利。”

   “不吉利，所以就要吃它。来一点？”老橛说，他喜欢被骂狗杂种。这狗杂种。

我对老橛摇摇头，闷闷不乐的力克这时候说：“来。来。当然来一点。”他走到老橛桌边，给面目阴沉的老橛和一喝酒就欢天喜地的彝族人发烟。

女诗人说：“他象你当年那样爱我。”

我说：“也不完全像。”

“你不吃猫头鹰吗？”

他给他们发烟，点火，看着老橛往菊嫂拿来的盘子里分肉。欢天喜地的彝族人用汉语说：“来一杯？”

他说：“好啊。”他巴不得和老橛他们坐一桌去喝过痛快。他爱她。这样想想也是好的。吃猫头鹰肉、喝酒，都可以算作是爱。这样想想也是好的。

“来之前我给他讲清楚了的。他说无所谓。”她说，“你和他不同是你不吃猫头鹰肉吗？”我不太明白女诗人所说的猫头鹰所指的是什么，所以我说“我没吃过。”可我知道老橛为什么要吃它。吃掉最厌恶最恶心最害怕的东西是一种方法。如果你受不了女人，可以吃蛇。如果你害怕死，可以吃猫头鹰。狗杂种的胃就是这样干的。老橛经常在菊嫂的店里干这事。嚼吃活蛇，吸干一只活麂的血，然后嚷着要女人。他还吃过“太岁”。他说。“太岁”。地里的肉团。可怕吧？遇着它就是血光之灾。我不怕。剁碎。熬汤。喝了。没事了。什么狗屁的血光之灾。吃了。没事了。

力克要吃猫头鹰，而且，他回头望着我们说：“先有个思想准备。我跟他们喝一杯再过来。”

“我没吃过。”我对女诗人说。

这时候我听见欢天喜地的彝族人用彝语说：“别阴沉着脸啊，这样对酒不好。别阴着脸，酒要请他喝一杯。我听酒的话。我高兴。你有酒，还有女人。你不高兴。这不对。”

    女诗人看着我的脸，她起了疑心。“他哪儿不象你？”她问。

“你如果让他单独待在一边，你就会发现他谁都不象。”我说。

“可是他总和我在一起。”她望着力克。他正在和彝族人碰杯。

“干。”他大声说。发现我们在注视他，他嚷得更大声了。“嗨。”他对我嚷嚷道：“你这里老乡真不错。”他又说，“该我敬他们了。老板娘。老板娘。”

菊嫂应了一声。力克说：“拿瓶酒来。我请他们，也请你。”

彝族人说：“你看他多好。老橛。笑一笑。城里人要请俺喝酒呢。城里人。不错。”

“是喝酒不错。”力克说。

“城里人不错。喝酒不错。”彝族人高兴地说。

“拿酒来的老板娘也不错。”力克说。

“不错。不错。”彝族人兴高采烈地说。

力克望着菊嫂将一瓶酒放在桌上，“一齐喝？”他说。

“真的。老板娘不错。”他抬头望着我们这边说。

在与女诗人上床之前，我爱着父亲同事的女儿。她十五岁，我十六岁，我们相好了四年，仍然是十五和十六。我从来没碰过她。她象一幅画，如果画家告诉我，她没有肠子、屁眼、膀胱或阴道，我一点都不怀疑。我发誓如果真有永远，那我认我见她去上厕所时我内心所产生的羞愧和难堪就是“永远”。我永远都记得“她也要上厕所”这件事使我产生的羞愧与不安。

有一次，我超过初恋的禁忌，用手触摸到了她。那是在公园里，我托着她的腰爬过一个高坎，托腰不行了，我推了她的臀部。初恋，连头发丝都是烫人的。更何况是臀部了。现在想起来，我对她的爱远低于我对青春偶像的设计愿望。青春期。青春期。比起旦丁设计的引路人来说，我的设计一点都不差。我取其忧伤、孤寂来完成一棵缀着露珠的水芹的造型。我不记得她是什么颜色。我可没有打算替她添加任何颜色。她是透明的灰色。夜里水的颜色。显影液里底片的颜色。她是个影子，勿需翅膀就能向太阳的池溏飞去。我看过插画本的<<神曲>>，为了看出天使有很美妙的姿式，画家硬塞了一个笨拙的形体给她。对于我来说真正的飞动远比这个轻灵。一滴露水的消逝，一声画眉啼叫等等。一切转瞬即逝的事物的痕迹里面都有初恋情人的动作。

我用画、用诗来捕捉初恋的感觉。有时候用歌声。我有不错的中音。我的声带紧张、敏感地牵引在深邃、曲折而回音四伏的地方。女诗人会将耳朵伏在我的胸口上、肚子上、脚趾上甚至生殖器上听我朗诵诗，然后她摸着我的身体说：“美妙啊，幽深得象地狱一样。”

是的，地狱。地狱，是我们所需要的，否则我们的青春凭什么紧张、孤寂？到哪里去表现萤火虫屁股上的光辉呢？身体就是你可以进地狱说不定己经在地狱里了的直接证据。因为地狱里所有的设计不外乎就是惩罚。如何惩罚人？上帝并没有更好的主意。我看地狱里的所有设计只针对身体。地狱里的设计对渴望感觉的身体相当匹配。我们，青年。我们完全都理由乐意待在地狱里而不需要其它地方。是啊，上帝死了。上帝早在旦丁那时候就己经死了。代替它的是地狱。或许地狱先于上帝，看看如何惩罚普罗米修斯的吧，真是人类亲身实践的产物。

我这样想啊，由初恋情人想到全人类。我就是这样做的，多数有志青年也是这样干的。没准这还是五四传统呢。五四，或许在亚州的历程里只能算个意外，可我们没法看出来。我们已经习惯了历史是从五四开始的，习惯了相信悲剧的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相信自己的确是灵魂和肉体的斗兽场，相信一颗唯物主义的灵魂正在与唯物主义的肉体搏斗。上帝死了。尼采说。那灵魂有什么好干的呢？我说。设计更好的地狱。没问题。我说这话是有数的，咱不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吗！照着但丁的标准有火有冰有沼泽有铁就行。我们有些新材料。铀、艾滋病、二恶英------。等一等，最新技术。最新的。克隆技术。不明白吗？想想吧，这可是克隆技术啊。

于是有人向我建议。是尼采吧？谁敢说一个经常从无法确定时刻的缝隙里突然钻出来说话的人不是尼采这个疯子？

他建议道，想想吧。我们有不露马脚的替罪羊了。

我恍然大悟，赶紧给我一个。让他替我与她上床。

小问题，为什么你的问题总是这么小呢。想想吧，自从宙斯发现喀戎这只替罪羊以后，咱们的超人还在东躲西藏呢。

啊！我说，那我可不可以用你这个技术来先克隆一个我自己。

他点点头，人就人，不是人性的影子。你有这个权力。

我唯恐他反悔，赶紧弄了一个。现在好啦。俩个肉体，要多还可以更多呢。我可以让一个克隆人去与初恋情人一起解决我束手无策的性问题，而另一个纯浩得象个真正的五四青年啦。另外，我灵机一动，觉得真正的妙处在于我现在可以惩罚灵魂了。

灵魂设计地狱，让肉体痛苦、禁锢、恐惧、发疯，但肉体找灵魂报仇可不成，它跑得太快了。有专家说，大脑里的电波是光速。想想看，一个光速，一个一秒才跑两步！这里存在的速度差是人生苦难的根源。

我想啊，我有俩个以上的肉身，灵魂就不知道该惩罚那一个啦。而丧失惩罚肉体的能力，这无疑是对灵魂的最有效的惩罚。

看看我做的，是不是跟照着自己的形象造人那一位差不多？

你真是一位报复心重的小混蛋。他说。

是的，我是个报复心重的小混蛋。我是个在你书房里晃来晃去的小混蛋。我还寻思着混走你的烟嘴回国去过五四青年节呢。

报复。我真的能报复回来吗？我能把那被警察和同学们的目光共同钉在耻辱上的人儿偷梁换柱吗？

在我的生命历程里，有一些时刻象冰一样静止，象镜子一样清晰。总的来说我是部份被冻结在镜子中的人。我知道那就是被灵魂的目光看中的时刻。有人被看成石像，我呢，还能感觉冰冷，还能看见外面的一切：火热的生活与懦夫无关。还有些时候威力小些，可也足够让我站在那里发愣了。

一次是我看见自己羞愧难堪地站在厕所傍边而发愣。

另一次是我突然想：她是因为腰、腿和屁股被我触碰着了，因而羞涩难禁全身发软地坐在地上的吧。接着我恶狠狠地想：那画一样掩盖着人，一揭开那画，就会露出全身都是性器官。

最后一次是在我们一起回家的班车上。我俩手紧紧撑住两把椅背，她在我的俩臂中间。我死死地撑直两臂、弓硬了背，与其说是为了不让她被挤着，不如说我在拼命克制自己想抱她的冲动。因为有一阵，我的确看见了她衣领底下小而新的乳房。我看见了。不是故意的。我俩手紧紧地撑在她两侧的椅背上，弓起腰顶后面那些杂种。让宽些，让宽些。千手千足不知是怎么长出这么个身体的杂种。我要宽一点的世界。我头一次用个人的身体来反抗人群。这对我来说极富象征意义。我，是个个人，因为怀抱着青春期的偶像以及她在深处若隐若现的秘密而力大无穷。我就是那个杀死万万的大卫。

只要我一看见这些形象，我就发愣，因为除了自已的目光我还感觉到另一位更深刻、更洞察的眼神。审判性的注视，这自然是他妈的灵魂了。懦夫，理想主义者，自渎者，自大狂。接着，还是个懦夫。最后是惩罚：恶心。不是萨特说的那种，而是东方式的恶心连着反胃。我呕吐，为了让身体更虚弱、更空虚、更卑微，好让冻在镜子里的部伤更真实、更多，直到镜子里的部份成为了全部的我，剩个影子徘徊在镜子面前，没有地方可去。

有时候从梦中醒来，不顾一切渴望回到梦中。我梦见她来了，一了百了地和我作爱。最激动人心，最天旋地转的作爱。冰化了。镜子碎了。

最激动身心地作爱，我有的，在梦中。于是我不顾一切地渴望着回到梦中。她还在裸着凌乱的身体躺着呢。我非回去不可。然而我兀自醒着，在我面前，横亘着地址、电话。她是通过一张折叠成蝴蝶状的信笺告诉我的。信笺就这些：地址和电话。我想她一定对自己的感情深思熟虑过：有两种选择。一种如叹息：该飞的蝴蝶飞走了。另一种是她在自我解脱：不管怎样我告诉了你地址和电话，我该做的做到了。而我可以这样理解：去的是蝴蝶，是青春期无可药救的浪漫情感；来的是这个世界最确切的部伤。地址，电话，确切得有如撞沉泰坦尼克的冰山。我该直接了当地走去，做唯一没有做的一件事：和她作爱。我们甚至可以不发一言就解衣上床。除了上床我想不出还有其它结果。因为该说的早就说了，该想的早就想了。四年，接着又是两年把前面那四年翻来覆去地想，难道整整六年的时间还换不来一次作爱吗？他妈的。就这个结果。朝着太阳扑腾了半天，却最终坠毁在性器官上。尤其是现在。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坠落。眼睁睁看着别的男人与她作爱。将她的乳房变大，让她呻吟，把我创作的忧伤凄美的画面揉成一团，擦拭脏兮兮的阳具。我觉得我眼睁睁地看着。

她的忧伤来自于纤弱而楚楚可怜的形态，以及眼睛。她是溪边长着的带露的水芹。可以吃，微苦。但是。就让他们给她挂上重重的包袱那样的乳房吧。从此走上女人的道路。里面是长途跋涉所需的干粮呢。女人的道路。而我，还没上路就失败了呢。在被警察干掉之前我早就失败了。我失败本该我去干的女人都让给别人了。

这就是我为什么在这里砍树的原因。我对山下依然装着沉沉黑夜的房子说。不过真要我把这句话对另一个人说来，我又觉得颇有些装腔作调的味道。砍树是个非常单纯的动作，我最好对它保持沉默。

我砍树，想着我的筏。更多的时候只想砍树。女诗人在一边沉默着，好让我想着我的砍树。我们这一代，除了说话缺乏真正的经历，所以当嗓子哑的时候往往会手足失措。其实那一天并没有发生冲突，大家喊了一阵口号就回公园喝茶去了。冲突是后来的事，听说还开了枪，但这已与我无关了。我只记得我一个人跑学生与警察之间的空地，冲到警察面前。我觉得我打不赢他，接着，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冒冒失失地冲动警察跟前。我立刻转身就跑。我跑啊。跑啊。跑啊。后来我觉得恶心。我在想这事：恶心。

恶心就是身体里爬出条虫子。砍松树的时候我看到过这种虫子。乳白的粗如拇指的虫子。松树倒下后不久，它便从断面里爬了出来。我身体里有它油腻腻的蠕动。恶心。我用树枝把它挑出来，它立刻紧紧环在挑它的树枝上。它这个动作让我心情沉重，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它看上去只有一个身体和嘴，嘴是其身体上唯一显得坚硬的部分，凝油一样的身体让我起一身鸡皮。它蠕动，想说服我相信它是一种生命，这让我恶心。

我把虫和树技都扔在地上，开始清理树上的枝杈，我还要把树截成两米长的圆木，再拖到湖边去呢。但我集中不起注意力，老想着那虫子。想也不过是它乳白的身体蜷在树枝上的样子。一个形象，因为本能的恶心而没办法去理解它、解释它。仅仅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形象和它带来的阵阵反胃。我最怕这个。我知道恶梦就是这样。我一直失眠，因为睡眠里有恶梦。我还以为砍树能把我治好呢。现在，恶梦侵入我的白昼了。我无可奈何地跑去看它。它仍然一动不动地蜷在树枝上。它要永远如此，而这个“永远”是独为我设计的。

有虫子的那一天是不愉快的，而且不仅仅那一天。在以后的很多日子，我都会因为猛然想到虫子而情绪低落很久。我知道山村里人们有种办法对付这种恶梦一般的节肢动物，油炸了吃。可这却更使我恶心。你没办法了解山里人的胃，然而迟早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也许是对付最恶心最憎恨以及最恐惧的东西的唯一办法。就象老橛那个狗杂种对付“太岁”一样。然而这种办法不适于你，你的身体没法驾驭一种豁出一切去的动作。你只配在一边想想。仅仅是想一想，你的胃就会上涌，将本该屙到厕所去的东西溢入口腔。因为恶心，你想起更恶心的东西。你的胃控制着脑，胃部痉挛，是身体里又一个强有力的动作。我的身体之所以虚弱不堪，就是因为有几个动作在里面冲突。它从来没有统一在一个动作上。事情就这样，我反胃，然而我继续砍树。我很想象伐倒它之前那样再把斧头轮圆。我这样想着，然而一阵猛烈的胃痉挛使我扔开斧头，我的口里淌出一股酸液，这时，斧头重重地砍在了我的腿上。

胃部的感觉消失了，不仅仅是胃部，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但我还站着，而且将摸得满手的血伸到眼前来看。这真是奇异的一刻。我砍中自己了，因为两个相互敌意的动作同时出现，我想。我看见我在想。接着我抓起为了更好地砍树而扔在一边的衬衣包扎伤口。血将衬衣鼓涨起来，象故意悠着气吹一个泡一样缓缓地涨，许久才浸出来，汇集成滴，坠在脚背上。这真是奇异的一刻。疼痛避而不见，好让我想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而世界如此寂静。生活如能这样，那该多棒啊。这时一阵剧痛袭来，就象脱手而出的斧头这时才真正砍中了我一样。我没听见我倒地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昏迷过，这很难说。我觉得阳光将碎玻璃扎入眼睛的时候附近有一只画眉在叫。我闭上眼，望着红红的眼皮想：我是不昏迷了呢？或许我应该坐起来看血的凝固状况判断一下时间过了多久。但也有可能血在不停地流。金沙江一样，不停地流。你可以看见时间本身，却没办法判断它过了多久。这样一想我就懒得努力了，再说疼痛象蒸气一样笼罩着我。我只想睡去。除了疼痛，身体空无一物。四肢好象分散在林间各处，留在我这里的，只是一片疼痛的氤氲而己。阳光继续照耀，我看见疼痛在穿过松树林象它飞去。疼痛凝结在太阳上，将坠未坠，如血一滴。最后，它坠落下来。黑暗。

就象蜷到一边去的女诗人与我之间的黑暗一样。一个空隙。身体在其间消失。又象梦，你逃跑、跳动，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梦仿佛是一些与身体无关的动作吗？可我的梦遗是怎么回事？

我梦到她穿着缀有粉红色绒球的公主裙前来。说是因听到低沉的男中音而来。低沉的<<半个月亮爬上来>>。低沉的歌声如夜里的湖水摇晃着纤细的水芹因此而来。低垂是羞涩的姿态，可羞涩也可以是舞蹈。低沉的男中心环绕着她。舞蹈。镜子化成了水。后来她让我看水芹的花。水芹有花吗？有的。还长着蝴蝶的触丝那样优美的长蕊呢。公主裙的花冠翻转过来，蝴蝶的触须那样优美的腿伸向空中。还有子房。现在你都看到了吧。我握着这轻盈、娇嫩，如刚刚长出胚胎的身体，再也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动作了。

我的梦遗是怎么回事儿呢？在梦中，还隐藏着我的另一个身体？

我尽量轻手轻脚地褪下内裤，把自已擦干净。这时，她醒了。

“真烫啊。”她说，将身体挤过来。

我默不作声地将脏裤头扔到床下去。

“都脱光了啊。”她说，“我知道你会的。你只是太难过了。”

于是我们开始作爱。用手指玩弄对方的性器官。手指理智而灵巧，而且不累。我们只用手指，谁还象农民一样抱住对方扭来扭去啊。用手指来干有着无穷尽的点穴的快乐。就那一点是关键，说不定还是全部。就算那一点是全部吧。而坐着或躺着玩弄对方的那一个看对方呻吟、翻滚，弄得脏兮兮地真有一种当主子的快乐啊。接着轮到我了，把我也弄脏吧。别让思想来把我弄脏。

我们真是哲学得很啊。居然这个时候还想起“纯洁的原始人”。不过这样就更不容易累了。让身体劳累的必然也能结束灵魂，对吧？所以我们的全部的努力就是不要累。不要累啊。

我想，这是我企图让失去知觉的身体苏醒过来的最后努力。

接着，一切重归黑暗。

“还在想那事吗？”她问。

“很多事。”我说：“但它们都象那事。”

她不作声。我听出她的不作声象微波一样划过，夜又合拢过来。小屋里依然是黑沉沉的夜，我想。在松树林里我看得见我想看见的一切。另一边，菊嫂的路边店靠湖的二楼，还是夜。力克准备好了。相思、醋意、夜里的湖、酒和猫头鹰肉，足以写一首爱情诗了。

“力克没有经历失败。他还是个好小子。”我说。

“他今晚就失败了。”

“他没有失败。他在遵守承诺。”

大概是床太小，今她不舒服，她折腾一阵，将一半身体搭在我身上。“喂。”她的声音吹着我的脖子说。

“什么？”

“他真的能遵守那样的承诺吗？”

“他想写诗，他就能。”

“我不行。女人不行。我一想到我心爱的人和别人睡觉就要发疯。”她说：“天啊，我竟逼着他承诺这事！”

“你是女诗人。”我说。

“别叫我女诗人。我有名字。”她说。

“四个笔名。”我说，“女诗人。”

“天啊！”她说。她的乳房在变冷，肩在抖动，我抱住她。“求求你。别在说了。求求你。”

我说：“我己经不说了。我道歉。”

“真的不再说了吗？”

“真的。”

“永远不再说了？”

“永远。”我说，“可我们真他妈的有永远吗？”

从咱们宽衣上床到现在，我们第一次真心实心地紧紧抱在一起。刚才我们彼此玩弄的时都没想要拥抱对方一下。但我们没感觉到身体。我说过，动作。动作有动作本身的目的。一个拥抱的动作需要俩个人。我又不是陈佩斯。于是我笑了。陈佩斯。好小子。抱并不抱什么，只是个抱的动作而已。好小子。

她受了屈辱一般地拿开抱我的手，就象飞走那失去意义的蛇蜕。蜷缩，蜷缩，这一定是屈辱。我他妈的不够严肃。

“我讨厌你骂脏话，讨厌你这时候笑。”她说：“当初你完全不是这样的。”

我沉静了，骂脏话了，莫名其妙地笑了。听起来跟横断山里的农民一样。这样才好呢。

当初我们看着对方脱光衣服，熄了灯，并排躺在床上，象个仪式。一想到黑夜真的来了，就更象仪式了。有时候是她先说，有时是我。我们排遣着白昼残留在心里的幻象，象张贴剪纸一样，把它们贴在夜的玻璃上。我们认为就这样我们看清了生活。夜给了我们黑色的眼睛，好用来看清光明。有时候另一个也参予到创作中来。杨老夫子说他的眉毛证明他是个死了的人，我没告诉他那一个是怎么死的。那时他还活着，后来他就将牛仔裤穿在头上走了。我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用语言在深夜里建筑世界。更多的时候我们能很快地搭好一张很棒的床。诗是肉感的语言，那怕是支言片语，也会很色情闪耀。为了一首好诗我们会作一次不错的爱。当初我们有很多好诗，只为了将作爱作得更好。那的确是幸福的当初。

有十几首诗从录音机里被整理出来，结集出版。书名是女诗人拟定的，直接了当，<<为更好地作爱而作>>。出版后一个月，被查封。我当时念大二，她呢，很有名气的女诗人。我成了与女诗人共演传奇的英雄。可我还是个穿着开档裤的细娃儿呢。我很诚实地说，我真的是只为了作爱来着。我的确是为了寻找一种与初恋情人在梦中作爱的替代品，我不想梦遗，我想摆脱一脸严肃其实内心乱七八糟的青春期。我这样羞愧地陈述自己的隐私，可却被人认为是很漂亮的演说。女诗人鼓励我。那时我什么都听她的。她说：你有语言天赋，毫无疑问，你为了更好地作爱可以做一个诗人。你想没想过，政治也可以为了更好地作爱。政治、革命、战争等等。读一下叶芝的<<海伦>>。我读了。我用她的思想读。我还在叶芝与伯爵夫人的关系中发现我对女诗人的神奇感情。她那时候就染了红头发，象旗帜一样呼呼作响。我的革命女神。我紧张、孤寂的青春期邃道前方的火炬。我很兴奋能找到与伟大诗人相类似的感觉，甚还不仅仅是“老了，在炉火傍打盹”才依偎在一起。我现在就可以拥有她。我马上就要。我要她的腰部有倾废的城堡在坠落，有燃烧的桅杆烈烈作响。

我们高喊着口号作爱，一点不觉得滑稽。“民主，人权，自由”这些响词，我听别人喊挺漂亮的。可在我口中发出来，现在听起起是一种奇怪的、陌生的噪响。我们象敲打着空心人那样喊过不停。有人还拿了锣鼓来敲、放鞭炮。象过节一样。大学生的节日。我为什么会想起空心人呢。因为我想起另一件学生爱干的事：假面舞会。忧伤、冷峻、偏执，这些表情是我们所喜欢的。而这一次，大家集体选择愤怒。大家把愤怒的面具来敲啊。我便想起了空心人。有人说过，我们这一代缺乏真正的经历，因为声音来得太快。我们没有经历文革，可我们喜欢喊“什么都不信”。我们没有二次大战，可是存在啦、颓废啦都很过瘾地说。至于说“民主、人权、自由”这些词，当然就更过瘾啦，它们明明指向政府。只要有所指，有对象，就已经足够学生声泪俱下了。何况是政府！我从来没在自己的身上搞出这么大的声响，回到女诗人家，回声还在我身上发颤啊。

“为了更好地-----。”我说。但我被自己的声音吓住了。我说：“我说不出话来啦。”

“不。只是沙哑了些罢了。”她说。迫不及待地将在五月的街上暴晒了一天的身体从衣服里解脱出来。

我试着又说了一次“为了更好地作爱”这句。这可是我和女诗人独有的响词。那时候，我们除了喊几个给政府听的响词以外，抽空也将自已创造的响词喊喊。我的嗓子给毁啦，再也不能唱<<半个月亮爬上来>>的低声部了。我想。

“为了更好地作爱。这没关系的。”她赤身裸体，展开在床上望着我说。

“对。”我说。

第二天我们又上街了。但我什么都喊不出来。嘶哑的嗓子在我身体里抽动，象重金属乐队在挥动一千个人在我的身体里。嘶哑的嗓子。我抢先冲出队列，奔向警察，在众目睽睽之下表演了转身而逃的一幕。

我们这一代，缺乏真正的经历，所以当嗓子哑的时候往往会手足失措。其实那一天并没有发生冲突，大家喊了一阵口号就回公园喝茶去了。冲突是后来的事，听说还开了枪，但这已与我无关了。我只记得我一个人跑过学生与警察之间的空地，冲到警察面前。我觉得我打不赢他，接着，我发现只有我一个人。我立刻转身就跑。我跑啊。跑啊。跑啊。后来我觉得恶心。我在想这事。恶心。

身体，醒来吧。

我醒来，记得还有三棵树没有砍。我记起这件事的时候看见自己躺在菊嫂的店里，同事王姐坐在门边与院子里的菊嫂大声地聊天。我想听她们聊些什么，但她很快回过头来看着我。“他醒了。”她高声说。她立刻就对我讲起我昏迷后发生的事情。唠唠叨叨，急不可待。

“老橛每天都在山上转悠。幸好！他东一个西一个安在山上安捕兽器，他安了好多，以至于每天上山去看都有忙不过来。他不下田，就在山上收庄稼呢。他肯定是闻到了血腥，狗日的鼻子尖得很。”她难为情地笑笑说：“我只是想说他的鼻子灵得象狗一样。”

我点点头。

“幸好他有一只狗鼻子。你说是不是？”

我又点点头。这时候菊嫂上楼来站在门口，眼睛藏在身影里，整个身影朝我望着。

“要不是他的狗鼻子的话，那你的血可真算白流了。你不晓得你流了好多。扬老夫子剪开衬衣，干的稀的，满满一碗。”她用手比了一下：“这么大一碗！”她比的碗大得吓人。“真的，要不是我眼见着，我也不信。一个人哪里敢流这么多血。老橛八辈子没积过德，这一次算被他碰上了。你帮了他大忙。这话是杨老夫子说的。他要不救你这一命，不定那天就遇上雷神爷。这回他狗日的捡着了。一命换一命，扯平了。”王姐继续说。

老橛本名姓王，和王姐是一个祠堂的本家，是我班上王嘉林的父亲，经常带着七岁的孩子撵山，耽误上课，我找他几次，每次都拿出野味来款待我。他很会打猎，也捉蛇，床底下摆着蛇笼子将老婆吓走了。他是个闷闷不乐的人。对他闷闷不乐这一点，王姐也有经验，她叮嘱我要小心，闷闷不乐表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一看老橛那张脸就知道，他迟早要做出事来的。他是村的一个祸。那一次她说。

“听说这里有个风俗。一个人救了另一个人的命，他就是另一个的命主。命主有权力叫另一个做任何事。是吗？”我问。

“有这风俗。可是-----”她迷惑地望我，不明白我的意思。

“奇妙的风俗。”我说。

她迷惑着，并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她坚信就这样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就一定会明白的。我们裸泳那一次她就是这样干的。她读报、看电视，尽力了解城里人。因为她坚信在城里当处长的丈夫会把她活动成城里人。十八年的希望。我头一次见到这么长的希望。大女儿被带走了，于是她赶紧又生了一个儿子。儿子是延长希望的望远镜。她的希望还会更长。这么长的希望有时会变成铁定的信心，这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城里人。她站在城里人这边，对山里人做出奇怪的样子。裸泳那次，中心校的来了个教导主任，打算把这事好好说说。王姐说：“我看裸泳这事没什么嘛。我在电视里看，外国全这样。咱们关在山里不知道，城里恐怕早就是外国了。”凡城里人的事没有她不明白的，又一个生活在虚构中的人。我望着她想：我要是真把命交给那个杂种来处理到也是个办法。这时候她眨了眨眼睛说：“你不担心。风俗是风俗，咱可不吃这套。”后来她又说：“实在要那样的话。你可以给他钱。三四百元足够了。”

我想起一件事，问她：“斧头捡回来还你没有？”

“没有。”她叫了一声：“哎哟！肯定被老橛贪污了。”

我说：“也许忘了拿。”

“才不会呢。老橛眼尖得很，什么都看得见，一看见就往家里拿。救人是另外一回事。占便宜可是这些人的本性。这种人，钱都不用给。让他救是替他积德！”

“腿好了我去买一把来还你。”我说，心里担忧着那些木头。

“小事一桩，腿好了再说。”

“好的。腿好了再说。”我说。于是她叮嘱我安心休养，己经通知一年级放假三天。至于是不是三天，腿好了再说。

“腿好了再说”，这句话让我和她高兴起来。她又说：“腿好了再说。好好在菊嫂这里养着。”笑着对我挤挤眼睛，彷佛在我这里放了一个就俩人知晓的小秘密。

“拜托给你了，菊嫂。他可是咱村上唯一的公办老师。”王姐对菊嫂说完，告辞便走。

“这下我要在你这里躺啊躺啊，一直躺下去啦。”我笑着对菊嫂说。

她理被子，冲茶，墩地，擦桌子，找苍蝇打。真不知她是怎么找出这么多事的。“好啊。一直躺到死吧。”她说。“啪”，苍蝇拍子翻来，一只苍蝇在上面打滚，好象瞅准了只打断它的翅膀一样。她一身都都这种灵巧。她有很棒的腰在指挥全身。

我说：“观音沟里那观音的腰很象你的。”

“胡说。”

“真想就这样躺着。永远躺着。看你擦桌子、打苍蝇。”我惬意地说。

“书也不教了，就这躺着？”

“不教了。”

“家也不回了？”

“不回了。”

“女朋友也不要了？”

“不要了。”

她望着我。

我说：“不要了。就这样躺着，看你做事。”

她“噗哧”笑了。“那不把我累死。”

“看你做事跟跳舞似的。怎么会累？”

“当然会累。”于是她装着累了，很曼妙地伸了个懒腰，作势要倒在我的伤腿上。

“痛死我了。”我快活地叫道，“我要躺死，不要痛死。”

她将苍蝇拍在我头上舞了一下：“真不晓得你是怎么当老师的。”说完，她就出门去了。

很多时候，时间只消一个人就塞满了。她在各种动作中晃来晃去，在来来去去的脚步声中闪闪烁烁。力克说得好：老板娘不错。不错。倾刻间她又来了，一个毛线团挟在胳肢窝里，两只手象灌木丛中的画眉鸟一样穿来穿去。没有浪费一点时间。如果她只离去十分钟，我会想她十分钟。十分钟过后，她来了。找了一个很好的坐下来聊天的理由来了。没有浪费一点时间。这就象我一鼓作气砍倒一棵松树的情形一样。

她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象公司开业致喜门口摆着的花篮。当然没那么花哨，主要是形状相似，再说我真的是非常高兴才这样想的。

“喂。”我说，“要是一人真的什么都不管了，倒底能躺多久呢。”

“躺到没钱为止。”她放肆地说。她突然、放肆地抬起头来，接着脸上摆出个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眼睛没有望我。望别处。接着，她骂了一句：“该死的苍蝇。”

并没有苍蝇。我想。很静。粘满波光的风灌入窗口，跟唱着歌的呼吸一样。在嗓子没坏之前，我喜欢唱歌。<<半个月亮爬上来>>。牵动肺腑地唱。我真怀念自已的声音。

但是一唱起歌来忘掉的事就太多了。你甚至会连专门听你唱歌的人都忘掉。就象河流一样，只知道淌啊淌啊，忘记了自身。

“那一天，我在窗口看着你们。”在另外的日子她说。

“哪一天？”

“你们脱光了衣服晒太阳那天啊。那一天我在窗口从头看到尾。”菊嫂说。

开头我一个人跑到湖对面的山崖上跳水。水很冷。我屏住呼吸，往冰冷、幽暗，镜一样的水底沉下去。接着我浮起来，仰在尿一样洒着阳光的湖面。

我跳了三次就上岸了。我顺着湖边跑，跑到他们跟前时，他们还没下水。

“跳得不错。”女诗人说，雪白的膀子将毛毯裹得紧紧的。

“太阳很好的。晒着就不冷了。”我在她傍边坐下来说。

“其实我穿的衣服还没这毛毯厚。可奇怪得很，一望这湖水就发冷，一望它就冷到骨头里面去了。”她盯着湖水说。

“雪化水。”我说，“还有很多地下水。”

这时我已经完全暖和过来了。阳光象一泡热尿似的淋在我身上。

“你了解这里，对吧？我真想也了解一点。”她说：“水一个劲儿地冷着是什么意思呢？雪山是什么意思呢？那森林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对她摇摇头，点了支烟抽上。“我只想砍七棵树做一只筏。”我说。

“你还是要比我们懂一点。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她说：“是不是因为这个你才不写诗的？”

我抽着烟，我想再过一会儿她也要抽烟了。而且是抢我这只去抽，她就喜欢这样干。

这时闷闷不乐地坐在一边的力克忽然站起来，脱下游泳裤，蜷成一团捏在手里。他的小兄弟缩在毛里，都快看不见了，我想我的也一样。

他高高地站在我们面前，望着我们问：“你们脱不脱？”

这小子倒还真能说到做到。只要有什么东西给他鼓鼓劲儿，他真能说到做到。我很喜欢看着他这幅样子，气鼓鼓的。我说：“脱。脱。别老站在跟前挡太了阳。”

他在一边坐下去，不放心地盯着我们。

我脱了游泳裤，垫在后脑，舒舒服地躺在太阳里吸烟。不一会儿我就会睡着的，在半睡半醒间太阳会把它摸硬。管它呢？

她悄悄动弹了好一阵，仍裹在毛毯里。

“这算什么？”力克说。

“我脱了的。”她分辩到。

“不算。这样不公平。”

这小子真有趣。我想，我就快睡着了。

后来她惊叫了一声，随后咯咯地笑。大概是毛毯被掀开那一阵吧。她往我这边挤了挤，对我说：“你真暖和啊。”我睡着了。

她再次惊叫起来，我和力克几乎同时坐起来。咱俩是有些相像。

“啊-----！啊-----！啊------！”她叫道，俩手抱紧毛毯，俩眼惊恐地望着我这边。

我这边，十多米以外下到湖边来的斜坡上木桩一样地站着匕八个人。有老人有女人，他们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望着我们。我吸了口凉气，因为我看出他们站了很久。很久很久，就这样站着。克制着，一动不动。再也没有此这惩罚性的凝视更重的惩罚了。

我慢慢地穿上游泳裤。其实也就多露了这么一点。但这个想法一点不管用。我再次被冻结了。我的血里有冰屑、玻璃渣。就是这样。我缓慢、迟钝地穿好游泳裤。一个冻结中的人。我甚至必须当着他们的面把游泳裤穿好呢。

然而，女诗人奔跑起来。又叫又嚷，紧紧将毛毯抓在身上朝那些人跑去。“她疯了。”力克说。他抱着女诗人的衣物跟在我后面。我呢，吱嘎吱嘎地跟在女诗人后面跑，一路上费力地帮她扯毛毯掩盖她肥大的屁股。

只有这条路，必须穿过他们才能跑回学校去。不过这也许是最好的一条路。疯了就疯了。冲着他们跑去。然而他们象水一样软弱。都是些老人和女人。我们一冲入他们就空无一物地分开了。他们只有目光。我永远记得那种目光。一想他们就有冰凉的湖水淹过屁股。

“那一天我在窗口看得清清楚楚，从头到尾我都看着。”菊嫂说。

2000/7/3一稿 

2000/12/5二稿

2001/4/3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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