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还是沈同,还是破破烂烂的郎当农民子弟的时候,我们是同学。你戴着又厚又大的眼境,穿着又肥又大的哔叽呢上衣,硕大的镜片卡在一张窄小的小白脸上,总像要掉下来。上衣太大了,你又太小了,小胳膊小腿小脑袋,十分难看,太不引人注意。我们在球场上见过一面,好象仅仅见过这么一面。因为你的样子太难看,我只能记住你那一次。这真不能怨我,你忘记了你当时的样子:两只手揣在兜里,夹着饭盒,低着头,缩着脖子,穿过球场,往对面的二号食堂里跑。我正在打球,浑身是汗,带着球,一头撞到你的身上。我都没有感觉,你像一片树叶那么轻,那么不禁撞,倒在地上,又厚又大的眼镜挂在一只耳朵上,逛荡着,十分可怜又万分狼狈。我都跑了过去,才想起来好象撞着什么东西上,转身看到你的狼狈样,正要去扶你,你自己已经站起来,向我摆着手,满脸羞涩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好象不是我撞你,倒是你撞我。我一下子忘记了打球,望着你瘦弱不堪的身体,一只手捂着屁股,一只手端着饭盒,缩着脖子,躲闪着强壮球员,蹦跳着,就像一只仓皇逃窜的耗子。瞅着你变成一只耗子的背影,我即想笑,又笑不出来,希望你能跑回来容我向你道一声歉。因为是我撞的你呀!你怎么能向我道歉哪。不多时,你真的跑了回来,捂着屁股,缩着脖子,蹦蹦跳跳地来到我跟前。我还没有来得及张嘴像你道歉,你就结结巴巴地首先说话,你问我有没有饭、、、、、饭、、、、、、票,说你忘、、、、、、忘了、、、、、带、、、、、、饭、、、、、、饭票。我忘记了给几张饭票,听你费劲地结结巴巴说话,更加深怀歉意。恨不得多带些饭票,统统送给你也不嫌多。你后来告诉别的同学说我给你五张饭票,叫你念念不忘,总是说要还给我。我却一直没有收到你要偿还我的饭票,我也早已忘记这回事。不过你始终没忘记这桩区区小事,总是挂在嘴上,这倒叫我常常想起你像耗子一样可怜又狼狈的身影,叫我想笑又笑不出来,总是深怀歉疚,倒是像是我欠你什么东西一样。
几年以后,仅仅是几年以后,你变化的真快,好象是刚刚过了几天,你就变得粗声大嗓门,变得闻名遐迩,变得不再是沈同,变成了神通。我们撵也撵不上,我们怎么能够撵上你哪!我在电话里简直听不出来你的声音。你的声音洪亮,音位很高,不再结结巴巴,像一个高音喇叭,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你让我猜你是谁,我那里猜的出来这么洪亮的嗓门。你提醒我说我们是同学。我猜了一圈以往的同学还是猜不到你身上。我连有这么洪亮嗓门的同学也猜不出来。他们怎么会有这么洪亮的嗓门,刚刚过去这么短短的几年,嗓音那能变化这么快。我更猜到你身上,想一想你当年给我留下结结巴巴的印象,就不能怨我了。你这才又跟我提起来饭票。提起来那个偏僻的末流大学简陋的蓝球场。提起来球场对面墙皮剥落的二号食堂。提起来我们这些城市平民子弟慷慨大方。提起来你我当年尴尬无比的样子。我一下子没有想起这么多的内容,迟迟地转不过神来,你又说要寄来一张汇票,用以偿还百倍于当年饭票的现金。说完你又哈哈大笑,又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我一时没有想到现金,也不指望会收到汇票,却又一下子想起来你像耗子一样的背影,缩着脖子,第二回跑到球场里面,结结巴巴的模样。听着你爽朗的笑声,我感到万分惊讶,又万分愉快,再不感到歉疚。因为你已经今非昔比,已经不是破破烂烂的农家子弟,已经神通广大。有你的一句话就够我受用半生,更不用说还伴随着爽朗的笑声。我足足用了好几天的时间,拣拾起你以往留给我点点滴滴的印象。我想努力从中找到我们在一起上学时,预示你今天神通广大的种种迹象。那怕是蛛丝马迹也好,也能够与你这朗朗的笑声相得益彰。可是真的找不到,你给我留下的印象太少了,只有那么一次,缩头缩脑,像一只耗子的印象,跟你如今闻名遐迩的名声相去甚远。但这又能说明什么,什么也说明不了。你那闻名遐迩的事实,已经谁也抹杀不掉:因为到处都传诵着有关你的传闻,说你穿上了军装,挎上了上校军衔,南上又北下,沿海城市设有你的专线,你马上就要娶到省长的千斤,还有好多少女为你落泪。你的足迹落到到那里,那里就像众星捧月一样。为你设下包房,为你留出来只属于你的专线。你随意拨通的电话里都能够发出来叫地方长官听起来逢若神明的声音。你在逢若神明的声音里撒娇作怪,俨然就是在逗弄着你的隔辈长亲(你怎么一下子平添了那么多的长亲,你这个绝对耗子一样破破烂烂的郎当农民子弟)。然后你又与长亲的后代称兄道弟,又与后代的朋友吆五呵六,定下世纪大餐,要在当天晚上乘机赴约……。诸如此类地一番折腾,你已经神通广大,已经浑身披挂上金字招牌,金光闪闪,宛若神明、、、、、、。哪还有人管你叫沈同,都管你叫神通。我们同学中间,在短短几年之间,像你这样神通广大的人物,简直寥若晨星,、、、、、、。沈同啊神通、、、、、,我们说起你来,除了感叹,就是哈哈哈,就是不能肃然起敬,就是不能跟你神通广大的身份相吻合,还是想笑,还是不约而同地想起你那个小样儿。这真不能够怪我们,这怎么能够怪我们哪。我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你在学校不只是管我借过饭票,你管所有的同学都借过饭票,都结结巴巴地说:我、、、、、忘带、、、、、饭、、、、、、饭票。缩头缩脑,像一只耗子。像一只耗子的小样儿,结结巴巴。这又能怪谁哪?谁也没有怪过你,也没有人想管你要回饭票。都跟我一样觉得你挺可怜,一下子给你一把,数都没数,还想再给你。就是把整月的饭票都送给你也还是心怀歉疚,变成了不是你欠别人的,而是人家欠你的错觉。我一直弄不清楚你是怎么获得这么难得印象的,给了你东西反而还都觉得欠你的,还都想百倍地偿还你的愿望。
不过我们还是为此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纷纷回忆起你给大家留下的美好的印象:我们毕业之际,即将奔赴未卜前程,我们哪里知道未卜前程的含义:喝酒滋事,为一点点小小的矛盾,念念不忘,恨不得把它变成一辈子的仇恨,牢记心间。然后带着啤酒瓶和板凳腿留下的伤痕,鲜血流淌下来沾了一褂子,也不擦掉,雄赳赳地去跟女友告别,以显示威武。惟独你是一个列外,你没有喝酒,站在宿舍破旧的大门口,手里拿着花名册,像一个幽灵,挨着排地让大家把联系地址写在上面。整整一个年级的同学,认识的不认识的,你都不放过,丝毫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对所有路过你面前的同学都低声下气地说:我、、、、、我、、、、、欠你们的、、、、、、欠你们的太多、、、、、、我将来一定偿还、、、、、、还你们的恩情。我们哪里还记得留给你什么恩情!你依然穿着哔叽呢上衣,戴着黑框眼镜。从你入学到毕业,没有换过衣服,也没有长个儿,反而越来越小,衣服越来越大,还总带着一股大队部里散发出来的霉味儿。我们都记得你留给我们的那股特殊的霉味儿,从你站着的门后面散发出来,像一股阴沟散发出来的气味,念叨着充满歉意的话。大家都在忙着和女朋友告别,永远不再想相见,匆匆地给你写下地址,躲避着那股冲天的霉味儿。你忙不迭地冲着我们点头,冲着我们道歉。我们都不记得你的道歉,躲都躲不及,害怕沾上阴沟里的晦气,破坏了和女友最后诀别时刻神圣的作爱,那是怎样绝望的畅快淋漓呀!带着煞有介事的血腥气味儿……。这都是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长亲,没有一个有权有势的亲戚。我们却又相信爱情,又离不开生养我们的家乡,离不开乐善好施的穷亲戚。在这座寒冷封闭等级森严的北方城市,他们是那样地叫我们感到温暖,可不能给我们丝毫的希望。爱情和温暖成为我们不能两全的选择,我们选择了后者。看着女友决心已定,渴望奔赴开放公正南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绝别的爱意,我们把这绝别的一夜当作一生来对待,这是怎样的摧残!你没有女朋友,丝毫不知道它给我们留下来怎样后患无穷的害处。你似乎丝毫也不在意这些,一直念叨着同学之间的情谊,就像一只小鸡在不停地叨米,念叨着那些情谊。沈同啊神通,现在我们说起你来都不觉得惋惜,还是想笑。笑着想起你像一只小鸡叨米念叨着情谊的样子,想起来你在我们绝望的爱情中,散发出来阴沟里的气息,想起来你在这种气息里念叨着那些充满歉疚意味的话,那些仿佛就是天设的咒语。哈哈哈,这那里还有歉疚的意味,简直是臭气熏天!哈哈哈,真怨不得我们呀!连你以某某某外甥的身份(你怎么又成了某某某的外甥呢?!你这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巴兰河耍色子的郎当农民后代、、、、、哈哈哈、、、、、)获取省长千斤的芳心,就要明媒正娶,省长派人查到某某某,没有查到你这个外甥,把你赶出家门。你却已经把省长千斤睡了,已经跟你死心塌地、、、、、、。我们为此并不感到你可恨。沈同呀神通,我们是那么地爱你,想念你。你的神通广大,你散发出来的大队部的霉味儿,你的结结巴巴,你的洪亮的嗓门,你成了某某某的外甥,你睡了省长的千斤,你在沿海城市设下的专线,你挎着上校的军衔、、、、、哈哈哈!你这只耗子!
剩下来,就是我们想一睹你风采的乐趣。我们怎么能够不想目睹你的风采哪?你这个破烂的农家子弟,耍色子的郎当农民后代,鸡窝里飞出来的凤凰!在我们百无聊赖的时候,在我们一无是处的时候。我们是那么迅速地一无是处的,好比一觉醒来,已经是落叶满街。我们走在满街的落叶之中,心里比满街的落叶还要感到凄凉!得承认惟有你那闻名遐迩的传闻,像严冬里温暖的雪花纷纷扬扬,落到我们凄凉的头上,给我们带来些许的安慰。我们走路,我们无路可走。我们吃饭。我们停下来,看到拔地而起的大厦,看到大厦前面停满了漂亮的轿车,好象一下子蜂拥而至,还有翩然而至的夜女郎。我们却没有了作爱的热情,脑子里都是后患无穷的爱情。在爱情的幻梦中醒来,身边空空如也,脑袋里还存留着最后诀别时刻的温存,就像昨天一样清晰,眼角上挂着伤心的泪珠……。想起你,惟有想起你来的时候,才能够由衷地发出来笑声。你不能只给我们打电话,只在南方的沿海城市里哈哈哈。我们不能只是想到你的过去,你不能只叫我们哈哈哈,不能只是沈同,不能只散发出来耗子一样的霉味儿,你不能怨我们……。
你真的没有让我们失望。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寒冬,在几年以后。沈同啊神通!你让我们备感温暖。但是还是这样地想笑。你想一想啊!在你来到我们身边,让我们由衷地发出来欢聚的笑声之后,由衷地目睹了你的风采之后。你怎么能是这样让我们目睹你的风采哪?你又能怎样叫我们目睹你的风采哪!你真不能怨我们!你从南方来了,重返这座北方最寒冷的城市。那座像宫殿一样渴望不可及的酒店,为你预备下包房,开设属于你的专线,备下归你使用的专车,配上市长的专职秘书,夹着皮包尾随在你的身后。你谢绝了那么多的总经理和老板的邀请,在金碧辉煌的俄罗斯餐厅,为我们相聚设下宴席。我们目睹到省长的千斤,你给睡了依然死心塌地跟着你的胖姑娘。我们目睹到市长的秘书,不是你我们怎么也见不到的大人物,戴着眼镜,夹着皮包,文质彬彬得像一位年轻的绅士!我们看到他亲自给你打开车门,走到你的前面为你引路,为你打开旋转的玻璃钢大门。站在镶嵌着天使和圣母雕像的穹顶下面,继续张开手臂,引你上雕花楼梯,来到二楼装饰着俄罗斯风景画的包房里。你身穿着上校军服,换上了锈琅眼镜,戴上了圣保罗金表。这些都没有错,都跟传说中的一样,一点也看不出来破破烂烂的痕迹,就象已经脱胎换骨一样,就像市长秘书一样绅士。可是你一点也没有胖,还是那么瘦,瘦的就像从前一样,比从前还不像样子。这么瘦的样子却能够发出来那样洪亮的嗓门,那样地哈哈哈。我们觉得意外,以为只有胖子才能够发出来哈哈的笑声,才能有这样洪亮的嗓门。我们怎么能不笑哪!我们光知道笑了。这怨不得你,这又能怨谁哪?谁又能叫一个瘦子发出如此洪亮的声音,谁也说不清楚!可你在我们刚刚落座,就把我们说成是市长的侄子说成是投资银行行长的外甥说成是安全局局长的表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们哪里是市长的侄子哪里是投资银行行长的外甥哪里是安全局局长的表弟、、、、、、。我们连边也搭不上。要是搭上边怎么能够这么快地一无是处。就因为我们只是街道办事处会计的儿子,只是裕昌烧鸡店老板的远戚。他们给我们带来的温暖,就像幻梦的爱情一样,叫我们绝望又倍感亲切!你不是不知道这一切,你怎么能这么说。这么说叫我们无地自容。叫文质彬彬的市长秘书怎么看我们,叫省长的胖姑娘怎么看我们。我们又怎么面对他们哪。你根本就不替我们着想,张口就来。我们如坐针毡,面红耳赤。坐在偌大的餐桌前,手都不知道该放桌面上面还是放桌面下面,都忘记你可笑的样子!你好象丝毫也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尴尬。坐在我们对面,跟市长秘书推杯换盏。讲河南人的笑话,模仿广东人的俚语,描述澳门豪赌,讲中央政治局北戴河密闻,讲上海APK会议,讲WTO。讲着讲着,不忘跟我们每个人干下一杯又一杯,叫胖姑娘跟你一样跟我们干杯。全然不叫我们插话,也不叫市长秘书插话,也不顾及胖姑娘一再地劝你,替你上来喝酒。她可真能喝,胖胖的脸蛋迅速地变成两瓣硕大的红萍果!你却连风衣扣也不让她给你解开。正襟危坐,分外严肃,真是一副少校的做派。脸色却在几轮酒之后,越发地苍白,额头上渗出来越来越多细蜜的汗珠,眼珠在镜片后面终于停止转动,盯住我们不再移动,分外严肃。好象有半天的工夫,我们听不到你的声音,听不到你洪亮的嗓门,看不到你推杯换盏,戛然而止的宴席叫我们不知所措。想必你是喝多了,严肃地盯着我们要开始揭我们的底。我们的底不怕你揭,我们怕的是你既然现在要揭,何必当初名不副实哪。我们不再哈哈哈。我们唯一一次不再哈哈哈。都底下头假装喝着酒,等着你揭我们的底。你的样子又一次回到我们的面前:你的结结巴巴,你散发出来的霉味儿,你的低三下四,你的耗子一样破破烂烂的背影,你简直就变成一只令人讨厌的耗子,令我们心惊胆战无地自容的老鼠!你是那么令人厌恶!那样盯着我们令人厌恶的老鼠的眼神!我们的心砰砰直跳!这其实是非常短暂的一瞬间,一瞬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们却觉得那么漫长!你怎么能够让我们厌恶哪!怎么能够变成一只老鼠哪!你已经闻名遐迩!哈哈哈,跟着我们又禁不住地笑起来。我们是由衷地发出来笑声,差一点连同酒水一起喷薄而出。可是我们不能笑,只能把这笑声埋在心底。埋在心底的笑声比放声的大笑还要可笑。在心底暗自发笑的笑声,一直到延续到今天。你已经远走他乡的今天,想起来那一天发不出声音来的笑声,还是压抑不住地在内心里涌动不息。就是枯坐街头,就是走投无路,就是仰望长天,你给我们带来的发不出声音的欢乐长驻心间!那是怎样的欢乐哪!哈哈哈。你说什么来着?我们怎么能不笑哪!你那么郑重其是地说出来的话,谁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但是我们还是要说,还是禁不住露出来没有声音的笑脸。你分外严肃地说,看——你指着低头假装喝酒,其实是在掩饰内心慌乱的我们。就是不一样,你这样说,这气质,这稳重劲儿,这修养,一看就不是一般家庭能够培养出来的,一看就不是几吊臭钱能够买到的,一看就是出身豪门!贵族!哎呦!我们成了出身豪门!成了不是一般家庭培养出来的几吊臭钱买不到的贵族!成了市长的侄子成了投资银行行长的外甥成了安全局局长的表弟。真的变成了不凡的出身!你那样郑重其是,那样一字一句,那样斩钉截铁,进一步地张冠李戴。我们听见之后,心中咯噔了一声,更加无法掩饰内心里没有丝毫准备的慌乱,更加不得章法,更加不知道该把手放到那里去。高高的酒杯在眼睛里直打转,旋转出来无数个亮晶晶的东西。你竟然能够那么说,竟然能够不顾我们种种显而易见的漏洞:我们一双双粗糙的手,一张张暴皮的脸,一双双走投无路又充满希望的眼睛。浑身上下没有一件响当当的名牌,都是为了你的到来,临时在地下商业街购买的贼忽忽的冒牌货。你怎么能看不见,怎么能够进一步地指鹿为马。我们的手再也不敢拿上来,脸上火辣辣的,满嘴的酒水憋的快要炸裂开来。哈哈哈……。直到市长秘书把名片郑重地递给我们,道出来自己微卑的出身,我们才得以把酒咽下去。这个原来跟你一样,从宾县三和屯走出来的农家子弟,已经喝多了,听信了你的谎话,对我们敞开心扉,历数起来父辈穷的连一匹马都没有的家庭背景,自己靠奖学金读完本科,一直读到博士,当上博士生会主席。一个月270块钱的工资,还得给家里寄去200块钱,自己只剩下70块钱。余下的日子喝着凉水吃着馒头,还得躲在树林里怕人看见。然后咬紧牙关,再去奋发图强,得到校长的赏识,跟随校长来到了市政府。当上常务副市长的校长收下贿赂,被政敌检举,判了徒刑。不得已自己又得重新再来,给主任当过差给局长端过茶给市长洗过裤衩、、、、、、。我们渐渐地把头抬起来,渐渐地看到他的眼睛里闪动起泪花。这叫我们感到亲切,感到歉疚,感到是我们欠他什么东西,就像你借了我们的饭票,反而感觉到是我们欠你的一样。我们想跟他交流,跟他说一说我们绝望的爱情,说一说我们绝望的温暖,那是多么美妙的感觉!像你脸上出现的美妙的表情一样!你坐在市长秘书旁边,胳膊搭在胖姑娘肩膀上,斜睨着眼睛看着声泪俱下的秘书,却好象看着与你无关的事情,表情里带着欣赏和鄙夷的美妙,好象藐视着贸然坐上来的叫花子,跟你毫无关系地欣赏着他的陋癖。这和我们绝望的美妙感觉完全不一样,简直是背道而驰。我们及时地发现了这一点,像发现自己被窥视到的秘密一样。这可不行!这是我们不能允许的。哪怕我们曾经是同学,他是叫花子,我们一下子觉得和他挨近许多,和他息息相关起来。沈同啊神通!你不能让我们失望,你要继续让我们哈哈哈。你怎么能不叫我们发出来笑声哪!尽管我们一无是处,尽管我们曾经觉得欠你的东西,可你不能改变这一切,你不能蔑视那闪动起来的泪花,你不能蔑视我们绝望的温暖……在你不是沈同变成了神通以后……你也不能让我们失望。你好象马上发现了这一点,马上听到我们的警告,及时地弥补自己的过错:用力拍一下胖姑娘的脖子,站起来宣布结束欢聚的晚宴,回身拽起你的胖姑娘。她已经变得滴沥当啷,嗷嗷地打起酒嗝,趴在你身上,用劲在你的头上亲吻着,告诉我们说你们的爱情来之不意,泪珠噼里啪啦落下来。我们挽起来市长秘书,他也停止继续诉说自己不幸,说自己过来了,度过了艰难险阻。走到楼梯上仰起脸,冲着雕刻着天使和圣母的穹顶,吐出来满嘴的酒气,大声地告诉着我们:那是天使。问我们看见了没有,我们说看见了。他还长着翅膀,为什么长着翅膀哪?天使?!孩子——他挣脱我们的搀扶,跑到堂皇的大厅下面,张开双臂,抱住硕大的玻璃钢圆柱。妈妈!突然高声叫起来,圣母——你是我妈!我们赶快把他拽到街上。他却说什么也不上车,把着车门仰着头,望着清冷的星空。妈妈!我们听见他还在辨认着自己遥远的母亲。
走走走,你不让我们管他,不让我们为他的行为动容,嘁——跟着又撇一撇嘴角,表示出来无动于衷的冷漠和不屑。我们已经不再计较你的冷漠和不屑,长长地吐出来一口积怨已久的闷气,脑袋里热乎乎的,想到你就要跟我们告别。我们还是会想念你的,沈同啊神通,你给我们带来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可是我们不能马上离开,不能不管他,想让他上到车上去,不想看着一个人伤心地站在寒冷的大街上。我们无可救药的同情心,无可救要的温暖,还有乐善好施的穷亲戚,以及后患无穷的绝望爱情!纷纷涌至眼前。你没有让我们就此停滞不前,不让我们管他,把我们一个也不差带到为你包下来的友谊宾馆。你的房间可真大,就像一座宫殿,灯火辉煌。你把胖姑娘带到里面一间房里。她马上打起来震天动地的呼噜,关上门也没有阻止住,也能听见她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你站在门口向我们歉疚地扶一扶眼镜,哈着腰悄然地走过来,一脸对不起我们的表情,好象欠我们的东西一样。我们马上忘掉刚才的种种不适,你歉疚的样子仿佛又唤起一线的曙光,给我们留下来破破烂烂的曙光!好象是还欠我们东西的曙光!当着我们的面,你脱掉上校军服,摘掉领带,甩掉皮鞋,把它们扔得到处都是:地毯上,沙发上,茶几上。还没有完,继续脱,裤子衬裤,都扔掉,都仍到吊灯枝形灯架上,挂在上面。只剩下一件衬衣,一条大花内裤,还穿在身上。胳膊细的跟两根麻杆一样,屁股小的跟没有一样,你真的又让我们看到了一只耗子。然后打开酒柜,给我们一人倒一杯洋酒。我们哪还能喝下去这种辣号号的烈酒。握着酒杯看着你。你手指托着长长的杯颈,光着脚,穿着一双袜子,在地毯上来回地走。你的袜子还是那么臭!你边走边向我们结结巴巴地提起来过去,提起来半臂维纳斯的故事:你说包括我还有李梦还有临轩,我们三个人都写诗,组织了红烛诗社。有一个外地女孩子慕名我们的才华,分别给我们三个人写信,我们也都给她回信,邀请她来我们学校。电话铃响起来,你捂着话筒问我们是不是这么回事,让我们好好想一想。我们恍然想起好象有这么回事!喂——你开始接电话,声音变得高昂起来,拖着长音,嗷——王总!然后就是恩恩地应声,不时地向我们挤着眼睛,缩着脖子,吐着舌头。我们看着你做出来耗子的模样,纷纷地想起来过去:想起来那个女孩子后来答应千里迢迢前来造访,但说自己长相丑陋,李梦马上就不给她回信了。剩下临轩和我还在意想菲菲,还在偷偷地给她回信,抱着侥幸的希望,希望她耍一个小把戏,最后让我们看到美若天仙的惊喜。她似乎没有这份姿色,怕我们失望,希望我们欣赏到残缺美,就慎重地分别给我和临轩寄来一份礼物,让我们收到礼物看到不言而喻的含义,再做最后的邀请。临轩告诉了李梦。两个人先取回包裹,看到了那个石膏塑的断臂维纳斯,两个人哈哈地大笑起来。随后想到我,便往宿舍去找我,半路上看到我从邮局出来,抱着包裹往回赶。他们问我拿的什么东西。我撒谎说是家里寄来的东西,不想让他们知道。别扯了,不就是断臂维纳斯吗!他们从身后拿出来断了一只胳膊的石膏像。我拆开一看,果然是。哈哈哈!我们笑着把它给扔到了路旁,我们哪里需要残缺美。这就是我们断臂维纳斯的故事,这就是我们的过去。我们早已把它给忘了,我们还写过诗,我们还有过断臂维纳斯的故事,我们恍若隔世。在你还是沈同的时候,还像耗子的时候,还是一个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耍色子的郎当农民后代,还是沈同不是神通的年代,我们渐渐忘了许多。我们叫绝望的爱情,叫绝望的温暖搅浑了头,变得残缺不全。只剩下你的破烂的背影,还有你的结结巴巴,你的散发出来的臭味,你的声名远扬,你的南上北下,你的上校军衔,然后是怎么也不能肃然起敬,怎么也不能与你的声望相吻合……。哈哈哈……直到今天,我们重新开怀大笑起来。我们的短臂维纳斯,我们还写过的诗歌。沈同啊神通,你一直在听电话。刚放下,又响起来,又恩恩地应着。你真是神通广大,还能唤起来我们短臂维纳斯的笑声。你到最后只能缩到沙发里面,应付着不断响起来的电话声,冲着我们做出来一个又一个的鬼脸,不断地拉长声音,许下一个又一个的愿。声音间隔越来越长,越来越像一位首长。你把袜子脱下来,搓下脚上的皴儿,放到鼻子上嗅着应付着,要求着对方用美元兑现你许下的愿,要先打到帐号上部分现金……眼睛已经疲惫地合上,隔壁胖姑娘的呼噜声越来越欢……。我们笑够了,带着记起来更多完美的故事,悄然愉快地离开。你猛然睁开眼,捂住电话大声地告诉我们说,我不会骗你们!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不会骗你们!
我们相信你说的话,尽管到现在你欠下友谊宫的巨额电话费还没有着落。找你的电话通过市长秘书屡屡打到我们这里。你许下的愿一项也没有兑现,还卷走了数十万美元预付款。还有那个打出来震天动地呼噜声的胖姑娘,也在四处找你。难道他像空气一样蒸发了吗?市长秘书再不像那天那样诚恳。他口气严厉地质问我们,把我们看作跟你一样。他已经知道我们不是市长的侄子投资银行行长的外甥安全局长的表弟,什么也不是……。开始公开地鄙视我们。我们一点也不恨你。你这个骗子!我们暗自发笑地想念着你。沈同啊神通。尽管怎么也挥之不去你那耗子一样破烂的影子,你散发出来的臭气!但是你在那里哪?我们总在冥思苦想的微笑中想念你,像吸上了大麻产生出来美妙的幻觉一样。直到你又一次在越洋电话里哈哈哈,你说你已经在俄罗斯远东地区的伏拉迪沃斯拖克市,花两千美元就把谢儿盖市长搞定。开着日本的二手车,拉着远东国立大学三年级汉语系的安娜小姐满街跑。她爸爸是地质学家,妈妈也在哪个地质所。一个月合起来才挣四千卢布,相当于一千三百元人民币。安娜婀娜多姿,比你高一头,是个上等的洋娃娃。你让我们去,说那里幅员辽阔,都是森林和草地,还都没有开发。电视上公开打出来找姑娘的字样,还有脱衣舞酒吧。适合我们喝完酒去到野外写诗。我们相信你的话。你怎么老忘不了我们写过诗,就像我们老忘不了你散发出来耗子一样的臭气。但是我们真的感谢你,你让我们由衷地感到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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