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一个男人站在街角,他的身后有一棵树,一棵槐树。
所有人经过男人面前的时候都对他侧目,男人太奇怪了,至少是与这个城市的季节和循序而下的规律全然不吻合。
男人穿着件黄色涤咔军服,军服样式陈旧,肩章和领章都没有。男人穿军服的样子十分萎琐,再加上他脚上的那双皱折重重,污垢重重的鞋,如果仔细辨认的话,那双鞋勉强能看出曾经的皮质。
炸油条的小夫四点半起床时就看见这个男人站在树前,油条铺离他只有十几米远,灰蒙蒙的晨曦里,油条铺柠黄的灯被小夫拉亮,映出些朦胧的温暖。这个清晨实在是太冷了,前两天的冬雨将弥留在城市里的最后一丝秋天温情悉数收回,冷洌的空气肆然在城市里游走。小夫摸摸耳朵,呵了一口气,好奇地望向树前的男人。实际上他只看了一两分钟,小夫勤劳的老婆就催小夫赶快和面生火了。
小夫的老婆有着典型的农村妇女勤劳质朴爱唠叨和喜打听的众多品质。小夫在看到男人之前,小夫老婆去街角的厕所时已然注意了,男人笔直地站在树前,小夫老婆迷糊着眼睛从混沌睡眠状态给吓醒。但很快,她表现出了农村妇女的胆大冷静,她定在原地有一分钟,脑中急速地判断着男人的身份动机目的和他接下来的动作。她甚至暗中攥紧了拳头,其实真要男人动手小夫老婆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向不远处的小夫呼救。
男人纹丝不动,这让小夫老婆有些悻悻然。她拍拍衣服,将衣领拉高,缩起手向油条铺急速走去,一边走一边嘟嚷,倒楣,一大清早遇到个要饭的。
彼时,小夫还在向男人那方发呆,小夫老婆催促小夫赶快生火和面。他们租的这块街角的小平房靠近一个菜场和两个居民区,炸油条的就他们一家,生意红火自是不用多说。小夫嗅嗅鼻子,将流出鼻腔的清水鼻涕在衣袖上擦了。然后回身从床底下拖出盛面粉的瓦缸,用铝质面盆装了满钵,兑水,发面。
这个过程里,小夫老婆兀自梳洗,用冰凉的自来水擦脸,一边擦一边唏唏地倒抽冷气,埋怨着,这个鬼天气,真冷。洗完后,用断齿的梳子将脑后头发揪在一起,胡乱扎了。腾出手来将昨晚吃剩的饭掺上开水,炖在了煤炉上熬稀饭。
天还是漆黑的,安静。微弱的薄曦像鸡蛋白一样在天边泛泛铺开,三两个晨起锻炼的人从小夫油条铺前跑过,尔后便又回复宁静。人们都在享受前起床前最后的熟睡,酣然的呼吸在四面八方涌动着,交汇着,慢慢托起一轮雏阳。
小夫将油锅烧旺,油条也规规矩矩地在油里翻腾开,呲呲啦啦地油爆声奏响清晨第一曲旋律。陆陆续续有人在小夫铺前排起了队,小夫老婆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在门前小凳上喂奶兼收钱。人们说笑着,打着哈欠,伸着懒腰,逗逗小夫的小孩,讨论菜价油价……慢慢排队,将污渍的钞票递给小夫老婆,再将油条用废报纸包了装进菜篓。这一切与平日没有什么不同,而喧腾开的生活气息也丝毫没有影响到树前男人的姿态和表情。
男人笔直地站着,像一个哨兵。眼神直线一般,又仿佛散乱,你不晓得他在看什么,或没看什么。过往人群开始在他身边驻足,他们眼神在男人身前身后和身旁搜索,他们在寻找男人站在这里的理由,譬如一张乞讨的说明书,或者一个破了瓷的瓦盆,再或者一个生病并且脏兮兮的孩子。可是,什么都没有。男人也没对围观者做出任何表情及举动,更没有伸手乞讨。于是,人们说,这是个疯子。
上午九点半,小夫可以歇息一下了。油锅里的油黄乎乎地稠在一起,锅边支的铁架上还剩下三两根油条,被冷风一吹,硬梆梆的开始发脆。
小夫坐在老婆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揉得皱巴巴的红梅,抽出一根,别过头,凑着煤炉的火点燃,深吸一口。小夫老婆逗着孩子,一边嘴里絮絮地叨着喔喔喔,一边吩咐小夫待会去菜场买些白菜回来囤着。这天气,雪说下就下的。小夫老婆不无忧虑地望望天。眼光收回来的时候,往树下男人身上转了转,停留了几分钟。
小夫将烟吸的差不多的时候,小夫老婆从发呆状态回复过来。她捅捅小夫,轻声说,你瞧那人,一直傻站着,到底是做什么。小夫本已遗忘了这个人物,像他这样没有一技之长,带着老婆孩子来城里讨生活的男人,很容易被实际的生活琐事冲散他的兴趣和注意力。所以,小夫老婆跟小夫说的时候,小夫才想起这个男人在清晨曾让他出神和思考了不小会儿。小夫眯起眼望着不远处的男人,兀自想开。小夫老婆等了半天,不耐烦的逗着孩子,孩子哇一声哭了,小夫老婆又赶忙哄上。小夫漫不经心地说,这人不像是要饭的,可也是不像是正常人。你瞧他的脸给冻成什么样儿了。小夫老婆哄着孩子,想了想,说,要不,你把剩下那三根油条给他送去吧,看着怪可怜的。小夫应了,起身从炉旁抽出一张废报纸,将硬梆梆的油条裹了。
在小夫向男人走去的时候,小夫老婆抱着孩子依在门边,目送小夫,像是去送参加远征的丈夫。小夫隔壁的房东老太凑过来,问,小夫上哪儿去?小夫老婆朝树下呶呶嘴,喏,我们小夫看那人可怜,送几根油条给他。房东老太逗着小夫的孩子,哏哏地笑开,你们家小夫还真好心。小夫老婆嘿嘿乐着,眼光一直没离开小夫。
再说小夫向男人走去,男人的脸上显出废惫的神态,一直紧抿的嘴唇起了皮,白白的像是盐碱地里的盐花。小夫向他走去的时候,男人也注意到了小夫。后者眼光急速地在小夫周身走了一遍,最后定在小夫手中的报纸包上。澄黄的油条从报纸缝里钻出脑袋,将诱人的香气和丰富的油份印在报纸上。男人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口水,彼时,小夫已经走到男人面前了。
小夫走到男人面前,男人用探寻的目光迎上去。小夫顿了顿,将手里的纸包递上前,男人接过,干涩的嘴唇微张,轻轻说了声,谢谢。男人的声音很小,吐字也不清晰,然而小夫还是从男人的发言中听到一种来自老家的熟悉,小夫转了一半的身体猛地回过来,再次定定看着男人,用不确定的口吻问,你是和县人?……
男人跟着小夫往油条铺走来,小夫老婆依在门上看着小夫将油条递给男人,看见小夫转身,忽然小夫又转了回去,和男人说了些什么,两人又一同往家走。小夫老婆站直了身体,有些疑惑地看着小夫,房东老太抱着小夫的孩子正逗乐着,见这一幕,也顾不上逗了。她捅捅小夫老婆,怎么,你家小夫还领人家上门来呀。小夫老婆没答腔,小夫已经走到油条铺前,男人跟在身后,小夫冲老婆一扬头,去热点稀饭来。小夫老婆愣神看看小夫,再看看一脸坦然的男人,然后从房东老头手里接过孩子,扭头热稀饭去了。
小夫老婆把稀饭和小菜端上桌的时候,小夫和男人已经攀谈上了。男人将黄色军装抻直,气定神闲地坐在小夫老婆平时坐的位置,手边有一杯开水,是小夫给倒的,热气袅袅地腾在小油条铺里。外面阳光已经很好了,空气里飘浮着棉絮和腌菜的味道。
小夫老婆从旧的铁皮盒里掏出一把葵花子,抱了孩子坐在小夫身边嗑,一边嗑一边听小夫和男人说话。
小夫说,大哥你先把稀饭喝了,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男人弓下身体,用两只手扶住碗,唏唏唿唿地将一碗稀饭全都喝了下去。男人放下碗,唇边还粘着饭粒,男人很斯文的用手背揩揩嘴,脸上泛出了些血色。
男人说,我是来找人的。
小夫老婆见男人放下碗,心想,小夫这次帮忙也算了了。她将吃剩的瓜子揣进口袋,掸掸身上的瓜子壳站起来准备逐客。男人说话了,小夫老婆看看小夫,小夫正掏出红梅,递了一支给男人,然后掉转脸吩咐老婆,再去倒点水来。小夫老婆站在原地没动弹,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她让小夫给这个落拓的男人送油条,小夫将男人领回来,男人又喝了他们家一碗稀饭,现在还有长坐下去的打算。小夫老婆越想越不对劲,她给不了自己一个合适的理由,如同油条炸的半生不熟吃到嘴里的感觉一样。小夫兀自和男人谈着,小夫老婆将已经拿在手上的饭碗猛地丢在桌上,咣地一声,小夫和男人抬起头来,看着小夫老婆。
小夫老婆脸红脖子粗地冲小夫嚷,你这算怎么一回事,怎么把叫花子领家来了。然后,小夫老婆又掉转脸冲男人骂,谁让你来的,走走走!男人的脸色很镇定,他在小夫老婆吐完最后一个音节后站起身,朝小夫老婆微弓了一下身体,朝小夫点点头,举步向外走去。男人的步履稳重踏实又富有寓义,小夫老婆看着他的背影,刚刚叫骂完的嘴唇还在张着,保持吐音的姿态。小夫狠狠瞪了老婆一眼,站起身来送男人出门。两个男人在门外又说了几句,小夫老婆看不真切,只是感觉男人要走,小夫要留。孩子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小夫老婆忽然一阵心慌,仿佛她刚刚赶走的是自家老乡,而她的行为将来到老家是会被众人所唾弃的。小夫老婆将孩子抱起,喔喔地拍着后背,撵出门去,叫道,他大哥,再坐坐吧。
男人,小夫,小夫老婆重又坐在了小夫家的油条铺里。阳光从狭小的门框里挤进来,在溅了油渍的泥地上投了些温暖的影子。
男人开始说话,男人开始就说,我是个有故事的人。男人的谈吐很有分寸和书面感,小夫和小夫老婆对男人的谈吐很着迷,甚至暗暗钦佩。
男人说他的故事了,期间,小夫出门上了趟厕所,小夫老婆重新拢了次头发,并给孩子喂了奶,小夫的孩子也睡了一觉。
男人的故事讲完后,小夫和小夫老婆面面相觑。这样的故事在城市的晚报上经常刊出类似,并且男人说故事的时候表情很冷漠,仿佛在说件与他无关的事情。小夫老婆看了小夫一眼,意思是这人可靠吗。小夫很自信地冲他老婆点点头,小夫认为能把自身发生的比较悲惨的事情说得如此冷静和详细,此人一定有很深的城府。再说了,男人和小夫都是和县的,老乡还能骗老乡不成。
在小夫和老婆交换眼神的时候,男人一口气喝完水杯里的水,并嗑了几颗小夫老婆遗留在桌上的瓜子。然后,男人将眼光投向小夫,表情像在同某个家庭的一家之主商量事情。男人说,可不可以先借我点钱。小夫老婆最先听到这个钱字,在小夫老婆只有家庭和生计的头脑里,钱是最纤细和娇弱的一根神经,轻易便会被碰痛,并且与钱相谐音的也会让这根神经无端的抖动起来。而这时小夫正沉浸在男人与男人面壁时的唯我和掌权的感觉里,丝毫没有细想男人说的话。
小夫老婆下意识地插嘴,你要钱做什么。男人很深沉的说,生活。小夫完完全全地折服了,他欣赏男人的坦荡与诚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男人对待小夫老婆的态度也是小夫所渴望而无法实现的。小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很爽快地递给男人,并问,够不够。小夫老婆一直盯着这张五十元的钞票,她眼前出现几十盆面粉和几百根油条,她感觉到心里那根神经给牵的很痛很痛。可是小夫脸上有一种她完全读不懂也从没见过的神情,小夫老婆沉默了,然后她在这一刻完全体现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农村妇女的无奈和朴实。于是,在男人的沉默和小夫的眼光下,小夫老婆掏出又一张五十元,放在桌上。
…………
傍晚的夕阳在做最后的挣扎,叮叮铛铛的车铃声在油条铺外交汇起来,下班的人流穿梭在菜篮和书包中间。小小的油条铺里光线黯淡下来,男人离开有十几分钟了,小夫还在和老婆讨论着男人的故事。小夫一边拣菜一边啧啧说着,小夫老婆抱着孩子默默地坐在一边。
房东老太不适时宜地来窜门,她坐在小夫身边帮他拣菜,小夫滔滔不绝的描述一字不漏地被房东老太悉数收下。尔后,房东老太很吃惊地叫了声,你们给他钱了?房东老太的表情在小夫老婆的心里无疑如同一枚有预感的炸弹,她忙问,怎么怎么?房东老太用沉痛的眼光看了看小夫,再看看小夫老婆,最后落到小夫老婆怀里的孩子身上,轻声说,多少奶粉钱呀~~~
…………
事实证明,小夫老婆的痛确是痛的有理,小夫的大方却大方的无知。报纸在前两天已经登出有市民被一男子欺骗的事情。小夫老婆拿着房东老太找出的晚报,指着社会新闻里的一条,狠狠地骂了小夫一通,自己也赔了无数眼泪。
…………
小夫依然在街角炸油条,一百元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小夫还是想不通自己那天的举动。他转身问在扎头发的老婆,他说,我那天有没有见过那个男人?小夫老婆没好气地冲他,当然见过,那不是个有故事的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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