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花花果、刘磊、关伟和我惘然的坐在电影院门前的台阶上,各个面色凝重失魂落魄的样子。被学校开除是我们四个怎么也没想到的,因为事儿太小了,小的让我们认为只是低头认个错就行了,连检查都没准备写。可是校方竟宣布我们被开除了。不知道他仨怎么样,我是有点儿懵了。
现在想来,是我们不知眉眼高低。因为这事之前,学校发生了两个没能查处由头的事件。让那个长的慈眉善目其实一肚子坏水的马校长恼羞成怒。
先说说“茶水事件”。我们知道是谁干的。我觉得骡子这事干的忒让人恶心了,往老师办公室的暖水瓶里撒尿。结果一个一向被同学们爱戴,能把我们乙班生当回事儿的老历史老师不留神喝了口才发现(我认为这是讹传,不过倒水杯里了一定是真的)。对这事校方并没有怎么追查,据说是那位老历史老师的意思。不久,学校所有办公室的窗户都加了钢丝网,据说是众老师叫嚣“他们要是给我们下毒怎么办?”的结果。历史老师换了个杯子,但我怎么样看也不如以前的顺眼,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们和颜悦色了。骡子被我们臭骂了一顿,竟哭了。在他看来,他做的这一切是讨好我们,让我们吸纳他为成员。
我觉得真让老马对我们大动干戈的并不是上一件事,而是“大字报事件”。“大字报”我们都没见到,因为我们几乎天天迟到。据同学讲,那天早上,一上学就有同学发现在教导处墙外的黑板上有一行小字:“马校长和李老师昨天晚上一起吃饭然后一起睡觉了”。字体很幼稚,像是个学生写的。有很多学生围观,甚至有个别学生念出声来,每有同学念一遍就能引起一次哄然大笑。而从此经过的老师们则用余光横扫一眼之后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不闻不问闪速离开。至到上课铃响,学生们才一哄而散。上完早自习,黑板上的字已被人悄然擦去。此事在校园闹得沸沸扬扬,一连几日我们都没见校长的踪影。其实我们学校有好几个李老师,一个男的,两个女的,但谁都知道黑板上指的是谁,就是在教务处那个妖里妖气的离了婚的李老师。原本大家都不知道,捕风捉影的事。有一次马校长的老婆来到学校指桑骂槐地闹过,大家才加注意。
你想想,如此令人害臊的事贴在了自个身上,老马能不逮谁恨谁呀。
也算我们点儿背,正赶上“严打”。大街混混儿杨五子不就是因为“严打”的时候打一老太太一巴掌抢人十元钱,被判无期的吗?如果较起真来,杨五子先前做的坏事随便那一件都能把他给毙喽。他在监狱里肯定懊悔不已:干吗抢人十块钱呢?
2
马校长大喝一声从天而降时我们正拔他的气门芯呢,我抬头冲他嫣然一笑,讨好地故做顽皮地那种。然而无济于事,他阴沉的脸色没有由此好上一点。
老马恶狠狠地将我们逐出校园后,我们都一门心思如何揍那老流氓一顿。至到愤怒的伤心的无奈的父亲告知:关伟、刘磊、花花果他们明儿还可以去上学时,醒悟和困惑一齐向我袭来,我乱了。
“关伟的爸爸是镇长!”
“刘磊的爸爸是公安局的办公室主任!”
“花花果的爸爸是地头蛇!”
“你呢?你爸爸是什么?听人使唤的工人!跟人家比,比得起吗?”
父亲的话句句如矢,向我心头射来。我看见了他的肩膀在颤抖,他的眼里泛着泪花。那会儿,我心都碎了。
第二天,父母上班去了。我想他们仨也都上学去了罢。正当我孤寂难耐的时候。花花果来看我了。父亲把门锁了,我们只好隔着窗子说话。
“我也不上学了,有难同当。”他平静地告诉我。
我就问他爸知道吗?他说知道。
在他爸眼里,花花果这一举动很义气,很为自己争气。并且花花果他爸认为高中根本没必要上,学多了也没用。当初他之所以也去找马校长,是因为,我儿子不上学可以,但不能学校不让上了才不上。换句话来说就是只能我炒你,不能你炒我。不然多没面子呀。
关于以后的打算,花花果的父亲想让他学做生意。
“我琢磨着咱们开家咖啡馆吧。”花花果兴致勃勃对我说。
天哪,我手攥着窗栏看到了正飞翔的白鸽。
啊——我爱你,生活!
3
花花果的父亲让他学做生意的地儿就在电影院门前的广场上。电影院是新盖的,关伟他爸的杰作,据说是竞争副县长的政绩之一。那会儿电影虽说已不行了,影院天天整一些武打艳情录像片放,还是吸引了不少观众,所以这儿人流量不少,许多小商贩看中了这块宝地,纷纷占地盘摆摊。
花花果他爸必竟是花花果他爸,怎么能让自家的生意支漏天摊呢?花花果他爸不知从何处弄了三节淘汰下来的火车客厢,木质的那种,上面有很难看的绿漆。它的到来让原本不大的广场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
照花花果他爸的意思,花花果要么开个烟酒零食小卖铺,要么开一卖水饺凉面的小吃部。至于什么“咖啡屋”,那是开不得的,绝不通融。一时花花果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说句实在话,我也觉得花花果这主意不怎么样。咖啡屋?在一小县城?还是全国人民尚未到小康的九二年,能行吗?
不过花花果的咖啡屋还是开业了。
花花果他爸实际上是他的继父。他这继父平时对花花果好极了,在我们眼里比亲爸爸还亲。可是鲜为知的是,这位继父不能喝醉。一醉逮住花花果就朝死里打,花花果一跑,他就拼命地打自己的裤裆(据说,利利花出生不久他就因斗殴伤了裆部)。酒醒之后,又捶胸趸足地向花花果赔不是,先前不曾答应花花果的事,一概同意。花花果他爸这一毛病的深层次心理活动我们不言而喻,它却让花花果梦想成真。
花花果顶着头上的包任命我是副经理。
花花果把咖啡屋的外部形象设计交给了我。煞费苦心地熬了一宿之后,我们便大张旗鼓地干起来。首先我们把车厢都漆成了天蓝色,然后画上若干个彩色圆点,最后往留好的地儿——每节车厢都写上了一个一人多高的大字:咖——啡——屋。斑斓的像麻疯儿童的卡通屋。不过大家都说好看,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这毕竟是我一手策划,并在诸如描边一类的细活亲自下手的。
利利花雀跃地大声念:“加——非——屋。”利利花是花花果的妹妹。他们的关系给我留下了一种诘屈聱口不易说明的印象,现在说起来并不复杂。利利花的父亲是花花果的继父,而花花果的母亲也是利利花的母亲。也就是说,若干年前,花花果的母亲带着襁褓中的他再嫁之后生下了利利花。
众人一听都笑了。
“那叫‘咖啡’。”一个来帮忙的身材魁梧,有军人气质的人给她纠正。
这是我第一次见阿昌,他有一张英俊、让人感觉亲切的脸庞。一见倾心张口就想喊他哥。利利花一口一个“昌昌哥”对他的亲热劲儿,让我酸溜溜的。我还不知道阿昌是她家的远房亲戚。
咖啡屋开业后生意一直清淡,好在有花花果他爸出面不用交什么税费。
关伟、刘磊整天逃学泡在这儿,并且贡献出他们的老爸收礼收的“鸟窝”牌速溶咖啡。需要说明的是我们卖的就是这种咖啡。我们对煮咖啡的器具闻所未闻。
没过多久,花花果对咖啡屋的兴致已下去了,他爸开了一家在县城里还算小有规模的饭店,他便前去帮忙。咖啡屋主要由我打理。利利花放学后就到这儿写作业,顺便帮我洗洗擦擦什么的。
4
自我和花花果做咖啡屋以来,我的生活就有了规律,还不时的给家买买菜或一些碎东西什么的。渐渐的父母便淡忘了我被学校开除给他们带来的烦恼,在父母眼里我又变成了一个懂事的好孩子。父亲被评为厂里的劳模,奖了辆自行车,他挑了辆适合年轻人骑的风靡当时的变速山地车送给了我。利利花说我骑车子的样子潇洒极了。她并不骑,却常常帮我擦车,并且开始为我车子买各式各样的钥匙坠儿。那是她走遍大小商店、托尽外出熟人的成果。
我把它们都挂在了墙上,琳琅满目的。
没过多久的一天,放学时,利利花面色苍白、目光呆滞地回来了。我见她脸色很难看,便关切地问,“怎么啦?”仿佛是我这句问话引出的,她嚎啕大哭,没有抽泣式的酝酿,是爆发出来的肆无忌惮地揪心扯肺地。我被遽然而至的利响惊傻了,无所适从,一会儿我才帮她把从手臂滑落的书包捡起。当我抬起头给她的时候,她的哭声戛然而止,接过书包无声地转身离去。我喊了几声,她没理,依然缓缓前行。我准备给咖啡屋上锁追她问个究竟,关伟、刘磊和骡子大呼小叫地跑来了,兴奋地告诉我:有人被叉死了。
人是利利花那个学校的。死得很惨,被捅了十多刀。不过是因为几句过火的玩笑话。
骡子说:“那孩子来过,和你骑一样的自行车。”
5
扎死人的事启发了花花果,引起了他许多烦恼,作为兄弟我理当分忧,谁知这一分竟让我误入囹圄。
时常有人在花花果他爸不在时来饭店滋事生非,花花果想最好能既不致人死伤,又能让人畏惧。我们就闲侃了麻醉枪之类只有007电影里才见过的东西,最后都侃到了武打电影里的点穴大法了。这当然都是不可能的事。花花果在一旁没怎么说话,眼乜视我们。人家在那里一筹莫展,这边云天雾地的胡说八道太不合适了。这时刘磊突然说,公安局里有电棒,一下能把人击一大跟头。我们纷纷说,就这东西了,给拿两个吧。
“算了吧,我怎么拿?”刘磊摆了摆手。
“那不是白说吗?”众人皆白眼他。
“咱可以偷哇。去警务区偷,准没事。”刘磊举起大拇指向背后扬了扬。“明儿晚上,花花果,骡子咱仨去。”
那时候清风县城分若干个警务区,每个警务区临街有一间小房,长年有人值班。这里的露洞是值班的临时工,常常是几个人打扑克半夜就回家了。
第二天骡子拿着“赃物”来到了咖啡屋,兴高采烈地说:“敢情,偷警务区比进老马的办公室还容易呢!”与之鲜明对比的是花花果,他脸上依然乌云不散,因为偷出来的不是电击棒,只是普通的橡胶棒,没什么用。
刘磊也不怎么高兴,冲着骡子就嚷:“瞎吵吵啥呀!”
“看起来,警务区可能没那玩意,局里有,今儿去一趟。”刘磊点起了一支烟。
“别了,再捅了大漏子。”花花果挥了一下手里的橡胶警棍。
“没事,都认识我,看见了顶多挨顿骂。”
“那就隔几天吧。”花花果说。
“甭担心,警务区里的人不敢说。日伪宪兵队的枪被八路抢跑了,你说他们敢跟日本司令报告么?警棍又不是五四枪。”
“不是,不是。我妈病了,晚上不好再出来。”
“早说呀,我们仨去。”刘磊指着我。
“小冲行吗?”花花果不放心我。
“瞧你说的,有我呢,也就让他放放风。”刘磊大包大揽。
说实话,我不想去。倒不是怕,我对刘磊的话深信不疑,他家就在公安局院里呢,我们常去,地儿挺熟。我就觉得和骡子共事成吗?这小子有点次。他是那种喜欢偷鸡摸狗的人,天性。真的,谁都偷,有一次把关伟家的几盒游戏卡拿了。花花果揍了他几个大嘴巴子,他使劲地给我们赔不是,最后都跪下了。前几天我还纳闷呢,关伟、刘磊怎么跟他玩上了。
“骡子不仅热爱偷盗事业,而且喜欢刻苦钻研,如今已熟练掌握了若干种偷盗绝学。”刘磊介绍说。
我却认为人要德技双馨才能视作兄弟一样使用其技。像骡子这样见利忘义叫人如何能放心呢?
6
是夜,我身穿迷彩服(去年在集贸市场上买的水货),腰扎军用带(我爸当兵时候的,尽是小裂口),脚踏胶底运动鞋(过时了的)。在镜子面前做了两个跳跃的动作,感觉已是身轻如燕的江湖大盗了。只听,当啷一声,有颗小石子落在我窗户上,我跃窗而出。
“操,你丫儿穿的是什么呀?”“傻不傻呀,整个一绿猴子。”刘磊、骡子臊我。他们哪知道我是精心挑选的,穿着利落,做完事烧了也不心疼的一身。
那天晚上我可知道什么叫有恃无恐了。
刘磊一声令下,骡子撬门别锁。动静挺大吓得我直冒汗。看得出来刘磊起初也提心,只是大话说头里了,不好说什么,后来竟被骡子的肆意所感染。一排平房都被他俩打开了。我一直躲在院子里花坛后面望风。我认为他们俩当时是疯了,干到最后居然拉开了灯。一辆警车从院外驶进来,天哪,我立刻魂不附体了。还好没停下来开后面去了。出来之后,刘磊发现骡子手里不光有一个电棍,还有五幅手铐和一个跟上次他们从警务区拿的一样的橡胶棒。刘磊压着声音骂骡子,拿这啥用。最后骡子留了一幅手铐,其余的丢在了花坛里。
我们来到寂静的街上,刘磊、骡子开始吆喝歌,好像是老崔的《一无所有》,这时我发觉自己的膀胱要爆了。转身避开路灯的光线,东西还没掏出来,它便尿了,冰凉拘挛的手被温了一下,裤子也湿了。热气腾腾的尿液源源不断。冷风一吹我打了颤,内衣已被汗浸透了。
“嘿,是不是得用棍敲着呀。”已走远的刘磊对我喊,手里的电棍闪着蓝光啪啪的响着。刘磊说的是历史老师的典故,他说他是东北人,那儿冷,冬天撒尿刚出来就成冰柱了,得边尿边用棍敲。
我大声干笑着回应,纳闷身上那儿来这么多水。
震惊全县的11·5公安局失窃案就这样结束了。
我浑身轻松地追,喊着“你何时跟我走……”退着步子等我的刘磊、骡子。迎面飘来一粒雪花类的东西,落在了我脸上,天空是墨色的,没有星星,我想冬天要来了。
7
一个垃圾场边,汽车轰鸣,尘土飞扬。我眼瞅着一车建筑垃圾将一个鼓鼓囊囊的黑塑料袋掩埋——里面是昨夜的行头,然后如释重负地离去。
我刚来到影院前的广场就发觉今天的气氛与往日不同。几个人正骂骂咧咧在看帖在咖啡屋上的一张纸。我猛然一惊,第一个反应就是那纸是拿我们的通缉令或干脆是判我们的告示。理智告诉自己那不可能,但心还是颤颤微微。
我斗胆上前看了看。一张告示,城关镇政府发的,内容大致是从即日起不得在广场上摆摊,一切违章建筑限时拆除。我也忿忿不平地骂了几句,从人群走出去找花花果了。
没找着花花果,我在大街转心总不安,便回家蒙头睡了。醒来的时候天已发暗。父亲下班了,今天很兴奋,一直抿着嘴,想笑,不时还摇摇头。我没心思问他。母亲则在厨房里拾馒头,院子里看去,她在白色烟雾里若隐若现。吃饭的时候,父亲才抖了包袱:
“公安局让人偷了。”
“谁说的?”母亲问。
“小李,家挨着公安局那个。”父亲跟悟出什么真理似的,“公安局居然也被偷了,现在人都说,‘笨得跟警察似的’,和着在这儿呢。”
吃完饭利利花找我,说是花花果让我去一趟。我跑着出来,有心和她一起走走。没成想,刚出我们家胡同口她就与我分道扬镳。对我说她要去找昌昌哥了,然后踪影皆无。
我怅然若失地傻了半天,才向花花果家跑去。边跑边扑棱脑袋。我在细致地回想刚才利利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语气……很简单,在我内心深处,想找出一点我所希望的温情。自从偷了公安局之后,无时不被无可名状的紧张、慌惧所纠缠。我的心需要有一个人为我分担这种压力。我们静静地坐着相互依偎地望着空中的大月亮……我渴望那种童话似的幸福。我知道利利花是可望不可及的,于是我那几天曾找过一个上学时给我传过纸条的女孩。我安静地站在离她家不远的地方痴痴地等待着她的身影。数次也没能见到她,然后我满怀惆怅地离去。
现实不能满足我这样的愿望,我只能依赖无人限制的想象,想象她身上的味道,那是力士香皂的气味。它令我着迷,那是我无意在她的发缃闻到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每个少女天生就会发出各自不同的香味。我想象我躺在她柔软的肚子上,感受着温暖太阳照晒下的昏眩……在我的想象空间里,我轻松了,压力被稀释了。
花花果找我是让我去问问关伟,咖啡屋能不能不拆。
8
我心不在焉,但还是明白了关伟讲的大概意思。
他说他爸之所以这么做,一是上面要搞文化广场,而现在跟农贸市场似的;二呢,电影公司有几间门面房也是卖些零食小玩意儿什么的,小摊点抢了他们的生意。为这事找他爸好几回了。
“咱没什么事,又不跟人抢生意。我爸说弄好了还是一景呢。”关伟啜了口水,然后提议到广场实地去看看。花花果让利利花陪我跟关伟去。
关伟站在电影院最高那层台阶上,手臂气壮山河式地挥了一下。
“不错嘛。”关伟撇着官腔装他爹。
广场被清干净之后是显得不错,很像那么回事。那三节色彩艳丽的车厢,到真挺别致,颇有异国风情。
“这咖啡屋的颜色是不是太花了,另外摆当中不合适,往边上靠靠。”关伟指示道。利利花在一旁直撇嘴。记得是上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关伟非要当班长,在家里闹得他爸没了辙,只好给学校打招呼。那时候他爸已经是镇长了。平白无辜,班主任突然说要重选班长,然后启发、诱导同学们选他。可是结果出来还是没他什么事。于是班主任就宣布他为副班长。同学们心里都不服,因为依照班规副班长也要选的。可谁知关伟还不满意呢,回家又闹。第二天班主任又宣布了,说,关伟同学享受“正班级待遇”。这个“捐来的官儿”不是知趣的人,一上自习对谁都指手划脚吆三喝四,终于惹恼了几个坏孩子,才不管你爸是什么镇长呢,一放学就揍了他一顿。那时我和花花果还不认识他,我们不是一班的,但看他面熟,因为总是一条路上走。又看不过以多欺少,就拔刀相助了。以后关伟就常常给我们拿稀罕的东西吃,我们觉得认识他真不错。就这么关伟跟我们攀上了关系。
要搁以前,我肯定刺儿他:操,你比你爹还你爹呢。现在我却懒得说,心里有事,乱糟糟的。
9
花花果没时间,刷漆、挪车厢这活儿我一个人也干不了。我就心怀忐忑,老老实实地在家呆着。几天过去了,外面也没什么风吹草动。我心里踏实多了,就主动请缨要去买菜。平时都是母亲下班捎回来的。我刚从菜市场回来,看见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进了胡同。我紧追几步,他们正是朝我们家走去。我就喊,“找谁呐?”
那俩警察停下脚步盯着我,等我走近,“一个叫王冲的是住这儿么。”
我告诉他们我就是,并说跟他们走。我把菜放在家门口,他们要推门进去,被我拦住了。我知道父亲在家,今天他轮休。我对他们说,“回头再说吧,我爸身体不好。”我不是咒他老人家,他的确心脏不好。然后我跟他们走出胡同,坐上了有公安标致的偏三摩托。
虽然我根儿颤,但还算从容。我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满意。后来不止一次回想那一过程,并且与电影里革命者被捕的情形细细比较,我发现自己竟毫不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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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骡子如何入狱的,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且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A说法是,骡子在学校用铐子把一个漂亮女生和自己铐在了一起,长时间不打开,愤的就是A和C的结合。骡子就是那样贱!
校方上报公安局以后,警察就带着那出租司机来确认。骡子一进去什么都招了,都有谁,主要目的是什么,怎么干的。要不是刘星揽着,花花果也得进去。最后越招越大发,县里好几宗入室盗窃都是他所为。偷东西不多,可是特别损,总爱往人电视里浇杯水什么的。你想人民能不咬牙切齿吗?
我早说过骡子不是个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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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糗事,对我的影响很深,沦肌浃髓。想起来生理上立刻都能有反应,就好像饿了看菜单,尿急听口哨一样敏捷。每当我有一点张狂的时候,它便跳出来了,我旋即能感到自己的脸发烧,言行马上有所收敛,在别人眼里我如同病了一般。它最为形象地给我诠释了“欠揍”这两个字。如今在我眼里以强凌弱、贪污腐败、男盗女娼等等所有不五讲四美三热爱的人都是“欠揍”。
我坐着偏三摩托进看守所的时候瞧见骡子他爸在大门外冲着一个警察点头哈腰的。我想起了我爸可能也会这样泪一下就涌出来了。
“你他妈也知道哭哇。”那俩警察中的一位詈骂道。
审讯室很简陋,我坐的是个水泥砌成的台子。我和他们之间有道栏杆,钢筋的粗细和乡下养黑瞎子用的笼子差不多。我被关在了里面,不过小门没关。我知道抵赖已没意义了,就非常流畅地把我早烂熟于胸的一套说词交待了。
“11月5号傍晚,骡子和刘磊叫我玩,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就跟随去了公安局。以前刘磊也叫我来过,都是在他家。这次他们说要拿点好玩的东西,让我在外面等着。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拿了个电棍。”我无辜地说。
他们又具体问是谁要邀我去的,是谁说要去拿东西的。我的回答一概是记不清了。问完这些,他们让我签字按手印,讯问笔录上一个,拘留证上一个。然后,我被关到小号里去了。这里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动物园里关狮子老虎的地方。屋内很小,有张床。每间屋外面都有小院,角落里有一方洞,上面盖着块木板,那是大小便的地儿,满院子的公厕味都源于此。四周是高墙,上面有铁网。隔着铁网,可以看见蓝天白云和一个来回踱步的武警。给我的感觉自己像是在口井里。
我曾听花花果他爸说,在小号待久了,出去看什么都稀罕,一棵树能让你看半天。我只是在小号待了半天,他们就提我出来了。给我照相,左中右那种,还依次按手印,拇指、食指、中指……又按了两只手的掌印。就这样我算是个有前科的人了。随后又开始审讯我,对他们的讯问,我的回答一律是“不知道”或“没有”。不是我抗拒,他们是想让我跟骡子似的交待出一串案子。而我确实不曾干过别的。
他们带我回号子的路上有一个民警问他们怎么样。
“这小王八蛋油着呢。”他们回答。
我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回敬他们,“你才王八……”我给一脚跺坐下了。当时的感觉是万刀绞肠。
我被拖进了一个满是臭鞋的大班房里。大班房除了大点,是一水的通铺外和小号没什么区别。这里关着一群面目狰狞的人,我试着找一个面熟的脸孔。在街上待那么多天,县城里的混混见过一些,虽说他们不一定认得我,但我可以卖花花果他爸这张牌。我之所以有这心里活动,是因为早听说过进大班房是要挨打的。
一个也没见过,八成是乡下的流氓恶霸,这下完了。
这种人野得很,花花果他爸说的。
一只黏臭的脚贴在我脸上,把我踩在了地上。我的头枕在一只脏破的鞋帮上,另一半脸蹭在硬冷的水泥地面上。我开始忍受无憎恨,无理由,不要任何借口的折磨。而他们这帮青面獠牙的凶禽恶兽,在毫无人性的施暴中享受着我无法理解的乐趣。即便我将他们说成魑魅魍魉,但他们的模样毕竟是有鼻子有眼和大街上来回走动的人们并无二样。
有时候我站在人群中会突然不寒而栗。
我惊叫起来,有人趁机往我嘴里塞了只臭袜子,使得声音短促怪异。我惊叫的原因是因为疼,疼的原因是因为有人在我身上按图钉。他们只有两枚图钉,不停地在我身上变换着它们的位置,任凭我竭力地挣扎,身体还是没能动弹,十几只粗壮的大手铁钳般地掐着我。直到我泪流满面,嘶哑的嗓子再也不能发出呜咽声。汗水湿透了全身,被扎过的地方钻心的痛,我无力地趴在地上。
“嘿,装死呢。”有个揪住我的头发提我起来。我撩起眼皮瞅了他一眼,可能是我的眼光让他不自在。他嬉皮无耻的脸倏然阴了下来,猛地给了我两个耳光。我的面颊发红燎热,头嗡翁作响。有人把一个装满水的塑料碗放在我头上,我没能顶住,水洒了一身,冰凉的水顺着脖子淌入已不温暖的身体里。有人大声呵斥,我听不清,但我感觉到了重重地落脑勺上的巴掌。又有人把塑料碗扣在了我头上,这次装的是尿液。我听到了他们阴邪的笑声。
我开始无法遏制地颤抖,无助、无声地饮泣。我惧怕了这世界,这惧怕让我失去了自己,就连屈服的能力也没有了。
12
拯救我的是阿昌,他是个警察,这是我不曾想到的。
阿昌和另外一个什么人把我架到澡堂。他轻轻地帮我脱衣裳,不时地令我抬胳膊仰头。我还没从梦魇走出,身子依旧抖个不停。
空荡的大澡堂只有我们俩个人。阿昌扶着我在淋浴水笼头下,水溅在了他的衣服上,见我摇摇晃晃他又不好放手。
“蹲下,你先蹲下。”他跑出了。
温暖的水流渐渐地帮我融化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阿昌穿着内裤背心走来了,把我扶起来,帮我冲洗。头重脚轻的我几次险些摔倒,都被阿昌拦在了自己胸前,水弄湿了他的背心贴在身上,呈现出结实有力的胸肌。宽廓的胸膛给我安全、温馨感。像父兄,像港湾……我怀疑当时自己的身体没有那样软弱,是它有磁石般的引力。
水越来越热开始有点烫了。
阿昌骂了句什么,搂着我离开了。就在走至更衣室的一刹,我们身后“啪”地响了一声。这清脆、带着回音的声音让我恍惚的记忆明朗了下,不过这亮点瞬间又消失了。是块受潮的石膏天花板落在了我们方才站的地方,回首看去一团白色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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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茬苒,冬去春来。
我被父亲关在家里两个多月后的一天。阿昌跟我父母说要带我出去玩,他们欣然同意。阿昌骑着摩托带着我一路驰骋,街道两边人头攒动,太阳温煦旖旎。很长时间我不出家门了,又呼吸到了这久违的空气,它让我激奋而又怯懦。
原来阿昌是带我来看重开的咖啡屋,是大变样了,外面涂成了灰色,中间有一条蓝色的带子上面印着明黄色英文字母“ZIPPER”拉链的拼写。带子中间一截,画着一朵盛开的艳丽的巨大的红玫瑰。好看极了。
“进去瞧瞧。”阿昌放下摩托对我说。他进咖啡屋时头低了一下,太魁梧了。
里面更是焕然一新,桌椅都有了新的外套不说,墙上有两排供出售的盒带、CD一类的东西。阿昌按开新装的灯,室内的光线旋即暧昧起来了,在这样的光线下,是个女孩都能让人怦然心动。
“怎么样?”阿昌得意地说着,打开了新置的音响,悠扬的乐曲使得浪漫情调愈发浓郁起来。若是你不小心进来,不坐下喝杯咖啡都不能够。
鸟枪换炮呵。我有点目不暇接了,盯着别致的窗花傻瞅。
“来,看看我们的镇店之宝。”阿昌撩开块盖在桌台上的红布。露出了一个化学试验器具一样的东西。我从未见过,但我一眼便知它是什么——煮咖啡用的。我好奇地把玩着。
花花果提了一大包东西进来,高兴地丢下包,夸张地用力抱了我一下。
“瞧,都是昌哥的主意。”花花果兴奋地对我说,“怎么样?让昌哥给你爸说说,我们又能在一块了。”
我旋即想起了久无音讯的刘磊和被劳教的骡子。
“对了,刘磊他爸怎么还不让刘磊出来?”花花果问阿昌。
“他们搬老家住了,他爸病了。听说是因为这没当上副局长上给气的。”
“瞎掰吧。”花花果一脸的怀疑。
“真的。论年龄这是他爸最后一次提升的机会了,宣布之前大伙都说是他。”阿昌嘟囔着回答。
这时车厢外一阵杂乱的尖叫声。砰地,去看电影的利利花夺门而入。
“出事了,电影院要塌了。”她神色惶遽咽着口涎说。
其实利利花说的电影院要塌了,不过是有人无意间发现了一条早就有了的小裂缝,惊叫着往外跑,其他人自然也吓得够戗,不辩原由地跟着外跑。幸好是白天,人不多,否则非挤死几个不可。阿昌很快出去了,我们也出去了。人已作鸟兽散,他们站到远处,转过身看影院的倒塌,迟迟没有动静,最后都失望而去。这时阿昌先知似的说了一句:“关伟他爹也完了。”这句话给了我很深的印象,使我顿感他的成熟。然而事实却与阿昌的预言截然相反。关伟他爸预期地当上了副县长,而关伟出事后便去了市里的什么贵族学校上学了,早不同我们来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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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电影公司的人一再强调电影院没事,塌不了,并做了一些修缮,但人们还是不来了。这广场就冷清了下来,渐渐的,有了些荒芜。地板砖之间生出一些草来,接着,出现了一些坟冢似的垃圾来,且越变越大。咖啡屋没怎么开张便关门了。花花果又去他爸店里帮忙,也邀请了我。我爸不让,说那不是本份人干的活。在家闲了一些日子,终于父亲在厂里给我争取来一个去省城技工学校培训的名额。
走那天阿昌不知怎么竟来送我了。上车后,我不停地用手擦拭被阿昌的嘴唇弄湿的耳朵,结果耳朵被磨得又肿又烫。刚出县城我看见了刘磊他爸,蓬头垢面,口中念念有词地沿着马路中间的白线走,司机骂着娘,绕开了。我把身子伸向窗外,告诉他靠边走,他置若罔闻。父亲将我拉回来,说是危险骂了我几句。我心绪跌宕,一路无语。下午到市里转乘的火车启动后,与我一起前往的一个女孩问我:“你看这火车道和火车像不像地球的大拉链儿?”看得出来,她也是头一回坐火车。
王冲,76年生,99年开始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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