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八十年代末,我的写作曾一度停顿,强迫自己将兴趣转移到围棋上。
这是1994年重新提笔后的第一篇小说,写得很慢,纯粹是一种精神自救,没想过要发表。
此后,便有了“11系列小说”。11这个准知识分子的形象从各个侧面被塑造得日益丰满。这个系列还会继续写下去。
现在看来,“游戏现实”是从这里不知不觉发芽的。)
晚上,天空开始飘雪。飘得凄凄凉凉。
吃晚饭时,奶奶端上来一条鲢鱼。小张山立即喜笑颜开,咦?这下好了,猫有鱼吃了!奶奶被逗笑了,小东西,先想到的是猫子。人家的猫子,天天吵得你睡不着觉,有什么好?还把鱼它吃呢。就把,就把,那个猫子蛮好玩的!它不咬人,还舔我的手呢,舔得我痒兮兮的,忍不住要笑。我就把鱼它吃!旁边的丹丹听得动心了,她抓住11的膀子:大舅舅,你带我去看看那个猫子好吧?
11听了,倒不忍心毒猫子了。要是它不叫就好了,他说,整夜的叫,昨天一夜没睡觉。
春天,猫叫性呢。奶奶说。什么叫猫叫性啊?张山问。什么叫猫叫性啊?丹丹又问。叫性就是生病了,疼呢。奶奶说。11撇嘴一笑。回头就把药和在鱼里,奶奶对11说。张山的两只耳朵竖起来了:什么药呵奶奶,是毒药啊?丹丹听此话拿眼睛直盯着11,盯得他心里直发毛。不是毒药,是给猫治病的药。奶奶说。
11心里想坏了,明天要是猫死了小东西的嘴肯定要漏风。
吃完饭,11要收桌子,奶奶不让。你看着两个小东西,别闯祸。两个小东西躲在房间里玩游戏机,玩得津津有味。11没事,就拿本围棋书,打他的棋谱。这是他每天必做的作业。看兴致,打到哪儿是哪儿。
这盘是武宫对小林觉的一局。小林觉一上来就筑起厚势,试图破坏武宫的大模样。这样总要引起一场混战。下到225手,武宫吃掉了白棋一条大龙。 11对武宫崇拜之至,总喜欢打他的谱,认为他是玩围棋的游戏大家。他坚持自己的宇宙流风格,胜也潇洒,败也潇洒。
11收起棋子。张山,你今天是跟奶奶睡还是跟爸爸到学校去?
我跟爸爸睡学校。
今天下雪,学校太冷,就睡奶奶这块吧。奶奶说。
不,我要跟爸爸到学校。学校里好玩!还有猫子呢!
学校这间大教室足有80平方米。在三楼。以前是学生会的活动室,搞搞联欢什么的。去年暑假,住在二楼的陈立借它来做厨房,开学后却拒不交还,继续“借”着。学校好象也拿他没办法。这种得罪人的事谁也不想管。陈立大约早就预计到了这一点。这个游戏的关键是一开始怎样骗取学生会干部的信任顺利地把钥匙“借”到手。
人们开玩笑,这么大的厨房是国家主席一级的待遇。
11前几年从外地调过来时是写过保证书不要学校解决住房的。现在任何单位调人都要写这样的保证书。不能否认,中国的住房历来是一种高智力游戏。至少11是这么玩的。
去年春天,他继父去世。继父方的子女为一台14" 北京牌旧彩电闹起了家庭纠纷,后来又要抢一间房子去住,不得已,11帮母亲把官司打到了法院。双方都拚命找关系去打通法官。法官也就趁势玩起了老猫钓鱼的游戏──吃了原告吃被告。官司就这么一天天无休止地拖着。时间拖得越长,猫钓的鱼越多。
这期间,11借“法院”的东风在学校集体宿舍“借”了一张床睡。以后的游戏便一环接一环地进行:先是将儿子张山从外地转到本市来上学,再对人说老婆也从外地调过来了……(其实他此时已没有老婆了。不知道一个已离了婚的老婆还算不算老婆?但为了儿子的幸福──她是这么说的──林朋答应再扮一次老婆的角色。)在一个星期天的早晨,11与前妻联手成功地把床搬到了三楼大教室里。
这个游戏的关键在于偷袭: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能让陈立察觉。当时大教室前后两个门都没锁(陈立彻底放松了警惕),他们一大早从后门偷袭成功!
说一大早,其实已经八、九点钟了。到了星期天人们都步调一致地睡懒觉。
等陈立发觉城池失守已经晚了。11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他也跟学生会的同志们说了,“借”一块地方搁张床。
陈立无可奈何。但11知道,他是决不会甘心的。跟这种人就要玩拉拉打打的战术,象过去共产党对国民党一样。
11在教室中间拉了一根绳子,上面挂一排床单,算是两国的分界线。又借来一张旧三人沙发,背对着门,算是一张床。那模样空荡荡的更象吉普赛人的马戏场。(吉普赛人真是一个奇妙的民族:他们生性放荡浪漫,全部生活好象就是跳舞、唱歌、游戏。)11觉得就这样简简单单、飘飘荡荡象个吉普赛帐蓬也没什么不好。
可林朋绝对不干。女人有女人的想法。何况她现在并不真的是他的老婆。为了游戏玩得像,她还必须在这“帐蓬”里住上几住。当天晚上她一夜没睡,眼睛哭得红肿如桃。主要为儿子的不幸遭遇。也有1%以上为前夫。她一直东看西看的。那些床单、那些碎了玻璃的窗子,其实什么也挡不住,象某种游戏里的道具,只是做做样子而已。(人有的时候需要万人瞩目,众星捧月;有的时候却要藏得越隐蔽越好。)
第二天,林朋就走了。对内是挥泪而别;对外她装得高高兴兴地跟邻居打招呼,说要出差去,去很多天。
从此,11对外人总是说,老婆出差去了。去很多天。今天到武汉,明天到成都,反正在外面转悠着。
11是这么想的:有了老婆小孩,分房才有理由。小孩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老婆呢,则需要作点虚构。玩这种虚构游戏的关键在于不要太虚。11曾是个文学青年对此当然通晓几分。他总是愁眉苦脸地对人说,老婆的工作关系倒是过来了,可户口还没过来。现在调个户口要七千元钱呢!国家明文规定:夫妻分居两地调动不许收费,连报纸上都登了,可地方上还是照收!这个“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游戏要玩到什么时候?还要不要共产党领导?……这样说,这样发牢骚,连陈立都相信了。但他是不会轻易绕过11的。因为他想独占这间80平米的大教室。他也不想想,这可能吗?
但至少,他可以叫他睡不成觉。
玩这个游戏有多种方法:如开灯(陈立那边可以控制大教室的12只日光灯,但好在只有4只是亮的);开收音机(弄个破京剧锣鼓敲你个昏天黑地);最毒的是找人来打麻将,希里哗啦糊到大天亮……
11开始用香烟之类的软武器去化解。夜里他一掀床单钻进陈立的“厨房”把收音机、灯关了,第二天甩支烟过去笑嘻嘻地说,陈立你昨晚上忘了关灯,待不及和老婆干上了是不是?
其实11知道他和老婆关系紧张,挨不上老婆的边。(他和他老婆之间的游戏,可以另外写一部长篇小说。)
后来11发现这个游戏没有玩到点子上。香烟的花销与日俱增,比物价还涨得快。陈立和那个法官一样,胃口越来越大。你一天不涨,他当天夜里就作怪。他总是在凌晨二、三点钟跑上来,用刀在砧板上乱砍一气。这是他的厨房,他不能用刀切切东西吗?
幸好陈立住在二楼,三楼有块地正好是他家的天花板,11于是找到了这个游戏的玩法:“那块地方”的凳子、椅子什么的总是特别容易倒。这玩艺儿制造的分贝比收音机大多了,陈立那个刚生下来几个月的小人儿是绝对吃不消的。陈立心中有数,一声不吭地中止了这个游戏。
后来,陈立又换了个花样:在大教室里养了一只母猫。猫用绳子栓着,又不给它吃,整天饿得哇哇直叫。
这只猫实际上就由11和他儿子养着。倒也罢了。可一进入春天,用什么方法都禁不住猫的叫唤了。失眠的痛苦使一个可怕的念头一天天在11的脑袋里滋长起来。只是这一连串的游戏越来越残忍,令他迟迟下不了决心。
晚上,11冒着雪花把儿子带到了学校。
这年头,老天爷也和人开起了玩笑,这雪常常是冬天不下春天下。春寒冻死牛呢。楼上楼下,家家户户的门都紧闭着。好一会儿,没听到猫的叫声。或许春天一下雪,把猫的情欲给冻回去了?
11忽然感觉到了一个玩游戏的时机。
上到二楼,他先敲开了尹老师家的门。他家有个三岁的小女孩,小张山没事就喜欢找她玩,或在他家看电视、打游戏机。11把儿子推进去,说:儿子又想尹小姐了,每天都要见一面的。
小张山手上拎着一塑料袋鱼骨头,也就喊尹小姐的名字:毛毛,我们上去喂猫猫好吧?大人都笑起来,毛毛喂猫猫,不知是大猫喂小猫还是小猫喂大猫。
三岁正是人见人爱的年纪,尤其是女孩,谁见了都要亲一口,象个玩物。其实大人也是她们的玩物──这个世界就是她们的巨型游戏机。
11总觉得这小姑娘的名字起得不太好。姓尹叫茅,读上去象什么?──尹茅。
可现在他没有心情和他们讨论姓名的好坏。他得抓紧时机。
──我上去拿水瓶来灌点水,再带你们上去喂猫呵?说着他退出来,并带上了门。
这是游戏的第一步。关键要看第二步了:陈立在不在三楼?
11轻手轻脚跑上去,从窗外往里一瞧:没人!他迅速开了门锁,象一个职业杀手敏捷而镇定。他尝到了扮演这个角色的刺激感。
猫听到了他开门的声音,呜地叫了一声。不过声音不太响,恹恹的,倦倦的样子。他象一只猫似地蹿过去,看见猫正蜷缩在它的窝里,肚子里发出一阵阵咕咕噜噜的呓语。有个说法从小就听说过:猫是由七个和尚投胎的。
他再一次体会到了做凶手的实际困难。
他觉得这只猫对自己还是很友好的。至少要比陈立友好得多。它的生存要求也很简单:只要能吃饱就行。吃饱了,就睡觉,或自己做游戏:抓抓自己的尾巴,舔舔身上的毛……要是有人陪它玩游戏,它会高兴得活蹦乱跳。现在,它日夜为自己的第二饥饿呼叫着,而这一点,11实在没有办法满足它。
他迅速从桌腿上解开绳扣,把猫抱起来,走到窗边,打开窗子──
一阵风雪扑面而来……
窗外是汽车站的院儿,墙根下堆着黑乎乎的煤炭。11相信,即使没有那堆煤炭,猫也不会摔死的。
这也许是一种最人道的结局──让它有机会找个伴儿,满足一下一年一度的生理需要,以及连人类都有的生儿育女的愿望……
11拎着水瓶重新来到二楼。
猫不见了嘛,陈立卖了还是杀了?他一边灌水一边不经意地咕了一句。
儿子听说猫不见了,拎起鱼食就冲上楼去。
猫跑了?尹老师笑起来,陈立这家伙,自己干熬着,也让猫陪着他干熬,猫不跑才怪呢!
他老婆嗔他一眼:嚼蛆呢!
11趁机笑起来,说这倒是一个最合理的解释。
这时小张山在楼上叫起来:爸爸猫真没得了!猫跑了!你快来沙!
11注意到陈立听到动静开门出来了。尹冲他开玩笑:陈立,老婆不在,把母猫藏到被窝里去了吧?
陈立直往楼上跑,这种事你干惯了,有经验了是不是?
几个人笑着陪他往楼上跑。
在囚禁猫的地方,只找到几根猫毛。
倒是有无数尿布象万国旗一样挂满了大半个教室,好几只不要掏电费的电炉正忠诚地烘烤着它们的骚气。
陈立怀疑地看看11。
11指着儿子手上的塑料袋说:张山今天还特地带了鱼来。
张山都快哭了:猫呢?我要猫猫。
猫给大灰狼吃掉罗,尹抱着尹毛说。
陈立还是疑疑惑惑地瞟着11。
11倒是坦然地直视着他:你最后一次看见猫是什么时候?
我吃晚饭时还看见的。
那是几点钟?看11那认真的样子,好象丢猫的是他。
六点多钟吧。
别吹牛皮!尹揭穿说,你不是一直跟我们打麻将吗,七点多钟才熄的火。
这家伙赖皮,输了钱不把,好意思的。另一个老师说。
我又不想打,陈立说,是你们硬拉我打的。
上次拉你打你赢了钱怎么要的?
陈立笑呵呵的,说不出话来。讨点小便宜是他每天的奋斗目标和最大快乐。可此刻他很不快乐。猫是我花十元钱买的呢!他望着11,加重语气说。显然,他不呆,他知道这事的最大嫌疑犯是谁。
张山和毛毛已经在“边境线”上躲蒙蒙玩了。一个装猫,一个装老鼠,两人在飘荡的床单里躲进躲出,笑得要死要活。这里是他们游戏的绝好舞台。这些床单就是舞台上的一层层幕布。
11当然也不能闲着,他盯着陈立问:你有没有听见猫叫?
陈立愣了愣。
几个人互相望望,都说奇怪,好长时间没听见猫叫嘛!
我也没有听见,张山说,以前我们一进学校门就听见猫叫了。
几个人一齐笑起来。11笑得特别开心,说哪块是军号啊,吹那么响。
陈立笑不出来,但他心里对11好象也怀疑不起来了。他拉住张山:走,帮叔叔一起找猫去。
张山当然愿意,晃着手电一蹦一跳地跟他下楼去了。
其他人于是心满意足地陆续撤退。
今天毕竟出了点事,挺有意思的。出点事总比平平淡淡不出事好。至少能让人解解闷,多个话题谈谈。
陈立这个猫也是拾来的,尹老师说,有人看见他拾的。他还吹牛皮说是十块钱买的。他舍得?打死我也不相信。现在好了,养养大,又给人家拾去了,哈哈……他笑得很开心。养?他养个屁,另一个老师说,往那儿一扣,饭都舍不得给它吃,还不是张山替他养。这下跑了,他着急了,其实跑不跑对他来说还不一个样……
哎──你们听!尹停住脚步,喊了一声:我好象听见有猫叫!....
雪凄凄凉凉地飘了一天。
大人们不停地诅咒雪带来的种种麻烦,不停地将偷偷溜出去玩雪的小孩们骂回家来。
吃晚饭时,张山叫道:奶奶,今天有鱼吧?奶奶笑道:哪块天天吃鱼哪?小东西一脸失望:倒霉。丹丹也一脸失望:要是有鱼就好了,就好给猫吃了。
然后小东西便跟丹丹大吹特吹他昨晚找猫的经过:猫怎么听见他的呼唤远远地扑进了他的怀抱……
奶奶偷偷地问11:猫哪块还没死哪?跑了,又找到了,11没精打采地说,后来猫无意吃了那袋鱼,又死了。
──死了?张山耳朵尖,早听见了,哭着嚷起来:怎么死的呵?是你毒死的吧?丹丹也拿眼睛逼过来:大舅舅,是你吧?哪里,11平淡地说,猫昨天晚上跑出去,吃了有毒的东西……
两个小东西于是一致地哭了。
走的时候,11问张山:你是跟奶奶睡,还是跟爸爸到学校睡?
我跟爸爸到学校睡。
奶奶说:又没猫了,到学校去干什么?这天冷,雪后寒,大教室里冷呢!
不冷!张山说,大教室里有好多床单,好躲蒙蒙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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