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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瘦叟

 

 

 

 

 

 

 

 

 

 

 

 

 

 

 

 

 

 

 

 

 

 

 

 

 

 

 

 

 

 

 

 

 

 

 

 

 

 

 

 

 

 

 

 

 

 

 

 

 

 

 

 

 

 

 

 

 

 

 

 

 

 

 

 

 

 

 

 

 

 

 

 

 

 

 

 

 

 

 

 

 

 

 

 

 

 

 

 

 

 

 

 

 

 

 

 

 

 

 

 

 

 

 

 

 

 

 

 

 

 

 

 

 

 

 

 

 

 

 

 

 

 

 

 

 

 

 

 

 

 

 

 

 

 

 

 

 

 

 

 

 

 

 

 

 

 

 

 

 

 

 

 

 

 

 

 

 

 

 

 

 

 

 

 

 

 

 

 

 

 

 

 

 

 

 

 

 

 

 

 

 

 

 

 

 

 

 

 

 

 

 

 

 

 

 

 

 

 

 

 

 

 

 

 

 

 

 

 

 

 

 

 

 

 

 

 

 

 

 

 

 

 

 

 

 

 

 

 

 

 

 

 

 

 

 

 

 

 

 

 

 

 

 

 

 

 

 

 

 

 

 

 

 

 

 

 

 

 

 

 

 

 

 

 

 

 

 

 

 

 

 

 

 

 

 

 

 

 

 

 

 

 

 

 

 

 

 

 

 

 

 

 

 

 

 

 

 

 

 

 

 

 

 

 

 

 

 

 

 

 

 

 

 

 

 

 

 

 

 

 

 

 

 

 

 

 

 

 

 

 

 

 

 

 

 

 

 

 

 

 

 

 

 

 

 

 

 

 

 

 

 

 

 

 

 

 

 

 

 

 

 

 

 

 

 

 

 

 

 

 

 

 

 

 

 

 

 

 

 

 

 

 

 

 

 

 

 

 

 

 

 

 

 

 

 

 

 

 

 

 

 

 

 

 

 

 

 

 

 

 

 

 

 

 

 

 

 

 

 

 

 

 

 

 

 

 

 

 

 

 

 

 

 

 

 

 

 

 

 

 

 

 

 

 

 

 

 

 

 

 

 

 

 

 

 

 

 

 

 

 

 

 

 

 

 

 

 

 

 

 

 

 

 

 

 

 

 

 

 

 

 

 

 

 

 

 

 

 

 

 

 

 

 

 

 

 

 

 

 

 

 

 

 

 

 

 

 

 

 

 

 

 

 

 

 

 

 

 

 

 

 

 

 

 

 

 

 

 

 

 

 

 

 

 

 

 

 

 

 

 

 

 

 

 

 

 

 

 

 

 

 

 

 

 

 

 

 

 

 

 

 

 

 

 

 

 

 

 

 

 

 

 

 

 

 

 

 

 

 

 

 

 

 

 

 

 

 

 

 

 

 

 

 

 

 

 

 

 

 

 

 

 

 

 

 

 

 

 

 

 

 

 

 

 

 

 

 

 

 

 

 

 

 

 

 

 

 

 

 

 

 

 

 

 

 

 

 

 

 

 

 

 

 

 

 

 

 

 

 

 

 

 

 

 

 

 

 

 

 

 

 

 

 

 

 

 

 

 

 

 

 

 

 

 

 

 

 

 

 

 

 

 

 

 

 

 

 

 

 

 

 

 

 

 

 

 

 

 

 

 

 

 

 

 

 

 

 

 

 

 

 

 

 

 

 

 

 

 

 

 

 

 

 

 

 

 

 

 

 

 

 

 

 

 

 

 

 

 

 

 

 

 

 

 

 

 

 

 

 

 

 

 

 

 

 

 

 

 

 

 

 

 

 

 

 

 

 

 

 

 

 

 

 

 

 

 

 

 

 

 

 

 

 

 

 

 

 

 

 

 

 

 

 

 

 

 

 

 

 

 

 

 

 

 

 

 

 

 

 

 

 

 

 

 

 

 

 

 

 

 

 

 

 

 

 

 

 

 

 

 

 

 

淹留在五月七日

鲁羊

三春如故人,暂来忽复去。

一事人不如,年年色如故。

──杨遇夫

 

1、马余论幽冥之心和光线

 

    譬如说我主的意旨可以猜测,可以被人类语言传达,就象我们自古相信的那样天与人可以相互感应,地上的一切教理和经籍都具有真实性,哪怕这种真实性仅限于局部,我们的生活也将因此而无限枯燥和无限恐怖。自从有人类以来,地上出现过难以数计的先知,无论他们所宣讲的教理和预言是来自神谕,来自心血来潮的冲动,或来自卑微的一己私意,只要这些人类话语传达了我主意旨的万分之一,无限的枯燥和恐怖必将由此而生,并且影响我们对正确归途的寻找工作。我们的归途在幽冥中,在无边幽冥的深处,伪造的光线和假借名目的预言,于我们的精神视力最为有害。我主收藏光线的袋子应该扎得很紧,对于人类的僭越行为,应该予以最彻底的清除,因为我们的归途既在幽冥,我们的全部行程,最好就直接在幽冥中慢慢走过,让我们依靠自己的手,摸索途中事物。让我们自己脆弱的指尖,对我们讲述途中的内容,这也许就是上上的选择。把天堂的光线,把那些关于末日的预言,把最终结局和真理,都封闭起来,使我们与生俱来的幽冥之心更纯粹,更坚韧,别在黑暗里对我们的脸晃动那些不洁的光,那些诱惑而又拒绝的裂缝,那些扰乱灵魂又使它遭受更冷酷抛弃的暗示的磷火,我主啊,假如我犯下的过错还没有超越你所规定的范围,谁能超越它呢,请求你没收你曾经散失在地上的一切,你的恩惠和你似是而非的启示,让我堕入幽冥,在真正的黑暗中耗尽自身,直至真的虚无,唯在真的虚无中,才可能使我连同我的渣滓,得以化解,化解成如风如火,如水如尘埃一样的,基本的和自由的元素。是的,我请求,直到你准允:我此后的一切叙述,只是这个请求的引语,是我发出请求时最先脱口的一种叹词,哦,喔,噢,或者是虚弱的神秘的那个--呜!

 

2、马余论基本幻觉

 

    人在什么地方出生,就是什么地方的人,我说的不是履历表上必须如实填写的那个地名,地名太不重要了,我说的是一个人必须终身携带的幻觉,落向一种地面或者说落向你唯一的境遇,由时间和空间堆积而成的不可见的尖顶,这样的幻觉是我们的基本幻觉,也是其他幻觉的源头。以后的行走,我把它称作『不规则的环绕运动』。譬如说此刻,我可以假借马余之名,安然漂浮在一切地方/我在黑暗中/几乎接近了神圣,可是我挖空心思剪来的枝条,必须嫁接在同一棵树根上,我唯一的树根,至今埋藏在蓉塘小镇河南岸的碱土中,下过大雨后,太阳照射,碱土泛出雪白的盐花,我的树根就埋藏在那儿,我知道,那儿从前是海底,终年不见阳光,也没有风。我们是渐渐长大的,我们由不辨雌雄的孩子,分别长成了男人和女人,满世界乱奔。至于树根,因为埋藏的缘故,被我们忘于脑后,也就是说,我们的基本幻觉渐渐引退到很深的尘埃里去,被各式各样的枝叶所掩盖了。我们在叙述什么的时候,经常会把手抬起到肩膀的位置,食指向背后随意指点着,我们说,在我们小的时候,可是我们没有更真切地意识到,我们的食指,其实正指向了原地埋藏的树根,指着我们的基本幻觉。就象我此刻说着话,写着字,指着它:在这个月的上旬,五月上旬的九个白天和夜晚,我用自己的舌尖,笔尖和指尖,甚至生殖器官被磨损日益迟钝的尖部,遥指它所处的方位。

 

3、马余是个病孩子

 

    小的时候,我指着它轻声地说,小时候我是个病孩子,在曾祖辈的老人身边,我不断地生病。小时候我生的那些病,说起来都算不上特别严重,按时间先后为序来排列,它们可能是营养不良,幽闭恐惧症,虐疾,急性肺炎,尿道结石,以及大人们从来没有真正注意过的那种精神疾患,我后来认为它是一种早发性歇斯底里或者是幼年狂躁症。还有常见的麻疹,百日咳,轻度软骨病,头痛和痉挛。如今我知道了更多疾病的名字,症状,和预防它们的种种措施,它们无法预防的传播方式,它们象幽灵一般无孔不入的特性,在我的好朋友中间,已经出现了这样一些专家型人物,譬如说门诊部的值班医生,医学院里教哲学的青年教师,专门研究并试图攻克某一种癌症的留洋女博士,以气功和道德为武器,包治百病的江湖半仙。在我和朋友们闲聊的时候,经常会提起胆结石,糖尿病,乳腺癌,肝硬化,梅毒,子宫瘤和爱滋病,而且我和我的朋友们都坚持认为,所有我们曾经提起过的或者仅仅听说过的那些疾病,总有一天会落向我们自己的头顶。每个人可能只摊上一两种吧,我笑着说,就象发糖果,想多要也不行,我主心中透亮透亮的,有数着呢。在谈论疾病的时候,我喜欢对朋友们讲述另一种现象,那就是一个人也可能无疾而终。起码是这样,他步入死亡的直接原因不是疾病,而是其他东西。譬如说我的曾外祖父孙文泰,他活到96岁的高寿,在世的九十多年,他是那么强健有力,喝酒,放牛,代人上衙门打官司,种菜,种瓜果,赌博,打架,打女人,打那些胆敢欺负我的野孩子,打麻绳,打草绳,给子孙们制作各式各样的劳动工具,他的双手有簸箕那么大而且长满老趼,比石头还硬,他95岁的时候,天不亮就起床,挑着自己种的瓜果蔬菜,到几里路外的街上去,卖钱换早点,换酱菜和当时价格最便宜的海鱼,虽然他独睡的床头,早已藏着几个直径很大的痰罐子,痰罐子散发出浓烈的腥味,需要不停地更换,虽然他每逢寒冷的冬季,就不停地咳嗽,用方言来讲,就是『咳得不倒声』了,但我从来没见过他生病,也就是说他从来没有去看过医生,更不要说吃药和住院,我觉得他会永远活下去,假如曾外祖母永远活着,而不是先他入土。我的曾外祖父有过两房妻子,都死在他前面,这是他一生最大的不幸,第二个妻子去世之后仅数月,详细些说,是八个月之后,曾外祖父就死了。即使在最后的八个月,他也没有吃过一口药,打过一次针,他无疾而终,村里人都说,文泰是被我的曾外祖母拉走的。我母亲是文泰的长孙女,那一年夏天我寄宿在蓉塘中学,整天关门闭窗地复习功课,天才麻麻亮,母亲跑过来把我喊醒,说曾外公过世了,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亲人之中,还有一个无疾而终的人,那是我奶奶,有一次她忽然生病,家里都以为她不行了,就说要不要通知马余呢,马余就是我,我是奶奶的长孙,按村庄里的习俗,老人过世,需要长子长孙出面办理后事。奶奶说,不要通知他,让他在北京好好念书吧。家里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奶奶却忽然病愈,甚至能帮忙做家务。还没等家里人把心放下来,她又忽然死了,死的时候无病无痛,至少看起来是这样,在场的婶婶说,奶奶死得真好,那样的死法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啊。象往常一样,甚至象她一生所有的日子,一大早起床,奶奶就四处找活儿干了,奶奶寻找劳动的机会,比老鼠觅食还勤呢,婶婶说,我看见她东找西摸的,拿起篮子和镰刀,开始沿着墙脚割韭菜,我说您就歇会儿不行么,离做午饭时间还早得很,您割什么韭菜,可是她对我笑了笑,说你就让我先割起来再说,睁开眼睛不做点什么,心里不踏实,我真拿她没办法,就说那好您割吧,才割了不到一口水的工夫,她忽然说有点累,要去歇会儿,我说那就歇着吧,眼看着她慢慢站起身,回了东边的小房间,等我喊她吃早饭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趴在床上不动了,死了,她上半身趴在床上,两条腿拖在床边,悬在那儿,鞋都没有来得及脱呢。婶婶一谈到奶奶去世的情况,既感慨又羡慕,似乎更多的是羡慕。奶奶的死,究竟算不算无疾而终呢,精通医学的朋友们说,别瞎想啦,无疾而终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要是真正推究起来,极多数的自然死亡,都与疾病有关,难道衰老和枯朽不也是一种特殊的疾病么。可是我喜欢,我说,我喜欢这种说法,把死亡与具体的病痛分开,把死亡纳入比较抽象的领域,譬如有一天,我既非死于疾病,也非死于战争和可怕的事故,而是纯粹地死于死亡,能有这样的结局,该有多好呢。

 

    小时候我不断地生病,我还不会记事的时候,几乎每一年都是在病中度过的。大人们文化不高,不可能象我现在所做的那样,给自己的孩子讲安徒生,讲王子和老巫婆,讲缘缘堂主的『护生画集』,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把我小时候生病的细节,当做童话故事来讲,讲给我听,也讲给那些喜欢我的人。他们讲述的时候都按照自己的角度和当时氛围,将内容作一些调整,所以他们的讲述,有时会驴唇不对马嘴,听起来象假的。可是我现在知道,任何一件事,哪怕它就发生在你眼前,要讲述它,要千百遍如一遍地讲述,讲述而不加以变化,是多么可怕多么荒唐。我的第二任妻子唐兰,曾经在落城的一家幼儿园里教历史,很辛苦地教着那些连昨天晚饭后的事情都记不住也不想记的孩子,据我无意间观察,她带回的历史教材,虽然都说着同样一些年代,同样的人物和事件,却并非千遍一律,几乎每个学期发下来的新教材,都显示了新的变化,有时能变得面目全非黑白颠倒雄鸡变母鸭,把历年的历史教材拿过来,摊在桌面上对照着看,那才愉快呢。我想这样的变化,是一种极明智极诙谐的工作成果,它使过于严肃过于沉重的东西,听上去象假的,象假的,就不必再对它认真,不必认真,就是说你可以姑妄听之当做耳旁风,这是多好的解脱方式啊,孩子们学历史,如同听童话故事,要是再取消这一科目的考试,也就和看我的小说差不多了。大人们给我讲故事,讲的是我小时候生病的故事,他们反复地讲,我就反复地听,这个往复无穷的过程,一直延续到今天。这是一种奇怪的学习方式,我从大人们的讲述中,一点一滴地了解自己的出生,自己的婴儿时期和自己的幼年,也就是说我以这样的方式,了解我自己病弱的过去,一点一滴地弥补了个人记忆的空缺,或者说,他们以极大的耐心和兴趣,为我生命经验中那一段空白的开头,输入了信息,尽管似是而非七零八落,却也足够让我惊喜了。由此还培养了我的一种幻觉,我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我有特别敏锐的记忆力,对于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所有细节,都能够铭刻于心,就如同后来读书过目不忘那样。也许正因为处于这样的幻觉之中,我才具备了捏造『神圣马余』的基本勇气:似是而非的材料,纷乱而流畅的指法,捏弄一个似我非我的马余,把它放到时间的河岸上:阳光照射过来,它矮小地越来越干硬地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它的身影只有一根回形针那么长,我却拼命往里钻,钻得进去么。

 

    所有叫得出名称的疾病,固然很可怕,因为它们之中的任意一种,都有置你于死地的可能。可是我从小害过的那些疾病,至今还没有把我置于死地,所以我面对它们,外表虚弱,内心却比较坚强。我最惧怕的一种东西,甚至都说不上是疾病,我想它可能是一种尚未命名的疾病,一种在精神和肉体中同时孳生的隐秘而致命的病毒,我从小被它纠缠,至今还不能脱身。我说的是,我渴望『被喜欢』,被人,被各种动物,被植物,被天地之间的气体,被金属和碳,被其他有机和无机的物质所喜欢。也许这种病毒本身,并不是疾病,就象已被发现的另一些病毒那样,它是产生疾病的疾病,或者说,它使我的肉体和精神在特定的瞬间里,突然丧失最低限度的抵抗力,堕入最虚弱最危险的状态,稍有可能,我就会百病丛生。我渴望,是因为我的身心都需要它,它已经是我全部身心不能或缺的一部分,一种要素,甚至是一种基因。即使我可悲而又滑稽,卑微而又污秽,即使我已命定为世间一切所憎恶,我也无法终止它在体内的反应。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能不这样对万物乞求,我说,我要『被喜欢』。

 

4、出生和开奶

 

    我出生的时候,贫困和疾病就守在母亲的胯下,它们的面目是那样狰狞,带着浑身血污和腥臭,能使遇见它们的每一个生命,都受到严重的惊吓,所以我是哭泣着滑向地面的。关于那时的情景,大人们语焉不详,所以我只能猜测,大约是黄昏进入黑夜的时候,我的肉身渐渐有了意识,是一种原初的混沌的意识,在体内渐渐生长,它处于双重的体内,它在我的体内,我在母亲的体内,我和我的意识同时感觉到难以忍受的闷热。我带着我的意识在闷热中寻求着脱身的机会,就象身陷绝境的士兵,盲目地四处冲突。那时我还紧闭着眼睛,浸没在液体深处,在后来的岁月里,我许多次失足落水,被迫对那时的处境作了极滑稽的模仿,我闭着眼睛,但是我的意识并没有相应地处于黑暗中,它透过我全身的皮肤,能看见光亮,银白色,一片模糊,伴随着遥远而钝重的水声。最初接触到我头顶的那只手,乡村接生婆的手,指尖是凉的,锐利的,它使我的意识对自身之外的事物,有了一种区分,在光亮和水声的混沌世界中,我能感觉到一种相对具体的事物,向自己接近,并且触摸了自己,这使我大吃一惊,同时又兴奋起来,一旦挤出母体柔软而有弹性的洞穴,我便忍不住手舞足蹈,扭动着全身。由此看来,我最初的哭泣是复杂的,既有惊恐又带着兴奋,与贫困和疾病迎头相撞,也许是发生在稍后一些的时刻吧。根据母亲的回忆,阵痛来临时,她还以为是中午吃了馊粥的缘故呢,就坐到马桶上,等候一场痛苦的腹泄。可是母亲只是感到腹痛,却迟迟不能排出任何东西,心中难免有些疑惑,怕不是要生孩子了吧,就让从门前路过的人帮忙,去喊住在村西头的接生婆儿仲大妈,村里人把接生婆叫作『催生婆』,不知有何说法,当时我的母亲心生疑惑,求人去喊催生婆,自己则在阵痛的间歇,由马桶移坐到一只椭圆的木澡盆的边缘上。后来那只木澡盆就成了摇篮的代用品,我在那个椭圆的窄小空间里,前后躺过十个月,就被曾外祖父接走了。我每次听母亲讲起『肚子疼坐马桶』的往事,总要在心里对自己说,马余啊马余,你这样的货色,倒是更应该落在马桶里呢。

 

    母亲怀着我的日子,是多么困苦,其他村庄里有许多人正在饥饿而死,我们的村庄呢,母亲说,还好还好,人都活了下来,只饿死几只狗子和几头猪。可是活下来的人,多数饿得皮包骨,到地里干活儿,都觉得头晕眼花,直不起腰来。母亲说人穷病多,那几年也真怪,村庄里的人,人人都害了不紧不慢的病,你走在路上,找不见一个有精神的活物,全给拖垮了,垮了,却不着急死掉,就那么疲塌塌的睁着眼睛,岔着腿,站在天灾人祸的村庄里。母亲从来不说她自己那几年害的是什么病,只是对我说,因为她害着病,所以生下我之后,乳汁是苦的。她说,你从小嘴就刁得很,我喂你吃奶,你吃两口就偏过头去,不理我,嫌我的奶有苦味。尽管我用力去回忆,却很难想得起那种乳汁的苦味了,也许那种苦味并不存在,是母亲虚构的托辞。或者那种苦味并不来自疾病,而是来自贫穷,每天只能吃两顿掺了胡萝卜丁的玉米粥,这样活着的母亲,她的乳汁还可能香甜么。母亲说,生下你的那一天,老外公送来一小碗红烧猪肉,肥得要命,油晃晃的,可是我等不及拿筷子,用手指拈着,就吃光了。

 

    给我开奶的那一天,外面刮着西北风,虽然到了农历三月,按理说该是春暖花开了,可是那一天偏就鬼冷鬼冷的,象数九的天气。父亲当时27岁,抱着我,走遍春寒笼罩的村庄,向所有的产妇讨奶。父亲说,谁的奶没有苦味呢,谁的奶你都不愿喝,把我急得没手抓痒,真想哭一场。后来怎样呢,我说,一定是想出了什么办法,要不然我怎么活到现在呢。父亲说他抱着我,走遍村庄,一直走到村庄北端的大河边。我说,你想把我扔掉么。父亲说他想过,可是没有扔,他抱着我,沿着河岸向西走,发现了一条小渔船。我说,你想把我送给船上的渔民么。父亲说他也想过,确实想过,却没有那么做。我说后来呢,父亲告诉我,后来他向船上的渔民讨了满满一勺鱼汤,比奶水还要浓,还要白。父亲告诉我,我喝的第一口乳汁,其实不是乳汁,而是讨来的鱼汤。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母亲的说法也与此不同。可是父亲一直坚持,我喝的第一口乳汁,不是乳汁而是他讨来的那一勺鱼汤。他眼眶发红地说,马余啊,说起那河里的鱼,它是你的义母,你的恩人,你怎么可以不相信这样的事实呢。我知道,父亲是个悲愤而滑稽的人,他喜欢在潦倒平庸的身世中,添加许多具有传奇色彩的细节。关于讨鱼汤给我『开奶』的故事,很可能来自他过于悲愤的想象,是他编制和描绘他自己的身世传奇时,随手给我的脸上,抹了一点油彩。照一照镜子,也不算难看,就把它留在脸上吧,反正我的脸上,还说不定要抹多少层油彩呢,丑角登场,总要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的,才肯罢休啊。父亲的讲述中,至少有一点是真实的,那就是我所喝的第一口奶水,确实来之不易,喝得很艰难,我幼年时期那种病弱的样子,足以证明,父亲在这一点上没有撒谎,掺杂了想象的讲述,譬如父亲的『鱼汤乳汁』,还有我的『神圣马余』,虽然看起来很象假的,有时也会真情毕见,遮不住头尾。

 

5、社科院大楼的第十一层和第三层

 

    那只椭圆的木澡盆,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一定是散成碎片,做了升炉子的引火之物。我在北京念书时,遇见落城大学的校友,曾经也是较为出色的校园诗人,后来成为博尔赫斯和钱钟书的热烈崇拜者,再后来结婚生子杳无音信,据说他娶了一个块头很大的妻子,难怪他杳无音信呢,我说的是一个绝对真实的人物,也许有一天他会盯着我的小说发呆呢,他会把其中的几页细细读过,然后诧异地说,这不是我郑良么,是啊,不是我还能是谁呢。我现在要说的,就是在北京和马余相遇并且过从甚密的那个郑良,当时他很瘦,尽管踢足球踢得上瘾,他还是很瘦很细弱的少年体型,说起话来喜欢笑,喜欢结巴,喜欢害羞,具有各种上等的文学知识和写作热情。我是在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的会议室里,与郑良重逢的,他在大学里低我一个年级,我毕业时他还是在校生,我读到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他被分配到社科院的院部科研处工作,用他自嘲的语气说,做了『文秘』。这样一来,我和郑良又见面了,在落城大学的时候,我们曾经住在同一幢宿舍的同一层楼上,如今呢,他在社科院大楼的第三层上班,我每个星期都在第十一层的外文所上专业课,或者听讲座听外来学者的报告,我们只要愿意,每个星期都可以在大楼的第三层或第十一层见几次面,坐下来谈谈。我们曾经留下过身影的地方,那座社科院大楼,共有15层,就坐落于建国门立交桥西北侧,你坐地铁,建国门站下车,爬台阶,钻出地面,一阵风夹着沙尘吹过来,你揉揉眼睛,往四周一看,走错了,站在立交桥的南侧,古观象台脚下,那些古老的天文仪器,在阳光里,姿态很超然,它们终于摆脱了人类的『用』,化为『无用』,它们高踞在繁忙的东长安街和建国门的南侧,置身心于事外,物也有心么,有的,人有人心,物有物心,道理是一样的吧。你还不能完全置身心于事外,你有课,你要研究,你还要写论文拿学位呢,所以你揉揉眼睛揉揉被风沙吹疼的脸,匆匆地从立交桥下穿行过去,向左拐,在大楼的门卫那儿验过一种叫做『出入证』的彩色纸片,匆匆进楼,等电梯,左边电梯先来了,你让几位老先生先上,又有几个身分不明的小青工跑过来,抢在你前面上了电梯,电梯差不多就满了,你站在电梯门口犹豫,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候电梯里有人说,等下一趟吧您哪--,哗喇,电梯的金属门在你面前忽然合拢,呼噜呼噜,电梯走了,你似乎放下所有的心思,你垂下肩和胳膊,你的左手拎着蓝帆布书包,很沉,所以你的左肩要比右肩低,你站在那儿,电梯走了么,走就走了吧,还不情愿上去呢,这时候你听见一种响动,右边电梯下来了,你拎着很沉的蓝帆布书包,赶紧朝右边移动了几步,刚才上去的几个小青工,其中一个又下来了,他走出电梯,从你面前挤过,消失在没有照明的楼道里,这会儿,电梯停在你面前,没有其他人,你格外从容地跨进去,按动了两个按钮,或者叫『键』,一个关门,另一个透出亮光,使『键』上的数目字特别醒目,你看见了两个比肩而立的『1』,也就是说你看见了那几年最熟悉的数目字之一,你看见了『11』,电梯正常运行,在第十一层自动停住,门也自动地开了,你跨出电梯的时候,会遇见谁呢,你来得不是时候,太早或太晚所以你可能谁都遇不上,你在跨出电梯的一瞬间,往左边瞥了一眼,那儿有很大的窗户,合金窗框,茶褐色玻璃,窗下放着茶几,两张红塑料软垫的钢架折椅,椅子旁边还有盆栽植物,可能是一盆龟背竹,你瞥见两张椅子上,都坐着人,这时那两个坐着的人,忽然相视而笑,同时站起身来,紧走几步,并肩跨进了尚未关门的电梯,那两个人是谁呢,你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他们的名字,面熟的人多啦,大街上,厕所里,哪儿没有面熟的人呢,你拎着蓝帆布书包,沿着楼道往前走,礼拜四,所里的资料室今天开放,你急着去还书和借书,至于那两个人,偶然瞥见的两个无名者,虽然有些面熟,你也会把他们忘记,书架上排满了外文书,书脊烫着金字和银字,在书架与书架之间的狭窄空隙里,你又想了想刚才瞥见的无名者,究竟是谁呢,然后把他们忘于脑后,忘得一干二净,忘记了。

 

    社科院大楼离北京火车站也很近,在大楼的第三层和第十一层,我每隔几天就能见到校友郑良,我们见面后,谈得最多的是文学。现在我在落城,郑良还呆在北京,我在落城的小红山上写小说,郑良从科研处调到『中国社会科学』杂志当文学编辑,几年未通音信了,他还在当编辑么。我回到落城已经八年了,一开始还能隔三差五地收到郑良老弟的来信,譬如88年春天,他寄来一封字迹很密的长信,信中对我的艰难处境表示同情和安慰,又以多半篇幅,回忆我们在社科院大楼的第三层和第十一层的谈话,甚至回忆了我们在研究生院宿舍里联床夜话的情景,我们激动得不能入睡,他说,书桌上的台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就在那一亮一灭之间,我们谈了多少令人激动的话题啊。我从北京刚回落城的那几年,落落寡合,除老片和程婴等人之外,几乎没有朋友,有朋友,有许多朋友是后来的事,而且我还预感到不久之后,自己会重新变得孤单,甚至孑然一身,形影相吊。所以那时我收到郑良的来信,总有说不出的高兴,他在信中提及的每一件北京往事,我都要仔细回味。因为北京往事,是当时离我最近的往事,不象那些更久远的往事,全然失去了温度让人凄凉。我们见面后,谈得最多的是文学,他在信中对我说,那时我们都认为文学很广大,很深远,足够我们在其中寄托一切了,他说,我们预想着各自将完成的巨著,多卷本,有许多精采的章节,精装,中文版和外文版,甚至有巴利语和梵文的译本,我们似乎觉得,我们的伟大著作在年内就能完成,我们赖以安身立命的乐园,如同周围的墙壁和桌子,近在我们的眼前。

 

    那时我们见面,我们谈文学,不如眼下这么深刻而痛苦,因为我们从来也不会象眼下这样,追究文学追究写诗写小说的动机。那时我们觉得,所有动机都是无须追究无须证明的,我们活着,我们还相当年青,我们喜欢女孩子,似乎更喜欢尚处于悬想中的文学,因为有那么多前人的作品,那么多好作品留下来,摆在我们面前闪耀着光辉,使我们完全有理由说,文学是另一种造物工程,它能造就如此恢弘博大的世界,足以容纳各种各样的动机和激情了。文学不一定有用,就象很早的甚至在时间之外的时间里,地球也不一定有什么用,它首先是诞生或被产生,一种用途不明的存在物,在某个瞬间,可能由于蚂蚁爬行细胞分裂那样的细微变化,使它变得重要,不仅重要,还可能空前重要。动机是在现存现象的基础上,通过推论和虚构所产生的谎言。在关于上帝造物的传说中,动机是含糊的,被推论的,而且是想当然的。如同我们在侦察罪案时,即使目睹现场,并且抓获了罪犯,可是那个使犯罪成为事实的动机,我们无法真正地抓获,罪恶发生了,我们试图推论其动机,我们关于动机的一切说法,都只能是力所能及的推论而已。

 

6、叙述是一种疗法

 

    今年春天是个很好的季节,三、四月间我每天工作六小时以上,朋友们都在说照这样的进度,你的神圣马余只须半年工夫即可告竣,我听了这话,心里也就有点高兴。可是古人怎么告诫我们的呢,好景不长,到了五月春意由盛转衰,眼见得落城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情况便有些不妙。从五月七日至九日,『神圣马余』的写作被搁置了整整三天,而且看其趋势,被搁置的状态还将持续下去,望不见边际。这使我极度不安,我用谎言般恶毒的话语,将身边的人和事依次骂过,体内升起了浮躁的火。

 

    自从娶妻生子之后,我的身体变得有些虚弱,不堪一击了,稍有波折,就会旧病复发。在众多旧病中,在我体内最有活力总是跃跃欲试的,要数肺炎和胸膜炎,那是从小留下的两个相连的病根,89年或90年的春天曾经复发过一次,记得是因为一场过于偏向了肉体欲望的爱情纠葛,而眼下这一次假如真的复发,可能是因为七日夜晚一个名叫南存的人在我面前出现并且讲了过于高尚的语言。说来您不信,语言要是过于高尚,弄得不好就让人生病。为了防止旧病的再次复发,我每天吞下四片『乙酰螺旋霉素片』,喝七杯以上的白开水,还尝试了一种较为先进的疗法。这种疗法就是叙述,把你最近的经历说出来,因为那里面包含了致病的原因,而有些原因又是很隐晦的,所以作为疗法的叙述就必须尽可能周全和细致,才能有效。这些话是从前不久的一份报纸上看来的,那上面还说,这种疗法在美国已经正式使用了。不过,它对我的汉族身体是否有效,尚须假以时日,静待其变,它在我的另一具身体也就是我的非医疗性叙述中,却立刻引起了反应,使我淹留在一个次要的路口那儿,不知所往。

 

    七日下午,我和齐氏带着弥子去落城艺术学院,弥子是我和齐氏在六年前生下的女儿,艺术学院坐落于落城西南,城西干道的路边。我们从落城东北角的小红山出发,乘坐一辆红色的小出租车,斜穿落城,在艺术学院大门外下了车,由于路上顺利,此次行程只花去半个小时,十七元零三毛,司机又客气,只收了十七元。我戴着一顶绣有AGFA字样的长檐帽,穿着圆领白汗衫和枯黄色的宽松裤,圆口黑色布鞋,白线袜,已经是初夏了,阳光照射在校园里白色水泥地面上,行人的影子在阳光下缩得很短,我拉着弥子的左手,弥子就用右手拉着她的母亲齐氏,当然拉的是母亲的左手,三个人手拉着手,不怎么说话,顶着阳光朝前走。走到美术系楼下的时候,我想去看看好朋友毛焰,就对齐氏说你们等一下,我看毛焰在不在,齐氏说好的,这时小弥子松开两边拉着的手,在直径不大的一块水泥地上跑来跑去,还做起了舞蹈动作,都是刚学会的,所以做起来特别兴奋的样子。我朝幼小的舞蹈者弥子看了一会儿,就转身爬过大约21层水泥台阶,走进美术系的教学楼。毛焰画室在一楼,系办公室斜对面,虽然有很大的窗户,采光却不算好,白天画画也要开着日光灯。我沿着一楼走廊,走到画室门前,画室的门总是关着的,不管里面有人还是没人。我站在门前,抬头看一看气窗,暗的,里面没有灯光,一般来说,没有灯光就没有毛焰,毛焰不在画室里,他在哪儿呢,他要画多少油画,而且还要赶在某个规定的日期之前,怎么能不在画室里呢。我用拳头在那扇门上捶了几下,又大声而短促地喊了毛焰的名字,走廊里很静,除了几个人影在楼梯口晃过,几乎没有任何反应。没有反应,是因为毛焰不在。我离开那儿,走出教学楼,远远看到台阶下面的空地上,弥子结束了一个跨腿弯腰的舞姿,向我抬起小脸。她的小脸在阳光下,不容易看得清楚,阳光很强烈,她好象是在笑。

 

    我和齐氏带着弥子在校园内的水泥大路上继续往前走,不紧不慢的,也不怎么说话,穿过篮球场,又走了一段距离,向右拐,最东边那个单元,爬上四楼,就到了楚八六楚老师去年秋天刚迁入的小套新居。我们四个人站在楚宅门前,齐氏伸手按了门铃。我这么说,是想略过七日下午的其他细节,只将不能略过的梗概交代出来,然后尽快地让下午进入夜晚,可是我发现,任何略过细节的做法,都将导致叙述的混乱。譬如说,七日下午我和齐氏带着弥子走进艺术学院,我,齐氏和弥子,怎么数都是三个人,而我们站在楚宅门前的时候,却是四个人,这么短暂的行程中有谁加入了我们的行列呢。

 

    穿过篮球场之前,齐氏对我说,我们喊上小江梅一起玩吧。说江梅小,并不是说江梅和弥子一样,是幼儿园大班的孩子,说江梅小,其实是夸大了她和我们之间的年龄差距,我和齐氏生于60年代初期,江梅则比我们小七岁或者八岁,是70年代出生的人,住在面临篮球场的那幢旧楼里,美术史论专业,二年级的研究生。我说天气这么好,她不可能呆在宿舍里念书的,她不是能让自己用功到如此地步的人。齐氏说,还是上楼看看吧。那幢旧楼很旧了,木地板的红漆都已褪尽,没有人愿意把它再漆一遍,木地板不仅裂了缝隙,还翘起了一丝一丝的木纤维。江梅现在住在三楼,和别人合住一个房间,中间用纤维板或别的材料隔开,所以相对独立,独立就好,哪怕再狭窄的地方。我们拖拖拉拉爬到三楼上,对这三楼的地形,我非常熟悉,因为楚八六楚老师原先就住这儿,朝南第二间,几年前我来上琴课,每周不少于两趟。江梅住在朝北第一间,江梅果然不在,门上挂着锁。我对齐氏说,这么好的天气,这么漂亮的人儿,她怎能闭门自守呢。准备下楼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江梅有个同学叫陈泱,曾经帮我用英文填写过一张resume表格,填写得很认真,花去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耽搁了晚饭,她将我的一篇小说的题目,就是许多人觉得过分抒情的『佳人相见一千年』,译作:A thousand years meeting withbeauty--,我觉得很灵巧,我说怎么谢你呢,她笑着说那就送一本你写的书吧,我说这倒也容易。话音落下,已经过去许多天了,七日下午我正好带着一本『银色老虎』,而且就是带给她的,你说巧不巧。陈泱住在朝南第三间,门对楼梯口,这么好的天气,她在不在呢。我敲了敲门,里面有人答应,接着门就打开了,懂英语的陈泱站在门口,抬起头,哦,是鲁羊啊。我在一瞬间有些迷惑不解,哦,鲁羊,可是她怎么不说『哦,是马余』呢。这使我意识到,『神圣马余』的捏造工作,刚刚进行不久,我试图藏身于马余背后的计划,还没有真正实现。问题是,这样深奥而富于幻想的荒唐计划,真的能够实现么。

 

7、四人同唱生日歌

 

    四个人站在楚宅门前,齐氏按响了白色墙壁上白色的门铃开关,楚老师的独生女儿楚沁从里面把门打开,我们离开小红山时给她打过电话,所以她一直在家等着呢,弥子高兴地挤到我们前面去,又高兴地喊了一声,楚沁姐姐--。进门的时候我们都弯腰找拖鞋,那些拖鞋有绒布的,有塑料的,大小不一,颜色也不一样,红的黄的白的蓝的,我们各自挑了相对合适的换上,我换上的那双蓝白相间的塑料拖鞋,有点怪,脚一动就发出咻咻的声音,就象什么活物在鞋底里面喘气。楚沁说,小弥子进来,你不用换鞋了。

 

    楚八六楚老师不在家,两天前他去了北京,在北京,他至少要办三件事,用小山夫人吴湘云的话来说,楚老师这一次的北京之行称得上『一箭三雕』。楚老师究竟能射落几只雕,我们还不能预料,他一时半会儿回不了落城,这是肯定的。所以五月七日下午他的女儿楚沁充当主人接待了我们,这让我们都有了一种逃课的学生才享受得到的轻松。其实楚老师为人很平易朴实,一点也不做大师的架子,可是我既然是他的学生,又很佩服他那种精微到巅峰的琴艺,所以一旦面对,总有些内心的约束。我们进了门,坐在客厅里,客厅不算小,大约十八平米以上吧,角落里有一台松下电视机,电视机上叠放着索尼牌的放相机。电视机旁边放了一个书架,书架上除了书和刊物,有些很杂乱的小玩艺,无非是大茶壶小茶壶,陶制小香炉,只有橡皮那么大的电子钟,仿制的小兵马俑,还有两只葫芦,一只上了鲜红的油漆,另一只是素的。靠大门的左手,放着冰箱,两个房间朝南,厨房和卫生间朝北,分别都有门通向客厅,客厅朝北开了两扇窗户,直对着校园围墙之外的一片山坡,山坡属于落城西边最大的公园,长满了树,从窗口望过去,你会发现树木稍浅的地方露出人影来,再看仔细些,你看出那是一对谈爱情的年青人,正以某种亲密的方式拥抱着,女的坐在男的大腿上,男的背对着我们,我们看得见女的的脸,在阳光下发白,伏向男的后背,偶尔抬起来,隐约浮动着笑容。窗下摆着一张三人沙发,从前是放在奶奶和楚沁住的平房里的,现在奶奶去世了,楚老师迁入新居,楚老师和女儿楚沁一人一个房间,这张沙发就摆到了客厅朝北的窗下,沙发的靠背上放了一只很小巧的电话机,椭圆形,键盘和话筒是一体的,很象外面生意人用的手提机。楚沁在厨房里准备午饭,午饭有些迟,但是我们五个人都还没有吃过,所以怎么说也还算午饭吧。陈泱和弥子玩着,用铅笔给弥子画速写,弥子要摆一个刚学会的舞蹈姿势,把一条小腿翘得老高。我真担心她站立不稳,会不会跌到地板上,活到今天了,她满六岁,我已经三十二岁,我最担心的是谁呢,就是她,就是小弥子啊。我低着声音说,弥子当心,弥子当心,可能是声音太低,我发现客厅里的人,对我的话全无反应。我看看齐氏,这个做了我七年妻子的人,比我大一岁,严格些讲比我大四个月,一个聪明的女子,中学时期曾经显示过出众的才华,写毛笔字,画工笔画,还读了许多的古书,她回想那个时候,特别仰慕魏晋士人的风度,竹林七贤嵇康阮籍,她觉得如今的时代真是满眼俗物满眼的脏污,那些风神俊朗临风而立的人们不可复见,她叹恨自己怎么生错了时代,有时候她站到阳台上,泪落满襟泣不成声。这是一个多好的人,她在青春时代的那种叹恨和悲痛,曾经让我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现在我年过三十早白了少年头,我渐渐懂得,慨叹生不逢时是很荒唐的做法,嵇康阮籍显现于史书和笔记中的形象,只是经过提炼和抽象的东西,他们都在世上活过几十年之久,有关他们的言行举止,我们却只能看到极少的片断,那是几十年当中的几个瞬间,那些丢落在时光之外的东西,那些我们永远无法猜想的几十年,究竟是怎样的呢,『临刑索琴而弹』,『遇歧路而痛哭』之类的风范,确实令人动心,可是在这些瞬间之外呢,几十年光阴吃饭拉屎,他们的生活和我们今天的生活,难道有大的区别么。你总不能仅仅面对那些极精采的瞬间而忽略了作为人的其他内容,你总不能因为崇拜瞬间,就排除瞬间之外那些无穷多的瞬间,那些庸常和猥琐,那些躲藏在放屁打嗝中的温暖的生命。这些道理都非常简单,我和齐氏都渐渐地懂了,可是叹恨和悲痛的心情,一不小心还是浮动起来,弄得人心神不宁,淡漠了对眼前生活的兴趣。我看看齐氏,齐氏披着黑头发,坐在沙发一端,掏出绿盒子的外国香烟,正在向楚沁和陈泱递烟,她总是喜欢向别人推荐她自己爱抽的那种烟,她甚至使几个原先不抽烟的人也开始抽烟了。楚沁笑着接过一根,陈泱坚持不要,她说她从来不抽烟的。齐氏与陈泱这是头一回坐在一起,各自有些不适应的表情,这种表情在齐氏脸上更明显,也许我熟悉她的各种表情,所以能够更为迅速地作出判断吧。

 

    齐氏和楚沁一起下楼买啤酒,弥子也想跟着去,我说弥子别去了,楚沁姐姐和妈妈很快就回来,弥子犹豫了一下,留在原地没动。过了大约十分钟,齐氏和楚沁捧着几盘炒菜和两瓶『九星』啤酒回来了。怎么有『九星』啤酒呢,我们以前只喝过『五星』,什么时候冒出来的『九星』呢。我拿起酒瓶看了看,『九星』和『五星』,原来是同一个厂家生产的,『九星』是小瓶装,象那种瓶装汽水似的。

 

    吃饭之前,我给小山家打了电话,给小山家打电话,总是小山夫人吴湘云来接的,小山在么,在或不在,在书房里写东西,在睡午觉呢,把他抓过来,好,抓过来。喂,谁啊,哦,小鲁,你个鸟人嘛,在哪里。我在楚老师家,弥子今天过生日要出来玩,她六岁了,我让几个小姐姐陪她,正准备吃饭呢,小天翌在家么,叫她也过来玩吧。弥子很想和她一起玩,念叨多少次了。

 

    吃饭之前我还给宝新东篱家打了电话,宝新东篱就住在马路对面的天津新村里面,和艺术学院隔一条城西干道,他们是我在落城里最早认识的画家朋友,如今很快要离开落城,甚至要离开中国,去一个岛国定居。东篱的手续已经办妥,宝新的也快了。这一段时间他们忙得够呛,办手续,各种各样的手续,打点行李,收拾细软,还要抽空画些小画,行期越来越近,他们就越来越忙,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喂,宝新么,我鲁羊啊,我在楚老师家,还没吃饭呢,刚准备吃,下午拍照片的事怎么说。赶紧过来吧,我都等急了。怎么,你另外有事么,那就先准你自己的事去忙吧,我不急。哎别别别--,说好的,你早点过来。

 

    等我打过电话,桌上饭菜都摆好了,有荤有素,有热的有凉的,我和楚沁用小碗倒了啤酒,齐氏和陈泱拿着酒瓶喝,这样,为弥子举行的小小的生日宴会就开始了。下午两点左右。一张纤维板的折叠桌,正方形,四个边,我坐在背门朝里的这一边,齐氏带着弥子坐在我的左手,那张三人沙发上,楚沁坐在我的对面,陈泱坐在我的右手。给弥子什么喝的,芒果汁,给她搛点什么菜,凉拌黄瓜。我们端起小碗和酒瓶,我说我们给小弥子唱个生日歌吧。我们用高低粗细不同的嗓音唱,我们用的都是真嗓子,我们唱着的时候,眼睛都看着小弥子。我看见小弥子手里握着筷子,又兴奋又害羞,忽然用胳膊遮住小脸,把头埋下去,有一个瞬间,她几乎把小头小脸藏到桌子下面去了。几天前弥子就盼着过生日,她把自己要过生日的消息,告诉了幼儿园里的每一个小朋友,她甚至查对了许多小朋友的生日,她对我和齐氏说,真奇怪,小朋友的生日和我的生日不一样。我们说,怎么不一样呢。弥子说,我的生日是五月七日,他们不是,有的是五月四日,有的是五月一日,还有的是五月十日呢,都和我不一样。我们说,你喜欢过生日么。弥子说,喜欢,最喜欢。我们问弥子为什么喜欢过生日,弥子说因为过生日的时候,可以穿新裙子,可以拍照片,可以让你们陪我玩,还可以买一个最大最大的大蛋糕呢。弥子说,我说得对不对。我们说,你说得很对。可是我们今天没有买蛋糕,我们似乎是忘记了,又似乎是怕麻烦,说过要买的,却没有买。我看着把小头小脸藏在桌子下面的小弥子,心里有些难过,我想起小弥子说的许多话。前天礼拜五,齐氏把弥子接到小红山来,弥子一进门就说,我已经把我要过生日的事,传遍了幼儿园里所有的小朋友了,是的,她用了『传遍』这个词。我们继续为弥子的生日喝酒和吃菜,我看着弥子,觉得我必须守在她的身边,至少守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可是我做得到么,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这时候,忽然传遍了我的全身,我举着筷子说,弥子,你想吃什么。

 

8、好孩子要勇敢

 

    天翌来了,天翌是小山和湘云的女儿,天翌今年九岁,天翌上小学三年级,天翌生得白净,眼睛很大,很聪明,天翌已经学会了炒鸡蛋,炒得很不错,天翌来,是跟弥子玩的,所以天翌一进门,弥子连饭也不想吃了,弥子放下筷子,从饭桌旁边挤出来,开始和天翌捉迷藏,有时我回头看看,发现她们玩得很认真,在楚老师的新居里,她们利用了一切可以藏身的地方。

 

    后来小山也来了,那是我们刚吃完饭的时候,原来说好,饭后让楚沁给我们弹一曲『普安咒』的,可是看看时间,显然是来不及了。我们离开小红山之前,接到程婴的电话,他说他今天下午要来坐坐,我说我们要进城,回来不会太早,他说那你什么时候能回小红山呢,我说大约五点钟。程婴现在算个大忙人,管着一份经济方面的热销报纸,很难抽身,说要来小红山坐坐,实在是难得。我说五点钟我在小红山等他,这样就规定了一种期限,我必须在五点之前赶回去。有些手忙脚乱的,但是我情愿,程婴是我多年的老友,近两年极少会面了,他现在比我忙,朋友们都比我忙,除了写小说,学琴,读些很不务实的老书之外,我是个游手好闲的人,甚至不想做饭洗衣拖地板,所以只要有朋友想来坐坐,聊聊,喝杯茶,我总是比较高兴的。那些很忙的朋友找我玩,让我觉得有些安慰,我游手好闲的生活方式,也算给他们提供了一种参照,有时他们会认为我的活法太空虚,这样他们在返回繁忙之中的时候,就更有信心了,有时他们也会认为我这种活法才有意思,他们说,你在做自己愿意做的事,而我们却离自己很远,都够不着自己了。其实呢,各人的活法中,都有不得已的成份在,作为游手好闲的人,或者说作为离自己很近的人,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譬如写小说,有时却可能离自己更远呢。何况在这种令人羡慕的悠闲的背后,我隐藏了多少困苦,譬如说贫穷,愧对老人和孩子,譬如说长期不守单位的规章,不认真地上班签到,就面临着失业的危险,仅凭着卖文章的钱,是很难糊口的,我的文章写得这么艰涩而枯燥,不能改编成每晚播两集的那种连续电视剧,不能给群众带来笑声,又这么少。程婴说要来小红山坐坐,我很高兴,五点钟我一定赶回去。小山说,不到我家去坐一会儿么。小山的眼睛里有一种淡黄色的光,下巴上的胡子大约有两点五毫米长,这是个平均数,有几根略短。我说,今天是来不及了,有朋友要到小红山去,宝新还等着我去拍照片。小山笑着说,你还会拍照片么,恐怕连傻瓜机都用不好吧。我说,不是我拍,是我请他拍,给我拍。小山说,叫他到这儿来,就在学院的篮球场上拍不是很好么。我说那不行,他正忙着给东篱打点行装呢,根本出不来。

 

    我的安排是,带弥子到楚老师家,有楚沁和天翌陪她玩一会儿,她的生日会过得更加开心,然后一起去宝新家,拍照片,拍完照片,把弥子送到齐氏的娘家去,齐氏的娘家不远,就在落城的城西干道西边,靠近三汊河,小红山离城里远,路又不太好走,弥子要在城里上幼儿园,就必须住在外婆家,每个周末接去小红山一趟,礼拜天下午再送过来。把弥子送到外婆家之后,我和齐氏要在五点之前赶回小红山的过渡房,程婴会在五点左右来,说好了。

 

    在去宝新家的路上,弥子跌了一跤。从楚老师家出来,我们一共是七个人,下楼之后走了不远,我和小山站在阳光里,又谈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陈泱先回宿舍去了,今天下午她愿意和楚沁一起,跟我们到小红山玩一玩,小红山是个好地方,楚沁已经跟着楚老师去过几次,陈泱却从来没去过,既然是好地方,又不是太远,就该去玩一玩,看一看,再说今天下午阳光这么好,几乎没有风。陈泱回宿舍干什么呢,可能是洗一洗脸,给嘴唇上些口红,顺便再带足零花钱吧。这就是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在出门之前该做的事,当然也不排除其他可能,譬如在出门之前先方便一下,或者跟要好的某个男孩子打个招呼,我出去玩了,今天你就一个人到食堂吃晚饭罢,等等。站在阳光里谈了几句,我和小山道别,我拉住弥子说,快和天翌姐姐说再见。我看见天翌已经走出去十几步远,好象不太高兴,弥子对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天翌姐姐再见。天翌继续往前走,闷着头,边走边说,再见。弥子看着天翌姐姐的背影,很不愿离开的样子,一边张望着,一边朝前走,忽然被路上的一小堆混凝土碎块绊倒了。今天弥子过生日,今天弥子穿了新裙子,今天弥子特别高兴,可是今天小弥子跌倒在水泥路面上。我赶紧弯腰伸手,把她扶起来。我给弥子掸去裙子上的土,我看见弥子的小腿和掌心都被擦出了红印子,我说还好还好,没有破皮也没有出血。我叫弥子拉住我的手,这样走路就不会跌跤了。我们走到篮球场的时候,齐氏说我们再去看看,江梅回来了没有。我说别看了,她一定还没有回来,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看的女孩子,现在她回来做什么。我们从篮球场上斜穿过去,我们在篮球场的另一边,遇到了陈泱,她刚从宿舍里出来,好象换了件什么衣服,还背了一只黑色的小包,只有巴掌大,印着三个白色的大写字母:TDK。我拉着弥子的手,走在最前面,走到学院大门那儿,我回头看了看,发现后面的三个人边走边说着什么,走得很慢。弥子高兴地说,我们走得最快了。我和弥子出了大门,向左拐,走了有五十米左右,开始爬天桥。这是横跨城西干道的天桥之一,也是落城新建的所谓『二十四桥』之一,用去许多钢铁,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价值,这种天桥只能过人,却不能过自行车,落城人出门上街,十个有九个半是骑自行车的,不能过自行车的天桥,管不了大用,主要是让人看看的罢。天桥的台阶很陡,我拉着弥子的手,丝毫不敢放松。爬着天桥台阶,小弥子忽然抬起脸对我说,爸爸,我的腿已经不疼了,真的不疼了。我说,那你的手呢,手还疼么。弥子说,手还有一点点疼。我说,很快就会好的,下次走路可要当心点儿。弥子说,我不怕,外公说的,好孩子要勇敢。

 

9、我坐在板车车把上

 

    拍照片真能把人折腾得累死累活,拍的人累,被拍的人也累,甚至那些被我们用来作道具的东西,都会觉得不容易。我们走到宝新家的时候,宝新正等得发急。他说,刚想给你们打电话呢,再晚来一步我就出去了。我说,你要是有别的要紧事情,今天就不拍了,反正也不急在一时,等你忙过之后再拍也行啊。宝新说,别别别,没关系,等也已经等了,就现在拍吧。宝新又说,要是你前天来就好了,正好有空,专门给你留着胶卷哪,结果你没来。我说,前天我到哪里去了呢,去干什么了呢。宝新说,你还问我,我怎么知道。

 

    在宝新家坐了一会儿,譬如说抽了半支香烟,就开始拍照片。宝新取出照相机对我说,鲁羊,还是先把你解决了吧。我说好啊,就和他一前一后出了门,在没有灯光的过道里,我看见宝新家的另一个房间敞开着,有两个人在那儿收拾行李,房间中央放着一只很大的旅行箱,和我自己经常使用的那一只非常相似,颜色都一模一样,就是大出许多,准是同一系列的产品吧。我对宝新说,旅行箱挺好看的嘛。宝新说,有什么好看的,一般化,唯一的好处是便宜。我说,还很轻,一根手指头就能把空箱子拎起来。宝新说,箱子轻,托运费就便宜,归根结底还是便宜啊。说着话,我们走到了院子里,是那种公用的院子,其实就是楼房与楼房之间的空地,这种空地在落城也越来越小了,新建的一些住宅楼,几乎是肩并着肩,脸贴着脸靠在一起,你家的阳台和对面楼上的阳台,再添几块砖,说不定就能接到一块儿。天津新村建得早,有些东西早弄早好,天津新村的楼房之间,空地算是大的,而且每幢楼好象不超过五层六层,看上去比较舒服。要是不超过三层,我认为会更舒服。宝新带着我,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找『外景』,总是不合适。宝新是个画家,当然不会认为花呀草的才美,他要找的东西,是与主体相适应的那些东西,也就是说,把我放在那些东西旁边,所产生的关系应该是相适应的,自然的。打个比方说,就象我在院子里东张西望随意地走动,看见一处可以坐下来歇歇的好地方,我打算走过去,我走过去的时候,经过了一座车棚,还经过了水泥台阶,这些被经过的事物与我之间的关系最为适应和自然。这是我的想法,宝新怎么想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所以我只好跟着他,满院子乱转,先是站在车棚的铁柱子旁边,后来又坐到水泥台阶上,宝新都表示不满意。宝新说,太象那么回事了,太象那么回事了。我不知道他说的『那么回事』是怎么回事,可是我心里又好象很明白,他说话的意思,我好象明白得很,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跟在宝新身后,变换了许多地方,在同样的一些地方,又变换了许多角度。我们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一所民工搭建的临时住房,是简易平房,还围了小院子,院墙涂着水泥,涂得很粗糙。宝新说,就是它吧。小院子有一扇大铁门,大铁门特别宽大,相形之下,小院子过于狭窄,里面的平房也太矮小,看上去真有些怪。宝新似乎看中了那扇大铁门,让我站到大铁门的旁边,就这样,别动,照了几张。那扇大铁门在我看来,也还是『太象那么回事』的,因为它竟然那么旧,锈得一塌糊涂。就着大铁门照了几张,宝新又觉得不太满意了,就推开大铁门,把我带进那个小院子。没有人,平房都锁着,小院子里牵了好几根铁丝,晾着些旧衣服,看上去都半干了,阳光照在上面,好象已经没多大必要似的。我们闯入小院子之后的最大发现是什么呢,一辆锈板车,是的,一辆很锈很破的大板车。宝新让我坐到板车的车把上,比划来比划去,从两个相反的角度,分别照了两三张。这样,在我离开人世之后,也许还有人能看到我坐在板车车把上的形象,虽然照片会遭到损伤,譬如发黄,折叠的痕迹,指纹印,表面粘损后留下的白斑,看照片的人总能看得出我的大概模样吧,没准还能看出,照片上的我,三十多岁,心情比较复杂,这从脸上皱纹可以猜想得到,照片摄于初夏,因为我穿着圆领汗衫和枯黄色长裤,头戴一顶长檐帽。照过之后,宝新对我说,这几张出来大概不错,就是你的神态还不够放松,要再放松些,会更好。我揉揉眼睛说,别再用什么外景罢,我每天要在室内坐十几个小时,可能在室内拍,我才能真的放松呢。宝新说,我想也是,最好就在你的打字机前拍,面对最熟悉的事物,人要放松得多,拍出照片也才象自己。我说,那就在你家里拍几张吧,你这几天忙得不可开交,一时也去不了小红山。宝新说,好吧。我们离开有板车的小院子,把那扇大铁门随手掩上,一抬头,看见齐氏带着小弥子朝我们走了过来。宝新端起照相机,朝她们瞄了瞄,忽然说:就这样,别动--。

 

    拍几张吧,拍照片的活动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呢,给小弥子唱生日歌的人,每人都拍了,至少一张,最后还站在宝新家门前,拍了一张合影。我记得拍合影时,宝新右手托相机,左手伸出来,往左边摆一摆,往右边摆一摆,活象一条大鱼的尾巴甩来甩去。宝新说,散开些,散开些,别站这么紧。

 

10、弥子再见

 

    直到四点五十分,我们才离开宝新家。我看看手表,我的手表和往常一样,还是快了五分钟。我说,这下子程婴老弟可要在山坡上站一会儿啦,怎么赶,五点前也到不了。我们走出天津新村,在城西干道路边,就是那座天桥东侧,招了一辆出租车,红色的,满落城跑的出租车,都是红的,红东西更醒目。我们乘坐醒目的红色出租车,沿着城西干道向北--,怎么说呢,显然不是走,可也说不上『疾驰』吧,因为疾驰的不是我们,而是我们乘坐的出租车。或许用『移动』一词更好,说『向北移动』虽然有点怪,却不失其准确和圆滑。可以这么说,我们借助于红色出租车,沿城西干道向北,进行一种动机很明确的快速移动,九分钟后到达一个有交警站岗的十字路口。出租车慢了下来,它要载着我们向左拐弯,进入一条东西方向的叉道。这时候,坐在后排的小弥子开始流眼泪,我扭头对她说,弥子不要哭,你一哭,爸爸就心里难过。阳光倾斜着从西边照进车内,黄黄的,照得车内的人脸都发黄。司机说,在哪儿停。我说,往前开,开到20-1号的院子里。我又说,那个院子挺大的,足够你倒车。

 

    所有的事情都有它难料的一面,只要你留心,就会发现最平常最无关紧要的那些事情,也充满了悬念,由此变得有趣。出租车开到我指定的地点,发现院子的大门上了锁,只留着一扇很窄的侧门。车子还没有停稳,我们就发现小弥子的外公,也就是齐氏的父亲站在大门边,正和一个年龄相仿的老者谈话。我推开车门,听见那个老者说,我来看看你。我下车后,向前喊了一声『爸爸』,齐氏的父亲很快地向我伸出右手,你好你好--,握手。在我的身后,齐氏领着小弥子下车,楚沁和陈泱也从车的另一侧钻出来。小弥子忽然放声大哭,哭得天昏地暗。齐氏的脸一下子绷得很紧,而且有点发白,要是照一照镜子,我的脸色恐怕更白,更难看。我心烦意乱地对齐氏说,你送她上楼罢。这时小弥子边哭边说,妈妈上去坐一会儿,妈妈上去坐一会儿,求求你,妈妈上去坐一会儿--。我觉得这很象一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假如排除了既定的背景,排除这个瞬间的一切前因后果,我们可以说,这就是生离死别。齐氏拉着小弥子绕过院子中间的花坛,走进那幢旧式的三层楼。那幢三层楼虽然旧,却实在是好东西,青瓦楼顶,红砖墙,黄漆的屋檐和大窗户,里面是枣红的老木地板,齐氏的娘家就住在这幢楼的第三层。齐氏小时候,就是在那个三层楼的阳台上临风落泪凭吊古人的,此刻齐氏已经下楼,站在阳台上临风落泪的人,换成了扎小辫的小弥子。齐氏从那幢楼里走了出来,绕过花坛,走到我仰面而立的地方。小弥子站在阳台上,一边抹眼泪,一边往下看,直到我和齐氏向她挥手说『弥子再见』,她也没有吭声。我们就这样把弥子送到了外婆家,我对齐氏说,你就住这儿陪着小弥子吧,看她哭成那样,心里多难过。齐氏摇摇头,没说话,和我一前一后走出了院子。走到大门边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那个三楼的阳台,弥子还站在那儿,弥子的身后,出现了一个人影,我仔细看了看,认出那个人原来是齐氏的三姐,我看不清她的脸,隐约觉得她的脸比从前胖了许多,表情很阴沉,阴沉得让我摸不着头脑。走出院子,上了车,和站在大门边继续谈话的弥子外公道了别,齐氏才对我说,她们骂我,怪我送弥子送得太晚。我说,不算太晚吧,太阳还没落,弥子又要过生日。齐氏说,她们也想给弥子拍照片,带到公园拍,我们来晚了,她们很生气。我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11、在渐暗的室内光线里

 

    车子开到刚才拐弯的那个十字路口,被交警拦了下来,我看看手表,已经是五点一刻了,我的手表快五分,现在是五点十分左右,车子被拦了下来。司机四十多岁,是个干瘦型的人,把车子开过十字路口,在城西干道的东侧停住。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司机拔下钥匙,摇摇头,鬼才晓得,可能是单行道吧。司机从左边钻出车子,独自往回走。我推开右边的车门,也下了车,站在路边点香烟,城西干道路面很宽,路边的风很大,我把两手抱成一个圆球形,艰难地点燃一支『红塔山』。等我把香烟点燃,回头看那个司机,发现他已经走过十字路口,走到了路对过的岗亭旁边。岗亭是圆柱形的,看不出它的质地究竟是铁,还是水泥,可能是水泥,一个交警和两个带红色袖标的人,都在圆柱形的岗亭外面,一个坐在折叠椅上,两个站着。在他们面前,站了许多人,都缩着脖子,围成半个圆圈,有的把腰哈下来说着什么,一边还递着香烟。我看见我们这辆车的司机走过去,也想加入那半个圆圈,可是他晚到一步,所以他站在圆圈的外围。我对坐在车中的齐氏说,这下子麻烦大了,早知如此,还不如把钱付了,另招一辆呢。路边风太猛,我又钻回车子里,继续吸着烟。司机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吸到第三根。司机重新发动汽车,一脸倒霉的样子。我说,怎么了,罚款了么。司机说,罚款倒好了,他们还不肯罚你呢。我有些不解,干吗不肯罚,连钞票也不感兴趣么。司机说,谁说不感兴趣的,他们不仅要罚你的钱,还要罚你的人。我说,罚人怎么罚呢,总不会打屁股吧。司机说,不打屁股,他让你去站岗,戴着红袖标,举着小旗子,象个呆屁似的。我忍不住笑起来,老师傅别埋怨,人家那是提拔你啊。

 

    往前开了一箭之地,我对司机说,从察哈尔路插进去吧。司机说,这位老板,你别害我了,察哈尔路是单行道,插不得。我说,怎么插不得,你就多站几天岗罢了。司机说,你饶了我。我们的车子顺着城西干道一直开,开到大桥南路向右拐,上了建宁路。沿着建宁路向东,在中央门立交桥向北,然后经过了中央北路,和燕路和黄家尾,拐了一个凹形的弯子,进了沈阳路。我看看手表,已经快六点了。车窗外面又脏又乱,要是远地的客人来玩,我会建议他们别到这条路上来,我觉得这样的路,真是丢了落城人的面子,尽管这条路,通向我居住的小红山--。陈泱在后排说,这儿太好了,附近有房子租么。

 

    大约六点多,我们到达了小红山,说小红山,是为了好听,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曹后村。因为曹后村离小红山很近,我就常常借山为名,这是我和马余身上许多小毛病之一。进了曹后村,车子一直往里开,最后在一座山坡下,被两根很粗的水泥柱子拦住了。下车后,我抢先一步,爬上了山坡,我怕程婴等在门外,等得太久:多日不见的老朋友,总不能让他吃个闭门羹吧,那也太不近人情,太不象话了。

 

    说起山坡,一定会产生误会,尤其是没到过我住处的人,说不定就联想到林木成荫或者长满杂草灌木有小兽出没的那种地方。我说『爬上了山坡』,主要是因为我临时寄居的那幢五层建筑,所处地势特别高,就象建在一座小山的顶部。我每天爬上爬下的所谓山坡,是一条相当封闭的水泥路,左边是围墙,右边是围墙,很高很陡峭的围墙,左边的围墙属于落城最大的纸库,拉着铁丝网,还安了两三盏曲颈的路灯,路灯瓦数小,不太亮,看上去惨兮兮的,有点象旧监狱的情景。水泥路的坡度非常陡,大约四十度,爬起来非常吃力,有六十米长,爬完之后,我总要象对门住的老奶奶一样,歇在楼下喘几口气。可是五月七日下午我爬上山坡后没有工夫停下来喘气,我看看楼下那块菜地,有人正在浇水,我也来不及细看,就冲上了顶楼。

 

    即使最日常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也有它难以预料的一面,这话我说过么。这种难以预料,要是放到战争和探案或者其他的紧要事件中,就可能造成惊心动魄的效果。现在我把这个问题从它的显赫位置上拉下来,放在最平常的日子和事件中加以考察,我想看一看它在常态下的反应,它相对于我们,相对于一个晴朗和平的五月七日,又意味着什么呢。我冲上顶楼,发现我的临时住处的门外,没有人,也没有谁来过的痕迹,譬如一张字条,夹在保险门的门缝里,时间人物来此事由,以及离开此地的时间,如果字数更多些,我就会了解到『来访未遇』者的愤怒和无可奈何的沮丧的心情。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这时候,对面人家的门敞开着,女主人在自家的过道里走来走去,我想问一问今天下午是否有人来找过我,却不好开口,因为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不知喊她什么才合适。我掏出钥匙,打开临时住处的保险门,又打开里面的木板门,走进去,喝了一杯凉开水。这时候,有人在门口喊我,我放下手里的杯子,走到门口,原来是对面人家的男主人老张,老张是博士,是我单位里的同事,老张说,有你电话。因为是临时住处,所以我一直没有安电话,半年多了,一直是老张一家为我传的电话,这让我既感激,又不安。我在老张家的卧室里接了电话,电话是东平从落城东南角的机场路打来的,东平是我另外一个朋友,去年或者前年才结识的,东平喜欢写小说,东平从前是个青年诗人,现在是小说家,现在虽然是小说家,却不妨碍他继续做诗人,况且这个世界上,好的小说家同时兼任优秀诗人的先例也并不少见,东平在电话里说,鲁羊鸟人快过来吧。我说,过去干什么,有什么好事么。东平说,南存从F省来了,王献和小丁也在这儿,想让你来一块儿玩。我说,今天我不能去,我有客人。东平说,什么客人,带着来不行么。我说要提起来,你都认识的,上星期在艺术学院你都见过。东平咬着声母说,那是谁呀我真的认识么。我说,楚老师的女儿楚沁,还有美术系的陈泱。东平说,那不是很简单么,你把楚沁交给你老婆,你带着陈泱一块儿来嘛。我说,那不行,那样做太不妥当,太过分。东平说,有什么过分的。我说,我还在等另一位朋友呢,都约好了的,不能让人家扑空啊。我又说,你刚才说谁从F省来了,你们带他一起来小红山吧。东平说,还是你来吧。我说,还是你们来吧。东平把嘴巴从话筒边移开去,和身边的几个人商量了几句,又把嘴巴对着话筒说,好吧,我们马上过来,你在家等着。接完东平的电话,我对老张说了好几声谢谢,就回了自己临时居住的那套房。那套房本来很大,有三室二厅,可是三室都锁着,分别都有了房主人,我的全部空间是客厅+餐厅。我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我知道这是齐氏她们到了。这时候对门老张又在喊我的名字,我答应着走出门去,老张说,有你电话。我在老张家的卧室里接了电话,电话是程婴打来的,他从哪里打来的呢,我不知道,他在我未知的什么地方。程婴说他想晚点过来,大约七点以后吧。我说,那也好,还有另外几个朋友要来,一起玩玩吧。程婴停了一下说,你说的其他朋友,他们是谁呢。我说,是东平,王献,小丁,还有外省来的南存,你认识他们吗。程婴说,认识不认识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要是他们去,我就不去了。我说,那为什么呢,一起玩玩不好吗。程婴断然地说,改日再去你的小红山吧,我和他们那些人一起坐,会很不舒服的。我对程婴的话有些不理解,真想问个究竟,可是这个五月的下午我有些疲劳,我没有做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有写作,没有跳舞,也没有和谁在下午有阳光的房间里幽会,没有与任何人吵架,可是我确实有些疲劳,也许只是一种疲劳的感觉吧。我对电话里的程婴说,那好,那好,我们改日再单独见吧。我接完电话,又对博士老张说了几个谢谢,然后回到了我的客厅,或者说我的书房,我的卧室,我的健身房,我的工作间,总而言之我回到了我临时寄身的窝中。就在大约七步远的距离内,我忽然想起今天上午一件令人恼火的事情,我接到了电话,电话是从远方打来的,一个肤色微暗的瘦削的女人,她在电话里对我笑,而且对我哭,哭了很长的时间。我想,一个女人在电话里哭,对你哭那么长时间,这是什么意思,你又该怎么办呢。

 

    现在我的窝中,光线渐渐暗下来,三个落城女性在渐暗的室内光线里,保持着自己的姿势:齐氏斜躺在床上,背靠着叠放的毛毯,脸向左偏,似乎有意不让我看清她的表情。楚沁坐在哪儿,陈泱坐在哪儿,她们都坐在床的一侧,我的床是单人床,搬来小红山的时候,到楼下的外地木匠那儿定做的,规格很特别,比双人床窄,但比普通单人床要宽一市尺,所以即使齐氏躺在上面,床侧还可以坐,甚至可以坐下两个人。我坐在哪儿呢,琴桌前,这个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是很宽的那种大转椅,去年夏天买的,花了九百元。我坐在琴桌前,不弹琴,百无聊赖。这时候,齐氏从床上爬起来,说要洗个脸,就进了厨房,很长时间都没有出来。我站起身,走到厨房门边,隔着玻璃往里看,看见她用毛巾捂住自己的脸,一动也不动。

 

12、故人如约翩然至

 

    东平他们来得真快,我刚放下电话还不到半小时,就听见楼梯上一片喧哗,有人在喊着我的名字,也不认真地喊,刚喊了一声,就因为别的什么事情,站在楼梯口大笑起来。我把房间里的灯全部打开,房间里一共有三盏灯,一盏日光灯,两盏台灯,加上穿衣镜里映现出的那一盏,就有四盏,可我还是觉得有些暗。我走出房间,站在楼梯口,我甚至顺着楼梯慢慢走下去,下到第四层,在第四层楼梯口,我看见东平第一个冒出来。东平很瘦小,面皮白净,戴着近视眼镜,背着拼羊皮的双肩包,包是黑色的,象是装了许多东西,看上去分量不轻。我冲着东平一合掌,一弓身,没有说话。东平也冲着我合掌弓身,并且笑了起来,我看见他的牙齿,又比前几天更白了。他这几个月戒着烟,每天只嚼一种『好莱坞』牌的口香糖,果然见了很大的成效,不仅身体比我好,就连牙齿也比我白了很多。当然,除了嚼口香糖之外,他还要坚持每天步行几千米,坚持做一种无师自通的静坐功,写每一篇小说都坚持修改二稿。他坚持着那么多的项目,难怪身体好,落城人所谓的『瘦归瘦筋骨肉』,真让我有些羡慕。在东平的身后,大约隔着七八层台阶,走上一个人来,很松很胖的那种体型,脸是圆的,这张脸我不认识,从来没见过,东平指着这张脸的主人说,这是南存。我赶紧伸出手去,人家是远客,当然要热情些啦,我主动伸出右手,握住了南存先生的手,我感到那只手特别松软无力,几乎要从我的手里滑出去。有一种流行的说法,这年头,流行的东西都是从南方传过来的,说和别人握手的时候,要轻,要软,不可用力过大。我讨厌这种说法,尤其讨厌把这种说法用在男人之间:握手的时候,你感到对方很勉强很无奈,被动地等你来握,他的手在你的手里,象强颜欢笑的女人对待顾客那样,虽然不是严辞拒绝,却总是打着随时脱身的算盘。一只无精打采半推半就的手,南存先生的见面礼,果然不同凡响,他干吗要这样呢。接着露面的,是一个穿时髦套装的女子,身材很好,甚至可以这么说,她的优点全都汇集到身材上,变得显而易见。她的脸很小巧,肤色偏黑,略有几点小雀斑。我对她笑了笑,没有伸手,我的右手现在情绪很低,不想触摸任何东西。东平对这个女子未作介绍,我猜想她是跟南存先生一块儿来的,就没有多问什么。再后面是王献,王献是我的老朋友,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是我在落城里唯一的知音,俗话说『偌大一坐落城,知音能有几人』,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王献走上来,我往他后面看,王献说你看什么,我说不是还有小丁么。东平在一旁接过话题说,小丁不来了。我说怎么不来,是不想来么。东平说,不是不想来,而是来不成。我说为什么呢,我是希望小丁一起来的,小丁这个人,很有点意思,浑身都长着一付憨厚相,手上的肉也比别人厚,可是他的那双眼睛,却透出几分滑头,滑头和憨厚掺乎起来,相得益彰,生出了光彩。东平说,他的女朋友打了尻机过来,要小丁立即过去,小丁就过去了。我说,会有什么事呢。王献笑着说,你说能有什么事,玩呗,吃饭呗,还能有什么大买卖。我和东平都笑起来,南存没有笑,他身旁的那个女子也没有笑,却有些想笑的样子。

 

    一起进了我的窝,我的窝本来就小,现在坐了八个人,几乎连插脚的空档都没有了。齐氏已经从厨房里出来,她的脸已经擦得相当干净,而且上了新口红。我说泡茶吧,你们赶巧了,小山上个礼拜来,给我带了一盒新茶,是宜兴『雪芽』,相当好。我看看房间里,有八个人,一半男的,一半女的,包括我在内。人多,紫砂壶用不成了,我抓了一大把『雪芽』,放进一只刚买的法国式水壶,玻璃的,玻璃的质地很优良,看上去晶莹剔透。茶泡好了,杯子又不够,毕竟是临时居住的地方啊,什么都不齐备。我七拼八凑,找出三只紫砂杯,两只玻璃杯,又加上三只青花瓷的咖啡杯,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斟了茶。我喝了一口说,茶还不错吧。在座的人都说,不错不错。我注意到,南存先生说『不错』的时候,神情格外淡漠。我说,南存先生是从南方来的,喝惯了『功夫茶』,这绿茶就嫌淡了吧。南存先生摇摇头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往常到小红山来,东平和王献都很自如,要是加上小丁,气氛就更好,有时候几个人说笑话,会笑得肚子疼。这把年纪的人,见过不少的世面了,谁心里没有三咸五辣的,可是聚到一处,就能笑个半死不活,如果不那么苛责,这就是朋友吧。我对朋友的选择,一向很严,苛刻得一塌糊涂,有时会感到形影相吊的悲哀,可是另一方面,我觉得人人都算得上朋友,谁跟谁比,又能高多少呢。所以我和许多人都算是朋友,甚至是好朋友,譬如单位同事,店里的售货员,小区大门口的修车人和守门人,象王献和东平这样的,都算得上是朋友中的朋友,是知音了。现在这个时代,变化很大,变化最大的,可能是『朋友』一词的含义吧,那种伯牙子期式知心知肺的友情,或者『世说新语』里所记载的,譬如说一个人善吹笛子,吹得好极了,另一个人对他慕名已久,有一天这两个人终于邂逅相逢了,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边的车子上,想听笛子的人派了书童传话,说慕名已久很想听先生一曲,善吹笛子的人也不说话,让车子停稳,横笛吹了一曲,站在船头听笛子的人,听得感动听得泪流满面,可是也没有说一句话,吹过了,听过了,什么也不说,乘船的和驾车的,又各自向前赶路,而他们之间的友情,已经深得不能再深了。还有史书里面写的那种生死之交,是把性命都投入了友情的。我知道,那样的朋友在今天不可复得,我们都没有那样的福分,也没有那样的真性情,尤其是智识界,商界和演艺界还有综合了三界特征的政界的人,哪还有『真挚』二字呢。我们失去真挚,也就失去了福分。这并不是伪造什么格言,是讲实话,我们确实很难有那种福分了。譬如说,从远方来的南存先生坐在我对面,多半时间低着头,不怎么说话,偶尔抬头却不与我对视,很游移的视线左右摆动着,一会儿看墙上贴的东西,一会儿看书架,泛泛的看来看去,总是落实不下来。我看得出,他已经意识到我在观察,他很想把那种游移不定的神态藏起来藏到腹部深处,因为他再一次把头低下去,好象在看自己的大腿,而且看得非常认真。他的头会一直低下去么,如果东平和王献永远不提吃晚饭的事,你说他会么,他为什么要低着头,或者说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要到这偏远的小红山来呢,他与小红山,他与小红山的临时居民,是没有多少关联的,正如半小时之后他在饭桌边所说的那样,光与黑暗是分开的,有人身处黑暗,有人在光中,他为什么要涉足这偏远的黑暗呢。在饭桌边,南存先生还用胳膊拢住王献的右肩,对我们说,他之所以来看我们,完全是因为我们和他一样,都是王献的朋友。我晓得,这是一种最流行的『朋友观』,朋友的朋友是朋友,虽然听起来很悦耳,却和撒谎差不多。

 

    八个人坐了一会儿,窗外的天色变得很黑,有人提起吃晚饭的话题,我说下楼再说吧。王献说,怎么下楼呢,就在你这儿吃。我说,你别开玩笑,我这儿,碗筷都不周齐,怎么吃,吃什么。东平说下楼下楼下楼,八个人前前后后地开始下楼,楼梯口的灯,没一盏是好的,楼梯从上到下都沉没在黑暗中。我在黑暗中说,大家要小心,尤其是女士。

 

    小红山地处偏远,山下一带很难找到象样的饭店。八个人沿着陡峭的水泥台阶往下走,应该说只有七个人,因为齐氏留在最后负责锁门,所以现在还没有走出那幢五层楼。右边围墙上的几盏路灯,只有两盏是亮的,光线弱得令人担心,似乎风再大些就能将它们吹灭。我们一行人往下走着,气氛忽然活跃了,我想,这都是走出了房间的缘故。

 

    我们沿着曹后村唯一的街道向西寻找,在街道的最西端找到一家饭店,是新开的,建筑物朝街的一面,披挂着一种被叫做『满天星』的霓虹灯,灯光亮起来的时候,我们能看见这家饭店的招牌,是行楷的四个大字:港城酒家。这一带离江离海甚至离水渠都很远,怎么取了『港』字呢。我们走进港城酒家,问一问,竟然还有包房空着,都很惊喜。

 

13、你解决了么

 

    七个人在港城酒家的『杜娟厅』里围着一张很大的椭圆形桌子坐下来,刚坐下来,有两个女性悄声商量着要去盥洗间,我看了看,她们是姬小梅和陈泱,姬小梅就是那个身材很好穿时髦套装的女子,我一直误认为她是跟南存先生从外省来的,为什么呢,因为她无论走路还是坐着,都和南存先生贴得最近,这种依据很显然是靠不住的,可是在此之前我既不认识南存也不认识姬小梅,我唯一可以依据的依据就是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关系。在通往港城酒家的路上,气氛忽然活跃了,不太熟悉的人也开始互相交谈起来,这使我渐渐了解到事情较为真实的一面:姬小梅是我们落城人,做电脑生意,她和南存先生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她之所以坐在南存身边,完全是东平的引荐,她和东平应该说早就认识了,是老朋友。我还了解到她叫姬小梅,这是她递给我的名片上印的名字,名片上还印着『业务主办』的字样,姬小梅是一家电脑公司里某一部门的业务主办,虽然那个部门很可能只有杂货铺大小,那也不简单了。这时候,我看见姬主办和陈泱一齐站起来,朝『杜娟厅』门外走去。我对东平说,你看这牌子,不是『杜鹃』而是『杜娟』,什么意思呢。东平说,不会是写错了吧。我说,天天看在眼里,要是写错的,早就改正了。东平说,可能这家店的老板娘叫杜娟吧。我说,有可能。我看见姬主办和陈泱走出『杜娟厅』的时候没有把门带严,有几只绿头苍蝇从门缝里飞进来,绕着椭圆形桌子飞了几圈,然后停在『春兰』牌的壁挂空调器上,空调器没有打开,『杜娟厅』里有些闷热,我看见王献和南存已经把羊毛背心脱下来,挂在又高又窄的黑椅背上,南存的那一件挂得不好,正在往下滑。我说,黄梅天就快到了,苍蝇特别多。东平说,叫老板来把空调打开吧。给我们上茶的小姐走出去,叫来了她的老板,老板手里握着一个遥控器,笑着问我们,要打多少度呢。我说,你看着办,不冷不热就行。东平皱着眉头说,打到20度吧。老板按了一下遥控器,墙上的空调器咝咝地响起风声,一根红色布条随着空调器里冒出的冷风轻轻飘动,那几只苍蝇又飞起来。

 

    姬小梅和陈泱推门进来,在两个隔得很远的座位上分别坐落,陈泱挨着楚沁一起坐,姬小梅坐在我左边,东平的右边,东平左手靠着南存,南存左手靠着谁呢,他靠着王献,隔一张空椅子,然后是陈泱,陈泱靠着楚沁,楚沁的左手有二张空椅子,那二张空椅子就放在楚沁和我之间:这时候我忽然想起在后面锁门的齐氏还没有到,怎么这么慢呢。

 

    我走出『杜娟厅』站在大门口的台阶上等了一会儿,看见齐氏在街道那一头出现了。曹后村的这条街道不太长,大约两百米左右,灯光也不太亮,却非常杂乱。现在是五月七日黄昏,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汽车好象特别多,还有七八辆机动三轮,就是残疾人用的那种车子,北方有些地方戏称之为『瘸的』,因为它们流窜街头是为了揽客做生意,就象『的士』一样。我看见车辆和行人在杂乱昏暗的街灯照耀下,扬起很大灰尘,灰尘扬起来,罩在整条街道上,所有静止和移动的事物都象影子似的。我看见齐氏在街道的那一头出现了,慢慢地走过来,穿过那些影子,一边走一边往街道两侧看,一付寻找什么的样子。我举起右手,朝她喊了一声,她一点也没有听见,还是慢慢地走着,边走边看。等她走到我的面前,我才渐渐引起了她的注意。我看见她依旧穿着碎花布的半袖汗衫,只是裙子换了,下午是淡色水洗布裙,现在是--,我招一招手对她说,快点儿,就等你啦。

 

    椭圆形的桌子上,很快就摆满了各式菜肴,菜肴的式样虽然不少,分量也足,味道却很是单调。王献说,挺不错的,真有些乡村风格,菜都这么朴素单纯。大家举着筷子笑笑,认为这话说得好,说得在行。桌子上有两种酒,王朝干白葡萄酒,本地产的瓶装啤酒,有没有其他饮料呢,没有。我们很散漫地相互碰杯,我只和坐在身边的姬小梅碰了杯,又端着酒杯朝其他人示意,最后也向齐氏举了举手中的杯子。那天晚上,我就这样喝下第一口酒,后来的情况怎样呢,让我想一想。我在继续讲述之前,需要想一想,这是我的个人习惯,与艺术规律与小说技巧与后来发生的那场出乎意料的谈话,都没有必然联系。假设你曾经参加了那顿晚饭,你曾经在座,你也会想一想的,想一想有什么坏处呢。我喝下第一口酒,忽然想说话,想说话有时会成为一种单纯的冲动,我对南存先生说,你真的解决了问题么。大家都笑起来,大概是笑我提出问题的方式,或者提出的问题本身,有些唐突,有些不着边际。我看着南存先生的脸,用一种坚持不放的语气说,你真的解决了问题么。大家又笑起来,南存先生也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对我说,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呢。我毫不动摇地说,就是那些问题,就是那些你声称自己已经解决了的那些问题你是真的解决了么。我看了看椭圆桌边其他的人,发现他们的表情开始变化。东平皱着眉头,把视线从右半边脸颊的下方滑过,投向我的胸口,我知道这是他有所疑问或者有所不满时惯用的视觉方式,他右边的姬小梅侧过身来,很认真地看我的嘴巴,南存左边的王献这时候不看任何人,看着桌上的一盘豆腐,楚沁和陈泱隔着桌面朝我看看,又朝离她们较近的南存先生看看,可以说从此以后,她们一直是看过来看过去,陈泱看过来看过去,偶尔插进一言半句,楚沁也是看过来看过去,却一直没有开口。我继续说,我想知道真相,我想知道你是否真的解决了那些要命的问题,真的解决了么。这时候,我看见南存先生的脸开始上扬,视线向上扬,一直扬到『杜娟厅』的天花板上,我觉得他的视线有如无形的喷泉,原本可以喷得越来越高,却被天花板挡了回来。我说,你解决了么。

 

14、内心充满了疑问

 

    起初我想进行一种折叠,把蓉塘小镇、北京、落城这三个性质不同的地点放到一起,这是三张质地和大小完全不同的纸片,我想把它们折叠成一种形状,作为自制玩具保存起来。可是这种折叠从一开始就显得茫无头绪,因为我没有可供参照的示意图,我铺开三张纸片后,只好由着指头的本能运动,开始我的折叠工作,我不知道怎样做,才能使它们更好看。后来我发现落城这张纸片比其他两张要大得多,把蓉塘小镇和北京都覆盖下去了,我知道这一定是比例定错了,我是说纸片与它们所代表的现实之间的比例,给定错了,而且错得很厉害。我想错就错了吧,就玩落城这张纸片,也是够有趣的,何乐而不为呢。我把落城这张纸片的比例尺进一步调整,我的理想是:一比一。这当然又是空想,谁能实现这样离奇的空想呢,所以我截去五月七日以外的所有部分,又截去那一天的上午,甚至中午。我以为情况会有所好转,然而事与愿违,即使我面对的仅仅是一个下午和一个晚上,这么短暂而易忘的片断,也难以将它全部展开,我手边的这些纸片,它们是我在有生之年所能见到的最神奇的事物,我拿它们真是毫无办法。

 

    现在我坐在小红山南面小山丘上一幢五层建筑的顶层,山下传来火车和汽车的响动,山背后的那排平房里,偶尔走出一两个人,穿着睡裤,直奔公用厕所。现在是五月二十一日下午,天气阴沉,但还没有下雨,前几天落城下过了雷暴大雨,我到山下的小饭店里吃『扬州炒饭』,听见店里的一个胖大嫂正在谈论城区里道路被淹的情景,她说她看见火车站西边的立交桥下积了很大的水,有一辆汽车好象不服气,硬往水里开,那是多深的水啊,汽车开下去,眼看着水就淹到了车窗口,车子当时就歇火,朝前开也没法开,朝后退也没法退,车窗外的水呢,还在涨,车里的两个人,一男一女,穿得可时髦啦,没办法,只好把车窗摇下来,拎着皮包从车窗口钻出来。我说,那水不是淹到车里去了么。胖大嫂兴奋地说,当然啦,车子和人都被淹得一塌糊涂,还有个女人更好玩,她想从桥边的栏杆上走过去,走到一半,忽然害怕了,站在栏杆上左一摇,右一摇,摇摇晃晃的象走钢丝耍杂技哪,围了好多人看,谁也帮不了她的忙。我说,那后来呢,她掉下去了么。胖大嫂摇摇头说,我看到一半就走开了,不知道,可是看她那架势,不掉下去也得跳下去了。我吃了『扬州炒饭』又回到顶楼,打开电脑,看见的正好是『毫无办法』。我转身打开电视机,黑白的,很旧,天线都断了,总算还有几个频道能显出画面,我看见电视里有人在采访一位体育明星,女的,就在几天前,她获得了乒乓球比赛的世界冠军,我打开电视的时候,采访已经是尾声,女冠军笑着对我说,要松驰,松则通,通则灵,就有灵感。我回头看看电脑的显示屏,按键消除了最后几行字,我对自己说,不是『毫无办法』,是你太把『办法』当一回事,太紧张。

 

    关于五月七日的叙述是从下午我和齐氏带着小弥子乘车离开小红山开始的,那天阳光好极了,我们走了几个地方,把小弥子送到她的外婆家,然后带着楚沁和陈泱回了小红山。这一切发生得相当自然,叙述也很自然,没有什么难度和曲折,也许本该那么结束的,一个晴朗和平的下午,也许要在天黑之前结束一切。既然你不可能展开一切,你就该及时地放弃这种『展开一切』的努力,趁着夜晚来临,躺下来休息。可是那一天夜晚来临的时候,你的床上坐满了人,男男女女,你怎么躺得下来呢。

 

    在港城酒家的『杜娟厅』里,有一张很大的椭圆形桌子,现在八个人齐全地围坐在桌边,空调打开了,室内的温度渐渐向20度左右变化,菜也很快地上齐了,我和王献对上来的几样菜发表了看法,由于说法比较俏皮,所以在座的其他几个人都举着筷子笑了,笑过之后,大家又默不着声地吃菜,就好象今天晚饭后,身边的人当中,必有一人会死去。这种古怪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呢,难道真的会有人在今晚死去,这顿晚饭不过是为他饯别么。又喝了几口酒,我对自己说,这样的猜疑是荒唐的,今天是五月七日,是五月以来最晴朗的一天,这还是一个轻松愉快的礼拜日,我不是什么信徒,所以没有进教堂做礼拜,我既没有进教堂,也没有进清真寺,就连有名的古刹,落城东郊的憩云寺我也没去,我带着弥子去了艺术学院,我和三个善良的落城女性一起,为弥子唱了生日歌,还让好朋友宝新给我和弥子拍了照片,然后把弥子送到了外婆家,虽然在外婆家的楼下,小弥子扯住齐氏的衣襟痛哭,哭得天昏地暗,就象遇到了生离死别的一刻,可是那也并非真的生离死别,弥子在外婆家会过得很好,每天早上喝一杯牛奶,每天晚上吃一个苹果,等到下个礼拜日来临的时候,她又会到小红山来,即使我不在,即使我出去玩,齐氏总会在的,总的来说她还是个好母亲。我暗自安慰着自己,我想冲淡眼前不祥的气氛,我认为,更热烈的交谈是一条好途径,能把我们引出黑暗,走近较亮的地方。我对坐在对面的南存先生说,你真的解决了么。我说,就是那些问题,譬如说我们活着为什么,我们为什么活着,并且聚集在这个地方,吃晚饭,并且交谈着,还谈到为什么活着的问题,这是为什么呢。南存先生说,这些问题对我来说,已经不是问题,因为它们早就解决了。我说,我就是想知道,你是怎样解决的。南存忽然大笑起来,我说你笑什么。南存说,因为我相信,所以我解决了。我说,你相信什么,什么东西如此管用,使那些问题一瞬间得以解决呢。南存说,我相信上帝的存在,或者说我相信『那一位』,他为我指明了一切。我说,这是怎么回事呢,你相信了,你在一瞬间就获得了『那一位』的许可么。他说,那当然,我跪下来向『那一位』祈祷,我说请接受我吧,他就接受了,他的光辉就照临我的头顶,使我的一切疑问都得以--最彻底的解决。我说,照你的说法,你的『那一位』是外在的,并且他的位格要高出我们之上,他凭借最迅速的传递方式,把真理传给了你,把答案复写到你的灵魂和你的舌苔上,是这样么。他扬起脸和目光,同时还扬起了双手,他摇动那颗特别圆的脑袋说,那是当然,这就是信仰,信仰告诉我,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他让我警惕罪恶,脱离苦难,走向永恒的光照。我说,你的凭据是什么呢。他又笑着说,凭据是有的,可是你不能从我这儿拿到,你必须向自己要这个凭据,你必须信仰。我说,我现在还没有解决我的那些疑问,我在解决那些疑问之前,还不能声称任何一种信仰,我现在面临疑问,正是那些疑问,使我生活得象一个人,象所有的人一样,当然你已经不在其中,因为你受到了『那一位』的许可,你免费掌握了生活的真理。我说完这句话,看到南存先生有些生气的样子。他说,真奇怪,一个处于疑问之中的人,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我说,因为我没有任何特权,就象没有任何官位的人,说话就随便了。他说,你是要摆脱约束,这是多危险的行为。我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我至今还不能信任一切外来的光照,我不想在说每一句话的空隙里,回头瞥一眼『那一位』的脸色,尽管他可能就跟在我背后,用他神圣的圆珠笔记下我的过错。我看见南存先生放下双手,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真是复杂极了的,让我不禁有些动心。我说,我也喜欢真理,也喜欢头顶有光照,可是我的内心充满了疑问,我很难相信太正确太光洁的判断,它和谎言离得太近了。他抬起头,用一只筷子敲着面前的啤酒瓶,并且不断地叹着气。我看见他的额上,已经挂满了汗水,我对自己说,他太胖了,甚至比我还要胖啊。南存先生在晚饭的整个过程中始终坚持了他的信仰,他借用筷子和啤酒瓶作比喻,在谈话进行到最热烈的时候,他还在关于真理和罪恶的比喻中,借用了奔驰的火车,散乱的羊群,以及父亲与儿子之间的血缘关系,他说话的语气不仅象个牧师,而且象个抒情诗人,那么多横七竖八的比喻,使我大为震惊。我们的晚饭结束时,他已经说到了动机问题。我记不清他的原话了,我只记得他的主要看法是,没有动机的行为是可怕的,也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一切意义都相对于动机,没有动机的行为是毫无意义的,无意义的东西离罪恶只有一步之遥,不,甚至就是罪恶。这使我想起了我们的出生,我们的成长,想起我刚刚度过的时光,晴朗和平的五月七日下午,下午直到夜晚,我甚至还想起『那一位』,想起他创造世界之前的那一瞬间。我越想越觉得可怕,左边的胸口开始疼痛,我知道,那是急性肺炎发作的先兆,因为那种疼痛象针刺,和我多年前所感觉到的,简直是一模一样。我对自己说,那么这种疼痛的动机是什么呢,如果没有动机,它算不算一种罪恶呢。可是我没有把心里所想的全都说出来,我很不喜欢那种人,他们装作通体透明的样子,为你解释一切,而实际上呢,他们只不过反复地告诉你,一种区别,你和他们的区别,他们蒙了『那一位』的许可,已经光照全身了,而你呢,你还处在黑暗中--。

 

15、阑珊

 

    晚饭吃到最后,大家都有些意兴阑珊,我说怎么这样闷,要不要叫老板来,把空调再开大些。东平说,你干吗,想把我们冻死么。王献说,都十点了,我们撤退吧。南存没有再开口,好象一个传播真理和道德的人,他已经累坏了。这么多顽固不化的蠢材,也够难为『那一位』和他的使者了,幸亏他们和一般人有所区别,他们不会陷于绝望。共进晚饭的八个人,走出『杜娟厅』,又走出港城酒家,慢慢下了台阶。临出门前,我在服务台问了一下,这顿晚饭多少钱,老板娘模样的一个女人说,别问了,有人来付过啦。我们顺原路往曹后村大院里走,爬过很长也很陡的那段水泥台阶,我们站在坡顶的楼下空地那儿,临风站了片刻,我们说,这儿多舒服啊。我说,都上楼喝杯茶吧。王献说,太累了,不上去了。南存和姬小梅有包放在楼上,我陪他们上楼去取了下来。我们又顺着刚才的路走出大院,来到街上,站在路边等出租车。等了几分钟,有一辆公交车从东边开过来,王献说,先上车,坐进城去再说。公交车停下来,他们很忙乱地挤上去,因为忙乱,对我说『再见』也顾不上了,只有陈泱和楚沁两个人在上车之前对我说了『再见』两个字。他们就这样忙乱地上了车,那是一辆很大的车,车里不少人呢,我目送那车在灰尘和灯光中由慢到快地远去了。

 

    我一个人转身往回走,鼻孔里嗅满了汽油和灰尘的味道,垃圾的味道,后来走进大院深处,我还闻到了一些树木散发的清香,大概是槐树吧,槐树开花开得迟,到现在还没有落尽,我爬过水泥台阶,来到那片楼下空地,从小红山的林子里,吹来很大的风,我忽然觉得凉,左边胸口又疼起来,象针刺一样,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对待这种疼痛,直到它暂时平息下去,这时我抬头朝天上看了一眼,在五层建筑的轮廓线之外,天空很广大,星星多得不可胜数,我好象还看见了月亮,但是印象很浅,只记得一点影子,已经移到了西边林子的上方,也可能我记错了,因为那时候,我左边的胸口又在疼了,我不能不把头低下,甚至腰都弯曲了,弯曲到一种难看的程度,我在那一刻听见有人啼哭,是两个人,两种不同的啼哭,一种离我的耳朵很近,另一种却在天边,就象是通过电话传来的,在夜风里抖动,我觉得所有的感受,既清醒又迷离。

 

 

                                               一九九五年五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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