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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蹲在鸡舍里的父亲

李浩

 

在一个很早很早的早晨,我的父亲突然丢失了。当然,这样的说法并不是很确切,因为我的父亲仍然在我们家里,他每天都会老老实实地出现地鸡舍旁,或者是房间里的某个角落;我说的是,在那个早晨之后,我父亲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他变成了一个傻子。

他,丧失了几乎所有的记忆。

 

关于那个很早很早的早晨,我们全家所知道的并不比邻居知道的更多。据我母亲回忆,那天早晨我父亲出去的时候天还很黑,好象还有些雾,他就那样极其模糊地坐了起来,穿好了衣服,然后极其模糊地走了出去。我母亲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去,在他走出去后她又睡着了--平日里,我父亲总是起得很早,他要到鸡场里照看他饲养的四百多只鸡--那是一个极平常的早晨,丝毫没有任何灾难的征兆,我和弟弟在那个早晨起来得也比较晚,如果不是邻居的喊声--事后我母亲总是对那个早晨的发生感到懊悔不已,她没能阻止意外的出现。

是我家的邻居最先发现了我的父亲。他躺在一间鸡舍旁,眼睛大大地睁着,里面没有任何的包含--邻居走上了前去。他推了推我的父亲,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我父亲就是拒不回答。他的两只眼睛大大地睁着,却好象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见。邻居开始有些紧张。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抱起了我父亲的头:一些曲折的鲜血,黑褐色的血,从我父亲的头发里慢慢地爬了下来。

在医院里,在那极其漫长而忐忑的等待中,我们全家,邻居,以及护士和医生,我们对这个事件的发生有了一个大家都认同的解释:我父亲早晨起来后赶到了鸡场。在对鸡舍的检查中他发现有一间鸡舍的顶部被雨水冲坏了,于是他爬了上去。那时天还很黑,而且有着淡淡的雾,我父亲的视力不算太好,于是他一不小心踩空了,从鸡舍的顶上掉了下去。他摔中了自己的脑袋。

 

我的父亲就这样消失了。医生说,在他的脑部有一块一直无法除净的淤血,是这块淤血阻止了他的记忆--他睁着眼,张着嘴,喉咙里不时地发出一阵阵混乱而模糊的呼呼声,就象他的喉咙里有一条河,有一直不停的涛声。他总是傻呆呆地在一个地方站着,坐着,就象一个静物……那天早晨的一跤使他离开了时间,记忆,以及我们。我们还在生活,在时间和空间里走动,劳动,可我父亲却停了下来。他就旬一块停摆了的旧钟表。

从那一刻起,我们一家人都在为唤醒他的记忆而做着种种的努力。可什么能够真正地唤醒他呢?我们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用力地敲响铜锣,把相册里的照片以及他放在相镜子里面的旧照片指给他看,给他讲我们认为他可能印象深刻的事件,我母亲还听从一个算命先生的话用针狠狠地扎我父亲的手指……我父亲依然是那副傻傻的模样。他变得爱笑。以前他可不是这样。我母亲用针扎入了他手指,可他却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他的嘴角动了动。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呼呼的波涛声,他难看地,笑了。

我们把父亲领到了鸡场。我母亲对他讲起了他是如何艰难地拉扯着这一家人的,是如何艰难地盖起了鸡舍,建起了鸡场,讲他每日起早贪黑,讲他如何精心……我和弟弟为母亲的讲述做着补充。父亲听见了。他肯定什么都听见了,始终他都是那副专心致志的表情,可他却好象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他专心致志地注视着一面墙壁,不时地露出一点点的笑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们看到的只是一面墙。上面有些已经干透的鸡粪。其实这也难怪他,我们的叙述连我们自己都无法打动,我和母亲,我弟弟,我们几乎是同时惊讶地发现,我们对我父亲的了解竟然是如此的少。我们还以为都熟悉他呢,可等我们真正要讲和他相关的事情的时候,我们竟然想不起什么来了。

后来我们还和父亲到河里游了两次泳。我们选择的是我父亲在我们小时候党去的那条河,以前,我父亲可是游泳的能手。那两次游泳,分别是我和我弟弟把他推下水的,他似乎对水有种莫名的恐惧,在他落水之后他就大喊大叫起来,在水中拼命地奔跑--好在河水并不深。若不然,我和弟弟很可能会落个谋杀生身父亲的罪名。

我们已经无计可施。根据一则广告的指引我到城里给父亲请来了一位心理医生,整整两天的时间,他所做的种种努力也一一遭到了失败。最后他把我母亲叫到了一侧。他对我母亲说,现在只有你能够救他了。

他对我母亲说,性可以让一个人亢奋,可以加速人的血液循环,在对像我父亲这样的病人中,用性这种方法治愈的病例很多。在性的亢奋中也许能把他脑袋里的淤血冲开。你要尽可能地让他达到高潮。在平时你们做爱时他喜欢说什么听什么你尽可能地重复几次……我母亲涨红了脸。她冲着心理医生摆了摆手:你别说了。这不管事。我母亲的眼神朝我和弟弟的脸上瞟过来。

我低下了头,收起了支着的耳朵。我相信我弟弟也什么都听见了,从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来看。

--那我可就没办法了。心理医生摇了摇头。看来,我母亲比我和弟弟更早地进入了失望。甚至是,绝望。

 

因为缺乏我父亲的照料鸡场里变得混乱不堪。先是缺少了饲料,因为饥饿那四百多只鸡骚动了起来,它们变得狂暴,相互之间的战争接连不断……它们几乎是在哗变。饲料的问题解决后,鸡舍里已经是恶臭难闻,无论是黑色的鸡白色的鸡或者是芦花鸡,现在它们统统变成了灰鸡,粘粘的鸡粪把它们的羽毛都粘在了一块,已经无法辩认原来的颜色。即使新下的鸡蛋上也充满了鸡屎的臭味,除非我们在它未落地之前把它抓在手里……等我们把鸡舍打扫干净些了,终于露出了一点鸡舍旧日的模样,鸡瘟却又在流行了。

那一段日子我们被那些鸡折磨得头昏脑涨,焦头烂额。我们不得不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黑暗、寒冷和连绵不断的嗑睡中朝鸡舍的方向走去;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拖着烦燥、疲惫的身体赶回家里。在鸡瘟刚流行的时候我母亲请来了一个技术员,可他只干了一周的时间就被辞退了,他没能阻止住瘟疫的流行。往往是,他往一只鸡的脖子里灌下些白色的、蓝色的、红色的药水,在鸡的屁股上打上一针,等他手松开,那只鸡摇摇晃晃地走出两至三步,然后倒在了地上,永远都不再起来。离开我们家的那天他哭了,他坚决地推辞掉了我母亲递到他手上的工钱。他哭着对我们说,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历害的鸡瘟,他从来没有象这样无能为力。他拉住我的手:没救了,把鸡都埋了吧,你们再干点别的吧。

我有时会感到一种彻底的绝望。这种绝望的心态也笼罩了我们全家的每一个人。那些日子我感觉天空的颜色总是那么灰蒙蒙的,它压抑着我的心情。我和弟弟毫无理由地吵了一架,然后又毫无理由地结束了,我似乎就是为了吵上一架。在几天我们赌气谁也不再去鸡场,可鸡瘟却突然地止住了。鸡舍里空荡荡地剩下了六母鸡和一只公鸡。那可真是一个伤心处。如果不是母亲的阻拦,我弟弟真想把鸡舍全部折烂推倒砸碎,把鸡一只只地砍死。其实我也想这么做。只是我弟弟先说出来了罢了。

那可真是一个伤心处。

 

就在我们与那些死去的活着的鸡们纠缠不休的日子里,我们几乎忽略了我父亲的存在,我们不得不投入大量的精力在那群鸡的身上,因为它们直接关系到我们一家人的经济来源,我们的收入全在那些鸡的身上,由此可见那场鸡瘟带给我们多大的损失。我们刚刚有些起色的家境又陷入了贫穷中去。有时我早上起来,或者是目睹着鸡们一只只摇晃着死去,我就会偶然想起我的父亲,但那只是一闪念的瞬间。在我的脑袋里装满了活着的和死去的鸡,我母亲说她也是这样,每次做饭她都闻到锅里有股鸡屎的味儿,虽然她明明知道,锅里面没有鸡也没有鸡蛋,有的只是稀饭和馒头。

被我们忽略的父亲是根本无害的,多余的。有时他会在房间里或鸡舍里的某个角落里出现,而更多的时候,他选择离开我们的视线。他好象躲闪着我们。他好象,对我们一家人的焦燥、失望毫不知情,他和我们,以及现在的世界毫无关系。

他有着自己的,完全是自己的、空白的生活。

因为我父亲的丢失,我们的家道开始进入了衰败,我们家的那几间鸡舍便可以作为例证:有两间鸡舍已经开始了崩塌,夏天的雨水冲走了鸡舍顶上的泥,露出了腐烂着的高粱杆,而几乎所有的鸡舍的墙壁,都纷乱地粘着一些灰褐色的、黑红色的鸡屎。那六只母鸡和一只公鸡分别被关在四间鸡舍里,一幅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它们的存在使鸡场更显得空旷,死寂。那几只鸡肯定对刚刚过去的瘟疫还心存余悸,它们一个个,无精打采地,慵懒地,不肯发出哪怕是一声鸡鸣。

即使你不知道我们家的境遇,不知道我们正遭受着的一切,单凭这几间空荡荡的鸡舍也会让你感觉出某种悲凉的,如果你是一个善感的人,甚至你还会悄然落泪。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每次经过鸡场我的眼睛就忍不住发酸,就是这几间鸡舍,让我的心经历了苍桑。

剩下的几只鸡我们也懒得再去管它们了。还是让它们自生自灭吧。

 

丢失了的父亲已经距离我们越来越远。他在房间里的某个角落里,我们只当他是某一个物件:他傻傻地站着,坐着,喉咙里模糊不清的波涛,他还偷偷地笑。我们,现在的我们哪里还有心情笑呢?有时候一连几天都找不到他,他真的象丢失那样地丢失了,不过后来,我弟弟在鸡场的鸡舍里找回了他来。我弟弟说,他找到我父亲时,我父亲正蹲在一间空鸡舍里,缩着脖子,象一只鸡那样地,蹲着。

如此的数次之后,我弟弟非常阴郁非常郑重地问我,哥,你发现了没有,咱父亲越来越奇怪了,他越来越象一只鸡了。

尽管我也有这样的想法,可当这个想法从我弟弟的口里说出来时,我还是禁不住一阵颤粟。是的,我父亲是越来越象鸡了,他喜欢在鸡舍里蹲着,喜欢用脚把土和鸡屎刨开,喜欢找一些小石子一类的东西放进嘴里,喜欢……总之,他越来越象。他唯一缺少的只是他身上没有羽毛。这样的发现如何能不让我们颤栗?

此后的两周内我俩秘密地观察着父亲的一举一动,后来我母亲也加入到了观察者的行列。好在我父亲对此毫无察觉。他每日从大约五点多钟就开始他作为一只鸡的生涯,吃饭的时候结束,傍晚的时候,他又回到一个傻子的行为中去。经过两周的仔细观察,我们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父亲不会真正变成一只鸡,他缺少鸡身上的羽毛。即使他真的变成了一只鸡,对于我们也没有更大的危害。我还发现,在那个很早很早的早晨之后我父亲停止了衰老的速度,之前他因为过于劳累使他看上去远远大于他的实际年龄,可现在他没有继续变老, 而且变得爱笑了。在他没有摔伤大脑之前,他可是一个严厉的人,我几乎就没看见他笑过。

如果他觉得这样好些,就由他去吧。我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她用劲地揉着自己的眼睛,她把自己的眼睛都揉红了。

我父亲,他蹲在鸡舍里笑了起来。

 

一年的时间就是这么缓慢,漫长而短暂地度过的。那七只自生自灭的鸡居然瘦骨嶙峋地活了下来,初秋我弟弟买来了六十只鸡,他准备继续我父亲的鸡场,我们的伤心地终于又有了一些生气。我父亲还是老样子,我们对他的康复已不再抱有任何的幻想,我们的生活和他的生活慢慢地相融了,时间真是一种奇妙的药剂。在开始的时候我弟弟把那六十只鸡关在另外的几间鸡舍里,和我父亲常去的那间隔开,某一天另一间鸡舍的鸡们跑了出来跑到我父亲身边,我弟弟赶了过去,他发现我父亲对那些鸡的出现并不反感,相反,他似乎更乐于和鸡们呆一块儿,他的脖子和眼神也有些活动了,于是,我弟弟就把鸡舍间的门全部拆开,现在,所有的鸡都可以自由出入到我父亲的身边。

一年的时间在艰难中度过了,进入了腊月,我们可以远远闻到年的气息了。腊月初九那天我母亲开始了对房间的彻底清扫,她扫得相当仔细。她说,她要把一年的晦气全部清扫出去,这一年是咋过的呀!

我母亲一边打扫一边述说着一年来我们家所遇到的种种不幸,说着,她的声音里就有了泥沙的和水流的成份,说着,她的手上就用了些力气。微小的灰尘在她的前飞扬,起伏。

微小的灰尘们,也在我父亲的眼前飞扬,起伏,他注视着它们,喉咙里一阵阵含混的呼呼的声音。那一天我父亲并没有去鸡舍。他跟在我母亲的背后,象我母亲的影子,在我母亲的背后傻傻地,望着扬起的灰尘看--

世事,就是那样难料。

 

一不小心,我母亲把墙上的那个装照片的镜框打了下来。镜框先是掉在了衣柜上,然后翻转着落到了地上,玻璃被响亮地摔得粉碎,那些发黄的旧照片飞了起来,朝我父亲的脸前飞去。

我母亲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她一边说着什么一边俯下身来收拾那些旧照片。她拿起镜框和镜框后面的纸。这时她突然发现,在那些旧照片的后面,竟然还隐藏了几张照片和几页白纸,白纸的上面,似乎还有一些相当模糊字迹--

在我母亲背后站着的父亲,影子的父亲,消失了一年的父亲,他极其迅速地移到了我母亲的前面,飞快地抓起了那些被隐藏了多年的照片和纸片,飞快地跑出了屋去。他喉咙里隐约的波涛在那一刻几乎变成了海啸--

我的母亲愣在了那儿。过了很久她才缓过神来,这时我弟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不好了,我,我爹,他拿着一把,菜刀,朝鸡场里去了。

 

我们奔向了鸡场。临行前我母亲没有忘记让我们准备好木棒和绳索。(在追赶我父亲的路上我母亲捡到了一张遗落在地上的旧照片。那是我父亲青年时有的一张照片,他在那张照片里傻傻地笑着,就象现在的样子。在这张照片上看不出任何需要隐藏的成份。此后的数年里我一直奇怪,他究竟隐藏的是什么呢,是不是在另外的那些照片和纸片里才隐藏了更深的秘密?)远远地,我们就看见了我的父亲。

他挥动着菜刀。他在冲着那群鸡低声地喊叫。鸡在他们的面前尖锐地叫着四散奔逃。他抓住了一只鸡。那只鸡在他面前不停地狰扎,它身上的羽毛飘了起来,一粒稀薄的鸡屎射到了我父亲的上衣上,而我父亲手中的刀,也飞快地落了下去。

一下。一下。一下。

他的嘴里还不停地呼喊着什么。

鸡血溅了他一身,一手,一脸,随后刀落在了鸡的肚子上,一股黑黑的液体飞出来,溅在了他的身上。终于他停止了手上的动作。他茫然地看着那只被他杀死的鸡,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上身上的血,似乎,他被吓坏了。他无法解释眼前的发生。

他望了望一步步逼近的我们。他的脑袋一下子清醒了,有一缕强光在他的头上进入了他的身体。他又回到了我们的生活中来了。

 

他冲着我们很歉然的笑了笑,象个做错了事的学生:过年了,我本想给大家杀几只鸡的,可没想到,弄成了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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