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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时间的雕刻

刘建东

昨天,在大槐树底下的那片开阔地,师傅打了一趟陈氏太极拳。我留意到,师傅打得比平时要急,带着风声。在潮红色的余晖中,师傅额头上的汗珠比平时更加醒目。最后,师傅把重重的一掌推到了大槐树上。今天早晨,我从大槐树底下经过,听到它发出了吱嘎一声猝响,硕大的树冠就很壮观地倒在我面前,把整个院子都占据了。我没有时间去管它,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就跳过它,向屋子中急匆匆地走去。

师傅还没有起床,屋子里光线很暗,像是有一只手把光线牵到了外面。床幔低垂,躺在里边的师傅咳嗽了一声,很虚弱地对我说,他得了伤寒,两条腿像是没了骨头,站不起来。师傅让我代替他出一趟远门,到丰市去给翠红姑娘送一件定情物。我想,这么重要的事情让我去是不是合适。当然更让我不安的是王督军。师傅显然猜到了我的犹豫,床幔后边的他说,没关系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王督军不会把你怎么着的。师傅的声音仿佛能让我看到他满头的大汗。我别无选择,只好打消顾虑,拿起床头的那个长长的皮袋子,转身向外走。师傅叫住了我,叮嘱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在三天之后的午时赶到王督军的家里。

翠红姑娘是王督军的女儿。王督军住扎在丰市,可是一周前他突然率一队人马来到乔镇的艺品斋。我师傅是艺品斋的老板,他小心地接待了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王督军。王督军有两大爱好,一是打仗杀人,一是收藏文物字画。王督军从几百里之外的丰市来到乔镇,当然不是专呈来看望我师傅的,他的真实目的很清楚。关于我师傅拥有许多名人字画的传说已经流传甚广,据说我师傅最值钱的一幅画是宋徽宗赵佶的《飞鸟》。但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幅画。王督军不会不受那些传说的影响。他的战马在院门口腾起的尘烟还未散去,他就改变了主意,因为他看到我师傅不仅仅是那个拥有赵佶画的主人,而且相当的年轻,那一年我师父只有28岁。王督军立即想到了自己待嫁的女儿,翠红是他前妻留给他的唯一的一个回忆,但是这种回忆往往会让现在的老婆大发雷霆,于是在春天颤动的空气中,王督军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笑容。一直处于忐忑中的师傅对王督军的笑容感到很惶惑,可是接下来的一切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他们的这次会面是在平和的表面下开始的。阳光穿过庭院,在他们坐着的回廊间水一样闪动。王督军就坐在清晰的阴影中,谈笑风生,好象他到来仅仅是为了喝喝茶,聊聊天的。饮茶间,王督军伸手捏死了一只苍蝇,掏枪毙了一只从堂前经过的小鸡。但是王督军没有说要看看赵佶的真迹。临走,王督军撂下了一句话:“我要把女儿给你。”实际上正是这一句话显出了他这次来的份量。

再过五天,是王督军定下的好日子。王督军还是没有提赵佶的画,他只是说:“我把我最珍贵的女儿给了你,你当然要拿最好的东西来定亲。”实际上王督军想一举两得,既可以把年轻老婆的心头之疼推出去,又可以不动声色地得到赵佶的画。但是我师傅得了伤寒,他把这个帮助王督军实现愿望的机会交给了我。我骑着一匹瘦马离开乔镇,晓行夜宿,脑子中不断有一阵凉嗖嗖的风吹过,因为我想到了王督军那些杀人如麻的传说。但是我要不断地安慰自己,我是去给他送他喜欢的东西的,他不但不能对我凶神恶煞相反应该和颜悦色才对。我就是在这种胆寒和自我安慰的复杂情绪中越来越接近丰市。

天色已经黑透。我正好到达一个叫艾的小镇,我必须住下,一是走夜路危险,另一个是因为离丰市不远了,明天一大早赶路,不用到午时就可以到丰市。穿越艾镇只有一条街道,在街道的旁边有一个客栈,客栈的窗户漏出一点微弱的光,那是一只手在向我召唤。我的瘦马在空寂而黑暗的街道中制造了一些慌乱的蹄声,就是这些蹄声把两个人引到了门口。他们都是跑出客栈的小门的。其中一个人上前拉住了马的缰绳,他问我是不是要住店。我想他应该是店老板了。但是另一个人却站在客栈门口,在昏暗的灯光下打量着我。他没有问我住不住店,却问我有多大岁数。

那时候我还没有越过诚实的年龄,所以我对他说:“我十七岁。”

那个人的脸色我看不清,我听到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就转身走了进去。我跟在他后边也进了客栈。客栈里的灯光依旧十分浑浊,只是比外边稍微能看清一下那个人的脸色。我不知道是昏暗的灯光加重了他脸上的忧郁,还是他脸上的忧郁加重了灯光的昏暗。

老板还没有进来,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又看了一眼我年轻的脸庞,希望出现奇迹地问我:“你真的只有十七岁?”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的年龄特别感兴趣,我再次回答他:“是,我十七岁。”

这时候老板进来了。这样屋子中就有三个人了。三个人的影子在屋子中晃动,这就使灯光更加胆怯。我交了住店的银子,老板就到后边去给我弄吃的去了。我坐下来,因为只有一张桌子,所以我一抬头就能看到那个人的脸。他的额头上有一颗很大的痦子。他盯着我,突然发问:“你为什么只有十七岁而不是二十七岁或者三十岁?”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我想我的岁数不是我能决定的了的,这应该去问我爹和我娘。我把那个放着赵佶的画的黑皮袋小心地放好。我的脑子里一下子闪出了一个念头,他会不会是对我的画有所企图,因此我的左手紧紧抓住那个皮袋。可是他看都不看,他的面前有一盘牛肉,没有下去几块,手里攥着一碗酒。我说攥是因为他拿碗的手十分有力,我担心那个有豁口的碗会被他攥成一堆瓦片。这更加让我产生了戒备心理,因为我听说过,再大胆的贼也有恐惧心理,所以他们大都会在行凶前喝点酒壮壮胆。老板返回来,他的手里端着两碗面条,我只要了一碗,那另一碗肯定是长痦子的这个男人的了。我抓起碗筷就准备吃,那个男人突然说:“你为什么不喝点酒?”

其实十七岁的我已经有一年的酒龄了。我爱好喝酒的嗜好是从我爹那儿继承下来的。我爹在镇上开了一个酒馆,但是一天下来,从酒馆中东倒西歪地走出去回家的不是喝酒的人,而是我爹。但是我爹从来不把大街当床睡,喝得再多他也能坚持到跨进家门才栽倒在地。此时,我放下了筷子。我看着那个男人的眼睛,那里面除了一些忧郁之外,我还看到了一些别的什么,但是我看不清。屋子里的光线很粘,不流动。我想我为什么不喝点酒给自己壮壮胆呢。那样我的画会安全一些。于是我对老板说:“来一碗酒,一盘花生米。”

在昏暗的灯光下,老板的走动像是一个心事重重的狗熊,他分开微弱的光来到我面前。他的手里端着一碗酒。他怀疑地看着我。我接过碗仰脖喝了一大口。我喝酒如喝水的举动除了消除了老板的怀疑之外,也让那个长痦子的人露出了一丝轻松的笑意,当然很短暂,他冲着老板的背影说:“再给我来一碗。”

长痦子的人喝酒不像我爹,喝酒就是喝酒,十分专心,这个人不专心。我看得出来,他喝酒是为了打发他的心情。他喝下去半碗酒后就想跟我说话。他说:“我不想来这儿,可是我来了。”

我说:“我也不想来这儿。”

他说:“我在这里等一个人。”

我说:“我要去见一个人。”

他说:“我希望这个人早点出现,可是又希望他不要出现。”

我说:“我希望那个人压根就是个死人。”我说的是实话,我不想替师父去送什么定情物。我害怕那个杀人如吹气的王督军。

他笑着说:“我也是,我也想他压根就是个死人。那样就省得我动手了。”

我吃了一惊,我更加牢固地抓紧了我的黑皮袋。我的脸向后靠了靠,“你在这里要杀一个人?”

他喝的酒明显得超过了他的承受力,所以他说话就很直爽,他说:“你放心,我杀的人不是你,他至少要比你大十岁。你也不用害怕,我不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人。我是没有办法。如果你最珍贵的东西要被人夺走你说该怎么办?”

我说:“夺回来。”

他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对,小伙子,你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当我没有能力夺回来时为什么不偷回来呢?可是要偷也是不容易的呀。”他的眼里流露出强烈的无奈,“其实是我和一个女人相爱了,女人当然是最珍贵的东西了,这个你还不懂。可是她父亲却要把她嫁给别的男人。她又不能提出反对。她跟你的想法是一样的呀,她说要夺回来,她管这个叫虎口拔牙。她非要我把那个男的杀死,其实我是想和她一起逃得远远的,但是她不同意,她觉得那不彻底,她说,如果我们被父亲抓住了呢?她是逼着我来杀这个人呀。你说,这个人是不是要杀?”

我含糊其辞地说:“我不知道。”

老板可能是见多识广,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他趴在油污的桌子上睡着了。浑浊的光线堆在我面前,我觉得像是一座山。我的眼睛是无法推开它的。孤身面对一个准备杀人的人使我束手无策,我不知道如何躲过他,我最关心的还是我明天要准时赶到王督军家,要把我汗津津的手心里的这幅画交给他。于是我把剩下的酒全部倒进了嗓子里。然后低下头准备解决我要的面条。

但是这个长痦子的人并不放过我,他一把抓住我的袖子,眼里的绝望像是一把剑冲破屋内呆滞的空气,来到我的脸上,他说:“我多么希望你就是那个我等的人呀!”

我急忙摇着头,仿佛要把头摇掉似的,我惊慌地说:“你看清了,我不是你等的那个人,你说过,那个人比我要大十岁还要多。我只有十七岁。”

他抓住我袖子的手并没有放松,“那他为什么没有来,按说,最晚他应该在晚上到达这里。我等了他一天。他为什么没来?他难道后悔了?他不想要命了吗?”

我看着他绝望的眼睛,突然产生了一丝同情。我想到了自己。我不想去见王督军可是我必须去,这个人等着要杀人却等不来,我们的命运从某一点来说是有一些近似的,于是我安慰他说:“也许这个人得了病了。”说完这句话一股凉气陡然从心底里窜上来,我师父不是得了病了吗?

没容我多想,那个人突然竖起了耳朵,他的耳朵在浑浊的光线中像是一截木头。他说:“你听到没有,外面有马的声音,一定是他来了。”说完这句话,他的的身体莫名其妙地有一些抖动。他也许想要得到一些鼓励,所以他看着我问道:“我是不是要杀死他?”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的回答对于他毫无意义。

他抓起酒碗想要喝酒,可是酒已经没了。他的手哆嗦了一下,碗掉到桌子上,滚到了地下,摔了个粉碎。碗破碎的声音并不响亮,但对于这个犹豫不决的人已经足够了。他在这个沉闷的声音鼓舞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手在兜里掏了半天才摸出一把枪。他说:“我我去把他杀死。”

我很害怕,因此我紧紧攥住我的画。我看着他跌跌撞撞地向外面走去。门是开着的,他一下子跳到了外面的黑暗中。我没有动。我也忘记了吃面条。老板还趴在桌子上睡觉。屋子中的一切都处于一种静止的状态中。实际上我在等待那一声枪响。可是我没有听到有什么马走路的声音。当然我就迟迟听不到那一声枪响。时间虫子一样地向前蠕动。我看到老板的头似乎动了动。煤油灯的光仿佛是凝固了一般。我几乎没了食欲,我觉得面前的那一碗面条成了一碗沙子。我要睡着了,这时我听到了那一声枪响。枪声很清脆,一点也不沉闷。夜色立即有一些慌张地流动起来,碗里的面条也成了面条了。我战战兢兢地走到老板睡觉的桌前,我推着他的胳膊。

老板好象是什么也没听到似地抬起头,他揉着眼睛问我:“你还要一碗面条?”

我说:“不是,出了人命了。你没有听到枪声吗?”

老板摇着头,“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在睡觉。我有十年没有这么好好地睡了。”

我拉着老板走到外面。老板举着那盏煤油灯。在广阔的黑暗中,煤油灯散发的光线十分的可怜,只有一米左右。因为我被绊倒才知道我们到达了出事的地点了。我倒下去时都在牢牢抱着那幅画,因此我摔得很惨。我的鼻子磕到了地上,我嗅到了一股强劲的血腥味。于是我大声叫道:“不好了,真的杀人了。”可是老板把我拉起来时,借着微弱的光,我看到他脸上轻松的笑容。我说:“死了人了你还笑。”老板说:“死的不是人,是马。”

老板说的没错,倒在地上的是一匹马,马的肚子上有一个血洞,我味到的血腥就是从那里和我的鼻子里散发出来的。老板笑着说:“这是他的马。”老板指的他当然是那个长着痦子的男人。此刻,他正躺在抽动的马头旁,酣畅淋漓地打着呼噜。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来,因为我还有一段路程要赶。可是我找不到我的马了。我看到的只有那匹肚子上有洞的马,那匹马不是我的,它比我的那匹要肥得多。躺在地上的那个长痦子的男人也不见了踪影。这样我就不难知道我的那匹瘦马的下落了。就是把天骂出个窟窿也无济于事,我只好租用了老板的一头驴。这头驴除了会一路叫个不停之外,没有一点可取之处。所以当我赶到王督军府时已近午时了。督军府外有一个马队正要出发。我知道我来晚了,因此我一下驴就高举起我手中的黑色皮袋,大声喊道:“梁实闻到了。”

从马队的最前方走过来一个人,他没有骑马,但穿着军装。我看到了他额头上的痦子。和我一样,他脸上的表情也很惊奇,他问我:“你就是梁实闻?”他的脸上明显地有一些后悔。

我想应该立即让他放心一下,所以我说:“不,我不是梁实闻,他是我师傅。我是代替他来送聘礼的。”

 

一看到王督军我心里就哆嗦,这没有办法。王督军坐在大堂上,蓬勃的阳光从门和窗户中漫过来,督军光光的额头看上去冷冰冰的。他是个很结实的胖子,穿着丝绸的衣裤,这样他身上那股杀气更容易像箭一样透出来。我是跟着那个长痦子的男人走进去的,他一直走在我的前面,只是来到王督军面前时他才一闪身站到了旁边。大厅之上还有一个人,是个女的,就站在王督军的背后,因为害怕我不敢正面看王督军,所以也没有看清那个女的长什么样,依稀感觉是个年轻的女人。我猜想肯定是督军女儿无疑了。除此之外大堂上再没有别的什么人。人越少我的胆量就越小,所以我哆嗦着说:“我我我师傅他他他……”

王督军不耐烦地大声说:“把头抬起来好好他娘地说,别老盯着地下,地下又没有你要找的娘们儿。”

我只有抬起头,我看到王督军正接过女儿递过来的一杯茶,他低下头喝了一口,茶一定很烫,因此他吸气的声音极响。

我硬着头皮说:“我我师傅他得了伤寒,他他来不了了,他让我我我把这幅画……”我的话并没有说完,我模糊的视线中(因为害怕我的目光就不可能太集中,它们像是一团散沙)有一个人正在向一边歪倒,那个人掉到了椅子下,不错,那个歪倒的人是王督军。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一下子就把我模糊的视线清除了,我清晰地看到王督军倒在地上,身体抽搐着,他的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手想要抬起来指点一下,他的嘴张了张,可是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倒是吐出来一口血。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看到有两个人走到王督军身前俯下身去看了看,而后有一个人对外面高声喊道:“卫兵,督军遭人暗算了。”那个向外面高喊的人是那个男人。

我迷茫的视线中,有几个持枪的卫兵惊慌地冲进来,他们纷纷拉动枪栓,眼睛四处张望,大厅中的气氛陡然间变得紧张起来。卫兵中的一个问长痦子的男人:“刺客在哪儿?”

长痦子的男人抬起手,“他,就是他,他在督军大人的茶里下了毒。快,把他抓起来。”

我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于是不容我申辩,我的双手就被反剪起来,我被卫兵恶狠狠地摔到地上,立即有几只脚、抢托和拳头前来照顾我,因此我就被动地昏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时四周漆黑一片,也许到了晚上。我身上的每一处都像是开裂了一样,我挣扎着想爬起来,我的手触摸到的是冰冷的墙壁。我一下子就联想到了关押犯人的地方,于是我17岁的生命就有些胆寒地哭了起来。我的哭泣没有搏得一点点回应,哪怕是老鼠的,所以我更加伤心,我哭啊哭,后来我听到了一丝响动,我抹了抹眼泪,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向响动的地方张望,响动过后漂进来一片月光,月光之中有一个人影在晃动。那个人影和月光一起来到我面前,我看不到他的面容,但是他一说话我就知道他是那个长痦子的男人,他说:“现在我放你出去,你跑得越远越好,记住不要让当兵的再抓住你,把你看到的都忘掉。”

我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放了我,可是我连这个劲都没有了,我只能听任他扶起我,把我拖到外边。月亮真大呀!他把我推到一匹马或者驴的背上,使劲扇了它的屁股一掌,我在它背上晃了几晃,我们就一起向黑暗中冲去了。

 

二十年之后的一天,我在距我的家乡千里之外的一个南方小镇的繁忙街道中焦急地等待着一个女人。那一天很阴沉,不时有沉闷的炮声自北方的天空中滚过来,然后缓缓地跌入我的心中。谁都知道,日本人正在一路烧杀抢掳地南下。每一次有炮声传过来我的心就往我身体的深处坠一下,我都担心它要是没有地方坠了会不会干脆和我的身体分手。

我的脚下已经有了无数的脚印,我抬起头看了一眼位于街道北边的一幢二层楼房,从二层的一间窗子里正探出一个女人的面庞,这正是我要等待的女人,她叫小玉,是这家妓院的一个妓女。她的俏丽脸庞的闪现已经无法荡漾我的心了,此时只能加重我心头的烦躁。这由不得我不急,因为一会儿我们就要踏上那个危险的旅程了。我向她摆摆手,大声喊着:“你动作快点,我可不想让小鬼子踩到我的脚后跟。”但是这时沉闷的炮声又跌了下来,而且我说过这是一条繁华的街道,打铁的声音和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所以小玉没有听到我的喊声,她支着耳朵对我喊着什么。我又喊了一声,可是效果仍然不理想,她还在那儿支着耳朵,想明白我要说的话。我只好丧气地挥挥手,无奈地等待着她漫长的准备。

我在这个叫景的小镇已经生活了两年。在这之前我一直在从我的家乡到景之间流浪,靠扒窃为生,后来我终于厌倦了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便在景落了脚,我用这几年偷窃来的钱置了房子,然后准备找一个女人成家,做一点小本生意,无忧无虑地过一种普通人的生活。我刚刚花钱赎了小玉,可是关于日本人要打过来的传说和隆隆的炮声一样那么真切,许多人正在加入到逃亡的队伍中。今天,我们就要成为逃亡大军中的一员了,可是和他们相反的是我们的方向是向北偏东的方向。因为在百里之外还有让小玉牵挂的亲人,她的父母。小玉说:“真的不远,我们两天就能赶到。我不相信这两天日本人就能打过来。”然后她问我:“你是不是真的爱我?”我当然毫不含糊地点了点头。她接着问:“你要是真心爱我你会让我伤心吗?”我摇头。她掉下了眼泪,“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有三年没有见到我爹娘了。”这我就没有什么话说了。

我们终于上路了。为了方便,小玉戴着一个帽子,穿着一身男人的衣服,据说日本人抓住女人就奸,无论老少。我们骑着两匹马胆战心惊地向北方奔跑。两匹马可不知道我们的心情,它们跑得轻松自在,它们穿过一个个的村庄。一路上我们看到无数逃亡的人们和丢盔卸甲的士兵,好在还没有看到日本人的影子。天完全黑下来后,我们的行程才完成了一半,我们只好走进了一家客栈。

人们都在逃亡,没有时间光顾一家客栈,所以客栈里显得冷冷清清的。即使是那个头戴瓜皮帽的老板,眼神中的慌乱也是十分明显的。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显得非常的小,他分开微弱光线的身体看上去紧绷绷的。他的身影在墙上印出一些如同风吹树叶的境像。我说:“两碗面条,一壶酒,一盘牛肉。然后我们要住下来。”

刚喝了一口酒,我就看到门帘掀动,进来了两个臃肿的人。说他们臃肿不仅仅是他们的身体,更重要的还是他们前披后挂的那些包裹,看得出来,他们和我们一样是两个逃难者。我想,既然是同病相怜,我就对着他们笑了笑。可是那个男人并没有回应我的笑容,他充满警惕地环视四周,然后向离我们比较远的一张桌子走去。他们坐下来,那个男人敲着潮湿的桌面。老板应声从里间走出来。那个男人冷冰冰的声音使屋子中的光线收紧了。他说:“一壶酒,两盘牛肉。两碗面。快点,吃完我要赶快睡觉。”

实际上那时候我的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甚至我觉得我在偷窃时都没有这样的坏心情,于是我就端着酒壶向他们走去,我想他们可能是从北方逃亡过来的,他们一定知道那里的危险性,如果他们的话能让小玉改变主意的话,那我就不用提心吊胆了。可是当我一坐下来,我就后悔了。因为听到我的脚步声,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男人突然抬起头,他的动作那么神经质和迅速,使我觉得有点让人一下子识破真面目的胆怯。他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你要干什么?”

我说:“我我我……”我真的说不出任何话来了,因为我看到他的额头上有一个大大的痦子。二十年来我一看到脸上长痦子的人两腿就发软,不管是男是女,而这个男人的痦子和二十年前的那个人的是那么地相似,而且这个人的年龄也符合那个人的生长规律,莫非他……?说实话,那时候不仅我的腿已经软了,发软的还有我的舌头和骨头。我觉得我的骨头正快速地从我的皮肤下逃亡。这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女人的笑声,我的眼睛完全是本能地向发出笑声的那个人看去,我觉得她的笑声和小玉的一样悦耳动听。是的,那个发出笑声的女人就坐在那个男人人身边,她正看着我笑呢。那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年龄和小玉相差不会太大。有一个念头正飞速地掠过我的大脑,那个人的女人应该比眼前的这个女人大许多。这个念头的飞速掠过使我即将飞逝的力量重新回到我的骨头里。我用左手抓住了我的右手,这样它就不摇晃了,我用右手举起酒杯,大声说:“旅途不是很寂寞吗,我们来干一杯如何?”同时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不是那个人,这不是那个人。”

男人的目光用不信任来拒绝我,他冷冷地说:“有这个必要吗?”

实际上我从他的声音里无法分辨他到底是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人。每时每刻我都在想着二十年前的那件事,说明我对过去的往事始终放不下,我对它充满了恐惧,但是如果仅仅因为恐惧我就远离这个男人的话,那说明我是胆怯的,我不想让他看出我内心的恐惧,所以我坐在他对面,我的声音有些像是松软的弹簧,我说:“只有当一个人心怀郁闷时才独自喝酒。”

年轻的女人斜着眼看了看男人。男人人脸上的肌肉在抖动,他的手突然伸到腰间,但这时那个女人又看了他一眼,他就把手重新放到桌子上,但是他没让他的手受任何委屈,他猛地拍着桌面,对我怒吼道:“你他妈的再不滚我就不客气了。”

20年来的生活已经教会了我许多生存之道,所以我说:“既然你喜欢一个人闷闷地喝酒,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倒退着回到小玉身边,悄悄地出了一口长气。

小玉看着我苍白的脸,轻声问我怎么了。我摆摆手说:“没事,那个人说北边非常危险,日本人的子弹到处飞。就跟下雨一样。”

小玉不高兴地说:“那我爹娘就不危险了?”

之后我们就相对无言,我闷闷地喝着酒。在远离我们的那个角落里,那个男人也在闷闷地喝着酒。我们喝酒的声音像是硬硬的石子在墙壁间来回地碰撞。

在我们的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客栈的门帘再次被掀动了,这一次进来的是一个人,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看上去有40来岁,她是这间屋子里最老的女人了。她先是站在门口那儿适应了一下屋内的光线,然后环顾四周,她的眼神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停在了角落里的那对男女身上,便径直向他们走去。我听到那个男人说:“我以为你不会找到我们。”

女人说:“你就是跑到天边我也能找到你们。”

男人把壶里的酒倒进一个空碗里,女人端起来就往嘴里灌。我听到她像喝水一样的咕咚声响了有四下,然后一声惨叫像是灰尘一样腾空而起。我对小玉说:“不要回头。”我知道在这种险境之中如何保护自己。我可以想象得到那个女人现在趴在桌子上的样子。可是我没有看,我颤抖着手喝下了一口酒。而后拉着小玉向后边的客房匆忙地走去。

可是我无法成眠。我的眼前老是晃动着那个男人身上背得大大的包。那天晚上我又让成功的喜悦悄悄地爬上了黑暗中我的脸。20年来,这种情景的反复出现对我来说是极为平常的。可是这一次的喜悦和任何一次都不同,那是因为我在月光中看到了徐徐展开的那幅画是那么地熟悉,它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恶梦当中。是的,这正是那幅让我的生命由此改变的那幅《飞鸟》。我慌乱地卷起画跑回到客房里,推醒小玉对她说:“走吧,再不走我们连命都丢了。”在我们穿过厅堂时看到了那张角落里的桌子上趴着一个黑影。

之后我们在夜色的掩护下向北方没命地逃。就是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向小玉敞开了我的心扉,我向她讲了20年前的那件往事,而且我说着说着竟然对着茫茫的黑暗痛哭起来。小玉第一次听到我这么响亮而无拘无束的哭泣声,所以她充满柔情地把我的头抱在她的怀里,让我的悲伤尽情地流淌。

当又一个黄昏来临之时,我们终于到达了小玉的家乡。站在她家的院子里,我感觉炮弹就像是在我的头皮上爆炸一样,那情景更加令人毛骨悚然。所以我看着小玉和她的父母抱头痛哭的场面,我就觉得时间正像铁一样撞击着我的神经。但是我无法打断他们的哀痛。等他们渐渐让悲痛沉入了心底时,我才有机会发表我的观点,我说:“我们有的是时间哭,可是我们没有时间在这里耗下去了。”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不论怎么说,小玉的父亲都不愿意走,他执拗地说:“我就不相信他日本人能把咱中国人杀净。”

我们的劝说持续了有多久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我的嘴干了,小玉的声音也变得嘶哑了。后来老头领着我们来到了后院,在一棵大树下他站定了,递给我一把铁锨,“挖吧。”

我不知道他这个奇怪的举动是什么意思,可是我仍然无法改变老人坚定的目光,于是我十分不情愿地一锨锨地挖起来。我身上的衣服脱了一件又一件,我也流了平生最多的一次汗,当我觉得两只胳膊已经不再属于我时,我看到了一个长方形的铁箱子。

小玉她爹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画轴。他在我们三个人的注目下缓缓地展开了那幅画。我想,我的眼睛在那幅画打开到一半时已经瞪得无法再大了,我必须要让它休息一下。等我慢慢地睁开眼,我看到小玉她爹花白的胡须在清风中孤独地摇曳着,突然有一滴泪落到胡须上,使它的摆动产生了一丝犹豫。我转过身,从我的包袱里拿出昨天晚上的那幅画,我也在他面前徐徐地打开。实际上在那幅画还没有打开一半时,小玉他爹的眼睛已经瞪到了极限。现在,这两幅一模一样的画展现在我们面前,小玉的父亲突然从画上抽出他的目光,他盯着我。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满含了恐惧。他说:“你……”此时我们大家都过于专注于这两幅画,所以我们没有听到炮弹的呼啸。

等我从土中拔出自己的身体,我看到我的面前只有一个圆圆的大坑,天空中正有如雨的纸屑纷纷飘落。

 

    三天后我骑着那头瘦驴回到了师傅的家中。我没能和我师傅见最后一面,从我师傅家中走出来的是一个陌生人,他告诉我,师傅已经故去了。随后他领我向城外走去。那个陌生人是个瘸子,但是他比我走得快,这使我很不快,我看着他的跛脚在我面前飞快地向前走着,我就气愤地指责他:“你是不是也想让我变成一个瘸子?”说完我就泪如雨下。实际上我不知道以后我要干什么。陌生人知道我心里的悲伤,所以他只是回头看了看我,而后放慢了速度,与我并肩向我师傅的坟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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