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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黄梵

  

 

 

 

 

 

 

 

 

 

 

 

 

 

 

 

 

 

 

 

 

 

 

 

 

 

 

 

 

 

 

 

 

 

 

 

 

 

 

 

  

 

 

 

 

 

 

 

 

 

 

 

 

 

 

 

 

  

 

 

 

 

 

 

 

 

 

 

 

 

 

 

 

 

  

 

 

 

 

 

  

 

 

 

 

奔跑的斑马线

浅绿

一辆汽车,又一辆汽车停在窗下的斑马线前等待红灯,首尾相衔,像脱了壳斑驳的旧铁火车皮。阳光在斑马线倒数第三条和第二条间徘徊,一只不晓得从何而来的瓢虫艰难地在柏油路上由一个白色的起点向下一个白色的终点爬行。慢慢的,红灯数规律地跳向最小零,瓢虫终于爬到了斑马线的中间,它轻呼一口气,稍做停歇。它停在车轮的正前方,安逸地想像着下面的路程,或许,它在抱怨那阵没头脑的风将正在青藤上午睡的它吹来这草都不长的地方,又或许,它心急着爬回去向它的爱人吹嘘它这一天的经历,我终于进城了,它可以拥有这样的表情。红灯转为绿灯,车轮轰然从瓢虫身上碾过,黑色胶皮的车轮也在嘲笑瓢虫的无知和没有眼力——竟然爬到汽车轮前休息。

一个微小生命的消失时,我的孩子终于出生了。他挣扎着从我的体内逃脱,一头一脸的汗水,他很无辜,以为这样的出现竟要他费上这许多的力气。他无奈的躺在护士手中,脑袋歪向一边,无声的咧嘴表示抗议。他很像一只昆虫,黑色而柔软的头发将他通红的脸包裹地像一只海草下的蚌,而他纤细而有力的四肢挥舞着,正像一只觅食的蜘蛛。我将他抱入怀里,他立刻寻找到生存的源头,并且努力地攀登再攀登。

在夏天来临之前我们一直住在白下路的马路沿边一幢旧房里,二楼。房主是我丈夫的同事的亲戚,她拍着胸脯说可以给我们最优惠的价格。我的丈夫他没有房子,而我嫁给了他,这在夏天来临时我开始觉得是个错误。我没有工作,我的任务只是怀上一个孩子,于是我日日坐在窗台上看着过往车辆和行人,想着想着,也许哪一天他们中走着的是我和我的孩子。风很眷顾我,它从窗台上路过时,给我捎来了家乡秋菊般丰富的香气和众多野草的问候,我已经不能一一叫出它们的名字了,只是觉得有时候它们像我窗台下这些行人中的一个,亲和的或是肆然的面庞。

我叫我的孩子小昆,实际上我是想叫他小昆虫,因为他吃奶的时候像极了我窗台下的那只捕食蜘蛛。有一次它把给它送信的风蛾给吃了,我相信风蛾的味道一定不好,它多瘦呀,哪里够蜘蛛的食量。蜘蛛咂吧着嘴抬头向我看来,我说,你别美了,我可没有吃的。我的东西都要留给我将来的孩子吃。于是蜘蛛就咂吧着嘴隐到水泥角落的蛛网上去了。果然,我的小昆十分能吃,他无牙的牙床像捕食的网一点一点将我包裹住,有时候他并不急于吞咽,他玩弄的手段与蜘蛛无异。

我发现我的楼下有一张竹尾兰的脸,他让我失去了与蜘蛛对话的兴趣。我总是能在下午看到他,我的丈夫说他也住在这幢楼里,一楼。我尝试着在他无意抬头时对他微笑,我的笑像亚马逊河上奔流的浪花,如果他能捕捉到一朵,我相信下面会非常地有趣,超过马路,和马路上变幻的斑马线。我的蜘蛛兄弟也留意到了他,它躲在阴暗的水泥板下冲这个男人吐唾沫。然后,终于有一天它的唾沫惊动了他,他抬起了头,我对他微笑,他拾起了浪花。这一连惯的进行比预想的还要完美,他问我,刚刚谁往楼下洒水了。

我孩子的野性越来越大了,他能睁开眼的时候眼球就围绕着护士小姐,她们咯咯笑着对我儿子献宝,只有我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个贪心的昆虫,他把这些小姐都当成雨林里斑斓的蝴蝶了,他的危险像吐着信的蛇那样昭然若揭。我却不能说,我的丈夫非常热爱这个孩子,他说眼睛鼻子耳朵都像他,嘴巴不知道像谁。我瘪下去的肚皮不再是他的手停留最多的地方,他将它们转移到小昆的脸上或手上,我只好拍拍肚皮,心里宽慰自己。夏天已经来了,病房热的像一个蒸锅,这些水淋淋的热气挺着刚桑拿过的肚皮在我面前炫耀,我举起手它们就窜开。它们却从不惹我的儿子,以至于我被这团水戏弄的大汗淋漓时,他总是眯起眼冷静地望着我。科学家说婴儿的眼睛里一切事物都是倒置的。那么,我在小昆的眼里是不是一只四爪乱舞,苍老又神经质的大蜘蛛呢。

长得像竹尾兰的男人上楼向我质问,他敲门的时候,我觉得二十个平方的房间成了一张蛛网。窗外扶疏的树影给我的表情做了些遮掩,他走路的声音像老人在阳光下叩着关节。夏天才结束,一只绿头苍蝇在摆着午饭的桌上嗡嗡弹来弹去,我不停的挥手,苍蝇就像在我指间跳舞一样,异常轻盈。他说,你是新来的住客。我点点头。这间屋很少来客人,在房间里昏昏欲睡的阳光都因了他而活跃起来,他踱向窗边,探出头,我以为他能看到窗台下阴暗角落里的蜘蛛,但他就是看了一下,很快把头缩回来。他指指楼下,我住一楼。我点点头。我和丈夫的床就在窗台边,是我移的,这样午睡时我便可以躺着看到窗外的斑马线。我们的床上有一条用来挡灰的毛巾被,陈旧的质地,染了一朵酡红的山茶花。这条毛巾被在城里很少见,男人将它握在手中,它们不争气地垂下脑袋。

我住在三等病房,没有空调。一些同我一般乡下来的女人窝在这里等待生产或等待出院。这里的床费是一天二十,不包括饭金和婴儿的护理。起先我的丈夫会给我送些鸡汤或文火炖的小米粥,等我能下床的时候他就不再送了,他是个半老头子,来去都夹着一只鼓鼓地包。我从不奢望他会从包里掏出一件鲜亮的连衣裙或是什么小吃食出来。就是小昆出生后,他也只从里面掏出两袋国产奶粉来,保质期也是快到日期的。同病房的女人中就数我恢复最快,生产两天后我已经能自己清洗小昆的尿布和自己换下的内裤了,常常洗了满手的血,我那里偶尔还会流血,有些异味。医生粗粗检查后说是正常,让我等待恢复。我知道他们对我们这些乡下女人的鄙视,我们住着三等病房,却粗声大嗓门的常常让住我们隔壁的一等病房的产妇生厌。小昆也同一等病房产下的婴儿待遇不同,总是最后一个送来喂奶,有时候他饿得两眼直转,他的脑袋努力四下搜寻着,手和脚都乱舞,等我抱他入怀的时候,他立刻像个磁石一般地贴紧我。

我怀疑我的丈夫不具备生育能力。在我之前他有过一个老婆,据说是因为一直没孩子,他们离了婚。他托远房亲戚找到了乡下的我,他带着彩金到我家的时候,对我爸妈说他想要一个孩子,并说会好好待我。我的父母认为爱孩子的男人差不到哪里,何况是个城里的。于是我从我阴暗的小床上起来,当天就跟他进了城。他做事的时候很努力,吭哧吭哧像头老牛,事后他说这次一定行了,像赌博要中头彩一样。我们在一起三年都没有孩子。所以,当长得像竹尾兰的男人从床上拎起那条毛巾被的时候,我便坐了过去。他一直很沉默,城里的男人好像都这样。从我躺下的角度,四点钟的阳光正在斑马线的尽头停留,一辆又一辆汽车加大马力冲过绿灯,没冲过去的垂头丧气,但很快蓄势待发,像一支架在弦上的箭。我们摇晃着,他用山茶花的毛巾被垫在我身下,那些纵横的纤维像马路上的斑马线,他忽而在红灯前停下,忽而蓄势待发,绿灯亮起的时候,他加足了马力。斑马线随着我们奔跑,扭曲,像被施工破坏的蓄了一洼积水的土地。

我要出院了,我的丈夫提前结了帐,第二天他要来接我回家。这一晚,小昆睡在我身旁,他的头发已经很浓密了,夏天的夜晚,暑气像烤熟的山芋从这只手转到那只手,粘糊糊的,又甩不掉。我还在流血,这些日子一直没有停过,我觉得我的生命快要走到尽头了。半夜里,小昆忽然睁开了眼,他的脑袋转向我,他不饿,因为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搜寻。这么热的晚上居然还有月光,它们让我感到一丝凉意,像家乡草垛里漏进的月光,混着地气和稻草的甜绵。病房的窗棂上,一个微小的身影档住了轻许月光,我认出那是只蜘蛛。我觉得它和家里窗台下的那只很像,或许它们是亲戚,也未尝不可。自从我成功怀孕后,竹尾兰一家就突然搬了,楼下朝着马路的墙上贴着一张租房启事,不久后,一个在菜场卖肉的小刀手领着全家住了进去。那天我向丈夫问及门前那条马路,他说马路要拓宽,对面的老房都拆了。那斑马线呢。他没有理我,全心全意地逗着小昆,那孩子也真识实务,全心配合着老头的逗弄。

竹尾兰那天后的某个晚上,我在看电视时意外看到人工授精这个专题片。涮着碗的时候我在想,也许这个方法可以试一下。我丈夫始终没同意,他认为费用太贵,而相对于房事后者显然他更乐意多了。他仍然像一只不知倦的老牛,而我,已经快成了一块播不了任何种的土地了。竹尾兰在一段时间很勤快地往楼上跑,这样的结果是我很快怀了孕。我的丈夫很开心,我也很开心。这是个温暖的冬天,土地在酝酿着来年开春的收获,而我们这个小屋,桔色的灯光从冬亮到了春。

我终于看出了小昆的嘴巴像极了竹尾兰,上唇比下唇要薄许多,抿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在嘲笑我的自作聪明。这个夜里,小昆一直在这样抿嘴,眼睛还瞅向我。蜘蛛无声地趴在窗棂上,他没有结网。血还在流,吱!一声急刹车从远处传来,我想像着没有斑马线的车辆该是多么肆无忌惮。我眼前,红色漫延着,像家乡山里秋天的红枫,一叶染了转瞬就红了满山。那里的树上也有蜘蛛,它们将网结在树杈中间,像一间小小的屋子。孩子用树枝在地上划出整齐的横坚条,蜷着一条腿跳过去。小昆还在看我,我伸出手将他的头埋进怀里,这样他的眼光便看不到我,他嘴角的笑容也不能再让我惊慌。他很快舞起了小手,我想他饿了,于是我解开怀,将他埋得更深。窗外,一抹光亮将月色逼仄到天边,蜘蛛还在窗棂上站着。我的脚下,一抹红色婉延着像秋风吹过的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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