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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黄梵

那年，那季

浅绿

[1]

长干桥下的水又开始新一季的泛滥，混浊的河水把两岸青涩的野蒿一层层吞蚀，冬天残余在河沿的垃圾被河水浸泡着，泛出大量白沫。有从安徽行来的货船停在废弃的码头边休息，穿着黑色条纹夹克衫的船主叼着烟站在岸边，码头的工人和他扯着话，用戴着粗纱手套的大手拍船主的肩膀，拿着烟凑到嘴边去吸。

我是认得那个船主的，十一年前我家从下关棚户区搬到这河边的时候，没多久就遇上这艘船来码头卸货。后来三跟着她妈来我家玩的时候我还指给她看过，三总是对新鲜事物抱以极大的热情和探索心，是她最先发现这个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是整艘船的主人，果然，船停的时候工人搬货卸货，只有小胡子安如泰山，吸着烟和工人时而说两句话。三后来去了武汉，只留下我一个人看船，我发现了更多小胡子的秘密。譬如船到岸的时候小胡子总是第一个下船，在岸上的时间小胡子会吸三至四根烟，工人敬的烟他是不吸的。小胡子还喜欢坐在河沿上揪稀落的芦苇，揪一根再七绕八绕的缠成个圈。小胡子喜欢躲到河堤上的灌木后小解，有时候人躲起来了，一根弯弯曲曲的水线从灌木后做抛物线状流出来。这些我都在给三写的信里提及了，三那年读小学六年级，她在信中说她要读最好的高中然后再考回南京，这样就可以和我天天见面了。三小我二岁，我在市区里一所普通中学念书，三的母亲和我母亲是同事兼好友，三的爸爸在三七岁时被工厂里的吊柱砸死，几年后三的妈嫁了个武汉人，三就跟着去了武汉。

我和三是极好的，三走后我没再交过一个朋友。我念的这所中学的生源都是附近的小学直升上来，成绩好的没几个，打架闹事天天有。我们班里有个男生五大三粗，据传他在小学的时候就一对三的打趴下初中生，他是初中部里的老大，男生都这么叫他。女生们叫他大奎，起因我不知道，我也从不这么跟着叫，其实大奎的本名还比较斯文，姓陈叫白落。初一刚进学校的时候，班主任点名，陈白落，叫了三声无人响应。后来，与大奎一同升进初中的同学站起来告诉班主任，大奎就是陈白落，陈白落就是大奎。班主任气下叫了声大奎，他竟悠悠站了起来，还答了声到。大奎坐在我后面一排，我们很少说话，他倒是和我同桌女生打得火热，经常放学后叫上三五人骑单车去胡家花园打闹。胡家花园离学校两三百米远，是个废弃的花园，有一口塘和一个土丘，周围住了十来户人家。他们说，大奎在那儿跟陶倩亲了嘴，陶倩就是我的同桌。我把这些都写信告诉了三，并在信的下方歪歪扭扭签上我的名字，那是我新学的艺术签名，还给三也设计了一个。

放学回家的时候，我妈正在门口剥毛豆，她的两个大拇指盖因为常年抽纱，有些变形并且在指甲盖的最深处嵌进了不少灰尘，灰尘和肉连在了一起，再也洗不干净，远远看去，我妈的两个大拇指盖是黑的。见我回来，我妈很高兴的放下豆篮进屋给我冲糖开水，她总是这么喜兴，每天放学回家她的笑脸和热络程度都像很久没见我一样。她还喜欢给我冲糖开水，用家里积了茶垢的玻璃杯倒了满满一杯开水，放足足两勺糖，再盯着我喝下去。然后，她才能继续我回来前她做了一半的事情。我很快做完了作业，就趴到窗户台上看河面，船刚走没几天，对面的码头静悄悄，几只麻雀扑拉飞到码头的空地上，咄着蓖麻籽。有几次我在河面上都看见过死尸，面朝下，身体泡得肥肥大大，他们就顺着河水往下游飘，旁边有时会有几株被拉下来的藤条，或者包裹一类的东西。我总能很远就发现并断定他们，但我从不声张，因为他们再飘一会，往前有个通岸的台阶，那里总是有民工或老头坐着，他们会发现他并找人打捞，而我只是在他们捞上来后跑去看看是否与我断定的一样。三来信了，她在信里夹了一片红红的枫叶，我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来的，三将枫叶压得平平整整，三说这是送给我做书签用的。做为回礼，我将过年时我妈给我买的塑料项链上的一朵假花拽了下来，压在了枕头下，打算夹在信里给三寄去。我做着的时候，天就黑了下来，我妈在门外的公用厨房炒菜，我能闻到毛豆青椒碰撞到一起的油香味和辣味，他们总能把我刺激的咳起来，一边咳我一边用力拽下那朵花，我爸就踩着门槛回来了。吃晚饭的时候我爸照例喝了几口泗洪大曲，把毛豆嚼地吧叽作响，我妈把毛豆里的肉丝挑给我，她喜欢啃陈家卤菜铺里卖的鸡爪子。我妈用黑黑的两个大拇指抓住鸡爪子，歪过头去啃，一边啃一边剔塞进牙缝里的筋。等到我爸把酒喝干，我把毛豆里的肉丝吃光的时候，我妈的鸡爪子也啃完了。

[2]

大奎和陶倩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他们经常背着我眉来眼去，陶倩是那种属于长得有点媚的女生，她爸和我爸在一个厂子。我爸是车间主任，她爸在我爸手下干活，被我爸他们叫做骚客，在家里提到陶倩她爸的时候，我爸就会和我妈咬耳朵，不让我听。其实，我都明白，陶倩她爸在外面有几个相好的，陶倩她妈没工作，性子又弱，什么都听陶倩她爸的。我觉得陶倩和她爸真是绝对遗传，陶倩在班上穿的不好，初一的时候还看她把她妈以前的工作服穿来上学，后来陶倩和大奎好上后，就不怎么见陶倩穿她妈的衣服了。还时常有一两年新潮的穿来亮眼，有人说那是大奎给陶倩买的，又有人说是大奎帮陶倩从别的女生那儿抢来的，只要陶倩看上了，和大奎说一声，下午那个衣裳就准能套在陶倩的身上。虽然没有人证实过，但班上穿好看衣服的女生确实少了，曾经穿来过的好看衣裳也不再见穿来。我反正是没什么好看衣裳的，两件外套我表姐穿过的，我轮着换，冬天就一件棉衣，还是我妈抽纱布拼零头缝的。所以陶倩对我还比较要好，最关键的是她考试需要抄我的答案，她抄了不算还扭过头抛一份给大奎，所以间接来说，陶倩和大奎在初中生涯里有一半考试都通过我帮助才过的。

到了初三下的时候，陶倩突然退学了。她妈来办的手续，陶倩据说给她爸暴打一顿后送到乡下她奶奶家去了。起先没人知道原因，后来大奎来上学后才知道，原来陶倩怀孕了，和大奎。为这事本来大奎也要退学和吃官司的，大奎家里人动用了一切关系，并把将来给大奎结婚的钱都拿了出来疏通和补偿陶倩她们家，最后压了下去。陶倩去医院做了手术，第二天就默默去了乡下。陶倩退学后，大奎沉默了许多，再加上老师和一部分同学都是知道这件事的。他更抬不起头，往日威风全扫，大概他也觉着这样呆下去没多大意思。所以初中一毕业后，就听说大奎家里找人送大奎进了部队，到山东服兵役去了。

我如愿考上一所重点高中，从我们中学考上的一共才两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二班的赵敏。三也考上重点高中了，她写信告诉我，她家从原来的地方搬迁，现在住到了市区，她妈和武汉人给三添了个弟弟，三说长得一点也不像她妈，哭起来嗓门大的让三想冲出去掐死他。三还问我有没有交男朋友，她说她们班上好多人都交男朋友了，有的是外校的，有的就是本班的。经常下了课亲亲密密的一起走，三很羡慕他们。三说，她上高中以后也要交一个男朋友。然后，初中没有作业的暑假就来了。

这个夏天里，安徽人的船来了四趟，小胡子把儿子和老婆都带上了船。工人搬货的时候，小胡子的老婆就抱着儿子跟小胡子到岸上的商场去逛，船比以往停的时间要长些，工人搬完了货就坐在码头上抽烟，尿急的也学着小胡子躲在灌木后解决，但常常表现不出小胡子的那番从容，反倒教其他人笑了个够。小胡子和他老婆儿子拎了大包小包回来，小胡子的儿子坐在小胡子的肩上，叉着腿，含着棒棒糖。他们回来后，船很快就开动了，码头上的工人一哄而散。过了一会，几只等待已久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飞下来，咄咄工人抽完的烟头，再跳跃着向蓖麻丛去。我趴在窗口的时候，我妈去了纱厂，我爸托人从车间把发的冷饮带回来给我，通常是奶油冰棒，偶尔会是冰砖。到我手的时候它们都化的不行了，我接过后就拼命吸拼命咽，直到冰棒还剩下一个内芯，由我可以常握溶化时间的时候我才慢吞吞的舔起来。河水在夏天的时候会漫到河沿上的最后一道水位线，那离岸已经不远了，冬天可以看到的褐色河泥和蒿草统统淹在水下，前两年还有人在正午最热的时候跳下河游泳，后来淹死了几个后，再没人下去了，所以河面在夏季的时候是异常安静的。我家马路对面有一长截废弃的城墙，长满了树和荒草，几块略平整的砖搭出了通往城墙上的小径，早晨有人上去煅练身体和遛鸟，中午和晚间基本上没人涉足。城墙下还有一个废弃的防空洞，全部是石彻的，厚重的石门，里面黑乎乎的堆了垃圾。偶有初中同学来我家玩的时候，我就会带他们爬城墙和钻防空洞，在我们丰富的理解下，防空洞成了红军当年避身和会议之所，所以我们又称之为红军洞。夏天就在这一洞一山一河所带来的游戏中消耗着暑气，待到我玩腻了红军洞，也摸遍了城墙上每一块砖的时候，夏的尾声也接近了。

开学的当天，我就在新学校的门口遇到了赵敏。我妈是没空送我来报到的，所以我背着空荡荡的书包在校门前遇到赵敏全家的时候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赵敏把我拉到她家人面前，介绍着我是她的初中同学，现在又同班。赵敏她妈生了一张白净的脸，这张脸没怎么对我舒展肌肉，倒是赵敏她爸弓下身来摸了摸我的头，并亲切的说要我和赵敏互相帮助。本来我是很不喜欢别人摸我的头的，就连我爸我妈都不行。但相比起赵敏她妈的冷漠，赵敏爸爸摸头动作适时的让我感觉有一丝温暖，于是我很快应承下来，并和赵敏手牵手地进了新学校，新班级，我们在高一（3）班。班主任姓黄，按成绩排座位，赵敏高出我几分，坐在第二排，我坐第三排，和她前后座。我们的同桌由原来初中时的女生换成了男生，我身边是班上新选出的学习委，韩北。开学的第一天我给三写了信，整整一个暑假没有通信，我非常想她，按着她给我的新学校地址，我利用语文课洋洋洒洒写了五张笔记本纸，并在最后嘱咐她守三年之约，即让她考回南京来。我写信的时候，韩北一直朝我这边瞅，我用课本捂了半页多还是给他看去几个字，他说写情书哪你。我冲他扬扬拳头，意思让他别惹我，他很快转过头去，对我的示威毫不理睬。我在信末尾感概着，三，忽然觉着自己就成一个大人了。

我妈下岗了，下岗后的我妈更勤于在我放学后给我冲糖开水，加紧剥毛豆，她知道我喜欢吃炒毛豆。我爸吃饭时喝的酒更多了，喝着喝着还会粗起嗓子冲我妈吼，我妈只会抬起手用乌黑的大拇指擦眼泪，一边擦一边把毛豆里的肉丝夹给我。我妈私下里不止一次对我说，一定要考上大学，家里再苦也会供我读下去，只要我能考上大学给爸妈脸上添光。我爸把里间他们俩的床搬到外间去了，和饭桌并在一起，里间供我一人读书休息用。我趴在台灯下给三写信，写我对三年后高考的担忧，写学习的紧张和成长的困惑。我要三也把她的感想写给我，看看我的苦恼是否和其他高中女生相符。我爸有次吃饭提到了陶倩，我妈问她现在怎么样了。我爸说她嫁人了，去乡下没多久就说了个人家，现在估计要生孩子了吧。我眼前浮起陶倩的脸，她穿着她妈的工作服来学校的时候就像个小学生。我又想起了大奎，暑假时有同学收到他从山东寄来的信，信里夹了相片，一身戎装的大奎非常英武成熟，只是眉间那抹稚气显出他的年龄。想着这些的时候，我还在解一道方程题，抽屉里藏着本琼瑶小说，那是赵敏偷偷借给我看的，书名叫《烟雨蒙蒙》。

[3]

韩北和赵敏的学习成绩都在我之上，他们俩经常课间为一道习题争上十分钟。教室外面有一条走廊，是通向另一边的教学楼。走廓尽头是厕所，我不管有没有需要，下课都要往那里去一趟。回去的时候赵敏和韩北还在争着，我就抽出我的《烟雨蒙蒙》独自看。韩北和赵敏没有争出个结果，赵敏把脸涨的通红回过身去，末了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放学的时候赵敏恨恨地说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人就是韩北，说他自大狂，学习使蛮劲，其实是笨蛋一个。她说她对韩北的态度会持续一辈子，但没两天我就发现赵敏的态度急剧转换。起因是韩北有天穿了件浅蓝色的外套，他高高大大的个子一在校门口出现就引起了不少女生的回头，直至班级还有一些闻风而来的女生跟来看，赵敏正在座位上攻克一道难题，估计又是打算拎出来和韩北争论一番的。听到骚动，就把头抬起来，韩北正从她身边过，赵敏足足怔了半晌。后来，赵敏一天都不对劲，下课不找韩北辨题，连回头和我说话都扭捏起来，韩北叫她一声，她立刻红了脸，低低地应。我观察了几天后，在信里告诉三，我说赵敏可能喜欢上韩北了。我说，韩北其实长得也不错，学习成绩又好，我觉得韩北有点儿像琼瑶笔下的男人主公。三回信，她说她在新学校完全学不进去了，一同考进学校的同学起点都比她高，她跟着大家的进度觉得很吃力。她又说，她现在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不是女生。她们很铁，他对她很关心。三认为他是她唯一想到学校能愉快的原因。最后，三问我是不是也喜欢上韩北了。我和韩北同桌这么久，却一直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那个时候班上已经偷偷摸摸有男女生在交往了，他们在老师面前保密工作做的很好，可放了学之后，经常能见到他们双双两两的身影。赵敏说，如果她有了喜欢的男生就一定会告诉他。那我呢，我开始觉得迷惑。

终于在高二上学期赵敏对韩北吐露了心声，高二时的座位又重排过了，很巧，我和韩北还是同桌，赵敏却调到另一组去了。赵敏给了韩北一张小条，我看见韩北掖在外套的口袋里，隐约着似乎还夹了张浅红色的电影票。韩北一直没有表态，赵敏也没说他们到底交往的如何，只是见赵敏似未如意的样子，但好像也并不伤心，而韩北依然对赵敏有说有笑，甚至在郊游时会扶她一把，搀她一下。我却在接连几个晚上梦见了韩北，我很恐慌，把这种感觉写在了日记本里，我是从初三开始习惯记日记的，不管什么感觉和心情我都记下来，藏在书桌的抽屉里，挂上锁。三来的信越来越少了，以前我们每周都会通一封信，现在我给三写信，她时而回时而不回，三说，她的学习越来越紧张了，成绩不如意，几次测验成绩公布后，回家她妈都打了她。三的弟弟二岁多了，人小鬼大，知道三在家里不得宠，常常趁大人不在面前偷吃三的零食或撕三的作业本玩，三急了吼一声，他立马哭的好像遇了天大的委屈，而三少不得被武汉人抽上几耳光。三说，有时候她真恨不得把她弟弟掐死，但是，掐死她弟弟后，她就再也见不着我了，她舍不得，想想就哭，只好更卖力的学习。三要我寄张相片给她，说她刚好有个镜架可以放在床头天天看。我很快把自己的相片给三寄了去，那是我在家门口照的，用的老式相机，我妈给我拍这张相片的时候，我说一定要用河做背景，那天刚巧小胡子的船到了码头，这次小胡子没有带老婆儿子，小胡子一个人站在河堤上，抽着烟。

我的语文书里不知被谁夹了张字条，几个字，约我放学后到居民楼第三幢的大树下去。没有署名，字迹我也不大看得出来，似乎是用左手写的，歪歪扭扭。课间的时候我特意留心了一下班上的男生，不过没看出来谁会是这个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我没有把字条的事告诉赵敏，而是把它夹到文具盒里的课程表后面。放学后，我特意磨磨蹭蹭让赵敏先走，我很紧张，我不知道是谁约我，还是谁的恶作剧，但，不管是什么，我都决定去看看。学校外有一片新起的居民楼，第三幢刚好在整个楼群里的最后方，那里有一棵大树。下午四点多，楼区里还没有多少人，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在楼与楼之间冲撞，然后一拐弯，我看见大树了。树下没有人，我很失望，心想果然是场恶作剧，不晓得是哪个男生闲极无聊想起的。我决定到树下去等恶作剧者，我知道他们会跳出来捉弄我，而我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看。这样想着，我大步向树下走去，走到树跟前的时候突然有个人从楼道里跳了出来，我吓了一跳，竟是韩北。我向他身后看去，没有其他人，而他定定地看着我，用从前都没有见过的神态。我忽然就慌了，我问韩北，字条是你写的。韩北点点头。我说，你是不是夹错课本了，把赵敏的课本当成我的。他说，没有。我和你同桌，怎么可能夹错课本。我没话了，低下头，我用脚踢着树下的小石子。韩北说话了，他似乎说的也挺艰难，吞吞吐吐的，与他平日里的雄辨全不一样。他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交朋友。我说，我们不早就是朋友了吗。韩北说，那不一样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于是我又没话了。那天下午，韩北牵了我的手，并亲了我的脸，他想亲嘴的时候我推开了他，并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幸福来的太突然，我想慢慢体味。晚上，我把韩北给我的惊喜和意外都写进了日记，我问自己，这就是书上写的爱情吗。

赵敏和班上同学很快知道了我和韩北的事，我想可能是韩北自己说的，反正我没对任何人提过。赵敏很伤心，觉得我背判了她，她放学不再叫我一起走，课间也不来找我上厕所，而改找了另一个女生，很快两个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我知道她那是做给我看的，不过我不在乎，在我心里只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就是三，除了她外，现在又多了一个韩北。我觉得我很满足，也很充实。我给三写信，我说我交男朋友了，他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成绩好长得也帅，有好多女生追求过他，他就是韩北。三的回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她在信里除了祝福我外，还叮嘱我不要因为恋爱就放松了学习，毕竟我们都是要考大学的。她把我的相片放在了床头，她妈也夸我比小时候要漂亮多了。三说她现在的成绩在班上只能排后十名了，因为她也交了个男朋友，就是她上次提过的那个男生，他们不在一个班级，男生的成绩比她也好不到哪里。现在男生的家里已经知道了他们的事，正在加以阻拦，考虑要把男生转走。而三的家里现在暂时还不知道，但男生的家长来过学校，老师已经找她和男生分别谈过话了，三很担心，她想用不了多久，她妈和武汉人就要知道这件事了。三的信写的匆匆，字迹潦草的像飞。我很担心，我给三回信，我说实在不行你就回南京，住在我家，念这里的学校，或者，她和男生一同过来。我太天真了，写完信后，我把事情说给了韩北听，韩北说哪有那么简单，没有完成学业就私奔，哪来的钱生活。韩北说的对，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些，我真正的开始替三担心，我也想到了我和韩北，也许哪一天我们也被发现了，我不敢想我妈和我爸的态度，但那肯定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这样担忧着，我们迎来了最后一年高三。

[4]

整个暑假，我和韩北就见了两面。一次在我们家，我和他趴在窗台上看河水看对岸，小胡子的船也在，韩北觉得小胡子的胡子留的很有个性，他说他也打算以后留个小胡子，我说你敢，你留了胡子我就不要你了。我们嬉笑着，看河对岸的民工搬货，码头旁起了两户平房，工人干活的时候平房里就走出了一个妇人，还在奶孩子，将衣襟撩地高高的。工人过来过往都要上前打趣几句，连小胡子也从河堤走上来，和妇人闲聊，逗妇人怀里的孩子。河上新架了座桥，公车可以很方便的从河这边到河那边去了，交通也便利起来，就不时听到汽车喇叭和自行车的车铃声，有一些进城找工做的民工挤在桥头，等待找工人的人来挑选。他们扛着简单的行李，把席子铺在桥面上就地睡觉，朝桥下大口的吐痰，浓痰落到水里很快被卷走。这样看着看着，夕阳染红了河面，把河里房子的倒影照的晃晃悠悠。韩北一直握着我的手，他说，真希望时间静止下去。我们就这样很幸福的趴在窗台上，直到暮色将河水、房屋、码头、工人全部笼罩。

另外一次和韩北的见面比较惊险，我们约在夫子庙的青年影院前见面，正待进去的时候被韩北家一个亲戚刚巧碰见，亲戚用审视的眼光看看我再看看韩北，我们很紧张，我在暗自庆幸刚刚没有拉住韩北的手。韩北冷静了一下说和同学来看电影，四五个人，已经先进去了几个，我们是最后去买东西的。亲戚将信将疑的离开，我们却担心的一整场电影都没看好，散场后，我和韩北分头走，最后在夫子庙的另一个出口处会合。经过这件事之后，我们的约会更加小心和隐秘了，加上高三后我和韩北没再坐同桌，学习又紧，天天补习加课。我们的约会就更难得，每次抽出一点时间见面，就拥抱和亲嘴，韩北似乎亲不够我，而我也紧紧拥着韩北，生怕一松手美好的就会失去。三已经很久没给我写信了，我寄去的信也如石沉大海一般，我很担心三，坚持每周给三写信，写我的心情，写韩北，写我们的事情，写我的担心。三始终没有回信，我去问我妈三的妈妈有没有和她联系，我妈剥着毛豆，仔细想了想，说，没有。又问我问这些做什么。我怏怏地回屋，我妈立刻把糖开水给我端来，我喝着甜的发腻的糖开水感概我的母亲始终如一的疼我关心我。晚上吃饭的时候，我爸意外的没有喝酒，妈已经把泗洪大曲打开放在他面前，他又盖上盖子推开。我爸下岗了，家里最后一个经济收入的源头要断了，我爸很烦，我妈开始抹泪，一边抹一边埋怨我爸，然后又要我好好读书，不要辜负了他们。我爸决定过两天跟老舅去安徽做生意，赚些钱养家和供我读书，我爸说以后经常是我妈和我两个人在家了，要我帮我妈多做事，不要让她担心了。我点点头，回到内间，我妈还在隐隐的抽泣，一会儿说我爸不会做生意在外面要吃亏，一会儿又担心我爸一个人在外面自己不会照顾自己。我心里戚戚的，在日记上写满了赚钱赚钱赚钱……

我和韩北的事情终于还是被老师知道了，班主任分别叫了我和韩北去谈话，跟韩北说的什么我不知道，班主任对我说，他不打算找我们的家长来处理这件事，而是希望我们自己明白，现在年龄是应当以学业为重的。并且人生的路还很长，在不成熟的状态下谈感情是容易伤了别人也伤了自己。我在心里很感激我这位姓黄的班主任，感激他的开明和从我们角度出发的解决问题。班主任还告诉我，前段时间报上登了一起案件，就是一位高中女生因为与同校男生早恋被家长发现，而产生报复心把同母异父的弟弟给掐死，她的弟弟才三岁。我吃了一惊，我问班主任，这是哪天的报纸，女生姓什么，事情发生在哪里。班主任为事件能引起我这么大的重视而欣慰，他主动找来报纸并让我好好读读，以期反思。我跑到操场的草坪上坐下来读，是一个月前的事，当事人的姓名用假名字代替了。事件是一个高中女生和同校男生早恋，被家里人知道后痛打了一顿，男生也转了学，女生气极之下掐死了三岁的同母异父的弟弟，然后自首。不久，法庭判她故意杀人罪，因年龄不足十八岁，送去劳教十年。记者采访罪的时候问她还有什么遗憾，她只说了一句，她有个好朋友在远方，还在等着她考上她所在城市的大学，然后二人聚在一起。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报导占整个报面的一半，所用笔墨很多，事件后还附上有关专家对青少年犯罪的解疑释惑。我知道，那一定是三，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三不给我回信了。而三从前在信里说的要掐死她弟弟，也终于让她做到了。报纸上有刷油漆时沾的红漆，油漆味隐隐着刺鼻让我想流泪，然后我就真的流泪了。

韩北和我像是有了默契似的再也没有过约会，我们都埋着头学习，而高三接近了尾声，大小测验不断。没有同学再有心思和精力想其他的做其他的事情，高一和高二时的欢乐仿佛一下离我们很远，远的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我爸一个月里要去两次安徽，待上十天半月不等，我妈守着家，等我回来的时候就给我冲糖开水，炒毛豆肉丝。我妈从以前别的同事那里知道了三家里的事，我妈感概着，多好的一个女娃，多好的一个男娃。我知道我妈是在说三和她同母异父的弟弟。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小胡子的船已经很久没来过码头了，工人也不知去向，只有那两间平房还在，平房里的妇人也不常出来了，偶尔出来一下，膝边总围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码头上用石灰粉刷上大大的拆字，我才明白，以后小胡子再也不会来这里卸货装货了，而那些工人也一定随着他去往了另个码头。我想像着安徽的某个地方是不是也有个小孩像我一样半个月一次地看着我爸去营商，直到看着就成为了习惯，看着时光就已经成长，把许多事情推到我们眼前。母亲在抽纱，这是她下岗后就一直做的事，以前还有人会向她讨个纱头回去做抹布什么的，这两年没人来要了，母亲还是坚持抽着。我打开文具盒准备做作业，课程表上贴的透明胶带松了，随着我的打开课程表和另一张纸落到了桌上。我拿起纸条打开来，几个字，歪歪扭扭，我忽然想到了很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四点，居民楼的大树下。那是个秋天，河水刚刚从河堤上落下去，露出泡了一季的松软河泥和隐隐的水纹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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