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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黄梵

注定

浅绿

三月里的某一周，我接连换了三份工作。而之前，我一直在人才市场和报纸上的招聘栏上流连。其实找工作并不难，如果是年轻又长相算周正的话，但是于我而言这些微不足道的条件都显得隔山隔水似的遥远和尖刻起来。我一直痛恨那个我并不知情的下午，也正是那下午让我有了立足这个社会的基本条件。母亲是这样回忆的，她们那个年代的偷情比犯了盗窍罪都要严重的多，前者是有法律可以制裁和约束，后者因为太多的私人化和没有相应的条律制约再加上性这个敏感字眼，所以越发神圣甚至忌讳起来。而母亲尽管知道如斯种种，但仍然在未婚的时候将身体于某个下午和父亲神圣相交，就是那个下午有了我，母亲不知道她之前几天感冒吃的药在这个下午将毒素留在了一个新结合的细胞内，而致始后来她想到此事便悔不当初。

我长于单亲家庭，七八年到九八年，是单亲孩子这个问题在社会上的被重视率上升的一个阶段。小时候倒是没有同龄孩子问我父亲一类的敏感话题，也不会有男生欺负，而那个时候我却很希望被别人问起父亲，甚至被一群男生欺负，至少这样可以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我在那个时候灰暗的像一只地洞里的老鼠。母亲倒是一直避讳和我说到父亲，自我记事起她身边就没有过男人，后来我回想到从前这一段时开始体会到母亲的痛苦，因为我也开始和正在经历这样的痛苦，来自于生理和心理的双重压力。有一段时间我常常睡不着觉，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母亲和父亲的那个下午，我成人后缠着母亲给我说过多次。她说，那个下午没有阳光，也是很奇怪的，之前的头天和上午阳光都好得不行，中午后，也就是我姥姥和姥爷各自出门有事后，阳光就像被天狗吃了那样突然消失。父亲就在这个时候来敲母亲家的门，父亲后来对母亲质疑解释说，他于早上便出门的，计划中有来找母亲这一项，所以阳光消失不是他的计划，这样便越发显出那个下午对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一种天意的安排，母亲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所以父亲后来的离去对母亲来说也是天意的注定。这样也好，母亲并无多少伤悲，一个人有了信念并以此解释难以接受的事情，往往会取得比较好的效果。母亲对我的相貌也是用天意来自我安慰的，但我并不接受这样荒谬的说法，况且我和母亲相隔两个年代，如若接受她的思想，那岂非是说人类的智力和科学程度在后退。所以，从我可以思考一些小计谋的时候我便想尽了所有办法要引起别人的注意。这也是我从小到大学习成绩一直优秀的原因，记得高二时给慢班同学讲学习经验，我从书上抄了一些学习方法的介绍下来背熟，而实际上促使我学习的动力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要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事实证明，一个人的相貌还是有其作用的，我讲解的时候，没有一个同学看我，甚至连嘲笑的议论也听不到，整个课堂安静异常，我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我确定他们没有人在听我说话看我讲解，因为他们的眼神都很散，很空洞。我听着自己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教室里乱窜，我忽然觉得心慌，好像自己成了一个被他人忽略的对象，比空气还透明，比老鼠还不如。从那后，我没再参加过任何演讲。

大学毕业后母亲给我寻了份工作，离家很近一个化工研究所。可以推理出的，我在大学里没有交到男朋友，也没有相熟的女生要求我与她一同去某个城市发展。我只是做了一个被母亲抛到学校里深造，然后再弹回母亲怀里的动运，整个过程只有我和母亲和皮筋。

化工厂在中央门外，每天有厂车接送。开车的司机姓王，三十多岁，我第一天上班的时候刚搭上他的车他便要我下车，我问他原因，他说我上错车了，这是化工厂的厂车不是公交车。我说我就是来坐厂车的。他立刻变了脸，说，怎么着，你这个丑八怪。他骂了我，很意外的，我并没有因他的骂而流泪或伤心或天旋地转什么的，我甚至有一丝欣喜，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斯注视我，并慎重的对我说的话做出激烈反应。事后，有同事上来原场，他方知道我是新分来的大学生，他很不好意思，连连道歉，并自我介绍说姓王以后叫他小王就可以了。我也姓王，于是我对他说本家不打不相识，于是他解嘲的自我笑笑。车开动了，我非常兴奋，我为因了本家这个话题以后可以牵出更多话题而期待，也为他最后的微笑而振奋。我开始觉得我人生新的一页即将翻开，而从前的灰暗都会随了我步上工作岗位而烟消云散不再复返。我对这个姓王的司机充满了好感，虽然我一周才见他两次，但每次上车他都会对我微笑，并闲聊上几句。从闲聊中我得知他只是高中毕业，赋闲后去学的驾照，后来托关系进了化工厂，他还说他至今未婚。我们闲聊的时候，当班的工人陆陆续续的上车来，有相识他的就打趣我们。他并未显出不愉快的样子，只是轻轻骂了对方两声。由此我感觉他对我也有一定的好感，可以想像的，一个三十来岁尚未成家的男人遇到二十出头亦无男友的年轻姑娘必会有所想法，更何况我与他的条件比显然是优越多了，这样的推断让我信心增长，也对他格外眷顾，二天不见我就会梦到他。母亲最先发现我的不对劲，她以过来人的口吻劝我要慎重，不可轻浮，又问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我说，只是一个司机。母亲立刻流露出担忧的神情，她说，不管什么职业人好就成，你不要挑剔。我原先以为母亲是为了我找一个司机而担忧，结果竟是将我比下去一头。我很没好气的反驳她，我怎么了我条件差哪儿了，我凭什么就得找个司机。母亲不再言语，她大概也觉得这样说一个年轻女孩子确是有失妥当，何况这个年轻女孩子还是她的亲生女儿。

因了母亲的话我更是想证明自己，我决定捅破和司机之间的窗户纸，我相信这层窗户纸后一定有我想见的风景。于是在司机当班的这个早上我起了个早，他会在七点半将车停于小区外口等待搭车的员工。我特意换上一条羊毛裙，母亲也一向起的早，她悉悉嗦嗦在厨房做早饭，看见我的装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她的叹气声让我烦躁不安，我说我真想早点嫁出去。母亲紧接着说了一句，我也想你早点嫁出去。我的话里赌气的成份居大，而母亲的话里竟有种预言般的平静和冷漠，我立刻摔门出去，我第一次这么想证明自己。司机在驾驶位上抽烟，开着收音机听早间新闻，我的到来让他枯燥的等待有了一丝色彩，所以他比以往都热情的对我打招呼，并赞我穿羊毛裙很好看。他的眼睛是半眯起来的，从我的角度看去正是一个男人对心仪女子的忘情表现。我那时并不懂得男人对于异性总是会有片刻的暖昧眼光，而这是与爱情与感情与什么都无关的，它出自于本性。我将事先买好的电影票递给他，这个突兀的动作让他愣住了，但他仍然保持微笑，在我看来这又是他故意装的模样。我说，得了吧你，什么心思我还不知道，晚上一起看电影吧。我们是开惯玩笑的，他答应了，并将电影票收入口袋。没一会儿，陆陆续续有人上车，我们便没再提此事。晚上临下班前我给母亲挂了通电话，用胜利的口吻告诉她我晚上不回去吃饭，不用等我了。母亲没问原因，只轻轻说了声好就挂了电话。我有些失望，我是希望她问我些什么的，譬如上哪里去，和谁，做什么，晚上早些回来，甚至命令我晚上不准出门。可她置身事外的态度让我开始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母亲的不参战让我失去了战斗的勇气和信心，我又开始怀疑我认定的事情。好在，七点很快就到了，我赶去电影院赴我人生第一场约会。

在我用满心交织着的期待和恐慌中数完七点倒计时时，司机带来了答案。司机的答案让我看到了母亲的预言，她不战而胜的眼神，于是我所有的信念都塌了。司机带来了他即将成为妻子的女友，司机对自己的要求很低，他的女友是郊县人，没有工作，学历才是初中，她唯一可以让我不战而败的地方我后来从司机的吞吞吐吐中得知，就是她比我长相周正。那天晚上我八点不到就回了家，手上的票成全了司机和他的女人，母亲像是知道我会早归一样给我预热了晚饭，我回到家的时候她刚把最后一份菜热好，母亲买了许多我爱吃的菜，她的周到和关怀再一次让我感觉到母亲的精明，我说你胜利了。母亲无言，我可以想像的到她责备的眼神。是啊，我怎么可以这样说她。于是我转而恨起那个阳光突然消失的下午，恨起母亲意念中反反复复强调的注定，恨起姥姥姥爷那个下午的双双出门，因为母亲说姥姥姥爷是很少全不在家的，一般都要留一个下来，那个下午真是偶然中的偶然。恨的结果是我第二天去辞了化工厂的工作，母亲闻言从家里坐公车赶到化工厂，她慌慌又忿恨的神情竟让我有一丝愉快，她先是语重心长，和我说爱情说将来说水到渠成说自有安排，继而又冲我吼冲我嚷骂我不考责备我不争气。母亲如此大的反应让我的内心愉快到了极点，我想我等待的我所要的就是这样，于是我立刻整旗敲鼓的和母亲对战，我把在司机身上受到的挫折全部转化为力量，我说这也是注定，你怎么就不听了。我说狗屁爱情狗屁安排，水到渠成是那个见鬼的没有太阳的下午，成全了她，毁灭了我。母亲被我激的更加愤怒，我从没见她这样气愤过，因为我从小学习成绩好，又没有招蜂引蝶的资本，所以母亲对我小时候的教育是相当省心省力的。而我现在突然的反抗让她没有思想准备也没有招架之力，毕竟，如同士兵天天训练临敌才可发挥，母亲没有训练过如今操刀定然是生疏而且体力不足的。母亲败下阵来，她怨恨的看了我一眼，颤颤的离开化工厂，我跟在她身后要送送被她推开了。在那一刻母亲陌生的仿佛真是我的敌人，而我内心肯定不是这样希望的，我不过让一个人彻彻底底重视了我一把，并被我所打败，不幸的是重视我的人是母亲，她的不幸是有了我，我的不幸是一生中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敌人。

我的战斗后期是我开始频繁的找工作，穿梭于人才市场，流览一切大报小报招聘栏。母亲不再关心我的事情，采取不闻不问态度，她紧闭着嘴唇，仿佛一张口就会蹦出注定这两个字。我知道母亲现在一定是这样想的，父亲是她第一个注定，我是第二个。我学的是化工，这个行业比较冷门，除了专门的化工厂和研究所外很少有单位需要这样的人材，我复印了自己一系列奖状证书拿去给一个个或认真或敷衍的面孔看，最后一个单位的女主管建议我去找份文员的工作，她告诉我，虽然我学历不低成绩又好，但所学实在冷门，不如用学过的计算机知识去寻份文员工作，这样的工作需求量比较大，而我的学历可以比较好的突现出来。我依她的话改寻文员工作，一天跑了四家，第二天就接到三家的面试通知，第三天有二家表示让我去工作，第四天有一家表示要与我签订长期合同。我去了最后一家，合同尚未签，工作到第三天却被告知公司暂不需如此多人员请另谋高就，我去找经理评理，当初是他招我进来的。他很无奈又同情的看着我，说这是董事长的决定。我说我去找董事长问个清楚。他拦着我不让我去，我们争执起来，最后董事长闻声走过来，见我争执，回我说，你形象不符合公司要求，请原谅。第二天，我去了另一家公司，第四天被与上家的同样理由拒于门外。第五天，我去了最后一家，因为我的反复，这家给我开出的薪水很低，是我从前在化工厂收入的三分之一。但，我总算留了下来，经理指着一堆厚厚的登记表告诉我，这里全是来应聘文员的资料，言下之意是我若不合他意，有的是人顶我的位子。我对经理微笑，保证自己会珍惜这份工作，并努力学习不负经理栽培之望。

这是三月里，我在一周内换了三份工作。春天刚刚从沿海东部把东南风带来内陆，又快到满街飘裙的季节了，母亲不再埋怨我曾经的固执，我想她已经从心里接受这个事实，如同她接受父亲的离去和我的来临一样，她也一定在心里将这件事深深打上注定这个烙印。我在公司勤奋的工作着，拿着与工作不成正比的薪水，夏天来临之前我去买了条新裙子，我讶异自己的好心情。晚上临睡前母亲来给我掖被，已经失眠几个晚上的我被母亲的细微动作所打动，我向母亲道歉，我也从心底里感受到母亲从壮年女子走入暮年所经历的痛苦，因为我开始正在母亲的道路，一个女人对自身生理需求的强制拒绝。母亲对我微笑，在母亲的笑容里我忽然发现原来我不知不觉中竟接受了注定这个信念，不是在这间公司打工的时候，也不是司机给出答案的瞬间，而是自母亲把我从体内剥落出来时，已将注定烙上我的脸郏——我的左脸有一块近遮住半面脸的胎记，据说是因母亲在怀我时吃药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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