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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附体

厦门

我无法走出你的血液,父亲

只有你,一直走在我的前面

——《词根:父》

父亲的遗嘱,我一直猜不透这个谜。

我父亲静静地瘫卧在床上,他的灰白面孔上跳跃着蠢蠢欲动的潮红,褐紫色的嘴唇时张时合如提上岸的鱼在艰难地呼吸,我就看见父亲的最后几句话象黑烟一样缠缠绕绕地盘旋出颤微微的塌音,盘旋成雾状汩汩冒响。我的心里像滚开一通沸水,鼓暴起嘟嗜噜噜的水泡泡儿在噼噼叭叭地炸开,最后零零星星地稀冷着。这时候我突然想到父亲健旺时亮门大嗓地说话声,昔日的父亲那春雷似的腔调又在我身边隆隆滚过,依如在我的眼前熊熊燃烧着干燥的树柴,很快就变成一堆浮动着余热火星的死灰,升腾出袅袅的黑烟。俺娃记住了?父亲说。一定记住啊!当时我还未来得及点头,发现父亲脸上立时蒙上一层灰沙,眼球释射的乌光越来越弱,很快淹没了人生最后的一丛光。但我还是答应地"嗯"了一声,静静地凝视着飘离了灵魂的父亲,于是我看见父亲的灵魂悠然从瞳孔里冲出来,却被阻挡在睫毛的栅栏里,象疯狗一样绝望地嘶咬和狂叫。

安息吧。我说。父亲,安息吧。

我颤抖着手想抚合父亲那死不瞑目的眼皮,只勉强地抚合一半再也无法抚合了,刚离手那双眼皮又沉重地从他那暴突的眼球上滑落下去。于是,我又听见父亲的灵魂在睫毛的栅栏里绝望的嘶咬和狂叫,那声音象浪潮一样在我心胸里哐咚哐咚地撞击,我的掌心里总感到父亲的眼球生动地滑来滑去,突然凝滞在我的掌心不动了。接着,我想到父亲的最后几句话,它再次真切地开放在我的眼前;一丛墨亮的花蕾里,它拼命蚀破花苞,窜动着浓如精血的黑烟,就象一条黑蛇游入我的口中,随后它们坚实地攀附在我的心弦,浓缩成一个谜团,不安份地跳动着。这时候我仿佛听到父亲的灵魂在我心弦里拔弄出凄楚而悲切的挣音。

我再也抑制不住感情酸涩的潮浪,泪就流出来了。

 

直到埋葬父亲回来。这种感觉依然紧紧地罩裹着我赤裸的肉身,让我总是置身于父亲临终的景象里。在父亲老去的前一天,我习惯地蹑进他的屋里,父亲还象往常一样蜷缩在东屋角的床上吸着旱烟,只是吸的很猛很凶,他象一条蛇把嘴扣在旱烟管上,眼睛深深地盯住熠熠的烟火,那脸上的颧骨高高地突兀而出,两边表露两个深不见底的肉坑儿,清瘦的胡子向外刺蓬着,就象黑色的针尖。一团又一团象蓝黑墨水似的烟雾从他嘴里流出来,如一朵又一朵硕大的黑花怒然盛开,随后,黑蓝色的烟雾从父亲的东屋地窗口飘散出去。

爹,爹。我说。你咋啦?

爹,你咋啦?我这么说。你到底是咋啦?

没啥。爹说。我没啥呀。

俺娃,我没啥。爹这么说。真没啥,你坐吧。

于是我就坐了。我的父亲自小就极其疼爱我,每当我和我老大闹气时,父亲总会不容分辩地偏向我,大骂我老大是"野种儿"。如果我妈妈上前劝说,他就会打上我妈一顿拳脚,那怕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这就是我的父亲。现在,我坐下来看着父亲,父亲这幅的吸烟情景在我心里留下永恒的印象。

你哥哩?爹问。我说你哥哩?

我问你哥哩。爹这么问。还有你妈。

哥不在家。我说。妈也不在吧?!

我去找。我这么说。爹,我去找吧。

不用了。爹说。

不用了。你坐吧。爹这么说。

父亲没有看我甚至用眼角夹夹的眼光也没有,他只是专注地盯着自己的烟火,一口又一口地制造蓝黑烟雾,或者始终在酝酿着某种氛围。我看着父亲终于吸完一袋烟,顺手把烟锅在床沿轻轻磕掉烟烬,慢慢地又摁满一锅烟草,从床头摸到火柴。

划了一根,灭了。

又划一根,又灭了。

父亲抽出第三根火柴时,却没有勇气划下去了。

爹。我说。我来划吧。

我帮你划。我这么说。来,我划吧。

我从父亲手里接过火柴时才知道父亲的手在颤抖着,眼睛却一直盯着烟锅。当我划着火柴的一丛火花,父亲立刻惊得全身一阵痉挛,手里的烟管"啪"地掉在床上。现在我想起来,父亲就是在此震惊之后,他的脸色开始凝重地暗下来的。只是当时由于东屋光线灰朦朦地笼罩在他的脸上,我没看见他的面部皱纹间,已是溢满缕缕死亡的晦气。我再次点燃父亲重新摁满烟草的烟锅,他咝——咝——地吸了一口,便长长吐出来一道晦味的烟雾。

随后,父亲就给我进了一个故事。

在父亲的遗嘱里,我知道父亲对村里的老鬼伯很恨,恨得要把鬼伯填进嘴里嚼碎,然后用唾味吐到臭沟里,以至于父亲死不瞑目。老鬼伯在我和村民眼里却是个慈善的老头,他对我们全家都很仁义,特别是我老大。父亲临死时除了那个遗嘱外,好象对他早死而没能打垮老鬼伯不服气,可尽管他死不瞑目却也无济于事,所以他只好把他要做的那件事当作唯一的遗嘱遗留给我了。这个遗嘱除了我谁也不知道,我妈我老大也不知道,父亲曾经不放心地警告我千万别告诉任何人。所以我总觉得父亲的故事肯定跟老鬼伯有关系,也就是说,老鬼伯和父亲的遗嘱有关系。

为了解开遗嘱的谜团,我曾试探着曲里拐弯地问过我妈。

父亲是不是跟老鬼伯……有关系?!

但我丝毫没敢提遗憾的事。

哦。妈说。你坐吧。

哦哦。妈说。你先坐吧。

我妈听我说完,她一点也不感到惊奇。但我却看到我妈眼里还是涌满了泪,那眼里的泪珠越聚越大,终于"啪哒"一声落下来。这时候我发现我妈的眉间有一股负罪的内疚,即将云消雾散了。从我妈那苍白得透明的脸上,我看到她的经脉里奔涌起兴奋和轻松的血液。我妈连忙用手抹抹眼窝,好象一下子就抹去了以往的愁苦。我妈的眼光立时也亮了许多,她想向我笑笑,但她还是没能笑出来。

于是,我妈就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19岁那年。我妈说。在你姥姥家俺穷得混不下日子,村里村外被剥光了皮的树,风一吹发出冷冷的呜咽叫声,象鬼嚎哩。你姥爷就是那年春天去当了土匪,隔两三天回来一趟,带来少得可怜的麦粒或红薯给我和你姥姥吃。俺知道这是你姥爷的命换来的,省吃俭用留有一斗麦粒,怕惹事就藏在颍河镇东那片桃树林里,还有二十多红薯,那儿常闹鬼的,大白天里鬼火也乱窜,没人敢去。我只想着以后你姥爷跑不动了,多少有些救济,没想到你姥爷竟死在这件事上。那是一天夜里,我和你姥呆在家里正睡觉呢。人一饿就发懒,人发懒就想着睡觉,我和你姥两个人都睡得死死哩。我……做梦被一个粗壮男人拉走了……就吓醒了。你姥姥折起身子摇醒我时,就听到村口传来你姥爷的惨叫,他是去那片桃林里拿几块红薯去哩,可他就死了。那会儿你姥姥吓坏了,拖住我就往外跑,刚出门口我就撞在一个男人身上,我一下子就吓晕了,迷迷糊糊地看到你姥姥死命抱住那男人的腿……后来,唉。

我妈终于又一次哭了。

好人,你老鬼伯是个好人哪。妈接着说。从那天夜里开始我和你姥就躲在你老鬼伯家,那时你老鬼伯的女儿都好大了。后来她竟得了一场怪病死了……不,是她做梦看见她死了十五年的娘吓死哩。直到月把儿光景,你老鬼伯才敢告诉俺:你姥爷那天夜里是被人打烂头死的,他死前怀里还有四块红薯。唉——她硬是让这件事吓病哩。她不知迷了什么头,不吃不喝了四天五夜才死的。那年我想想都做恶梦。唉,再后来,你老鬼伯就把我嫁给你爹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爹和你老鬼咋个商量哩,你老鬼伯就让我跟了你爹……唉唉,你老鬼伯是好人哪!

好人哪,我妈说。好人。

好人,我妈说。你老鬼伯是好人哪!

我妈讲这个故事时,我发现她的目光深沉而专注,手很随便地搓在胸前,那种摩挲的纤音轻快地在我眼前跳动。尽管我不明白我妈为啥讲述这个故事,但我却没有打断她的话。直到我妈脸上那些藏匿在苦皱间的愁苦慢慢地飘散,我从我妈脸上看到一片明净的境界,我妈终于把这个故事讲完了。

故事讲完,我妈抑制不住又哭响了。

可谁也没有想到,在我父亲的百天祭日,老鬼伯终于死了,是死在夜里。那天夜里,我听到我妈妈的屋里一直发出声音,我知道我妈失眠了。再者那天夜里下了雪,很冷,风搅雪呜咽了一夜,我听到窗外寒风中雪扑打树枝的声音,很脆,就象玻璃器皿摔到石板上的凄楚而尖利的鸣叫,我感到一股悲凉和颤粟。在悲凉和颤粟的悸动之后,我听到我妈在床上翻身的响声,很燥,当时我心里一阵发慌。妈可能是怕冷。我想。怕冷妈睡不着哩。我这么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天刚亮,我们却听到了老鬼伯的死讯。当时我正想着我妈怪不容易哩,就听到我妈剧烈地咳嗽了一声,满屋的黑色哆嗦出条条皱纹,从皱纹愈来愈深的缝隙向浸出乌亮的苦汁,那些苦汁越聚越多,随后如颗颗晶亮的露珠滴在宣纸上,慢慢地泛滥起来。于是天就亮了,这时候,一直睡在我身边的老大猛地醒过来,抓住我一阵摇晃。没等我哼哼叽叽地愣过神儿,我老大就一骨碌爬下床,疯颠似地跑到我妈屋里去了。

妈。我老大说。他老了。

妈妈。我老大这么说。我梦见他……老了。

接着,我就听到我妈慌乱的动作,我老大暗暗地低声啜泣,我立刻嗅感到一股潮乎乎的死亡气味象稀泥一样地朝我糊过来。

谁老了?

谁……老了?!

我深深地沦陷在这种死亡之气味中。很快我看见我老大搀扶着妈匆匆地走出去。

不大会儿,从老鬼伯的家院里传来了哭声。

这种哭声告诉我,老鬼伯老了。

当我从被窝里脱离出来,好奇而惊乱地赶到老鬼伯家时,马上看到一团浓浓的死亡气味。我妈呆呆地站在老鬼伯床前,眼前含着泪却没哭出声,她只是看着我老大家狗一样蜷跪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我看着我老大哭泣得很惨很痛,惨痛得我心口憋得凄惶,于是我也哭了。我妈听到我的哭声,这才放开噪门嚎起来。

我连忙跑上来扶住妈,于是我就看到了老鬼伯的死样儿。老鬼伯死相并不凶,倒显得安详,但我很发现老鬼伯的胡子矍铄地翘着,就象秋风中的草片,他那脸上死结的皱纹极象於凝着黑血的刀疤儿,更让我惊奇的是老鬼伯竞也是睁圆着眼,一股股死亡气味就是从这里飘散出来。

这时候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父亲,想想父亲的遗嘱,想起了父亲的那个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还没有你哩。父亲说。那年,颖河镇东街有一个黄花闺女,她伶牙利舌地说笑如摇玲,谁见了谁都夸口,全家人也都很疼爱她,象待花一样喜爱。可就是她给全家人带来了血腥气,出事的那年她才十四岁,本来,颖河镇人都喜欢她,常常领她去家里,据说可以冲喜。于是她就整天整夜里疯窜邻居的家门,全家人都怪放心哩。可有天她发现自己的肚子大起来,就去问她娘这是咋回事儿。她娘一见就吓白了脸,她娘知道这是两个人的罪,自己没管教好闺女同样会受到公爹的惩罚。她家的家规大,犯了家规就往死里打。所以,自家闺女怀了孩子却不敢让让公爹知道,而是趁她睡熟后,把她装进一个很旧的枣木箱子里,准备扔到颖河里算了。可那闺女醒来后在箱子里又喊又叫地穷折腾,把箱子板打得咕咕咚咚地贼响,喊叫声从箱子的板缝间挤出来,鬼泣般拘得人心痛得流血。女人心软哪!她妈心不忍,就说给她赶紧找个人家吧。

那闺女可怜死人哩。直到她娘把她从箱子里放出来,她还很委屈地偎在娘怀里哭。

俺咋啦俺咋啦?那闺女这么哭叫。俺咋啦把俺装在箱子里?

她娘心疼得泪象雨一样冲刷下来。

她爹不忍听就跺着脚出门走了。

——这些事她爷住在老宅里根本不知道哩。

第二天夜里,她娘找来一个矮黑男人,那闺女就死在他手里。那时候,她娘领着她来到屋门前,她娘哭着说:别恨娘别恨娘别恨娘呀!就把她推进了屋子里。那闺女闯进门来,就看灯下坐着矮黑男人,她迷迷怔怔地看了会儿,突然象看见魔鬼一样尖叫起来,她想起以前的一个梦,那张熟悉的脸谱她还没有忘记。所以,她一看到这张熟悉的脸曾要她做的那场游戏,心里撞击得眼前晃光,她刚尖利地喊叫,那个矮男人就狼跃起来,扑倒在她身上,一双手狗夹子似的卡住她的脖子。那时候她仿佛听到屋外的娘"扑嗵"跪地的声音,但她很快被那矮男人压下来,她的裤子也象剥兔子一样被拉下。那矮黑男人把她死死地摁倒后,猛地砸向她那隆起的腹部。随后,她感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她的两腿间流出来……后来,后来她就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里昏死去了。

 

父亲说:我从来没见过那闺女死得那么惨乎,惨乎得想想就让人心发颤哩。那闺女的脸憋得血紫血紫的,眼珠瞪得想要跳出来,舌头从她那露着两排整洁牙齿间吐着,足有四指长,全身浸染着好大一片污血呀!她娘她爹咋也没想到闺女会这么惨死了,捎信给她爷爷说是病死哩。她爷爷哭昏过去好几回。后来她爷爷请了镇东的雷医仙儿,雷医仙儿知道事理,再说人也死了,就随便看看,无可奈何地对她爷爷说:这是……腹肿病!

唉,这事儿就这么完了。

我清楚地记得父亲讲到这儿时,手里的烟火早熄了,他的嘴里发出一种咯嘣咯嘣地嚼牙齿的响声,嘴两边的胡须间冒着一股虎虎恨气,眼睛如两把刀子发出阴冷的光芒,在灰暗的屋子里划来划去。

爹。我说。你点上烟吧。

你点上烟。我这么向爹说。我出去撒尿会儿。

当我匆忙从屋子里逃出来时,小腹憋胀得快要爆炸。赶到茅厕里,掏上家伙一阵乱射。我突然感到一股红色的污液喷出来,在墙上渲染了好大一片血。这泡尿我撒了足有五分种时间,最后我又连续打了几个尿颤儿……等我又回到父亲的面前时,我的眼前仍然飞溅着那些红色的尿液。父亲点上烟火,又接着讲起来。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父亲说,那矮黑男人到底得了报应。在那件事发生的十几年后,这报应是应验在她女儿身上。他女儿长得好啊,细皮嫩肉的一脸福相,眉心还长着一个胭脂痣,那痣会放光,黑夜里看上去象萤火一样诱人,男人看见就会迷性。可他女儿长到和那死去的闺女一样大时,却得了一场怪病,先是她只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吐不拉了四天三夜,那天临黑她象从梦中惊醒过来,从此就整天整夜地哭闹。矮黑男人以为她是被恶梦魇住了,请来雷医仙儿看病,可她见男人就象见了魂儿,扑过去就搂着亲嘴儿,把男人捺倒在地上就要干那事儿,还不知羞耻地哈哈笑。

矮黑男人立刻知道这是咋回事了。

这是报应呀!他女儿就得了这种邪病。

那女儿就莫名其妙地怀孕了。

那女儿我经常看见她。父亲说。她那肚子象吹饱的气球,玄玄乎乎哩,可她追起男人来飘飘地像飞,谁看了就会胆怯,她那鼓起的肚皮透明得如气球,仿佛你一碰就会爆破。矮黑男人知道这是报应,也怪怜爱她,也就没对她下辣手。后来,那女儿就生下了孩子。怪就怪在她刚生过孩子,就忽地坐起来,仿佛又从一个梦中惊醒过来,说着哭着:俺咋啦俺咋啦俺咋啦俺到底咋啦?矮黑男人陪看着她一夜。

天刚亮时,矮黑男人出去解手会儿,他女儿子就上吊死了……那女儿的脸憋得血紫血紫的,眼珠瞪得要跳出来,舌头从她那露着两排整洁牙齿间吐着,足有四指长,全身浸染着好大一片污血呀!现在想起来,真心疼死人哩。

人哪。父亲说。只要凭良心,人看不见神看着哩。人家闺女死得屈呀,神看着哩。颖河人都说是人家闺女死了,阎王爷也不敢收她的魂儿,为啥?人家冤哪!所以那魂儿就跑到矮黑男人女儿心里去了,也叫他女儿屈死——这就是附体。

 

父亲说:这就是附体。

我把父亲的故事想了几遍,又想到他的遗嘱。我总感到这肯定跟我家有关,但我父亲从来不讲,我一问父亲他两眼就窜火,后来我就不再问了。可父亲的遗嘱跟老鬼伯有什么关系呢?!在我们颖河镇上,咒骂人的话莫过于说"回炉",想想也是的。"回炉"就是说人死了,别人却焚烧掉他的尸体,连他的鬼魂也烧化了,叫他不能投胎转世。这咒骂极其狠毒,也算是颖河镇上的极刑了。回炉。父亲说。我这辈子没能让他回炉,那你也得让他回炉。

我父亲说的他就是老鬼伯。

这就是父亲的最后几句话,也是父亲的遗嘱。

可是,当我埋葬了老鬼伯回到家里,我就看见父亲从窗口里走进来。他面容虽然亲近却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我毛骨悚然地看着父亲那双血红的眼睛,立刻感到自己好像就是个不肖子孙。我听你的。我说。爹,我听你的。于是,父亲便在一团烟中遁去。接着我又想起故事和遗嘱,我不知道那个矮黑男人?那是个闺女的父亲或那个女儿的怪胎?是不是老鬼伯?!好人哪!我妈这么说。你老鬼伯是好人哪能!我不知道老鬼伯的前后是跟我父亲和我妈的关系怎样地微妙,还有我老大……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天到半夜了,我静静地躺在床上,窗外有苍白的月亮泛着淡泊的清辉,这清辉急急地流进来,立时如芒刺般释射。我仿佛挣扎在蒺藜窝中,倍感到无比的不安和痛苦,只要我一闭上眼就看见那团黑烟,父亲从那团黑烟里走出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于是我开始真正想象怎样地消散那团黑烟,后来我即使瞪大眼睛,仿佛又能听见父亲灵魂在疯狂地嘶叫,接着我仿佛又看见父亲的灵魂的形象。这时候我的头颅猛地炸开,一束灵光如箭一样射进来。我马上爬起来,决定做个泥人权当老鬼伯算了。我认为这样也只有这样的办法可行。我想去问问我妈我老大甚至父亲或者老鬼伯……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了。

可今夜特别玄乎。我没有泥塑的天才,可今夜特别玄乎,我在父亲那双血红的眼睛注视下,只好随便地捏泥人。那个泥人足有尺余,它的眼睛灵活灵现,象真的一样比真的还象,我越看越象老鬼伯。

老鬼伯。我心里这么说。老鬼伯您别怪我呀!别怪我。

我立刻看到那个头大身小的怪胎,泥人也象怪胎,我心里颤抖了。

泥人……怪胎……鬼伯。

于是,我发疯地毁掉泥人。

再捏,又像。

又摔,又捏。

可那捏出的泥人一个比一个更像老鬼伯。

再摔,再捏,再象,再摔……一直到后半夜, 我不敢摔了。

天已快亮了。

 

当我来到老鬼伯的坟前时,那座坟如一具怪物卧在那里,坟上的两朵花圈是怪物的眼睛,变幻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我感到一股冷潮顺着我的脊背忽地爬上来,浑身的骨肉发出咝咝地纤音。这种感觉我感到有人的脚步在坟周围走来走去,手持着那招幡棍做成的鬼枪,偷偷地向我袭击过来。我恐惧地四下看着,坟地里空荡荡的,座座坟头象一张张冰冷无血的脸,瞪着眼睛虚弱的目光在残化的雪地上急急地走动,我仿佛听到它们脚步的喘息声。我赶紧掏出那个泥人来,泥人身上裹着的黄裱纸衣裳,却略带着我的温热。接着我从腰带上取下汽油瓶,朝着泥人劈头盖脑地浇得湿淋淋。在这些做完时,我仿佛听到我父亲的微笑牵动面肌颤抖的声音,但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向父亲或老鬼伯祈祷些什么?我不知道。我的心理唯有的想法就是赶快点燃泥人。

于是,我掏出了火柴。

"哧——"我这么划火。

"哧——"我这么对着泥人划火。

当我把着火的火柴移向泥人的时候,我仿佛听到泥人绝望地惨叫了一声。接着,火就像风一样从泥人身上燃烧起来。这时候我的耳边却真切地响彻着父亲那高门大嗓的笑声,黑夜里如一面闪亮的旗帜在烈火中猎猎地飘响。我怔怔地睁开眼睛看着,父亲的那团黑烟像云朵一样,急急地乘着火焰冉冉升去。

"呼——"泥人燃烧起来了。

"呼——"泥浆人就这么燃烧起来了。

自从泥人燃烧的那个时刻,其实我就开始感到后悔了。在泥人的惨叫声中,我沉重地跪倒在地上,看到泥人挣扎于火中,竟烧出了一身冷汗,从他的体内渗出大滴大滴的汗珠滚滚落下,啪啪啪啪地砸在地上。

老鬼伯……我心理这么说, 老鬼伯……我、我总觉得那泥人就是老鬼伯了,他颤微微地晃动着身子朝我笑,火苗如同毒蛇般在他的身上缠来绕去。老鬼伯浑身变得通红,红得晶莹,亮人眼儿。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响来……最后重重地踢在我的胸口……我立时昏倒了。在我昏昏迷迷之中, 我朦胧地看见一条人影扑向那泥人。 随后就听到一声撕裂心肺惨叫, 仿佛黑夜被这声音撕裂得粉碎, 我的眼前只有一片片黑色的蝙蝠盘旋起来。          

那是我老大的声音。

"爹——" 我老大惨叫。

"爹——" 我老大这么惨叫。

黑夜里,我只感到一种粘手的液体糊过来, 于是我痛苦地闭上眼睛。可是, 我嗅感出一股浓烈的布煳味和血肉烧烤的焦油味。这种气味几乎让我窒息。接着,我就听见老鬼伯的鬼魂痛苦的呻吟,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刺耳……这种身声音竟是发自那泥人。

不知怎地我就突然想到父亲的话:这就是附体。

   

 我听见父亲说:这就是附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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