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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星期一

姚来江

马加是铜家湾派出所的片警,大学刚毕业,暂时还没有女朋友。我在夜生活缺乏的乡下当过六年警察,非常清楚一个没有女人的青年男警,他那旺盛的里比多只能一股脑儿的砸在公事上,这就像一口唾液有时不得不吐在地上而不是进入一个女人的喉咙那么自然。后来我调到公安局的政工科,大家都知道,政工科是专门给人授奖的部门。由于我生性喜爱穷根究底,所以对青年男警立功受奖多这一常识,有自己一整套的看法。我在上面已经说了,基本的一条就是里比多的转移。我们那时候和马加一样,一心扑在工作上,身上有种六亲不认的味道。朋友们的错觉是:在这世界上活着除了工作,你他妈的真是没有其他的事可干了。

铜家湾是个安静的地方,那是指它地处的方位。它并不离城区很远,但更像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派出所坐落在一座荒山的背面,一条小河的前面,左右两边是新浇的柏油路。离镇上的商业区有很长一段路。新来的马加总是独来独往,有一次他一个人走着去街市,一来一回累得够呛。我们要去就骑摩托车,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实际上镇上也比较冷清。没有金碧辉煌的夜总会,没有连轴转到地平线的霓虹灯。只有一家电影院、一家台球馆和四家美容院。由于铜家湾靠近城区,年青人都往城里跑了。再加上我们查得紧,长期以来这里的娱乐场所生意清淡,濒临倒闭。铜家湾的最高建筑铜家湾大酒店,就在集镇的中心。马加分到那里时,酒店已经学城里兴起了一体化服务,项目蛮多。当然我们不好去那里享受,我们娱乐的场所框定在派出所里,节目也比较单调。就是打牌、走棋、练拳击或者是死命的朝墙壁踢足球。有时我们也在深夜听草丛里蛐蛐的啼鸣和窗户下面风刮过芦丛的声音。此时,天上一颗大大的月亮像女人滚圆的眼睛,笼罩着我们不安的心。这是诗歌的夜晚,多么遗憾,我没能成为诗人,我能怪谁呢。只能说好景不长,铜家湾从来不是一个安静的地方。从早到晚,所里总是挤满了人。为了一点点芝麻大的事,人们相约来到这里,讨还公道。所里的大门二十四小时向内打开,像大海的入口。声音从院子慢慢逼近,潮水般涌过狭窄的走道,冲进我们的办公室,像响亮的耳光此起彼伏。这时我们就成了浪潮中的水手,在人们八九点钟的太阳那样灿烂的眼神逼视下,在阳光和浪潮间摇摆着,无所适从。显然他们来到这里,无非也是因为里比多作祟。那么我们也有什么可为,我们像霜打的茄子,努力表现着倾听的虔诚。也许只有口干舌躁才是解决之道,但是所里有的是水。我们渐渐失去了耐心,像老男人破损的性欲,萎了也不敢掉下来。但是,一开始我们不是这样的,一开始我们像马加一样,我们是马加的榜样。我们精神抖擞,拐圆臂膀,来吧,都来吧,我们自以为是永动机,我们有的是里比多,有的是市场管理员无穷无尽的耐性子,有的是人们要的公正。我们不太爱思索,一思索上帝就要发笑,我们不做这种傻事。我们工作。

一星期后的一天傍晚,马加接到一只电话。电话中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来,来,你上来。马加问小桑,这是谁,他说来来来,他是谁。小桑说那肯定是所长,日子长了,你就能听得出来。马加惊惶的不安上楼去了。他喊,报告。所长眯缝着眼睛看着他。所长用抹布擦了擦手,嘴唇贴近桌面,吹去桌上的烟灰。好,好,你进来,所长说,来了多长时间了。马加说,八天。八天是吗,感觉这么样啊。马加说,很充实。充实就好,充实就好。所长说充实的还在后头。所长要他晚上装扮成嫖客打入铜家湾酒店,诱使那里的妓女自投罗网,将她们一网打尽。所长说,小马,你刚分来,没人认得你,要争取马到成功。吃晚饭时,同事们捧着饭碗笑马加。他们拍拍马加的肩膀,说这是件美差,每个民警都要轮到一次,当年他们也是这么过来的。马加问他们是这么过来的。同事们故作神秘,说要自己去感受。等食堂里只剩下片警小桑,马加恳求小桑和他讲一讲。小桑是三年前分来的警校生,他和马加在一个办公室。小桑说得很详细。有一个步子和三个步子的,他说,有时你走一步就行了,有时你还要多走几步。你先到总台开个房间,等上十分钟,到时小姐的电话还没进来,你就打桑拿室,叫一个小姐。你不用担心,十有八九十分钟内会有电话来。电话一来,事情就好办了。没等马加问。小桑又说,你要问后来吧,也没什么后来不后来的,你套套她,随便聊聊,她会主动和你说话。很有趣的。马加想了想又问,如果她脱衣服怎么办。小桑这时终于忍不住哈哈笑了,那最好没有了,你让她脱吧,我们有数什么时候打你手机。

马加觉得整件事很刺激,也有点忐忑。这好理解,刚分进派出所的碰到这类差事差不多都这个心情。接着打牌时马加心神不宁,接连输了两局。临行时小桑问他有烟吗。马加不抽烟。小桑给他一包“三五”和一只打火机。小桑关照他,没事的,一下子就过去了。马加骑了一辆本田100,直奔铜家湾酒店。一路上直纳闷,一下子过去是指什么。铜家湾酒店离派出所差不多十里路,平常只要十分钟,马加化了将近半个小时。

风在路上呼啸,擦着耳朵过去,时有一阵冷风直灌脖子。这时马加才想起自己是学法律出身的(马加是这年的省级优秀大学毕业生,法律专业。公安局对他的期望很高,下放到基层所是为了锻炼他。局里承诺的时间是二年,二年后调回市局法制科。)。这么一想他发觉这差事不好办。警察不能出于打击的目的,主动打电话叫小姐。假使小姐主动,他马加也不可能和她发生性关系(至于为什么不可能,他根本没去考虑。),那就不能算她卖淫。这时所里民警强行闯入抓走小姐,立案向上报批,那么嫖客是谁呢?嫖客是他马加。马加是人民警察,在社会主义中国,警察严禁嫖娼。也就是说这个案子一旦成立,意味着马加他触犯了《治安管理处罚条例》,同时也违反了警察的职业规则。这样一来,肯定要剥夺警察的身份。实际上,马加知道这一切不可能发生。他是以工作的名义,作为一个诱饵,去接近妓女的。目的是为了获得确定对方身份的证据,而不是去嫖娼。再说,他马加和小姐也不会发生实质性的性接触,这点他敢担保。因此,显然他的身份不是嫖客。然而在这样的案子里,不可能没有嫖客。一般变通的法子是,将妓女招供出来的其中一个作为当场抓住的使用,只需在时间上做些手脚,法律上就可以通过。马加后来对小桑谈起当时的感受,他说很快他就想通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马加走到总台要了个房间。1006在几楼。十楼。好的。马加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三五”,连同打火机一齐扔在床头柜上。

现在,剩下的问题是钱的问题了。这个问题好解决。马加只需在电话里和对方谈好价格,待她进门时把钱塞给她,一旦她收下,卖淫就此成立,审讯时妓女就会无话可说。马加不相信有那个妓女不急着要钱。不管卖方的职业道德如何,是干了再拿呢,还是干前先拿,应该不成为问题。这完全是买方单方面的事。所以作为一个稍纵既逝的念头,它只是在马加脑海里一闪而过,非常的模糊,并没有成形。

马加看了一下表,已经过去了六分钟的样子。他倒在床上,床铺发出一片吱吱声,说明弹簧的质量不行。他把烟扯开一个口子,用手指弹它的尾部。然后检查手机,在手机设置上调出夜光照明,按一下确认键,接着开启音调。他把手机放在枕头边,既不让它靠着头部倒下去可能压着的位置,也不离床角过分的近。万一掉到地毯上,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比如说电板滑落,SIM卡受震发生错误,不是没有延误战机的可能。他稍稍抬起身子,拍拍鼓鼓的钱夹,调好床头灯的亮度。不能太刺眼,也不要太暗,至少要能够看清小姐的相貌。他盯紧下面的电话机,电话机是红色的,充满了期待。他拿起话筒听了听,有效的搁下,电话机发出啪嗒一声。他按住免提键又松开。一切正常,他看着镜子对自己说。

毕竟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他要在头脑里预习了一遍(预习有助于事情在按照设想的发展时,更加的顺淌。预习也提供第二种可能,如果事情出乎意料,那么对意料之外也已有了一定的防范。)电话铃响,他和她谈好价格,搁下话筒,用手机给所里回话,然后虚掩房门,脱掉外罩躺在床上,把烟点起来,摘下眼镜,微闭双眼,耐心等待。到这里为止,一切顺利。小桑说的没错,价格果然是一百元。为了让小姐开开心,马加盘算可以给她个二百。钱到时候还能收回来,给她一万也不成问题。当然给了太多也不好,乐极生悲吗,反差太大了,接下来小姐会受不了的。他从钱夹里抽出两张一百元,放在电视机顶部。客房在十楼,他把左右两边的窗帘拉实,把空调调到最高档:第三档。最后,他注意的看了看两张百元大钞,它们老实的呆着。其中一张有一角翻了起来,像一只纸折的漏斗,或者说像想像中女人的性器。

走道里传来两下敲门声。随后,马加和小姐扯了几句。陈腔滥调,就是我可以进来吗,你进来吧这类话。惟一令我感兴趣的是,此时马加说话的调子发生了变化,变得和小姐一个节奏。接着他们的谈话中断,因为小姐要借用一下厕所。砰的一声,通向厕所的门在她身后别上。马加半身不遂的躺在床上,一句回话还在嘴边。他一动不动,竖起耳朵听小姐洒尿。尿声像一把热豆,在他的膀胱里炒,搅得他也有了撒尿的欲望。他在想像中推到了墙壁,看见小姐结结实实的坐在抽水马桶沿上,站起来时露出了雪白的屁股。太热了,太热了。小姐一出来就脱衣服,一点也不腼腆。先脱上半身,三下五除二,再脱下半身。一面菱形的镜子正对着马加,他看到镜子里的小姐侧对着他。小姐脚尖一钩,马加眼前一花,原来是一副奶罩飞来,正好架在马加的鼻梁上。马加借着奶罩的掩护,瞧着小姐一清二白的身体。他抽了一口烟,忘了不可以咽下,咔咔的呛出声来。小姐顺手的把短裤一甩,短裤飞到了电视顶。小姐的动作非常的娴熟,就像打发了一笔帐务。她俯下身子,从烟盒里捏出一枝香烟,打火点上。她拿开他脸上的奶罩,推推他,想挤在他身旁。马加赶紧起来,说是上厕所。他摇摇晃晃的走进厕所,一泡尿直直的浇在墙壁上。

马加缓缓的洗了一把脸,长时间将冰冷的面巾捂在脸上。水渍从脸上滴到衣服上,这使他看上去像只上岸来打牙祭的大兽。他拿了梳子将湿淋淋的头发三七分开,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端详自己西装革履的形象。小姐在外面先生先生的催他。他说,钱我放在电视机上面,你先拿好。小姐大概仰头看了一下,说没有啊。他掀开黑色花边短裤,笑笑说,你看。小姐扫了一眼,看到是两百。说,先生是个大好人呐。马加听了很开心,你拿好你拿好。小姐说不急不急,你快来。马加傻乎乎的一手提着短裤,一手捏着钞票。说,放你衣服里头。小姐说随便,他颠着屁股跑来跑去找衣服。小姐抽了半枝烟,举起双手伸个懒腰,说,今天我多陪你几个钟点,好不好。她蜷着两腿蹦地从床上跳起来,跳到地上,拍拍马加的屁股。说,来吧来吧。这时,马加听见手机铃响,赶到床上找手机。床边没有手机,手机掉在了地毯上。一个同事的声音,差不多了吧。马加贴在手机边上的钱,说,刚开始刚开始。这是他们预先约定好退迟动手的口句。如果马加说,你也来尝尝。同事们就会冲进来。

找遍了地上的衣服,不见有口袋。马加埋怨小姐不该穿得这么多。每天脱上脱下的,万一有人来抓,岂不是很冒险。地上花花绿绿一大片,灯光又是这么暗,仿佛身陷沼泽地。马加没戴上眼镜,只好弓着腰,额头贴着地面一件件摸索。当他发现只剩下奶罩没有检查时,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问她,你一般把钱放在那儿。小姐已经好奇的看了他好一会儿,她抓住他的手放在一对乳房上。说,放在这里。马加一愣,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他盯大眼睛瞧着两个略微下坠的乳房,这怎么会是放钱的地方。小姐说你试试看,马加灵机一动,将钱四折,在一面上吐点口沫星子。正要把它粘上去,手机又响了,他一手抓着钱,伏在床上听话。小姐趁机将双手按在他屁股上。马加在昏暗的灯光下嚅嚅的说,再等一下,再等一下。放下手机,他按住小姐光滑的肩膀。两人一起坐在床沿上,又重复了刚才的动作。小姐说你看看,说着她缩紧小腹,背部一个挤压,两个乳房神奇的将钱夹在中央。怎么样,她说。马加擦擦额头的汗,小姐口中吐出的烟雾呛得他难受。他啊的感叹了一下。小姐一放松,钱正好插在大腿间。看得马加目瞪口呆。马加吱吱唔唔的说,钱——钱。小姐说你来拿呀。马加搓搓双手,说你放好吧放好吧。小姐闪着腰肢,说你来拿呀。马加心想我可不客气了,我可不客气了。终于在杂乱的阴毛间摸了一把,抓住了钞票,将它提起来,递到小姐手上。小姐随意的向后一扔。小姐坐在外床朝北方向,这时钱就向窗口飞去。马加的眼睛紧紧跟随着,最后一起落进一只鞋子里。他说,真巧,钱掉进鞋子了。小姐噢了一声,一边扒他的衣服,说来吧。马加一心盼着手机响,嘴上嘟哝着不忙不忙,我们聊聊。聊些什么好,马加使劲想。问她岁数,显得不太礼貌。问她哪里人,回话肯定简单,一来一回后,又要找话。那就问她为什么做这一行吧。小姐,你做这行多久了。

这是马加第一次和妓女打交道,他都忘了看看她长什么样子。后来所里的同事取笑他,说他搞了怎么长时间,真厉害。他红着脸解释,说是钱的问题。人家抢白他,什么钱的问题,都是过来人了,还瞒我们干什么。他说,真没有,真没有啊。同事们反问他,什么没有没有的。他更加说不清楚,一个劲的说,钱不给她,认定不了。所长听了也笑,你又不是嫖客,急着给她钱干什么。他说,她不收下钱怎么行。同事们说,你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她收不收你的钱,跟她的案子没关系。他这才恍然大悟,连连敲自己的脑袋。

其实他很同情这个妓女,这我知道。当他从楼上听她一边哭,一边求所里放了她时。他肯定想起了刚才她那蹦蹦跳跳的样子,心里就有些许的内疚。第二天上午,同事们说,她,一个女孩家出来混也不容易,挺可怜的。他们怂恿他,说过去他们也碰到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么一次吗。他们就向所长求情,所长都依了,没有报收教,罚点钱就了事。他当然深有同感,坐着憋得慌,真想马上跑上楼去和所长说说。事后一想,吓了他一跳,侥幸自己没有干这等傻事。这样一来,事情不是越发说不清楚了吗。大家不是都在说,马加怎么了,出手这么爽,二百,还想急着塞到人家的怀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马加和妓女的事,成了铜家湾所里一则保留的黄段子。马加也不介意,同事们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在沉闷的工作之外,互相逗逗开心而已。等下一个民警分来,玩笑的对象自然会转移的。

那个妓女的长相,马加没看清楚。本来在所里还有机会,但事后他回避了,直到她送收教为止。倒是有一两次在梦里见到,不过不太真实,模模糊糊的,像是在一面雾茫茫的镜子里看到她。而且这个形象变化不定,不像是同一个人,有时变成了高中时的同学,有时这张脸安上了另外一个人的五官,她是所里新分来的户籍警。因此,当他真真切切的见到第二个妓女时,就有些失望,似乎妓女不应该是胖女人这个样子。胖女人是在国道线旁一个路边旅店里抓来的,除了体态丰满外,身体的其他部位毫无吸引力可言。乱蓬蓬的头发下,一张四方形肿胀的脸上,眼圈描得青黑,狡猾的眼睛深陷,眼睫毛一根根竖立着。两个鼻孔脏的像阴沟的出口。嘴巴有点歪扭,嘴唇肥厚,嘴沿上还有黑扎扎的毛。嫖客是外省一家摩托配件厂的驾驶员,生得肥头大耳。认罪态度极好,一五一十,交待得很彻底。只求派出所不要将这件倒霉的事捅到他单位去。民警们看他老实,应允了他的请求。只是取笑他好没口味。小桑拍拍他的脸,说,这么丑的女人也来,是第一次吧。听到肯定的回答后,大家哄堂大笑,怪不得如此。

马加端一面盆水走向办公室,他正打算洗脚。小桑押着一个胖女人跟着后头,走到门口时,小桑从背后用力推她进去,胖女人跌跌撞撞的摔倒在椅子边上。马加在墙角放好水,呵呵手,铺好笔录纸,旋出笔套。小桑坐着桌角上,两条腿挂到地面。他们开始审讯,想不到遭遇了胖女人顽强而多余的抵抗。她很干脆的说她什么都没干。小桑和马加交换了一个眼神,俩人都觉得可笑。小桑笑着问她,那刚才我看到的是什么。小桑冲进去时她和货车驾驶员已经在一张床上脱光了。她努着嘴不响。说不出话了吧,小桑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你到底说不说。胖女人再次回答,我什么都没干。小桑脸色铁青的说,你听着,是不是,不要怪我不客气,我并不是比别人更看不起你们。但是你不应该这样。我要让你痛得明白,一,事情已经摊明了,是不是,就不要撒赖。这是个态度问题。二,大家都交待了,只有你不交待,这会使我们很没面子。这就不仅仅是个态度的问题了。是不是。人家会觉得是你看不起我们。你当我是什么,是瞎子?三,你生得像个猪猡,这当然不是你的错,但是你最好不要让我们看到你。是不是。四,听没听过——小桑边说,边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胖女人的大腿。想不到胖女人发出一声惊叫。这下惹恼了小桑,你他妈的,还怕痛。他一个箭步,探出一只手,抓住她染红的头发,使劲的晃。胖女人噢噢的叫着,像只待宰的肉猪,给扔到了肉案上。一只100瓦的灯泡正面刺着她,汗水从她苍白的脸上爆下来。小桑结结实实的扇了她五六个耳光,天下哪能有你这种蠢猪。后来他打累了,喘着气对马加说,我去洗洗手,你接着来。当办公室里只剩下马加和胖女人时,马加发觉自己变得无所顾及了。他点燃一支烟,无声的狞笑着,脸上的肉堆在一起,眉心紧缩,眼睛眯缝,嘴唇撅起,与鼻子距离更近。马加不看也晓得自己是一副什么相,但是他还是看了一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前前后后照了照,发现一张脸真是邪恶而丑陋。但是马加不在乎。马加当然不会在乎,现在他无条件的支配着这个胖女人。小桑总结出两点:一、当审问对象对我们毫无吸引力时,我们更容易摆正自己的角色,完整的溶入审讯的氛围;二、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审问者,是不为在被审问者面前在意自己长相的。

胖女人怯生生的看着瘦小的马加。看来还抱着一丁点微不足道的希望,在用包含温情和惧怕的眼神偷袭马加、包围马加。的确,没穿警察服装的马加不太像个对她有害的警察。马加1米68的个子,头发稀拉,尖嘴猴腮,衣服穿了不少,但是没法掩盖体态的单薄,身子像一具空心的稻草垛。最为重要的是马加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总之,不像有暴力倾向,像一个中学教师。在押往看守所的路上,马加问胖女人,是不是没想到出手这么重。胖女人听说不收教她,只关她几天。就当马加和小桑是她的救命恩人了。口不遮拦的说,她碰到无数戴眼镜的男人,都很花心的,会怜惜姑娘,可没想到这位警察大哥会打她。马加就问他,碰到过几个,给我们说说。他和胖女人聊天很来劲。一路上,马加时不时的别转头去,问她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你怕我吗,下车时他问她。她警觉的说,我怕你,我太怕你了,你就像个杀手。杀手,马加哈哈的笑了。他想起了自己审讯时搞得恶作剧。

马加环视一下桌面,在尺子与警棍之间权衡了一下,最后抓起了尺子。这是一把长约50厘米的塑料尺,往常用来制作发案现场的方位图。胖女人看着他走近——马加左手的尺子轻轻的叩在右手掌上,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身子起了一阵哆嗦。马加了解她的心理,知道她在等待中感到了害怕。他慢悠悠的在她身边转,绕到她背后,让啪啪声继续了几十秒后突然停下。胖女人一听声音消失,开始噢噢的叫,比痛打了一顿还难受。马加并没有急着打她,他觉得这个花样玩得很好,就多转了两圈。胖女人心神不宁的转头,盯着尺子做圆周运动,连呼吸也快忘记了。直到尺子像雨点落在手上时,她才半死不活的舒了一口气。但是她还是什么都不说,一味的噢噢着。像个誓死如归的女革命家,在暴风雨中吹口哨。马加想,胖女人会不会是个被虐待狂,快乐的时候就噢噢噢。如果是个被虐待狂,这阵别出心裁的痛打就不值了。马加坐到小桑的位置上,松开握着尺子的手,手指关节处隐隐作痛。他恼怒的从手指上抬起眼睛,本想用眼神来表达怪罪的意思,使死不承认的胖女人愧疚,却意外的发现胖女人正在偷偷的观察他。她的两只遭遇痛打的手背亲热的摩挲着,而眼睛黑亮的像一只探照灯,正在穿透他的整个身体。马加觉得自己扁扁的发育没有成熟的身体,像一汪打碎的鸡蛋清。这使得马加非常的火冒。他一脚踢倒了面前的小方凳,小方凳按照他的意愿撞在胖女人的小腿上。胖女人可怜巴巴的看着马加,想弯腰揉揉又不敢。这时马加已经拖着警棍走了过来,一声不响的在她屁股上击打了一下。马加没有尝过警棍的滋味,所以体会不到胖女人的难过。只是感到警棍尾端在手上震动,直直的弹回来。胖女人的叫声更加的刺耳,别打了别打了。警棍设计得很合理,软硬兼施,一下是一下,被打的人很受用。样子也可怕,受力端长满小刺,好像是钓鱼时用的倒刺,能把人身上的肉给扯走。人工流产时,医生将冷冰冰的吸盘放进性器,打开电纽,也会产生这种感受。现在它再次袭来,把胖女人的眼泪都给带出来了。她摆摆手,说不要啊不要啊。但是谁也不会来可怜她,她不应该生得这么丑。这就是马加不可怜她的原因。如果换成一个漂亮的妓女,马加不会这么做。这我们心中有数,换成我们也是这样。对漂亮的妓女我们总是手下留情。每当抓来一批妓女时,我们都想捡个漂亮的审。可是事与愿违,大家嘻嘻哈哈的推让着,像评先进时那样。最后就会到了最不应该去的那人手上。

在墙角一排破沙发的角落上坐着一个姑娘,她的一只手臂向上举起,露出白色的手腕。手腕上戴着铐子,扣在另一头的窗档上。阳光打在金属手铐的锯齿形边缘,溅起闪电般的光雨。她长得很美,头上又套着个光环,足以使马加自卑。看来她对自己的美貌并不自信。一个美女的眼神应该是无所顾及的,像行进的破冰船那样,突破障碍,将挡在前面的冰山撞得粉碎。但是她却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女学生。这使她的形象显得柔弱,使马加微弱的心理优势逐渐膨胀起来。他可以可怜她,同情她的身世,怜惜她的遭遇,关怀她的处境。还有,她是个妓女,在钱的支配下,她会像待宰的恙羊,乖乖的躺倒在任何一张祭台上。还有,警察有权利惩罚这种可耻的违法行为。这样一来,马加和她至少是扯平了。

马加要问她的问题如下:你的姓名、曾用名、籍贯、民族、出身年月、住址。这些是常设项,每一个接受讯问的对象都要被问到。接着是,你为什么要被抓进所里来。她就回答,因为我干了违法的事。当他问到你干了什么违法的事时。她就一笔一笔说下去。最后是签名、捺手印,确认交待的事实。这次马加没有这样做。他一本正经的问完了常设项。看来他有点紧张,在他的墨水不出水时,他向后甩水的动作太夸张了,好像这件事情很重要似的。明明已经来水,从地到墙壁上,留下一道道印子。他还在甩。他念笔录上印着的句子,民族。她轻轻的回答,汉族。这时他才拿回笔。到此为止,两只头始终没有抬起来。似乎双方非常专注于一问一答,没有功夫抬头看一看。在这个场面里,置身事外的人很容易产生错觉:这里面产生了一种秘密的乐趣。两个人就这样完成了第一幕的交流。程序在马加那里首先偏离了。你为什么去干这种事。他问得很突然,有种图谋不轨的味道。巴娘是二进宫,第一次时反反复复经历了多次的审讯。因此,并不是不知道审问的程序。但又不能很确定,也许这本来就没有什么章法。何况问题很难回答,老早以前的事了,巴娘不想回忆。在惶惑心情的驱使下,她第一次在马加面前全镜亮相。她的眼睛里是一个否定,同样带着一个问题,只是不敢奢望得到答案。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干这种事情?软弱会使女人的美打折扣?不,事情正好相反。马加的眼前划亮了一根火柴。他想,一个可口的身体和低贱的职业的结合总是充满了复杂的隐喻。他的喉结上下移动,不太舒适的咽着口水。巴娘的职业在这里发挥了作用,她的眼睛捕捉住一点火星,它们在马加的眼里闪动。马加再次低下头,翻看着刚开了个头的案卷,另一只手的两个手指夹着一枝笔摆弄着。

最初的手足无措过去了,马加现在可以安静的看着巴娘。他的眼神表明他是个纯洁的人,他努力使眼神清澈,不掺杂一丝情感。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以为这样才能赢得巴娘的信任。但是这种安静在笼罩着他和她的更大的安静里消失了。巴娘低下头,看着脚尖。她在想什么,她在想什么,她在想什么。马加在心里狂喊着,一遍又一遍。马加等着她确切的回答,又觉得自己是个男人,应该由他来找出话题。他害怕这种表面的平静,它像个庞然大物压着它,使气氛变得沉闷而且尴尬,像是一次陌生的相亲。他要挣扎。这时他无比相信话语的力量,他相信话语会帮他摆脱困境。同样的感受出现在电话中,当他在电话中和一个并不熟识的女子交谈时,也会遇到这类情况。他夸大了沉默的特性,他一向认为,爱情必须要经得起沉默的考验。但是他忘记了,现在他的所作所为与爱情无关。

他开始说教,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不应该做这种事,你并不难看,可以找到正经活干,你家里知道吗,你有姐妹吗,你不难过吗。就为了几块钱,你就出卖了自己的身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也不相信他说的话,它们像墙上的口号。他只是想了解她,想触动巴娘的“善”,引起她精神里头的动荡,使她坐立不安,使她惭愧,使她意识到屈辱。可惜,他的每句话就像水泼了进干旱的地里。巴娘无动于衷的坐着,眼神空洞,看着马加身后大开的门。仿佛那里有人将要闯进来。马加不得不把门开着,他牢记着审讯一个女犯人应遵守的规则。把门关上,恐怕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打旋的笔从手指尖掉落到桌面上,发出啪嗒一声。巴娘随之投来的一瞥像一根标枪,扎进马加的身体里。马加猛然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他冷冰冰的说,最多的时候,一天要做几次?大概五六次。每次多少钱,钱都放在那里?一次一百五,一个通宵五百,老板允许带出去的话,就给二百五。钞票放在衣服口袋里。我当然知道是放口袋,假如没有口袋?没有口袋,巴娘迟疑着。塞进奶罩,马加很肯定的给了自己一个答案。巴娘看着他。马加这才想起在巴娘黑色的连衫裙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奶罩,没有短裤。没有奶罩,没有短裤。没有短裤。没有短裤。他玩味着短裤这两个字,它比内裤要色情多了。巴娘的身子向后缩了一下,更深的陷进沙发里,像一只毛茸茸的小鸟。

马加问,你做这行当有几年了?这次他听到了回答。上次在铜家湾酒店,那个女的没来得及说,就被同事们抓去了。巴娘轻轻的说,二年。二年,一年算它360天,二年720。最多每天做六次,平均算每天3次。720乘于3,二三得六,三七二十一,二年2160次,去掉零头,一年1000次。天哪。马加无法想像那会是什么样子。他从头到脚瞧了她一遍,在中间地段并没有作过多的停留,仿佛那不是目的所在地。最后,他将眼神搁在她的脚尖上,终于完成了这一次大规模的旅行。现在,她向前伸出的脚背处在一个光柱的末端。夏天的阳光透过铁窗棂,斜着将房间切割成两半。这条发光的分割线距巴娘的脸约有一公尺,巴娘就被囚禁在光钱的另一头。巴娘的每个脚指甲上都涂了一层绿色的指甲油,她的双膝相交,两只白白的小腿叉开,坐姿迷人。

小桑如梦初醒似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马加在问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听到。这次本来可以轮着小桑来审,巴娘是在他的辖区里抓来的。不料他打了个哈欠,马加牵着手铐走了。小桑不好和马加争,他们也算是朋友,不值得为一个妓女存下芥蒂。他看了看马加的笔录纸,上面还是空白的多。马加你和她磨蹭什么,婊子养的,看我收拾。他轻蔑盯着巴娘的大腿,像一只蚊子叮住血。巴娘感到了威胁,她向后缩。如果能行,她会退回到她娘的子宫里去。可是已经迟了。你不用给我装可怜,是不是,你装什么可怜,小桑骂道,你以为,你真穷得没路走了才干这行的,你以为你他妈的是李师师,是杨贵妃,是柳如是,是不是。我明确告诉你,你什么都不是,你是垃圾,是性病传染源,是婊子,是不是。你那套伎俩,我看得多了。小桑想向马加使个眼色,却看到马加低着头,没有欣赏他的讲话。小桑的气也来了。你给我站起来,站直一点,永远都别给我趴下了,懂吗,我这是为你好,是不是。由于巴娘实在生得太漂亮了,小桑也没敢打她脸。他踢了她一脚。这是什么,这是什么,还涂着脚指油,你要不要脸呢,我踩你一脚,是不是,看你以后敢不敢了。马加的嘴角抽动着,他看到巴娘在啪嗒啪嗒的流眼泪。她一仰头。是的,她说。她想反驳,她交待得好好的,这个神精病一样的人闯了进来,像只疯狗乱咬。但是小桑没给她这个机会。嘴还硬,是不是。小桑高举着手作出要打下去的样子。马加终于按捺不住,他不动声色的说,小桑,你让我来好不好。小桑拿开了脚,回头看着马加。他说,噢,我倒差点忘了,她现在是你的人,不好意思。小桑说着走了,走时带上了门。

马加站起来,走到巴娘身边。没事吧,他说,来,来,我扶你一把,你先坐下来,我给你打开手铐吧,现在舒服一点吗,你怎么了,你的脚,你的脚肿了,对了,我正好有红花油,我给你擦上一点,忍一下,忍一下,现在怎么样,是不是好点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这能怪谁呢,这能怪谁呢,来,用手纸擦擦。马加正往口袋里掏餐巾纸,所长突然从门口走到他跟前,说,差不多了吧。马加吱吱唔唔的说,还没好。所长不太高兴,怎么会这么慢。马加说,马上好马上好。而这时所长已经走到另一间去了。在所里,除了所长,同事们都叫他马加,有时马加马加的叫。他们说这样响亮。只有所长一个人叫他小马。不知为什么,马加想起所长刚才并没有叫他名字。他记得所长只说了六个字:材料怎么样了?也许是五个字,但肯定没有出现他的名字。他长时间的看着巴娘白嫩的小腿,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在看着它。后来突然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因为他想到,他这样做是在拖延时间。

有一段时间,11路公交车的女售票员陈巧,经常梦见一双男人的眼睛。陈巧原来在棉纺厂上班,三班倒;这几年厂子不景气,陈巧托关系进入公交公司,做了临时工。一天深夜,她发觉房间里有只眼睛若隐若现。陈巧觉得心里很堵,想喊又喊不出来,想躲进被子,可是半身麻木,一动也不能动。她尽量睁大眼睛,或者是自以为如此,在黑暗中与它平静的对视,脸上不敢表示出任何表情,仿佛在做着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这使她想起她是如何在行进的车子里辨认夜色中的站牌。她不看也知道那是什么鬼地方,但是她一定得用眼睛确定一下。她常常会担心站牌也像车子一样流动,那样有一天她们会一直走下去,下一站永远是前一站。从此,她和司机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出发的位置上。她想像着被抛到一个荒岛上,只有她和穿着蓝卡其的司机。这时候,她会望着司机蓝色的背影发呆。车背上交错着几条黄色的光带,那是窗外滑过的路灯光,它们接连的印在车背上,忠实的跟着车子行进。她想从那上面找出回来的路。她不想一辈子困在海的中央,这些黄色的条纹使她感到有力量这样做。原因很简单,司机肥胖的像头猪,她不能想象他趴在她身上会是什么样子。她困乏的咽着口水,想到那里会有什么可怕的眼睛,只不过是幻象罢了,是她从梦里带出来的。要是生活中真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那倒是有趣了。不过,她觉得刚才的眼神很熟悉,肯定在那里见过。但是她想不清是谁的。她的生活单调,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十点,一天十六小时在车上度过。但是正是因为她的职业是公交售票员,她见到过的眼睛就要比别人多得多。如果没见过,也就不太可能会梦见。

陈巧懒洋洋的从车背上撤回目光。车上只有三名即将到站的客人,看样子是下班后去老乡那里串门的外地民工,说着你这辈子再也听不懂的方言,不时的发出短促的笑声。笑声奇怪的压抑,小心翼翼的在一个角落响起,像一只撞在纱布上的蝴蝶。她为搞不懂他们为什么这么偷偷开心而难过。距离无处不在,她和他们只隔着两个桌位,但像是隔着另一个世界,是车厢通道隔开了这两个世界吗?她抬头正好看到司机在反光镜里笑。什么事好笑,她问他。那老兄还会再来吗? 哟,不会了吧。我猜他会来的。司机肯定的点头。他会来的,她也这样想。在梦中见到的那双游移不定的眼睛就是属于他的。一开始,她和司机都以为他是神经病。他总是在晚上九点后上车,坐在最后面一个靠窗的位置上。买车票时,她问他去那里,他说随便。她不信任的看看他,撒出一张票递过去,可他并不接住,只管呆呆的看着窗外,票子绕着小小的圈落到她的脚边。她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通过司机头顶的反光镜监视着他。

他只是坐着,一声不吭,一直坐到了终点站。按照常理推断,他会下车走掉,走向一个未知的去处。她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奇怪,因为事情肯定是这样的,就不可能会去想它。他没有下车,她和司机等着他。他说,我陪陪你们。就这样,他坐末班车又绕城大半圈,在铜家湾站下了车。圆满的走完了11路全程。

她从没有让他补过票,司机也从没有提出过异议。最初,他们交换过各自的看法,她说,一个怪人。司机说,这年头什么人都有。她接着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司机又说,一只怪鸟。

将近两个月来,夜晚九点后在铜家湾站上车的乘客里,缺不了这只怪鸟。他花去一元钱绕城一圈,像一道珍贵的仪式。时间长了,陈巧产生了错觉,以为他会一辈子这样坐着,往返于同一个铜家湾之间。这时,她想起了荒岛。如果在一成不变的生活中,让她选择一个伴侣。她会考虑这个神秘的男子。他衣着干净,蓬松着头发,在站牌下的影子像一支箭斜斜的插着,公交车到他的面前时,影子会攀附在车身上,贴着她探出窗外的头发。淡黄的夜色使一个女人温柔。她用克制而充满温情的嗓音招呼他,毫无顾忌的盯着他的眼睛,迎接他上车。

她对他的好奇日益增加。一个在晚上九点后坐末班车的男人,使她再次感到了时间的缓慢。在此之前,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对时间不在乎了。从早上六点开始,她就像个机器人似的干着公交售票员的活。活儿并不多,但是不会到头,只要能忍耐,也不算回事。一天十六小时,熬到了,就可以回家睡觉。但是她对家没有什么感觉,丈夫总是不在,回不回去无所谓。只是因为习惯,跳下公交车就走回家去。有时,她会想,她是喜欢这活儿的,她喜欢呆在车上。身边这一群群心事重重的人,使她忘记了时间和自己。但是这一个神秘的男子,像一个挡在她面前的谜语,她忍不住要去解它。他从那里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有家吗?他有什么隐痛?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叫什么名字?每天都有新的问题,但是没有答案。除了也许,也许他的神经真的有问题?也许他失去了亲人?也许他是个罪犯?然而也许本身也是问题,有些也许,连她都不好意思承认是她想出来的。她等钟敲九点,九点后也许她会找到答案。但是九点总是在八点之后,为什么九点不在八点之前呢?当车子经过仪表大楼时,钟正好敲六点。她问司机,为什么六点总是在五点之后?公交司机说,哪只鸟说的,五点前不是也有六点吗?昨晚的六点肯定在今天五点的前头。他和她一起笑了。

有一天晚上,在仪表大楼站,上来二个年青人。他们衣着笔挺的跳上车。其中一个买票时,一嘴的酒气喷到她脸上。她最恨酗酒的男人,又有点怕他,只好侧转身子。没想到遭到该男子的一顿痛骂,你娘的,干什么呢,看不起老子是吗,你看看,你看看,他指着袖口的商标,我这衣服,晓不晓得。他抓住她的肩膀,想拉她过来看个明白。她尖声喊司机的名字,这时坐着的“怪鸟”站起来,从背后推了那男子一下。他简单的说,你们给我下去。听得出来,声音有点颤。坐在怪鸟前面位置上的另一个年青人,哗的站起来。醉鬼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车厢里。这时也已站起来,用一根手指指着“怪鸟”,你他妈的,你他妈的,也不掂量掂量有多少份量?公交车已经停住,壮实的司机铁青着脸,手中拿着钣手,慢慢逼近。两个年青人抬头掂量他的块头,鼻孔里哼哼着,好,好,算你们厉害,算你们厉害。他们跳下车,有一个在车门上踢了一脚,走了。司机发动车子。怪鸟坐回到原来的位置,继续看着窗外。她小声的说,谢谢。她以为他不会理睬她,这次她猜错了。几秒钟后,他别转头,说,没关系。仿佛他刚刚听到。

她对他的印象一直很好,从那时开始就更好了。她一厢情愿的以为,他是个羞涩而勇敢的孩子。她常常装作无意的看到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从他身上,她体会到作为母亲和情人双重的爱。作为一个女人,能够在同一个男人身上实现这两种感情,也不枉她在这世上来一遭了。她又不无痛苦的想到,他们之间仍然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通道。看来,这一步是无论无何都跨不出去了。她坚持自己的等待,并提醒自己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有所想象,日子会不难打发。自从他第一次在九点后乘上11路车后,将近半年过去了。一次偶然的机会,陈巧还知道了他的名字和从事的工作。那一次有个熟悉的身影从铜家湾站牌走上车,“怪鸟”从座位上站起来下车。上来的男子揉揉眼睛,好像不太相信看到的场面。陈巧以为他在注意她,这时她也认出了他。小桑,她想起这就是他的名字。小桑,我是陈巧,你不记得我了。

想不到在这里碰到了马加和陈巧。陈巧是我高中同学,以前我们在一条街上长大。高中毕业后她就嫁了人,听说丈夫常年在外,夫妻感情不太和谐。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我问,怎么晚了,你在干什么。然后我向陈巧介绍马加,这是我同事,我在铜家湾派出所工作,你知道吗。陈巧说她听说了。我说,真巧,真巧。我们读书时经常这样说。我问陈巧,收到开同学会的信了吗。陈巧说她收到了,下星期二她可以叫小姐妹替班,所以能来,到时一起好好聊聊。马加拍拍我的肩膀,微笑着下了车。

这是陈巧第一次看到马加的脸上有了笑容。原来他是个叫马加的警察,怪不得,怪不得。马加马加,她在心底默默念了几遍。现在,当司机问起他时,她瞧着他的座位。算上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马加已经有三天没来坐车了。她想星期一他肯定是会回来的,她的口气相当肯定,但心里不免担忧。他去哪里了呀?

在最后一分钟,马加漫不经心的用眼睛抚摸了一下巴娘的身体。他将做完的笔录移交给值班民警,在宿舍换掉警服。明天是星期六,他想回家休息两天。将近二年来,马加一心扑在工作上,很少想过要回家,既便想到也难得付诸行动。偶尔回家一次,做母亲的就要念叨,说他读大学时也比现在来得勤,都快要忘家了。马加清楚,母亲念叨归念叨,其实心里头欢喜的很。而老爸听了总要插话,孩子大了要干事业,不比做学生时。这类话完全多余,马加不爱听。父亲退休前是机关里的人事科长,在位十余年,混得很有面子。马加记得在以前,常常会有有求而来的干部,悄悄的摸到他家里送礼。平时,父亲三天两头在外面吃饭,家里只有母亲和他两个人,饭桌上冷冷清清的。马加很奇怪母亲居然长期以来毫无怨言,现在他明白了,这是一个家庭妇女正当的虚荣。做过官的父亲当然希望儿子也能在这方面有所发展。可是马加对当官没什么兴趣,也许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做官的料。因此为这事父子俩常常会争上几句。被惹得生气的老父亲有时就会放下筷子,一把推开饭碗,用目光逼着他,用上司对待下属的生硬口吻,冷冷的责问他到底想干什么。可怜的妈妈一会儿看儿子,一会儿看老伴,不知道怎么说好,一只脚在饭桌下轻轻的踢父亲。父亲看马加无言以答,提高嗓门叫老伴不要来烦。来了兴致的父亲以为儿子理亏了,喋喋不休的向他灌输了一大堆做人的道理。马加听了又是恼怒,又是惭愧。他不明白为什么在家里吃饭总是没滋没味的。父亲不在盼父亲,父亲来了盼父亲走。星期天的晚上,马加早早的上床睡觉了。

九月的天气,余热未消,窗外吹来的风夹带着一股热哄哄的臭味,搅得人心烦意乱。马加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找出通讯录翻看同学的电话号码。邻县的一个同学已经有半年没有联系了,不妨给他挂个电话,看看有什么活动。凑巧的是另一个县的同学出差经过这个同学那里,他们说好了马上来他家会他。老同学难得相聚,借此机会要好好叙叙。一小时后,他们来了。邻县的同学姓陈名兵,半年前与朋友合伙开了家皮包公司,将当地加工的产品转手销给外国人,从中赚取中介费。看来生意红火,自己买了辆桑塔纳,正从驾驶座里探手招呼马加。马加看到车里多出了两个人,其中一位也是大学同学,绰号大嘴,在律师事务所工作。另一位是年轻的小姐。上车后,大嘴没给他介绍。据马加观察,大嘴和小姐的关系暧昧,在去酒店的路上两个人搂搂抱抱,大嘴的一只手很不老实的从小姐的脖颈后插了进去,这一切被坐在同一排的马加看得清清楚楚。小姐长得斯斯文文,波浪形的长发披在肩上,五官细巧,脸色绯红,本地口音,既不像是坐台的,又不像是大嘴的老婆。这个疑问一直延续到酒店里,两人结伴上厕所时为止。马加选了一家新装修的酒店,想好好款待一番远道而来的老同学。不料,三人异口同声的阻止他,今天不喝酒,刚才已经喝多了。马加这才知道今天是大嘴的生日,怪不得同来的小姐一副醉态。他叫服务员给每个人泡了杯红茶,然后同学四个互相交换了各自手头掌握的同学们的信息。同学们都混得不错,大部分在政法机关,或是当律师,小部分经商,个别的成了自由职业者。其中有好几位已经混上了科长、股长职务。陈兵提议过段时间就近去那几个当上领导的同学那里,狠狠的斩他们几刀,放他们的血。说着说着说到了女人,同学中最早结婚的大嘴无所顾忌的大谈特谈自己的猎艳经历。马加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一来是自己实在跟不上形势,还是处男身体。一旦被他们知道,丢不起这个脸。二来是担心大嘴,如果他身边的女人真是他老婆,那事情还得了。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看到陈兵他们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马加心里安定下来。但是小姐的真实身份极大的勾起了马加的好奇心。他心里痒痒的想问大嘴,这个问题又很难出口,弄不好要冒犯大嘴或者说是要冒犯大嘴带来的这位小姐。马加不想冒这个险。

直到同来的小姐脸色转为苍白,捂着肚子叫痛,大嘴搀着她上厕所时。马加才捡着机会问陈兵,女的和大嘴是什么关系。陈兵反问他,你连这都看不出来。马加说,是鸡。不是不是。那么是大嘴老婆。也不是。那是什么关系。马加再次问陈兵。就是在鸡和老婆之间的——。陈兵买了个关子。鸡和老婆之间的,那是什么东西。马加还是猜不出来。是小蜜,是二奶,你连这都看不出来,平时你这么破案的。马加一脸愧色,赶紧转移话题,向陈兵讨教学习英语的心得。陈兵毕业后分配在外贸公司,长期与外国人打交道,英语口语操练得相当熟稔。刚才在他们谈话的过程中,进来一只外国佬的电话,陈兵叽哩哇啦的和对方扯了一通,说得比普通话还好。陈兵1米67的个子,剃了个光头,虎背熊腰,是个矮胖子。他挥挥手说这没什么好说的,我给你们讲讲外国人的那档子事。另外一个县的同学在政法委工作,这次跟领导到陈兵所在的县学习取经。名为学习取经,实是游山玩水。到了晚上可以自由活动,他就跟了陈兵和大嘴来了。他问陈兵,外国人的什么事。陈兵说是外国人在中国嫖娼的事。他说有一次他们公司来了个外国客商,谈判结束后,来了兴致,一定要公司给他搞个中国处女玩玩。当时陈兵还在外贸公司工作,负责接待这名老外。这件事很烫手,处女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他只好直接向单位的老总请示。老外跟他们公司的业务来往比较频繁,公司得罪不起,这事办不成,怕要影响双方的长期交往。老总也是一筹莫展。陈兵向老总提供了几位人选,都是外贸公司的员工。老总厚着脸皮,一本正经的把她们叫来,逐个谈话。希望她们忍辱负重,能为集体的长远利益牺牲个人小我。当然老外出的价格不菲,五千美元,外加公司额外奖励,至少也能到手五万人民币。总共来了五名员工,一名拍案而起,把老总办公室的门脊梁甩得砰砰响。另有一名红着脸婉言谢绝,说是不方便,说完掩脸而去;有三名出乎陈兵意外,已经不是处女。眼看一计泡汤,陈兵建议老总不妨发动子公司的经理一起物色。毕竟五万元不是个小数,对一名普通女工来说,无疑是一笔很大的诱惑,相当于三年的工资。陈兵说他当时的想法是,如果我是女的,我就上了。最后,棉纺进出口公司找来了一名女工,22岁,长得小巧玲珑,神思恍惚,低着头不敢拿正眼瞧人。棉纺的经理偷偷告诉陈兵,女工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弟弟,明年要上大学,家中正缺钱。这次也是万不得已。陈兵领女工到了老外所在的宾馆。愤愤的骂着狗日的老外,亲手将这只恙羊推进房间。陈兵坐着大厅里等,十五分钟,半小时,四十五分钟,一小时。时间过得真叫慢,陈兵说他满脑子里都是女工可怜兮兮的表情和老外的狞笑。老外身下的那根东西,陈兵在浴室里见过,长得吓人,它像一根火烫的针直往陈兵的肚脐眼里钻。手机铃响的时候,陈兵差点要睡着了。老外说,小姐不行了,要马上送医院。这时候大嘴和他的小蜜进来了,陈兵收了话头,问马加,你猜是怎么回事。陈兵耸耸肩说,搞了两个钟头,大出血,差点玩完。

夜已深了,他们走出酒店,在马路上享受了一阵自然风。大嘴的小蜜已经钻进了车子,看来一时身体还不能恢复。马加恍惚觉得她像外贸公司的女工。马加要陈兵送他回家。陈兵、大嘴一起挽留他,声称要带他到邻县去。政法委工作的同学也在一旁附和。马加坚决不从,理由是明天还要上班。陈兵说他有车子,到时可以送他。马加说还是不行,明天上班不能迟到。陈兵说那你就上车吧,我送你回家。马加上了车。陈兵握着方向盘,直向邻县驶去。马加连连说不行不行,但时没有人响应,大家各忙各的。大嘴紧紧搂着小蜜,政法委的同学闭眼打盹,陈兵一声不吭只管开车。仿佛他们来时已经谋划好了,要骗马加过去。马加只好认裁,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是明天直接去铜家湾,晚上不回家睡了。母亲絮絮叨叨了一阵,叮嘱他早点睡觉,不要过度劳累。

到了邻县,那就更由不得马加了。陈兵先将车子开到自己家里,大嘴在陈兵床上安顿好小蜜,拉上房门。这里是陈兵新买的商品房,室内陈设简单扼要。一个简易厨房,一台单层的煤气灶外加一个炒锅、两只煤气瓶,两个房间放着孤零零的两张床,只有卫生间稍微像样,抽水马桶、浴缸、洗脸瓷一应齐全。同学四人在一张破方桌上坐定,商量着今晚的节目。政法委工作的同学这时已有睡意,说是想回去睡觉。话一出口,被另外三人臭骂一通。马加更是来气,老远路骗我过来也有你的份,现在你居然想一个人溜走了,没门。陈兵和大嘴也骂他毫无同学情谊,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政法委工作的同学只好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和马加一同催促陈兵赶快想办法,找个地方去玩玩。陈兵说,我们已经好久没有玩一把了,挖沙蟹怎么样。大嘴连声说好。马加没有表态,政法委工作的同学说是没兴趣。陈兵和大嘴劝说了一阵,政法委工作的同学还是那个态度。陈兵提议搓麻将,无奈各地的麻将规则不一样。眼看时间白白流去,马加心里很不痛快,责问陈兵到底搞什么鬼,请了他来,又白白把浪费时间,不如马上送他回去。陈兵搔搔头发,故意摆出一副流氓腔调,说你要去就让他送你去。他指指政法委工作的同学。政法委工作的同学当即指出他又不认得路,这么可能送马加回去,不如跟他去宾馆睡觉。马加气鼓鼓的坐着,大家各有各的心思,场面一时显得冷清。这时,从房间里出来的大嘴提议去酒店开个房间,因为时间已经不早了,娱乐的高峰期已经过去,不如去旅馆睡觉。大家都默认了。

大嘴驾车开到一家旅馆前,正想停车,陈兵连忙指出这里不能停,这样停车,太过明目张胆。政法委工作的同学说这没什么关系,今晚上公安局不行动,白天接待他们的就是公安局的一位副局长。陈兵认为还是妥当一点,停到别处去为好。大嘴驾了车开到一家工厂后面。同学四个穿过一条漆黑的小路,绕到旅馆里。大嘴边走边向大家介绍,这家旅馆名声响亮,专门从事色情服务,说白了来这里住店的都是来嫖娼的。看来大嘴经常光顾此处,说起来头头是道。陈兵暗示他是此中高手,但大嘴并不承认,说自己一向老实得很。他的小蜜是他早年的女友,在认识现在的妻子前就已经认识她了。因此他不能因为有了妻子就丢下她。总台没人,大嘴敲着桌子喊服务员。马加和政法委工作的同学转身走出门外。政法委工作的同学说他要回去了,他住的宾馆就在前面。马加拉住他的手腕,说你不能走,你叫了我来,就要陪到底。政法委工作的同学一边挣脱,一边说要不你也睡我那里去。他一个大步跨到马路上,想拦出租车。马加连忙喊陈兵,陈兵从旅馆里跑出来,硬是将他拉了回来。这时大嘴已经拿好房间钥匙,房间在601。他们坐电梯到了六楼。601在最东首,大嘴将钥匙插进去,门并没有打开。大嘴又试了一次,还是打不开。每个人都试了几次,仍然打不开。大嘴、陈兵和政法委工作的同学下楼去换钥匙,马加站在门边等他们。这时一个醉眼腥松的服务员,不知比那里冒出来,给马加开了门。马加开了灯,站在过道里等。

房间里有两张床,给马加和政法委工作的同学睡,陈兵和大嘴他们从柜子里取了棉被,睡在地毯上。一时三刻大家都睡不着。大嘴继续给马加他们讲这家旅馆的内幕。他仰起头指指马加枕边桌子上的电话机,说马上会有电话来的。马加插话,刚才我等着你们时,电话已经来过了。大嘴问他怎么样,有没有接。马加说,我没接。大嘴当即指出,深更半夜,肯定是小姐的电话。马加问他,那怎么现在就不来了。大嘴解释,晚上八到十点,凌晨五到七点是黄金时间,电话五分钟就进来一个。现在已经过了前一个高峰期,捱到后一个高峰期还有四个小时,正是青黄不接时刻。马加看了看手机,已经是凌晨一点。政法委工作的同学好像已经睡熟了,整个头都在被窝里,也许是在装睡也不一定。马加说很晚了,那睡觉吧。陈兵对马加说,你刚才应该接起来,看看也好的,不一定要搞。马加打着哈欠说,是吗。马加问大嘴,小姐都是哪里人,一次价码多少。大嘴一一作了回答。150元一次,大嘴举例说,你如果像陈兵那样持久,这个价算是便宜的。陈兵满不在乎的讲了他和大嘴共同嫖娼的经历。马加起来上了趟厕所。陈兵说他有点累了,先睡一觉恢复元气,说着一转身打起呼噜来。接着大嘴也上厕所,他哼哼的响着在拉大便。这时电话铃再次响起。

马加半个身子还在床头,正想躺下去。他别扭的盯着红色的电话机。他喊陈兵的名字,可是只听到陈兵的呼噜声。他喊政法委工作的同学,他好象睡得更熟,完全没有反应。不过马加知道他是在装睡,这个人向来粘粘乎乎。他只好喊大嘴的名字,但是隔了一道墙,大嘴不一定能听到,何况大嘴在厕所里,没办法接电话。电话铃异常刺耳,不屈不挠,已经响了六七下。马加心惊肉跳的听着,不知道怎么收拾。突然他听到有人接起了电话,好象是隔壁房间的人。他有点纳闷,电话这么会被隔壁房间的人接走。难道刚才是我听错了,是隔壁房间的电话在响。马加没有细想,只听到一阵模糊的对话声,后来电话啪的一声隔下了,这一声到是清晰可闻。

仅仅过去了三分钟,门外传来两下隔门声。马加虽然弄不明白是这么回事,谁在敲门倒是心中有数。他敏锐的发现躲在被子里的政法委工作的同学动了一下。有人敲门,你去开一下。马加对他说。这时敲门声转化成铃声,大嘴在厕所里大声叫他名字。大嘴叫他看看小姐长得这么样,如果可以,放她进来。马加跳下床,从小孔里往外看。他看到一个披着长头发的女人。马加对厕所里的大嘴说,好象可以的。大嘴没有作具体指示。马加一只手滑向门把,门闪开一条缝。

小姐一进来就嗲声嗲气的说,为什么不开门啊。马加已经坐在了床上,借着微暗的灯光看着小姐。小姐长长的瘦瘦的,上身一件短袖白色的棉衣,下身一条黑色裤子,五官并不鲜明,但各个部位非常细巧,应该说并不难看。当大嘴再次问他长得怎么样时,马加说还可以的还可以的。接着马加喊醒了陈兵和政法委工作的同学。看来两人都在装睡,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时,故意含混不清的问马加发生了什么事。马加小声的说,小姐来了小姐来了。大嘴提着裤子从厕所里走了出来,他眉毛一扬,说,不怎么样。说着他又钻进被窝。小姐问马加,谁来啊。小姐指指大嘴,大嘴摆摆说,让刘前先来,他是客人。刘前就是在政法委工作的同学。刘前斜眼看着小姐,小姐已经脱了上衣。小姐看着马加,马加站起来摸摸小姐的胸部,说不错的不错的。并将小姐推向刘前的床。刘前掖紧被窝,说不要不要。不过声音并不坚决。陈兵和马加大骂刘前,你装什么假正经,要上就上,还犹豫什么。马加站在小姐身边,拍拍小姐的屁股,在胸部捏了几下。说,货色真的不错的,你还推辞做什么。他示意小姐上床。刘前已经拒绝了一次,不好意思马上就要。于是硬到底了,依然说不要不要。他妈的,马加骂道。他看了看陈兵和大嘴,他们在被窝,眼睛背着他的方向。我来,马加说,你不来我来,总不能让人家这样等着。陈兵欢呼一声,还是马加行。

此后陈兵、大嘴和刘前高度集中注意力,竖起六只耳朵听着,他们力图做到不漏过一句话和任何细微的声音。有避孕套吗。马加问小姐。小姐说有的。洗过吗?洗过的。让我看看。马加拍拍妓女的大腿。还行还行。一阵窆窬的声音。马加在脱衣服。小姐说,你好瘦。接着是马加的声音,这么样,还可以吧。小姐说挺大的。接着传来小姐的呻吟,但是床铺没有什么明显的动静。床的弹簧不行,干起来,应该会有很响的吱嘎声。突然小姐说,你出来了。马加吱吱唔唔的不认帐。小姐又重复了一下,你都流到我身上了,还说没出来。三人不好意思的闭上眼睛,天哪。他们听到马加说,陈兵,我有心理障碍。

小姐翻身起来坐在床沿上,马加在一旁陪着笑脸。小姐从马加的烟盒里抽出一支来,马加给她点上。马加问她多少钱,小姐说150。马加说我都没放进去,这么也要150。小姐说一次150,这是规矩。马加再次强调没放进去这一事实,要求便宜一点。小姐说,这位先生,怎么这么样,你都出来了。马加自认晦气,付了150。小姐穿好衣服走了出去。临行时,刘前叫住小姐,叫她再找几个好看一点的。马加去厕所仔仔细细的冲洗了一番。他垂头丧气的看着镜子,巨大的镜面令人绝望,他捏紧拳头想擂上几拳,砸他妈个稀巴烂。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陈兵和大嘴开始喋喋不休的说话,和马加讲他们以前嫖娼的经历,大嘴说和陈兵那次,他只搞了五分钟就不行了。陈兵说他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落夜,恐怕身体也不行了。马加知道他们是在安慰他,怎么睡也不踏实。凌晨四时左右,电话铃又响了。马加装作睡熟了,不去管它。这次刘前倒是自觉,他接起电话,说来吧来吧。又是一阵敲门声,刘前开了门,马加发现仍旧是原来的那位。刘前叫她找别的小姐来。后来真来了一位,刘前和他作了一次,时间在十分钟左右。女的起来穿衣服时看着马加,马加感到她的目光在他背后停留,马加紧张的保持着姿势不变,甚至做到了一动不动。

当日凌晨五点钟,是马加二十多年来思路最活跃的时刻。他想,他不能就这么走掉了事,他要偷偷行动,向自己证明自己能行。他要再次找到那个妓女,和她狠狠的做爱。这个欲望与身理无关,在马加这么想的时候,他觉得下面还是硬不起来。但是现在的状态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到那时他能使她体会满足。最好是通过一次作爱,使她永远都无法将他从她心里抹去。接着,他要陪小婊子抽支烟。他要和她一起抽,而不是她一个人抽。他不能忍受的是她当着他的面腾云驾雾,完全无视他的存在,或者说他无法忍受,她竟敢用一支烟来表达对他的蔑视。他的脑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要杀掉这个妓女,将她从现实世界上一笔勾销。他好歹是个警察,懂一点反侦查技能,要逃脱法律追究并不很难。马加自信杀掉一个妓女,就像杀掉一只鸡那样容易。一个妓女接触的男人如恒河沙数,警方有再大的能耐也不会查到他身上来。在现实生活中,妓女被杀案件十有八九难以破获,他马加就不相信,他的运气会比别人差。马加嘴角一歪,在想像中做了个切菜的动作,一瞬间他闻到了那个妓女的味道,那是一种被杀的血腥味。他想起有一次他用警棍狠狠的打一个肥胖的妓女。当联防队员听到胖女人的嚎叫进来时,马加打得更加的起劲了。好像他要以此来证明他干得很好。后来胖女人来了月经,血像一条蛇沿着她的裤缝滑下来。房间里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马加厌恶的发现警棍上沾满了血迹。他很满意自己能这么想。这么一想那种支配别人的力量又回来了。他想他会引导那个妓女回忆起他的无能。他将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然后咔嚓一下割断她的静脉,她的血狂喷而出,像天女散花。这就是她旁若无人抽烟的代价。然后,他要完美的善后。他当然会戴着手套作案,这样不容易留下指纹。至于手套和刀子,作案后他不会带回去的,再好就近找个地方处理掉,越快越好。可是埋起来不太方便,万一被人看到,就有被抓住的可能。不如扔到河里去来得干净。至于怎么个扔法,用什么东西掩盖,扔到那条河里,怎么能不让它浮起来,这些都要预先考虑。现在不穷尽可能,到时候弄一个措手不及,就会前功尽弃。真是麻烦,麻烦透顶。意外的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冒出来,这种事情怎么能计划得来。不如娶这妓女为妻算了。听说妓女从良后,没有不待丈夫好的。因为她们无一例外的都有负罪感,当有男人使她们脱离这种生活时,负罪感会转化成最深的爱。还有一个说法说她们都有一个梦想,她们梦想有一个温暖的家庭。马加有能力组建这样的家庭,有能力圆她的梦想,她就会死心踏地的跟定他。但是,同事们会怎么说,爸妈会怎么说,局里会同意吗。不可能,不可能。马加伤心的想,还是趁早乖乖回所里上班吧。

星期二晚上,11路车售票员陈巧又见到了警察马加。他站在铜家湾站牌下,披着一件薄料风衣,风吹着下摆,有一角扬起来。他默默无言的坐到老位置上,双眼望着窗外,好象某处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下一站时,陈巧站在走道里,看着他看着的方向。但是什么都没有,除了高楼和灯火,还有我们经常见到的那些不值一提的商店招牌和稀稀落落分布在街道两侧的树木。她说,恐怕你也猜不出来。与上次没隔几天,我就换了岗位,调到了市局风纪科,专门调查警察违规违纪事件。我说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们一起坐了两年,马加在想什么,我还不知道。而且你看我,瞧着有多机灵就有多机灵。要不让我去风纪科干什么。陈巧说,那你说说看。我说,马加什么都没看,他可能在想你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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