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栏目主持：黄梵

家

姚晓

这是一间我常去的酒吧，我看见了自己和一个女孩子正坐在它外面的马路牙子上说话。而酒吧里面众多来来往往的过客骚人俊男倩女哈韩一族小资一派中有两个坐在窗口年龄稍稍显得偏老的人也引起了我的注意。透过落地橱窗看他们的模样很象是我单位门口用一块布摆着车铃车垫卖配件兼修自行车城管来了卷起就跑的小贩而女的则是管那一片马路的清洁女工。但这只是他们的长相而已，衣着却是十分的光鲜。（所以酒保不敢贸然做出失礼的行为，虽然他们的举止是那般可疑）而我和正说着话的女孩子则穿着他们的衣服：一件袖口上有商标的微微吊起的蹩脚西装，一件带明显职业标志的橙红马甲。

在酒吧里结识异性简直比夏天上厕所还要容易，因为容易所以他们两个年龄相仿互相不知底细但看样子又能够说上话的人就自然而然地坐到了一起。他看看四周，评价般地说这里的环境还算好。她也看看四周，说是啊。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你饭吃过了吧。他的本意是他抬头看见了柜台上有些零散小吃卖，不清楚是不是要给她上来一点。她却是感到受了些侮辱，很快地说早就吃过了。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掩饰性地把头往旁边偏了偏。然后低头呷了一小口，眼睛却是始终抬起向四周飘游不定地看着。味道蛮好的。她也试着喝了一口摆在面前象是死水绿藻那种颜色的饮料。对饮料的味道她没有发表评论。

我坐在那里，看人。她推着一辆清洁小独轮车慢慢地过来了，在我前面用钳子夹起一张废纸。车往里靠边，坐了下来。她用手扇着风，说今天真热啊。我抬头佯作看了一下天，说雨还是下不下来。她扭头瞥了一眼我和我的小摊，仿佛这才注意到。一天能赚多少钱？没多少，小本生意。后来她又开始看街景准确地说头指向的位置是酒吧，给我留下了一个侧面。她的姣好脸庞因为暴露在阳光下给晒得很黑，但她的胳膊很小心地套着白色袖罩，即使是大暑天也不卸去。可能是太热了，她解开领口处的一个钮扣，肩锁处往下是十分的白，与晒成黑而亮的脖子形成鲜明的对比，使人感觉很不协调。但我不可以对她讲。你们这个工作也蛮辛苦的啊。还行。看样子她不想深谈。

我上的班就是天天在这儿坐着。她犹疑地扫了他一眼，试探性地问你是这里的老板？哪儿啊，他做了个轻笑的表情，我是没工作的。那你？咳，前几年在海南发了点小财，现在就靠些利息过日子，你说人也不能累着自己，是不是？是啊，是啊。她顺着他的话竿往下滑，不过现在利息这么低，够么？还行吧。看情形他不想涉及到具体的金钱数额。她也很知趣地没有再往下滑。过了会儿，他又说，人不能太贪心了。有个和我一起去的朋友，赚得虽然没有我多，但总也有百巴来万了，我说收手吧，也够了。他不肯，结果上次有人告诉我看见他在海南讨饭。

我瞥了一眼，那本《挪威的森林》正恰到好处地封面朝上合放在地上。我有些搞不清楚是怎么把它带到这里来的，就象搞不清楚我怎么会在这里修车的。她顺着我的眼神发现了那本书，随手拿起。这是一本漓江老版，一个半裸的女人像，肌肤雪白，有百分百，纯情，少男少女，沉醉等字样，这同因为翻阅了无数次而显得有些破旧的外观一起，构成了一种不太好的因素——让人会误以为这不过是本通俗读物。但她没有，她说你看得懂？我认为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是她知道这本书的份量，二是她怀疑我不过是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看看字而已。

你小孩多大了？我还没结婚呢。这么大年纪还没结婚?她看他的眼神就显得有些狐疑。她有两种猜测，一是老不正经，二是生理上有什么问题。这种眼神与窗外一个清洁女工发现摆小摊的人还在读《挪威的森林》时的眼神是一样的。他却象那个摆小摊的人一样莫测高深地一笑，没有作出解释。

     你一般几点钟就可以回家了。三四点钟吧，不过有的时候也说不定，象有什么检查或者一些大人物来就没准了。那你下了班后干什么呢？她睨了我一眼，怎么了，不见得你还要请我进去喝咖啡吧。我给她这一眼睨得有些手足无措。你在说笑话呢，我哪请得起啊。实际上我本来有这个意思，不过两杯咖啡而已，勒勒裤带子还是可以挺过去的。但被她这样一问我反而退缩了下来，并且在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悲哀——正在她手上用来扇风的那本书里每隔一页就会出现咖啡馆的场景或者咖啡的字样，他们的咖啡就象我们的自来水一样。或许这暗示着因为喝不起咖啡的我将永远与文学以及书里带来的象文学一样的生活无缘。你也不可能去得起。那……，我本想反驳说那你去得起么，但看在她姣好的面孔以及她是个清洁女工却知道《挪威的森林》还有我的一些隐藏的欲望（期望）的面子上，我拖长了声音，那你晚上做些什么呢。我啊，看看电视看看书。什么电视什么书啊。我显得有些太过于迫不及待地追问道，试图从中找出一些共同点，从而说服我和她，让彼此情投意合。

他们的交谈陷入了一种沉闷中。好象是她对他这样的生活方式开始起疑继而有所抵触。为了消除这样的印象，他问道，你结婚了么。我小孩都上初一了。噢，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着这句话对于他的意思。但她过了会儿又轻描淡写地加了句，小孩大了我一个人也看不住了。却又停了下来。于是他适时追问道，你离婚了？没有，在他五岁时他爸出事故死了。说着她毫不畏缩地看着他，似乎表达着自己的生活经历没有任何可供别人指责之处。是这样。他微微点头再一次想着她话里的意思以及自己所要采取的对策。他是这么说的，不是我不想结婚哇，只是一直忙着赚钱。（他不为人知地停顿了一下，在用事业还是用赚钱的词语间做了选择，这与诗人在推和敲之间作出选择有异曲同工之处，最后他选择了后者，与诗人的理由也如出一处，因为赚钱可以更好地表明自己目前所处的生活状态）你以为我愿意在这儿么，我还想在家里吃盘鸡脚爪，再来碗猪油菜饭，弄二两小酒咂咂呢。她噗哧一声忍俊不禁。这种表情让只要是男人的人多少有些得意。不知是不是触语生情，她说我做的猪油菜饭最好吃了，不放肉都能吃出肉味。我要放肉，但那肉不能是精肉，要带些肥气。烧到一半我要放些啤酒。最好在煤球炉子上，电饭锅煮不出这味道的。对咯对咯。他们的讨论因为找到话题而趋于热烈，仿佛正饶有兴趣地共同烹制着黄昏四五点钟酒吧里的飘在他们头顶上的一锅猪油菜饭。

你有没有结婚呢。我笑着说我小孩都五岁了。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农村的人结婚都比较早。我必须先指正我可是有上海户口的，不要因为看见修车就是盲流就是农村。那个红本子可是我从学校毕业留在这座城市里所得到的第一样东西。它意味着外滩，上海话，摩天大厦，酒巴，咖啡，安妮宝贝和卫慧，国际化这些词语。其次我要说，我是骗她的，女朋友都没有，哪来的小孩呢。这只是我的一个以退为进的玩笑而已，但看样子却是弄巧成拙。她对我急于表白的言语不置一词，仿佛我结婚与否，有户口与否对于她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干系。因为她问起在先，所以我也可以并非失礼地提及她的个人情况。谁会看得起我这个扫地的呢？她笑着扇着风，正好有一个中年男子骑车从我们身边擦过，异样的眼神扫过了我们，同时把她的话语一并带走。她的笑容中呈现的是与她所说的话里不太协调的自信。所以我不会傻到说我看得上你啊——这不是电影，在我说了这番话后她会适时羞怯地低下头——弄不好会落下个给她讥讽的口实。但这也不表明我就此放弃。你住哪里啊。

你住哪里啊。在这样开始渐入佳境的交谈中，他认为可以问上这么一句了。我住杨浦区。杨浦区有摩天大楼，也有矮旧的屋舍。就象整个上海有摩天大楼，也有矮旧的屋舍。所以他问了等于没问，她说了等于没说。但他还是宁愿她住在后者。噢，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努力不经意般地随口说昨天我在罗马花园买了一套别墅。是么，住罗马花园的人还要吃猪油菜饭啊。他没有理会她话语中或许是为了自我保护而采取的嘲讽，而是要坚持把自己的某些情况坦白到底。于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说这就是我房子的近景图。他不能说服自己不显派——住罗马花园的人都是一样的有钱，可出了大门街上的人又不晓得他就住在罗马花园。她飞快地眯眼瞥了一下，又重新交还给了他，住在里面肯定很惬意。就是空了点，在外面孤独了这么久，想找个人走过一生。他目光游移地看着她。她直视着嘴角带笑问，带孩子的你也考虑？行啊，有什么不行。街上小姑娘多的是，又年轻又漂亮。那些小姑娘啊，叽叽喳喳的，哪是过日子的？她没有再答话，只是玩弄着手里的杯子，却再也没勇气去喝一口。

她欠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这让在对话中一直处于下风的我有了种恶毒般的胜利：毕竟露马脚了吧。淑女是不会坐在地上，也不会把屁股上的灰拍得啪啪响的。她没有告别，没有打招呼，甚至连句自言自语的“走了”都没有，而是径自推着垃圾车往前走去。虽然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但我还是叫住了她。她扭过头，眯着眼。我不相信她近视，这不过是她摹仿别人的表情之一罢了。你晚上去不去酒吧？她依旧是眯着眼，因为眯着眼她就可以目不转睛地直视着我，不着一言地猜测着我这句话的含义。我请你。真的么？她的笑容于一刹那间展了开来，就象黑牡丹开花需要一天而在电影里放映出来时只是几秒间它所有的花骨朵儿就已全部展开。你……不心痛么？没事。我大大咧咧地说，虽然在心里觉得割肉般的痛，还有不要脸面的贱。

我往吧台一站，感觉到一种熟悉的东西又重新回来了，就象在做梦或者时髦的前世今生那样，看来偶尔乱花花钱也是没什么坏处。（直到现在我还在继续说服自己）小姚，老规矩？那个侍者正看着我。我大派地点点头。结果在我们的面前他放下两杯东西。一杯又白又纯象自来水，还有一杯绿得象是死水里漂浮的绿藻。当然还点了人手一本的《挪威森林》，这只有谙熟酒吧规则或是酒吧精神的常客才会让这么做，象那个男人就只要了饮料——虽然要的饮料是最贵的是我们大家都要不起的——但因为没有《挪威的森林》，所以他不被大家包括侍者所看得起。她有节制地向四处淡淡张望着以熟悉环境，所以这其中她并没有忘记应答我的话或者为了防止冷场而主动没话找一些话来说，以报答我把她带进来的感激之情，我如是想。她脸上的神态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形成了一种特有而又千篇一律的酒吧面具表情——淡漠中不失性感。这让我暗暗吃惊，小妮子学得可真是叫个快。

他和她约的是晚上八点钟，但现在已经过了一刻钟了。或许她不会来了，因为分手的时候她脸上就有些犹豫，我不一定会来小孩还要做功课呢，后来在他的一再坚持下才答应了。他知道她的犹豫之所在，他显示他的家产这一步无疑是走对了，但他不应该说直到现在他还未婚，因为这会让她心存顾忌——要么他身体有病要么就是个花花肠子，这让已年近中年考虑更多现实的她放心不下。所以这会儿他恨不得自己扇自己两个大嘴巴子。但他说的又的的确确是大实话，他不是不想结婚，他想老婆快想疯了，但谁会嫁给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穷光蛋？谁又能想到他突然间就有了钱？他寻找她的目光定在了一个女孩子身上。之所以不再转移是因为在他们两人目光不经意的相遇时她那一闪而过的羞怯。这是酒吧里独一无二的差怯情。特别在好象酒吧里所有的女人都能认出这样一副常年累月在酒吧外摆修车摊的熟悉面孔的背景下所有看他的表情都是不屑一顾，（到现在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并不仅仅是身份的问题，而且还有一本书的缘故，哪怕是要一本《生命中不能承受如此之轻》也比面前光秃秃的好）这让身缠百万的他感到了一丝自卑。假如可能的话他希望他能在大庭之众之下掏出自己的银行存折以注明现在的身价——知道过去并不意味着了解现在。卑微的历史很容易被人所熟悉，但一夜间的暴富需要适时的表现才能体现出来。

因为不是那么有把握。所以一直熬到膀胱快要爆炸了我才心急火燎地推开渐多的人群往里走，就是进了厕所也心神不宁，生怕我一离开就会生出什么事端，所以没等尿完就匆匆系上裤子以至某处留下了惹眼的痕迹。但就算这样，我还是看到了我们的座位上已是空无一人。而在不远处她正双手托腮春风扑面地和某个背对着我的男人交谈。那个男人化成了灰我也认识，他就是以前卖车坐垫的然后下午又坐在酒吧里骗以前是扫马路的中年女人的那个男人。

我拍拍他的肩。他回过头，脸色都有些变了。毕竟做有钱人的时间还不长，对于我或是对任何在身后拍他肩膀的人都还心存一份歉疚和害怕。我说你女朋友来了，说着指给他看。她也同时看到了一切，寻找着的脸色就是一变，然后闷着头（大概是为了不让别人看出她那受伤的自尊心）冲出了大门。但还没就此走掉，而是驻足在外面的霓虹灯下。你还不赶紧追出去么。你不要以为你现在有钱了，也不要以为咬一下手指头在痛就当不在做梦，说不定过了一个晚上我们又换回来了呢，到时候你还是不晓得女人到底是什么一回事。他抬头看看俯下身体贴近他耳边一字一句说话的我，然后瞅瞅莫名其妙的她，又扫扫外面的女人。终于他做出了保守的决定，结束了有钱的他第一次却不代表最后一次的猎艳探险，和外面的她搂在了一起。她执拗地扭动着身体，却是无法挣脱。

她很轻篾地冲我嗤了一声，睨眼看我，好象在说你不要枉费心机，你不可能阻止我，这一切不过是你阴暗的嫉妒心在作祟罢了。她的表情说完了，然后站起身，义无反顾地往黑暗而嘈杂的酒吧深处走去。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很清楚地就换算到了这趟酒吧之行的花费将可供我买多少盒三块钱一盒的盒饭或多少二块九一条的大中华香烟或多少块八毛钱一块的碱性肥皂，更重要的是我把她带进了门，却在这一瞬间里我俩的社会地位由此拉开而我只是如同废纸一般被团成了一团扔在肮脏的大街上。她将躺在某个高档住宅区的床上喝自来水一样便宜的咖啡，舒舒服服地看＜挪威的森林＞，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曾经拥有而已失去现在让我无法容忍的东西。我在口袋里碰到了那把修车用的螺丝刀，拔出来，尽其所能地朝她的后背恶狠狠地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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