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南京评论月刊南京评论论坛作者索引南京评论消息作家相册读书沙龙实验剧场艺术前沿投稿箱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黄梵

 

 

 

 

 

 

 

 

 

 

 

 

 

 

 

 

 

 

 

 

 

 

 

 

 

 

 

 

 

 

 

 

 

 

 

 

 

 

 

 

 

 

 

 

 

 

 

 

 

 

 

 

 

 

 

 

 

 

 

 

 

 

 

 

 

 

 

 

 

 

 

 

 

  

 

 

 

 

 

 

 

 

 

 

 

 

 

 

 

 

  

 

 

 

 

 

 

 

 

 

 

 

 

 

 

 

 

  

 

 

 

 

 

 

 

 

 

 

 

 

 

 

 

 

 

 

 

 

 

 

 

 

 

 

  

 

 

 

 

 

 

 

 

 

 

 

 

 

 

 

 

  

 

 

 

 

 

 

 

 

 

 

 

 

 

 

 

 

  

 

 

 

 

 

  

 

 

 

 

 

 

 

 

 

 

 

 

 

 

 

 

 

 

 

 

 

 

 

 

 

 

 

  

 

 

 

 

 

 

 

 

 

 

 

 

 

 

 

 

  

 

 

 

 

 

 

 

 

 

 

 

 

 

 

 

 

  

 

 

 

 

 

  

 

 

 

 

 

 

  

 

 

 

 

 

 

 

 

 

 

 

 

 

 

 

 

 

 

 

 

 

 

 

 

  

 

 

 

 

 

 

 

 

 

 

 

 

 

 

 

 

  

 

 

 

 

 

 

 

 

 

 

 

 

 

 

 

 

  

 

 

 

 

 

  

 

 

 

 

 

 

 

 

 

 

 

 

 

 

 

 

 

 

 

 

 

 

 

 

 

 

 

 

 

 

 

  

 

 

 

 

 

 

 

 

 

 

 

 

 

 

 

 

  

 

 

 

 

 

 

 

 

 

 

 

 

 

 

 

 

  

 

 

 

 

 

  

 

 

 

 

日食

赵兰振

 

    火炉子着得很旺。蓝色的火苗呼呼地蹿出来,有半尺那么高,看上去像一盆茂茂盛盛的韭兰。我刚刚关上窗户——这是一只灰黯的陶制火炉,没有烟囱,蜂窝煤在炉膛里就位以后,得立即把窗户打开,否则屋子里就会平起煤烟的大雾——这会儿挺暖和,越来越暖和。尽管我没有出门,我也知道雪花已经长大,正无声无息地堕落;而落黑那阵儿,雪花还没有大成雪花,仅仅是一群喜欢叽叽喳喳的雪珠,在屋顶的瓦片上活蹦乱跳。我坐在一张藤椅里,尽可能近地偎着炉火。我终于忍不住,把另一张椅子挪了过来。我把冻木了的双脚从鞋洞里掏出来,搁在椅子上。我的鞋是布底棉鞋,落黑那阵儿地没冻硬,那些险些被冰抓住的水们就纷纷逃进我的鞋底,拼命往里钻。鞋底已经湿透,只要一坐下来,脚趾头就会像猫咬一样生痛。我吹灭桌子上的蜡烛。我喜欢看红红的火光在黑暗中满屋子铺展。没有电。那盆韭兰被谁端走了。没有火苗的炉火最毒,我的身子只差那么一点儿就给烤透了。我觉得身上微微沁出了细汗。在深夜,在一个大雪天的深夜,你知道身上沁出细汗是一种什么滋味吗——神仙一样的滋味!真是惬意啊!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祷:可千万别来病人啊,这个时候……怕鬼有鬼,我警惕的耳朵一下子捕捉到了一种声音,由远而近,吱吱忸忸的,而且我断定这缕声音与我有关,马上就会扯连上我。我恋恋不舍地享受着天空里的快乐,做好了收拢翅膀降落的准备。

    我的预感从来没错过,睁睁眼闭闭眼的工夫,那声音就汹涌而至,接着我的诊室的门被武断地推开。映衬着外头朦胧的雪光,我看见一只矫健的头颅悬挂在门楣上,并吐出恼火的话语:“医生,医生呢!”

    “我在这儿。”我没有动。我想在抚摸病人之前把手烤得更热乎一些。

    “怎么不点灯?”他问。

    “我在等来电,”我说,“你没拿手电筒吗?”

    “谁还顾得去找那吊玩艺儿!”

    他的话刚落音,那颗头颅就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另外两颗头颅,还有旺盛的呻吟。不知是想烤火还是想捣乱的寒风溜进了屋子,我半边身子的细汗马上隐蔽了起来。我站起身,点上了桌子上的白蜡烛。于是三个人高高低低地站在了我面前——不,是四个!说话的工夫又进来一个。新进来的这个看上去很年轻,嘴唇上头有一层淡淡的唇髭,头发长长的很黑,烛光一照一亮一亮的,像是有一柄刀子在上边别来别去。他的眼神仍是那种呆滞的眼神,看着什么像是什么也没看。他之所以进屋晚,是因为他得拾掇好架子车,把被子什么的衣物抱进来。最初进来的那位,已经若无其事地掏出一支烟,安在嘴上。他没有让烟,谁也不让,而是蹲下身子伸出留着寸发的那颗硕壮的头颅就着炉口点火——这么着点烟的人,我还没见过。他不让我吸烟我不生气,反正我不会吸,但我觉得他多少还是得有点礼貌。他长得很魁梧,大大咧咧的。烟雾从两片厚嘴唇里徐徐拉出来时,他的眼睛微微眯着。

    跟我讲话的这位个头很高,细条条的。他有点驼背,脸上的皱纹不比他扶着的那个老头少。他眼睛不大,每说一两句话就得挤一下眼睛,每挤一下眼睛嘴角也要跟着搐动一下。他戴了一顶破旧的军帽。他好像不太敢说话,怕话头一不小心会触犯了什么。他说说停停,让人替他着急。停下不说的时候,他就看看吸烟的那个人的脸色。吸烟的那人上眼皮一直没有吊上去,好像他的深藏不露的眼珠儿怕见人,有点垂帘听政的意思。他已经霸占了我的藤椅。他对炉火的兴趣一点儿也不比我低。

    好,现在我们说这三个人的源头,那个当爹的老人。他是一切事情的起因,是真正的主角。但他总共也没讲几句话,起初我还当他是个老哑巴呢!他的病情由他的大儿子代诉。吃完早饭他正在追一头猪——“追猪!叫你还追猪玩,看你下回还追不追!痛,该!”吸烟的二儿子轻蔑地插了一下嘴——突然感到肚子里猛痛了一下,“就像扯住了蛋弦子那样痛!”大儿子为了形像,对话语稍加润色,但马上觉出了驴唇不对马嘴,就嘴角抽动一下,停下不说张望老二。我知道他说的“蛋弦子”就是精索,按说怪恰切的,但我还是接了一句:“又不是你痛,你怎么知道那么清。”我的意思是引导他说下去。

    老头儿肚子里被谁扯痛了一下,并没有在意。但他失去了目标,找不见那头猪了。要是他一抬头看见了那头猪,他肯定不会再疼下去的,疼痛会比他跑得快,也会去追猪的。但他东瞅西瞅什么也没瞅见,生了气的疼痛就赖在他的肚里不走了。他捂着肚子,弯着腰,一步一步挪到家里。“俺娘说,他的头上汗珠像豆粒那么大,里面的衣服都溻透了。”老头儿想着在床上躺躺,蒙着被子发发汗睡一觉,肯定会好的。平时有个头痛脑热的他都是用这法子,灵验得很。不想这次特殊,睡到半后晌还不见轻,而且越疼越厉害。他呱啦呱啦地呕吐,“熏得俺娘不能进屋,在俺婶子家串了一天门——你看着吧,咱娘今黑夜儿也不会回家睡觉的!”下雪珠那阵儿,串门儿的老太婆才想起家里还有个在床上疼得打滚儿的老头儿,于是让人把儿子们找了来。

    他们把他送进了村子里的卫生所,那个自号“一罐灵”的“哑医”(兽医的别称)改成的郎中——这个人我认识——擀了几片面叶贴在他背上,又点燃火纸塞进黑色的小陶罐里,“罐口里还缕缕续续冒着黑烟就叭地盖在了面叶上”。这位仁兄声称“我一罐子拔掉你的呕吐,两罐子拔掉你的肚痛!”但是黑陶罐可能是太小的缘故,比一只酒杯大不了多少,所以一点也不给他争气。他拔了两火罐,老头儿的呕吐腹痛连账也没买,“一罐灵”有点着急,于是使出了绝招,对着肚脐眼又来第三罐——现在我的手就按在这处圆圆的红得发紫的斑块上,我示意老大暂停,因为我已经把听诊器卡在了耳朵上,我要听听老头儿内容丰富的肚子里的动静。但老大显然没吃透我的用意,还以为我对他的诉说很是满意呢,于是更忘情地往下说:“你不知道呀赵医生,那小火罐劲儿可真大,揭掉面叶一看,皮上都渗血珠——”

    “上一边罗罗去!”老二脖子一梗,乜了老大一眼,“你少卖些碎鱼好不好!”

    老大扑嗒扑嗒嘴,把没说完的话全咽了下去。他肯定是后悔自已光顾得说,忘了去看老二的脸色。为了弥补过失,他为老头儿掖了掖脚边的被角,多孝顺似的——是的,老头儿已经躺在了诊断床上,享受着火炉慷慨送来的温暖。老头儿三度脱水,眼睛塌进了坑里,颧骨和上颌就像退潮后的礁石撅拱了出来。老头儿的身躯就像是几根棍子胡乱撑起来的破布的帐蓬。他实在是太瘦了,要不是隆起个臌臌胀胀的大肚子,太像一具风干的木乃伊了。他的肚子里铙钹齐鸣,非常热闹,像有个专程来看他笑话的乐队在演奏——医学上称这种肠鸣叫“气过水声”、“金属音”,是肠梗阻的典型体征。我还在他的右下腹触及了一处隐隐约约的包块。不用X线透视——想透视也透不成,没电的机器是一堆废铁——我也能百分之百地确诊他患的是肠梗阻,而且是“肠套迭”。老头儿肠系膜已经衰老松驰,有一段肠子身子一缩一不小心掉进了下一段变宽大了的肠腔里,再也出不来——这就是肠套迭。套迭部位像一道拦河坝,通畅运行的肠内容物受到阻滞,就像遭到围追堵截镇压的游行队伍一样,一派混乱,腹痛,腹胀,呕吐,脱水,发烧……各种各样的奇特景观有点像正被地震蹂躏的城市,此起彼伏,崩塌和惨叫交相辉映,直至生命被夷为物质的平地,这一副躯体摧毁成彻底的废墟。最好的治疗办法是手术:用锋利的刀子割开腹腔,把戴着橡皮手套的手伸进血泊里,在一大堆像蛇一样蠕动不止的肠子里找出病变……当然,灌肠疗法也不是不可以一试,但采取这种措施必须有手术作后盾,因为套迭的肠壁假使已经缺血坏死,就会薄弱得比沤糟的破布更不堪一击,灌进去的液体会轻而易举穿溃它,冲决而出漏满腹腔,这时得立即紧急手术,不能有半点迟疑。我把这些情况向兄弟仨说了。我建议他们转院,因为这个卫生院压根儿没条件作手术,要电没电要麻醉没麻醉要血源没血源甚至连个配合你的手术助手都没有甚至没有任何取暖设备你总不能在手术室里升一个灰尘乱舞的煤炉子吧……兄弟仨听完大眼瞪小眼。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老大,“去县医院……那得多少钱?”

    “千把块吧,”我说,“要是有个意外,比如输血什么的,那就不好说了。”

    “千把块?”老二瞪大眼睛,眼白险些淹灭了眼珠,“谁上那儿给他弄千把块!”他说出的话与他的大白眼睛实在不成比例。

    “你说俺爹这病是不是‘一罐灵’瞎摆治厉害的?”老二又说。这是我头一回听老二称老头为“爹”。“要是那样,我这就去找他个乖乖算账!”

    我知道他是想找个替死鬼,让“一罐灵”替老头儿掏药费,于是我说,“拔火罐能治大部分疾病,你爹就是一罐子不拔,今夜里照样得去县城。”

    “反正我是弄不来钱,你上俺家里老鼠窟窿里都掏掏,也翻不出五十块钱来……”老大眼皮一耷拉,一副抹掉帽子紧人凿的架势。

    “你没有,我有?”老二一条胳膊折成锐角插在腰窝里,脖子又一梗:“你们不知道我春上刚交了计划生育罚款吗?”

    “反正我是没有。要命有一条,就是没有票子。”老大顺着诊断床的床腿往下颓,路蹴在地上,两手支着头。

    “有的是钱!”老三说,“没逼到劲!”他一甩头,将坠到前额上的头发泼向一侧。他谁也没看。他那年轻的脸上滚动着恶狠狠的表情。

    老头儿长一声短一声地哼哼,假模假式的,一听就知道他哼哼得实在是太夸张,是想跟儿子们讨要些同情,似乎他这么一哼哼就能唤出儿子们身上的钞票一张跟着一张飞到他肚子上啄走他的呕吐也蹬掉他的疼痛。那装模作样的哼哼声让人一听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我可不想参与这种兄弟阋墙的破烂事儿,况且屋子里实在也让人待不下去,呛人的烟雾、铳鼻子的呕吐物的馊味,还有老二鞋壳篓里的臭气——他刚才在炉子上烤过鞋……熏得人脑门子胀痛。但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大雪夜,离开一间污浊但暖烘烘的屋子是需要一番勇气的。躯体不太情愿配合灵魂的行动,它耽求的是舒适。我咬了咬牙。我在心里坚定地说,开好处方就走!——我总不能不给病人用些药吧,再说这老人脱水挺严重的,急需输液,即使转院也得在没转走之前尽可能地补充他身上的水分……你看他那张比没烧透的柴绊子还焦黑干燥的脸!我开好了处方。我发现我找不到再待下去的理由啦,于是我站起身来。转瞬之后,那道木头和砖石构筑的障碍已经隔开了聒耳的吵闹,我站在了叫人不住地哆嗦的檐廊里。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被密麻麻的雪片反复擦洗过的空气有点发烫,吸进去一下,身体深处的脏腑都有点微微紧痛。刚从烛照的屋子里出来,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还以为是漆黑一片呢;但很快我就恢复了视力,因为夜色并不怎么深厚,昏朦的雪光甚至都映亮了檐廊,只让人觉出天上还有月亮陪伴着你,你并不孤独。

    他们的声音在茂茂盛盛成长,越来越高,也越来越紧密,仿佛一间屋子有点容不下,马上就要突破生发出来。我的耳朵烦得不行。我走下檐廊的台阶,走进大朵大朵洁白的花丛里。我揿亮手电。我发现这会儿雪花既不是片也不是朵,而是一架一架,结构复杂,纷纷在我军大衣的绿色袖子上坠毁,形成一小垛一小垛颓坍的残骸。照这个下法,不出天亮,屋子就会没了顶,说不定连树梢都看不见了呢,就像一场铺天盖地的白色大水……遐想使我恐怖了起来,我瞪大眼睛朝东面望望,我发现我看不见那具年轻的尸体了,我的眼睛里充满了凄凉厚硕的苍白,尽管惯看了死亡,但我的头皮还是猛紧了一下。

    这个卫生院总共有四排房子,最后一排竭力往远处趔开,像是在躲避着什么——那是职工宿舍,其中一间就是我的家。前三排房子是门诊和病房,第一排房子几乎横在这个空旷的大院子中间,和前后院墙的距离差不了多少,现在我就站在这排房子的前头,我感觉是站在一处荒野的大树林子里,我的身前身后挤满了泡桐树——这是一种速生树种,树干都有一个人的腰身那么粗,好像并不是树,而是一具具站立的尸体。这个院落里死去的人怎么着也比这些桐树多,至少得是这些桐树的上百倍。这个卫生院的历史已经不算太短,它收治过自缢的右派分子、被饥饿的瘴气吹得胀大的浮肿症患者、胳膊打折的红卫兵……总之是功勋卓著!不信你去那间阴暗的院长办公室看看,那满墙的千篇一律的奖状和苍老得像血痂一般的红色锦旗,很能说明问题。

    那个年轻人是下午四点多钟被一辆架子车驮来的,那会儿阴沉着脸的老天还没有掉落下凝固的泪珠。实际上半路上人已经死掉了,只是急急慌慌送他来的那群人不知道而已,他们也不会知道,因为没有一个人不是红头酱脸的——他们都被酒精糊弄得昏头昏脑了,当然也包括这个如今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了的人。我检查他的心跳和脉搏。我没有发现一点我要找的东西的迹象。然后我翻转那张脸——那哪是脸,分明是一摊冷藏过的烂肉,没有鼻子,也没有明显的嘴裂,而且所有的出血都已经发黑,不再鲜红。我找来一把镊子,艰难地撑开了他的眼睑。他那凝血块簇拥下的瞳孔已经散大,比一分硬币的面积还大,据此推测至少在半小时前他已经停止了呼吸。“他死了,”我想,“但这是我见到的第几个没进医院就已死掉的人呢?”记不清了。实在是记不清了。人活着,就是这样,上一夜还舒舒服服躺在温暖的床上做着美梦,而这一夜,仅仅是十几个小时之后,已经用上了白雪的被褥。这个年轻人的死因很简单:两个人在酒桌上发生了口角,有另外一个人劝架,他连那人都捎带上了,于是一群人揍他一个,他们用脚踢,用凳子砸……他是个性情暴烈的人,酒精又点燃了他那暴烈的性情。如今一切都熄灭了,只有他那付白雪覆压下的身体,在静静地等待明天县城公安局的法医来解剖它,做出鉴定,好使那群人中的一个或几个尝尝钢铁打制的子弹的味道,变成和他一样的东西陪伴他腐烂……

    诊室里的吵嚷有点像发疟疾,一会儿高起来,一会儿又低下去,甚至出现一阵一阵的死寂。值班的护士已经从床上爬起来,惺忪着睡眼给老头儿挂上了吊瓶。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间能商量好,什么时间能把老头儿转走。但实在是太冷了,而且湿透了的鞋底又旧病复发,我必须找个稍稍暖和一点的地方打打盹。我不想回诊室,也不想去那间夜班休息室。还不光是休息室的前窗正对着那个沉睡不醒的年轻人——我觉得死的人我见得多了,已经不怕了(在医学院读书时我就在解剖实验室手握铁叉子捕捞过福尔马林浸泡池里的尸体)——你没见休息室里的那床被子,上头的灰垢能揭下一层来,即使和衣躺进这些被子里,也让人作呕。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终究扭不过那些无孔不钻丝丝入扣的寒冷,当我的骨髓快结上冰凌碴子时,我无奈地踅上檐廊,向休息室走去。

    说着不怕,心里还是有点怵。我管不住自已的眼睛,目光老是想向那处新坟形状的雪丘溜。雪仍在下,一点也没有变小的意思,好像天底下的所有鸟类都被天帝邀请漂白,然后宰掉,在这个深夜撒向大地。那些纷飞的羽毛,那些肢解的翅膀……叠摞在树枝上、屋顶上、死掉的人的身体上……有一根树枝承受不了,闪跳了一下,丢掉了那团白色的东西,于是大地啧响了嘴唇,冷漠地表示着轻微的亲吻。可是人死掉就这样死掉了吗?他会不会有灵魂?要是有,他会不会从他身上轻悄悄走下来,跟在我的身后?我头皮一紧,慌忙扭过身子——除了广大的白色外,还是白色。我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门开了。屋子张大了黑暗的嘴洞,看不见牙齿,但黑暗深处也决不是咽喉。我揿亮了手电,昏黄的光斑于是拽出来了墙壁、桌子、木床……把它们放在他们应该在的位置上——也许它们真的从来没动过。我急慌慌关上门,仿佛这样就把跟在我身后的鬼魂隔在了外头,但当我转过身子时,我发现我错了,一个人待在黑暗的、局促的、无处可躲的屋子里,比待在空旷的室外更恐怖!我点上蜡烛。我的手在抖,都捏不住火柴的尾巴了。而且我看见蜡烛比我还害怕,那张黄橙橙的小脸崭露了一下,马上又缩了回去。它害怕,它痛哭了好一阵子,泪水都差点溢落下来,可最后它还是不得不出来。那张黄黄的小面孔很紧张,扭过来转过去,四处乱瞅,好像它已窥觑到了什么。

    我没有脱军大衣,就那么往床上一轱辘。要不是鞋上有泥,那我连鞋子也不会脱掉的。蜡烛没有被我吹出的气息掐死,我要让它自已烧完自已;为了防止最后的烛焰燃着木桌,我找了只250ml的空盐水瓶,嘱它嘴里噙着半截蜡烛仰脸站在那儿。我真想让那堆兄弟们吵架的声音再响亮一些,因为四周实在是太寂静了,除了我鼻孔里出出进进的空气声、树枝上颓雪的塌落声外,就是那隔着重重墙垣传过来的这些丑陋的声响了。尽管丑陋,必竟是人的声响,从活着的人的温热的体内生长起来的。而魂灵却是冰冷的,不具质地,看不见,摸不着,但又能分明感觉到。人不可能没有魂灵,因为自作聪明的医学家们把大脑、神经什么的颠过来倒过去解剖分析,提出种种理论假说,而那些什么细胞膜细胞质、电突触化学突触、乙酰胆碱去甲肾上腺素……最终却解释不了人为什么会有思想,又为什么会爱会痛,会有五彩缤纷的情绪变化,就和俯视我们的天空一样。这些神秘的东西绝对不是起源于物质,物质——脑也好,人体的其它什么器官也好,只能是这些神秘东西的载体,暂时寄居所……这么说来,灵魂是的确存在的了,而躯体死亡之后,这些灵魂又到了什么地方呢?他当然不会死,死掉的仅仅是住过的一处小地方,他哧溜一下就飘离了那蜗居。如今,他一定就在这附近游荡,他会不会来敲窗子?……没有活着的人,有离我也太远,隔着重重的墙垣,重重的黑暗:药房里有一个值班的老头儿,天一黑他就钻进了被窝,有了病人取药他就裹着被子来来回回走动;还有护理值班室的一个护士,总是睡眼惺忪的,那怕是正晌午她也像没睡醒似的——她从来就没睡醒过!后面一排房子——也就是病房,只住着一位晚期肝癌患者,但他只在天冷清明时发作疼痛,他的疼痛倒很响亮,像是屠宰厂的声响,只有吗啡杜冷丁之类的屠刀才能割断这些响亮的疼痛。我希望那堆兄弟吵闹得再厉害一些,而且最好动动手,让某些爱看热闹的人从梦中走出来;我还希望护士突然发疯,狂呼乱唤;希望药房的老头儿不小心把着火的火柴残梗扔进酒精桶,肝癌患者的疼痛一反常规不期而至……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寂静爆出蓝光,低低地吱吱叫着。一小缕一小缕被雪追杀的风从窗缝里钻过来,左一把右一把要擒住烛焰,但每一次都不成功,烛焰躲闪得非常灵巧,又非常得意。我已经不再哆嗦,细菌与病毒的漩涡——那床灰垢能揭下来一层的被子席卷着我,给我送来了麻醉肉体的温暖。我醒着,在昏昧的烛光里大睁着眼睛,事情就是这时发生的,因为我睁着眼睛,所以自始至终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先是看见木床四角撑蚊帐的尿黄色竹竿陡然变大,我还没呓怔过来,那些陡然变粗变高的尿黄色物体已经朝我扑来——他们是活的,除了没有头外什么都有!他们是人!他们一声不响,按的按,跪的跪,压在我身上。我大叫一声——这时我才发现声音没有了,他们已经取走了我的声音 !恐怖像一枚在体内引爆的炸弹,摧开了我所有的毛发。那四个尿黄色的人按压在我身上,不,他们是怀孕的母牛,沉滞虚肿,不但但是恐怖,还让人恶心……现在我清醒一些了。我知道他们是鬼魂,是那些死去的病人们。我必须冷静。挣扎是没用的,越挣扎他们按得就越紧。我想我得暗暗攒足劲儿,猛地一撅,一定会成功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信心十足,为什么坚信我会从重压下站起来。我停止了动作,歇下来了。我想他们趴俯在我身上,要说点什么的,至少互相说点什么吧!但我错了。四个没有头的家伙沉默着,一声不哼。他们相互之间也没有要搭理的意思。他们都很专注,专注地压迫着我。这时我开始实施行动,我嗨地一喝——实际上任何声音也没有——撅起来,就像孕妇最后的阵痛。从幽远的黑暗里析离出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那声音像凿子一样敲碎了凝固密封的冰层,窟窿越来越大——轰隆一声我醒了。我听见窗外的叫声很急促:“赵医生,赵医生,快,快……”我喘着劫后余生的粗气。我的身上淋漓着暴雨般的大汗,但这成群的汗水却不是通红的炉火召唤出来的,而是黑暗,和比黑暗更黑暗的寒冷。

    我站到了窗外。暴雨般的大汗贴皮结了一层薄冰,我一动作它们就喀喀嚓嚓地碎裂——我的上牙和下牙开始了自动的交谈。“怎么了?”我问,“你们怎么还没转走?”

    “嗳唷,我还不过来,气了,一定是,断了。”我已经听出是那三兄弟中最不可一世的一个——老二的声音。他的身子佝偻着,不像是装模做样。我还听见门被关死的诊室里有叫骂声、扭打声,就像霍乱病人的腹泻一般朝这边溅散。“赵医生,你赶紧,给我瞧瞧!”老二的牛皮一定是被戳了洞洞,和刚来时鼓鼓胀胀的架势截然有别。

    “走,”我掖紧大衣的前襟,“到诊室去看!总不能在这儿看吧?”

    “就在这儿,就在这儿,”老二鼻子眼枯皱着,嘴里不住地嗳哟,又说,“你看看肋巴骨断得多不多——我光听见咯叭咯叭乱响,断的不多我得赶紧走!”他不住地往肚子里泵冷气。那些深入骨髓的冷气是能糊弄糊弄骨头的新鲜断茬,他似乎痛得轻了些。

    我给他做了胸廓纵向挤压试验(这是很有效的诊断方法)——肋骨的确有骨折,不但试验是阳性,而且我的手也听见了骨头断茬兴灾乐祸的低叫声。我想确定一下骨折的具体部位,就嘱他稍稍捩起衣服,让我不太冰凉的手叩问一下断了的骨头——这时,不知怎么回事老二出溜消失了,就像他压根儿就不是实体而是一堆具形的烟雾,我悬在半空的张开的手环握的竟是虚空——难道说刚才根本没有过老二,也没有过拯救我于重压之下的老二的呼叫?难道这是又一场梦魇?有什么刷拉撞开了我的手臂——接着我就看见了两条在泡桐树林里追逐的黑影。没有叫骂,没有任何言语,只有玷污白雪的纷乱的脚步声、呼呼哧哧的喘气声。他们兜了一个弧形的圈子,然后双方从那个年轻人的尸体上越过。追赶者一定是踩了尸体圆古囵吞的头,险些跌跤。他身子一个趔趄,从而与被追赶者拉开了距离。在苍白与夜暗混沌成的背景上他们就像两条咬架的尿黄色黑狗,不过是用两条后腿直立着奔突窜跳而已。“我操你娘!”懊丧的追赶者骂道。我听出是老三的声音。

    “我操你——臭娘!”老二已经逃到了大院门口,恶狠狠回敬了一句,一点儿也听不出来他有肋骨骨折。

    “中!”老三说,“中中!”老三又说。他的肯定的声音不高,但饱满着杀机。他在呼呼哧哧喘气。他大张着嘴,把身体里无法弄碎的呼呼哧哧的磕绊声响倒出来。“跑掉和尚,跑不了庙!”他指指戳戳的手指一亮一亮,泛出金属特有的寒光,“不报这一刀之仇我不头朝上活一天——”他能把字语连成一溜甩出来了,而且话尾巴又长又粗,让人觉着是雪地上溜过一只老狐狸。

    在手电筒喷吐的光雾里,我看见雪又大了,雪片一块一块,像一只只苍白失血的断手从天际悄然坠落。我还看见满地白雪的枝叶上开放出了点点滴滴鲜红的花朵,是剥落的艳丽的红指甲?在这样一个深夜,发生任何事情都不稀奇,何况我又是刚和那么一个梦魇打过照面!我不想深究,也不想看兄弟俩怪没意思地撵架。我让手电筒领着我走向诊室,我想看看那个现在还属于我的肠梗阻病人。

    真想不到我刚才差点羽化成仙的天堂般舒服的诊室,现在成了个大粪坑,那些恶浊的秽气没等我进门就先扇了我一巴掌。我皱着眉头,头昏脑胀的——曾经支棱着一蓬蓝头发活活泼泼少年似的煤炉,横卧在地上,已经断了气,不,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灰黯骷髅。我坐在里头闭目养神的藤椅上,盛着那个一侧嘴角搐动不息的老大;他把一只脚放在另一条大腿上,像抚摸一个女人一样抚摸它。老头儿仰躺在床上,一只手拍床舷,一只手拍墙壁,“娘哟……老爷辈子哟……这可叫我咋办……”他就会说这几句话。他肚子里已经没有太多的语言,语言都被膨胀的疾病挤走了。

    屋子成了臭味博物馆,古代的现代的,物理的化学的,有机的无机的……乱哄哄的:呕吐物里的隔宿食物味、脚旮旯里窖藏久远的浓香、能让人的肺一下子扩张气管却缩窄的燃烧不完全而早产的一氧化碳畸形儿……应有尽有,比盛夏时节茅池里的蛆蝇还多;对了,还有血腥!我一进屋子,老大抚摸的手就止住了。他眯细的眼裂猛地绷宽,死死盯着我——不,是盯着我后头,“血!”他叫道,“出血了!”

    他嘴洞里铳出来的声音把我的脸磨转过来,于是我看见老三受伤了。他跟在我的身后。伤口埋伏在他头顶的什么地方。他郁郁葱葱的黑暗头发弄错了季节,把雪夜当成了金秋的晌午,纷纷爆荚,一队队红色的豆粒蹦跳了下来。他狂傲而愤怒的脸上披覆着赤霞的流苏,活像加冕仪式上的皇帝。

    不过我估计也碍不了什么大事,头皮血运实在太丰富了,往往小题大作,不大一点的伤口也会血流满面;再说他年纪轻轻的,出点血也算不了什么,一次只要不超过300ml,是不会对身体造成任何危害的,反而有益,能刺激骨髓的造血机能。所以我不着急,甚至连看也懒得多看一眼。我走向老头儿。我看见吊瓶里欢快的气泡沉寂了下来。老头儿一定剧烈挣扎挪动过。因为胳膊上扎的注射针头导管被静脉里的回血渍堵了。

    “你觉得怎么样?”我伸手去检查他的腹部,一只来历不明的枯树根般的老手麻利地按住了被角。“大夫你行行好,先看小三儿!——我不要紧。”他竭力扭着头,往他的皇帝儿子那儿瞅。

    “嗯,”我想了一想,“好吧,”我说,“——你去把护士叫来!”我对老大说。

    “护士?”老大从藤椅上下来,一瘸一瘸跳达几下,“好!”他答道。

“你的脚怎么啦?”

    “烫的,”他咧开嘴笑笑,嘴角搐动了两下,“叫炉肚里飞出来的煤核儿蜇了一家伙。”

    “你按紧,”我安排老三,“你按紧伤口就不出血了,护士一来我就给你包扎!——把手里的匕首扔掉!”

    老三这会儿很乖乖。刚才我看见的发亮的手指原来是这把匕首!它铛啷一声跳在了地上。我看见老三马上用一只脚踩住了它,像是怕它逃掉。

    睡眼惺忪的护士镶嵌在了门口,仿佛一幅木框里复原的破烂不堪的出土丝帛画。“你这老头儿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不精心咋又回血了!”她先看见的是她的注射针具。我说你先别慌,咱们去手术室给他拾掇拾掇头再说!她不高兴地斜了老三一眼,从门口倏地就消失了。

    站在门外的檐廊上,我的手电筒没忘记那个雪底下的年轻人,它不经意地朝他照了一眼。起风了,树枝的摩击在半空铿锵。雪坟已经没有了,风抚平了一切。这时,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今年暮秋一天上午的景象……那层焦黄的叶影纷乱地铺缀在白地上……好像是刚刚发生过,或正在发生,好像时间的漩流一个急转弯,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不过雪实在太大了。风也张狂,一眼能窥破你的一切,再一眼就下了手,剥光了你的衣裳又剥你的皮,我听见它在我的身体里剔骨头,哧啦啦,哧啦啦……太冷了,我的脚趾头在叫唤,牙巴骨子也在奔逃。那个总是半睡半醒像是活在梦中但性格却异常倔犟的护士走在最前头,她把一条腿插进雪体里,然后再拔出另一条腿。她白大褂的下襟拖拉在深雪里,个子一下子显得矮小了,像只翅膀打断了的兀鹰。我走在中间,我的脚寻找着银色雪体上的黑洞。最艰难的是那兄弟俩,他们跟在我的身后,老大咕咕哝哝总想扶住老三,但总被老三拒绝。“滚!”老三说,或者加上一句:“上一边去!”在这个白色的寒夜,我们一行四人就这样孜孜磕磕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向手术室——那儿能疗治我们身上的伤口,就像是一轮温暖的太阳。

    手术室是第三排房子的最里头两间,和其他的房子没什么区别,无非是隔墙上挖了个门洞而已。设施呢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台四孔落地无影灯,灯盘有枯萎的向日葵那么大,来电的时候,为了模仿人类,只瞪亮两只眼睛,但一见电这灯就高兴得弄不清自已是老几,浑身上下都佩戴上电,你不知道怎么一碰,一准从手梢麻到臂根儿,身旁站这么个虎视眈眈的家伙你怎么也不会放心得下;两三只盛满消毒液的白色方瓷盘,慵懒地斜躺在朱红的破桌子上,浸泡着一些不得不泡的手术器械;另外还有一个手术包,被倔犟的护士包得瘪瘪歪歪疙疙瘩瘩的,(她打包不在行),塞在一只低矮的黄不拉嚓的床头柜里。惟一值得炫耀的是手术床,是卫生局一个什么什么项目拨给的,崭新崭新,油压升降,身上长满了各种把手和踏脚,就像一个多发性皮肤疣瘤患者,功能实在是齐全得用不完。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拨来个手术床,这和给尼姑庵里娶进个新媳妇又有什么不同?——纯、扯、蛋!

    不管怎么说,我们总算站在了屋子里,尽管是手术室,还是比风雪弥漫的外头暖和。不怎么称心的是,两只器械盘里的新洁尔灭消毒液都结上了薄冰,那群藏在冰层下的器械,青光闪闪,朝我们露出狰狞狡诈的笑容。“点酒精!”我说,“把那些冰化掉!”

    手术室可能是空置过久阴魂过多的缘故,平时就让人觉得又凄凉又寒冷,即使在气温42°c的大夏天,你进到这里头也不会出汗,角角落落都是口令汗毛立正的阴森。我让护士点燃酒精,也有想烤烤手的意思。你别看酒精的蓝舌头颜色不深,但照样能把皮肉烧焦,不大一会儿,方盘里的冰就被它舔光,还微微地冒出一缕缕白汽。

    真想不到老三头上的伤口是如此厉害:至少有10cm那么长,而且还露出了白生生的骨头,而且白生生的骨头上还有一道不浅的刻痕。“他用的什么刀子呀,这么锋利!”我想,“他一定把平生的力气都放在了刀刃上,否则刀子是嗑不动骨头的!”出血真多,就像一群能随音乐起舞的喷泉,有一支小动脉不知道怎么样一转,一条血线向我戗来,险些溅我一脸。我白大衣的前胸已经是百花争妍。我一手用纱布压迫止血,一手开始割除伤口周围的头发——那些黑暗的庄稼。老大给我们打着手电照明。老大不时地惊叹:哟!呀!……后来他咻咻地说:“我……我拿不住……了。”手电筒的聚光斑从黑庄稼地里溜开了,就像一只受惊了的野兔。我扭头看他:“怎么啦?”“我……晕血!”他的声音很低,他的脸受了白雪的感染,一下子没有了红色。

    “滚!”老三在消毒手术巾底下叫,“不想照你就滚!”老三的愤怒使布单瑟瑟作抖。

    “不是,”老大说,“我真……晕……我想干哕!”

    “他不照谁来照!”护士说。

    我压迫止血的手稍稍用用力。我想安抚老三,“他是真晕厥,”我说,“我干临床时间不太长,但还没有人装模作样能瞒过我的眼。”

    “晕血!——秋天犁地××腿轧断好几截血淌成河你怎么没晕!”

    “他不是,”老大的声音又低了半尺,“我兄弟……”接着呼嗵一声,他就在我的身后放倒了。我让给我帮忙的护士下去,“你给他弄点开水喝喝,一会儿就过来啦!”我说,“不要紧!见血晕厥的例子我经历多啦!”

    “你说得怪轻巧我到哪儿去给他弄开水!”护士圆古囵吞雪球般的白头在我的面前转动,她两只黑洞洞的眼睛对着我,就像两只随时都要发言的枪口。

    “嗯?”我把眼睛挪到正在张合的剪刀上,“那你就给他推管葡萄糖!”

    “葡萄糖!”她抹掉橡皮手套,那个白色的雪球随即在我的眼睛底下滚走,接着她的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他的头也出血了,”——又待了一会儿——“不过不严重,——碰破点皮。”

    我知道静脉注射葡萄糖也不可能,谁给他趟着雪去药房取药?再说葡萄糖用时不还要用热水烫一下,于是我又说,“那你就放平他的身子,让头放低一些。”不过水泥地可真够呛,他躺不了一刻钟身子一定会被冰透。

    我清理好了伤口,但在烛光下别说解扎出血点连缝合皮肤都不可能。“我看不清怎么办?”我的眼睛在寻找白色的护士。

    她走过来了。她把一支输液架“铛”地放在我身旁,然后用绷带把什么拴在上头,接着咯叭一声,她揿亮了悬吊的手电筒。她把聚光斑赶进伤口处,“这不就好了!”她说。

    好了!我们开始手术伤口。鲜血就像盛夏经雨的红草,一簇一簇,茂茂盛盛。站在我对面的护士拿纱布的手一刻都不敢放松,可仍然搌不净。帽状腱膜缝好了。皮下组织缝好了。我喜欢听针线走过血肉的匆匆脚步声,喜欢看伤口的红色嘴巴在我的手下闭拢。我真的能使喧哗的疼痛沉默吗?……不知道,也说不清。眼看一只身材匀称的大蜈蚣就要爬在了那片剃得并不怎么干净的头皮上,这时,一个幽幽的声音猛然在我的耳朵旁绽放,吓了我一大跳:“赵医生,我听见俺爹叫唤,我去看看!”——不知什么时候,老大的晕厥被冰凉的水泥地板冻死,而他却站了起来。

    很快老大就风风火火回来了。他的脸嵌在半开的门里,烛光也没能使它红润。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快……快!俺爹……快咽气啦!”

    我把剩下的活尾巴儿交给倔犟的护士,觉着老大在雪地里三跳达两不跳达,就已经到了诊室里。诊室里现在不那么凌乱了,陶火炉张着死亡的嘴洞,站在了原来的位置上。地上也干净了不少,踩碎的煤碴覆盖了呕吐物的痕迹,躺着的椅子们都像列队的兵士,直挺挺竖了起来。老头儿的病不轻,但还不至于马上去阎王爷处报到。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他的身体里贮存的声音已经不多,声音都变质为异样的肠鸣,只能通过听诊器才能爬进人的耳朵。他艰难地抬起手,啪啪地拍肚皮,我能听懂他手的话语,无非是在诉说肚子难受。不说我也知道那儿难受。说实话我对老头儿印象不好,特别是他在儿子们面前还装模作样,露出一付可怜相去向自已的孩子乞讨同情,这不能不让我侧目。但我有点可怜他了。我知道他这会儿的痛苦的样子不是装的。他已看见了死亡,死亡要你不由得不真诚。在和死亡的交谈中你根本做不了戏,因为一见死亡你就没有了做戏的力量。狰狞的死亡让你裸露出彻底的本质。我知道他今夜是别想去县城了,也许明天有可能,但依我看可能性也不会太大。我说:“大爷,不要紧,我给你想办法……会有办法的!”

    其实又有什么办法,无非是给他下根胃管,来暂时缓解一下胃肠的压力,这在医学上叫“姑息疗法”。“姑息疗法”,多么好听而恰切的名词啊。在他的胃里插根管子,和在一场洪水里安装个抽水机作用差不多。但也只能如此了。没有更好的办法,我是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护士和老三回来了。我嘱护士马上给老头儿扎上吊针。老三一手捂着头,脖子仍然一梗一梗的。他头上的绷带一片洁白。他的头就像是一处雪丘。绷带的中间正在变红,正在变红。我知道伤口在渗血。我安排他用手压着,“压紧,”我说,“就像刚才一样。”

   我让老大抽扶着老头儿,让他半躺着,然后给他下胃管。我把那根管子的一头从他鼻孔里送进去,一边叮嘱他:“咽!咽!咽……”下胃管确实不好受,那管子有手指头那么粗,硬橛橛的,单单是那种泛黄的颜色让人一看就不舒服,那种黄色让人想起蛔虫、蚯蚓之类的蠕虫。而就是这条在别人的身体里也许进出过100次的脏里巴几粘答答的玩艺儿,又101次钻进了你的身体,爬过你的鼻孔、喉咙、食道,探进了你隐秘的胃,而且头插进胃里,尾巴还余出鼻孔外老长……胃管没有达到目的,它刚进了喉咙就遭遇了呕吐,呃,呃,呃……老头儿一个劲儿地在干呕,接着他一用力,我看见那本应深入下去的管子,却从嘴巴里爬出体外——他把管子吐出来了。我要拉出来,被他摇摇手拒绝了。他要自已悠着劲儿拉,他能够平衡手上的力量。我由着他一点儿一点儿往外扯管子。我叹一口气抬起头来,门没有关,寒风一小股一小股挤进来,我能看见寒风们摇荡的树枝,那些树枝紊乱了矩形门口的上半部分,它们像一群纠缠厮咬的蛇,每一根树枝都绷满了力量。这时我又想起了暮秋的那幕景象……

    在那天上午,我一直觉着不对劲儿,但又找不到那儿不对劲儿。屋子还站在原来的地方,树木也没有挪位置。我该上厕所的时候去了厕所,而且也吃了早饭,因为摸摸肚子饱饱的。但就是不对劲儿,站在屋外不对劲儿,到了屋子里还是不对劲儿。我用听诊器听心脏,听诊器里传来的仍是有规则的搏跳声,窦性心率,每分钟82次。但为什么我觉着世界少了点什么,要不就是多了点什么?我想哭,但并没有要哭时的痛快的泪水。有一片阴影正在我身体里生长,或者已经覆盖渗透了我,但这阴影既不是癌也不是任何其它瘕块。瞅个空儿,我在那一棵又一棵竖尸的桐树间踱步。这时我看见药房的老头儿佝偻着身子,脸却仰着,手里还拿着个什么遮盖眼睛。他在望什么。他在望什么?“嗳,大爷,”我唤道,“你看见了什么?”

    他把仄歪的头放正,然后看了看我。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你看看吧!”他说。

    我照着他说的做了。我把那片棕色的玻璃贴着眼睛,这样我就能张望那轮天天张望我们却不让我们轻易张望它的太阳了。我看见了太阳并不完美,它有一处大豁子,有一处黑暗的大豁子,就像被谁胡乱咬了一口的大烙饼。我知道太阳不想让人轻易看它的原因了,它无非是在用稠密眩目的光线遮丑而已!我昏沉沉的眼睛离开棕玻璃,大爷问我:“看见了吗?”

    “看见了,”我答。

    但大爷并没提太阳怕丑,大爷却说,“——日食!”噢,是日食!我这才觉出自已的愚蠢,竟然没去想这个最基本的天文常识。大爷又说,“这算什么食!——我年轻时见的日食,就跟夜里一样,一仰脸都是星星!”是的,无论什么东西,总归是年轻时的好,包括日食。

    我知道不对劲儿的原因了,是日食。我发现了满地的树叶的影子,每一片树叶不是一个影子,而是两个,或更多。那些影子重叠在一起,比平时多出好几倍,但没有平时黑暗得深邃,有点枯黄,就像被烧过没有烧透一样。对,是一种被炙烤的感觉——这就是不对劲儿的真正原因!——被炙烤,却不是真的热烫。像是走在无穷无尽的废墟中,刚刚肆虐过大火的残垣断壁的废墟……

    老头儿艰难地一厘米一厘米地扯动着胃管。从嘴里出来的胃管越来越长,就像鼻孔外残留的管子越来越短一样。——我想出了一种方法,也许能将他身体里的疾病冲荡干净!我要给他试试,既然他已经没有任何其它疗治的希望,我何不给他试试!

 猛然寒风掷进屋来一种巨大的声响,这声响震得烛焰颤抖不止,连苍白的黑夜都怔了一下,似乎一下子停滞了时间的流逝。黑夜仅仅是吓得打了个寒噤,然后它就义无返顾地向着残缺的太阳挺进。那声响又爆发了,就像一株高山镇不住地壳撮不死的火山树,狂野、激烈、茁壮,熔岩的繁枝茂叶里绽放着燃烧的鲜艳花朵,它呼啸着长大,扩展,再扩展,无休无止……

    那是肝癌患者的啼鸣。他比报晓的雄鸡更准时。他身上的疼痛们过足了觉瘾,是该折腾一阵子啦!

    天就要亮了。我知道天就要亮了。

                                        ——完

本站站长:瘦叟 主编:黄梵 吴晨骏 图书策划、版权代理:崔曼莉 寒露

网站设计:王俊 瘦叟 制作、维护:瘦叟 悠晴 e-mail:webmaster@njpinglu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