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坛险恶,留一笔活生生记录吧”
――陈蔚答“大地访诗人”问
采访人:孙文涛
“其实我们都在为这个可怜的诗坛做着事……连中国老百姓都有环境意识了,中国诗人难道还不知道治理浑水、苍蝇、蚊子的重要性?连中国足球都知道狠治假球了,难道中国诗人就甘心一辈子只做缩头
乌龟,连立足之地、藏身之处都没有?!”(陈蔚)
“这书必遭天下大非议――指陈蔚“诗歌万里行”后写的<白皮书>,因为含有真理灼人的火焰。”(采访人札记)
时间:2002年1月14日
地点:山东省青岛市
人物背景:陈蔚,1966年生,山东青岛人,1987年毕业于山东大学,后入银行系统工作。1990年在青岛和友人创办“未来人诗歌试验小组”,办有诗刊<未来人>7期。出版有诗集<天空在什么地方>(1997,春风文艺版)、<俘虏?节日书>(1999,青海人民版)。自1998至2001年历时三年多从事“诗歌万里行”旅行、会见、访谈和考察,行迹达27个省(市)、会见有200余位诗人,对近百位诗人进行了访谈。写有重要当代诗歌现状披露白皮书(中国诗歌考察:1998-2001)。
以下是陈蔚对18个问题书面回答:
1、诗歌万里行考察中最大困难?您是如何克服的?
被访者不说真话。秉实直录。快速曝光。
2、您怎样解决棘手经费问题?
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到一世穷。
3、请叙述一下途中最难忘几件事?
首先是昆明的雷平明、李森,还有深圳的石旭升和他的<诗的透明性>,这篇极富建设性的文章因联系中断而没收入<考察>。还有漳州的道辉……总之难忘的都是我欠了太多情的朋友,而考察之所以能完成,就是因为欠了太多的情。
4、您的主要代表作:
<那里有什么诗>、<穿山甲>、<腐烂>、<节日书>、<俘虏>、<溃>、<梦歌>、<体制外>
5、简述诗理念:
诗不应只是名词,还应是动词……
6、对民间诗报刊的看法(含欠缺、批评、赞许等):
只有在民刊中我们才能看见一线真正的天空,国内的汉诗才有一点自己可怜的土壤。
7、您认为哪几本(列5-10)民间报刊办得好:
<诗镜><阵地><存在><太阳><诗江湖>……
8、您在“民间岁月”中个人经历主要困难?及如何克服?
人得不到交流,诗得不到营养。“万里行”是一点克服的努力,效果并不佳。这种克服也许需要一生?
9、您的现状与困境:
内心没有天空。
10、您认为民间写作意义何在?
坚持艺术家的良知、坚持艺术的创造(我更认同“体制外”的创造)。
11、您的近期写作计划:
随笔集<体制外>诗集<1999-2002>……
12、您认为哪个(几个)您地域(或国内)知道的优秀诗人未被重视?请列举其作品?
曾令勇,作品见<存在>。
13、您认为90年代哪些诗歌评论、理论、随笔最重要?
顾城<自然诗学>、于坚<橡皮手套>、韩东<论民间>等。
14、您认为哪些人对民间诗报刊的收藏、发展等贡献卓越?
哑默、郁郁、邵揶、发星、道辉……
15、您认为90年代哪些重要文化诗歌事件,对民间影响为大?
盘峰论争、民间真伪之争、断裂……
16、您认为90年代哪几部诗歌,或与诗有关的书(出版、自印)的最优秀、最重要?
<泛论的圣殿><顾城诗全编><他们10年诗选>……
17、您的日常生活场景描绘:
无所事事、苟延残喘、未老先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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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关链接――采访后记
在这个“能不写书也是种境界”的时代,陈蔚的书是一本非写不可的书,又是一本非看不可的书!登高疾呼,痛揭疮疤。陈蔚做了许多人想做而不敢想不敢做的事。他直逼现实的劲使人不舒服。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乱曝光令许多人反感和发毛。
2001年春天我到四川、贵州,包括前年回东北,数听文人聊起一个山东叫陈蔚的来过,他们向我描述如下:一个诗歌青年,讲不出什么,也不太谙诗界,包括民间内情,到处跑,好象想借此旅游一下,认识认识诗人。还有一位西南初次见面的经商诗人,一副鄙夷神色瞟着我(含有你也象陈蔚一样吧)接着用一些问题考我,我未正面做答,他讲述陈蔚来,“就坐你那儿,我问了他几个问题,吞吞吐吐什么也答不上来,一看就是懵来了”笑笑。陈蔚以一介“平民”身份,在一个隐性有等级的诗界,去搞“诗歌万里行”吃了多少苦,白眼,猜也能猜到。
打破这个留给我偏见印象的是<中国诗歌考察:1998-2001>这本书。2001年冬,我读过陈蔚寄来的打印稿,完全是一口气读完,大半天,在书页里划了数十处红线,十几处重要被我折过页。我的第一直觉是:已有很久没读过这样直率、真诚、勇敢的书了!这书必遭天下大非议,因为含有真理灼人的火焰!
这本书会使一些人很生气。也许途中他碰巧见过我并把我写入――我也会一样(我们都不愿在镜子里照见自己缺点,更惶论最匆忙的“闪光镜”或“探视镜”)。读完陈的书第四天,我到邮局汇寄100元工本费,我认为这书值500元一本!我电话里听说他只印行了几百本,我深知这几百本自印自寄也是几千元,绝收不回什么成本,惶论他“万里行”花的十数二十万甚至更多的银子,永远都收不回成本,象达尔文当年“野外考察”一样。
陈蔚的书,其实是一本当代诗界披露现状<白皮书>。陈的书中有句引语很重要“吾爱吾友,吾更爱真理”。
新时期以来,我个人读过几部真实,重要录实文本:<血色黄昏>(我称其“知青吁天录”自传体小说,老鬼著)、<壮士中华行:孤身徒步走西藏>、<壮士中华行:风雨八年日记选>(均为徒步旅行家于纯顺著,日记体)、<一路奔走>(90年代中国社会底层调查录,访记体,关山著)、<马家军调查>(社会热点事件调查,赵瑜著),还有一本就是这本尚未正式版本<中国诗歌考察:1998-2001>(陈蔚策划,陈蔚,刘春编著)。1997年,赵瑜在山西受辽宁及马俊仁要起诉他巨大压力,我曾致短信支持一票8个字:“文坛正气,史笔精神”,我很爱马家军,但更爱“真实的”赵瑜。
我不认为陈蔚的书事实百分百准确,其实70%亦何妨?整体真实更要紧。我也不认为他个人观点多正确,偏颇矛盾处多多,(很多好书就是有缺陷的书。)重要者他鼓起了一种鲁迅的文学勇气(存在于一二十年代,后衰颓――斗士不等于内讧、斗嘴扯淡,斗士首先要有牺牲精神、正义感等),真实――直指文学内核。(陈的书日记体非常关键)陈蔚已完成了一次当代诗界“清君侧”出剑,(注意,界指状态,而非个人)。西南有位不错的民间诗人向我指出,陈的记叙细节有明显失误处,他作证。但我相信并认为陈使用的是“文学”即“天下公器”,虽剑及履及必有误伤。
陈记述了惊人的真实――文界内幕封闭久矣!颠倒混淆久矣!陈蔚在此前还不是熟练的作家、记者,甚至也不谙“诗江湖”风云内情,所以他反而有勇气刺开一角帷幕,年轻,莽撞,数年自费,历尝艰辛身体力行文学考察,万里一得。这书如公开出版,他也许有遭人事甚至法律纠葛麻烦。但我想陈的书是写作正常化、言论公开化状态中应有的书。
采访陈蔚,我倒不想写他本人面貌和日常琐屑了,我更感兴趣的是他这本“白皮书”,我认为这本书已脱离他而独立存在(大概文学就是这么产生的!)书中人物掠过,多印象模糊,但言论精僻,叫人忍不住记下(我在小笔记记下几十条这样的话),深刻剖开我们早就麻目、麻痹,因无奈绝望而不再正视的现实世界(我认为需要将其摘出,以作警句,其实诗的良知就存在于写诗人心里,日常里,请听这些有不少我们以为熟悉的人日常谈话是怎样振聋发聩,发人猛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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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坛的混乱只是因为多数人都在枝叶上做文章。根本的东西极简单,却需要大功夫、长时间,所以众不为也”(陈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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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诗人首先要有个人魅力,然后才能伟大”(陈蔚记述某诗人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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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文品格退化太严重了,不仅是诗坛,学术界也一样……”(书中录唐晓渡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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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咋鸡巴写就咋鸡巴写,这就是吉林诗歌的原则!就是没原则。一旦文化完蛋了,保持原生态”(书中录董辑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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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三流诗人才关心诗坛。我们应交给历史”(书中录石光华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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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有民间写作吗?问得对。民间不是先验优越的。诗歌界比其它理论界浅薄得多。我甚至听到了法西斯的叫嚣,其实民间和专制是势不两立的,真正的诗从从来都是个体化的。90年代诗歌的负面体现是琐碎化和平庸化”(书中录杨远宏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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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做事,难是正常的,顺利才不正常,在当前搞诗,背运是正常的,走运才不正常”(陈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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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上帝(或语言)选中的诗人是懂得谦卑的,因为他必须通过努力才能保持他中选的条件,不至于被抛弃”(书中录潘维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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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经济呢?它只注重利益、成功,什么祖国、民族、信仰,往往会被嘲弄得无影无踪”(书中录郁郁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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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有才华的诗人,把才华和青春都用在功利性上了,真是可惜。才华和青春是一去不复返的……”(书中录小海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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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坛?哪个诗坛?什么时候正常过?”(书中录森子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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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给人的感觉是上升的……”(陈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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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注重客观。对任何东西要带点敬畏。而文革遗风是世界就在他手中。比文革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把自己当神明。其实是些白痴。”(书中录雷平阳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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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是阴谋家,不是我这样的他不理”。(书中录邵揶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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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得生态环境这么差。认识诗人多一些,就变坏一些。问题一大堆,又是隐性的”。(书中录徐江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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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宁愿将梅茨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后现代主义概念毫无意义,它不是一种风格,而是一种命运。”(书中录鲁西西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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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疏离和诗歌倒退?说得太好了。80年代的一些先锋诗歌有时候能让我激动,90年代的大部分诗歌都常常使我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书中录刘继明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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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一个诗人和另一个诗人不好交往,互相很警惕。当前的南北之争也是算计自己在诗坛的地位,说穿了。”(书中录李元盛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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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怎样看“70后”等说法)这是近日盛行中国的白痴理论之一,这种理论对于真正的写作者来说只是一种侮辱……如果诗人们默认并利用这种“群”的声势团结起来,我只能说他们的起点实在太低了”(书中录于坚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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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界普遍缺少拥抱诗歌的气质”(录杜力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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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诗歌可能真的遇到了危机……好诗与坏诗的界限已经模糊了,到你可以把好诗当成坏诗,或把坏诗当成好诗的地步。这个时候回到诗歌的核心就特别有意义”。(录黄灿然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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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面对我们自身的命运,我们的苦难,我们的欢乐,眼泪,我们中国人是怎么生活的,请人们写下来!庞德曾说:‘诗人是一个民族的触须’。西方亲得太多了,不要亲了,要亲亲自己的祖国。我们目前的处境认识得还不够。我们自身为什么不好好去面对自己的祖国?”(录柏桦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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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坛缺了谁照样玩,就不能缺老老实实的精神。民间自我遮蔽在开始,把有理变成没理。伪民间,心浮气躁的人在遮蔽。每次从北京回来都心情灰暗。……”(陈蔚)
陈蔚签名赠我他的诗集<天空在什么地方>和<俘虏•节日书>共两本。他对现代诗的其实本来质朴的本质有很深认识。尽管他是一个“挖掘”型(他自己的定语)诗者,但做为从事文学,我仍然认为他是从诗歌出发向另一个地方去的,尽管那个地方很遥远,但那个地方其实更是“诗”的故乡。他以前在两本诗集中似乎都流露别人没有真正读彻他的诗的失望。他前一本诗集的“跋”:<一本诗集存在的意义――关于诗的问卷>(1997年版)时隔5年我读到,仍觉有挟裹一股生气之感。2002年春节,陈蔚寄我贺卡写:“春天象个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向前去”。读过<白皮书>我也一直有被“挖掘机”深深挖过的感觉,很久不能消除。这里有一个青年诗人(其实我更认为他属作家)多年阅读、深思和苦苦追索埋下痕迹,而“行万里路”“会八方友”确实能磨砺、重铸和深刻改变一个人,之前他还是一个喜欢浪迹四方的普通率性青年诗者,之后他已自觉地站到一个时代作家艰难严峻的哨位上了。
作者资料:孙文涛, “大地访诗人”采访人,诗人兼文评随笔作家,90年代写有多位国内诗人写真、回忆、文评,随笔:梁小斌、万夏、曲有源、海子、徐敬亚、昌耀、波眠、鲍雨冰、孙磊、梦亦非……等,<诗歌报>、<诗探索>、<诗神>、日本<蓝>文学杂志等有刊载。著有<京华遇诗人>、<北部边疆漫游散记>及散文诗集一种、诗集两种,2001?2002年“大地访诗人”涉及山东、东南、西南、华北、东北等地近10位活跃于90年代民间诗界内外诗人,多次呼吁关注地域、民间诗人命运,特别提示优秀诗人,在当代文化困境中生存状态应引起严重关注。
曾任东北某报、北京工人报记者、<中国国家地理>编辑等。中国作协会员,现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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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说,我是在留住短暂乡野时光”
――宁夏现代自然主义乡村诗人张联
采访人:(北京)孙文涛
时间:2002年3月
笔答地点:宁夏盐池王乐井乡
人物背景:张联,60年代生,宁夏人,纯以种植为生诗人。为自然主义诗风,有强烈的地域性特色,写有诗集<傍晚集>(内收录同题为“傍晚”诗96首)。张联从未离开过生息的乡村,对故乡风貌有独到感受。语言朴质,无刻痕,有很强原生性和醇美感染力,具备乡村现代诗歌特征。90年代后期,在西北宁、陕、甘等省有相当地域影响。为宁夏盐池<方向>诗社成员,曾教过乡村小学,现在宁夏盐池某乡务农。
主要作品:
诗作:《三十九号桩》《在葵的梦里》《我好像就是芋》《沙枣花已飘香了很久》《我在户内剜芋》。诗集:《傍晚集》。
现状:
做一个农民。靠天吃饭,竭力维持一个家庭的温饱和孩子的上学,渴求更多的知识,好像已算是奢侈。诗在继续写,已不能自拔,自止,能走多久算多久,顺其自然。
我在2000年参与本省民刊《原音在线》,同年参与县民刊《方向》。1990年开始发表诗作,至今。
地域写作意义观:
地域写作,就是地方性的写作和个人化的写作。它的意义正如美国诗人威廉斯所说:“我相信一切艺术都从当地产生,而且必须如此,因为这样我们的感官才能找到素材”,同时又说:“地方性的东西是唯一能成为普遍性的东西”。
简述诗歌理念:
真正为诗而写,要贴近土地、走进自然,进入生活,不写无病呻吟之作。写诗最好应像美国作家梭罗一样真正置身自然,体验生命的过程,如《瓦尔登湖》一样的美丽,静静的书,极静极静的书。
在“民间岁月”遇到的困难:
2000年开始天不下雨。地也不养人。面对如何养家糊口,诗和生活产生矛盾,我不知它们哪个更重要,一个古怪的对立,和不现实的可笑,我害怕为了生存,我的脑子里就此没有了诗。我在痛苦中麻木。或者说我有荷尔德林性格的一面。我走向集市、摆摊,在生命街能站多久,就站多久,很无奈,永远在竭力自救……
最近期写作计划与生活规划:
保持着原有的灵性和感觉,不断地认识土地、写自己的诗、想完成永远为“傍晚”(就是家园)的主题。朋友说,我的诗是神给的,就算是神给的吧,神向你显现的是灵光,是美伦美奂的画面,而不是神本身。
生活规划:只盼着天下好雨,准备种一年好庄稼。
日常生活场景描绘:
在我的生存感知里,就是一个圆的穹隆的天,和一个圆的氛围的地。同时,在视觉中,自身就处在一个高的中天下,而四周里的天空总是很低,东天里太阳升起,西天里夕阳西下,南天里月儿升起,四天里有云彩的浮动,中天上满天星斗,中天下的一个小村子,任由风儿从不同的天空而来,独自走动村间,或静坐在户内看书、写诗。或者说,我的思维已成定格,在无意间和有意中去膜拜傍晚,注目落日,观赏晚霞,沐浴暮光。
只要走出户外,在户旁和院门口静立,面对西天,自然整个身心去感受,一种特殊的、不同凡响的情愫,把自身融于自然,沉醉于自然。
你看我的思维里,正有一个流动的语感,闪显着这样的一串文字:“盈尺高处/那西天里/我的村旁/只见落日红得浑圆/在彤彤红艳里/辉映着几抹湿润的残雪”。
雪儿在慢慢地融化,回首时,在仰视里,只见东天里的一轮铅色的淡月,正注目着西天里,一切在静静的自然中,天空是淡蓝蓝的,吹来凉爽爽的和风。当我再回首,只是须臾间。傍晚,你一个短暂的美丽,却让落日敛息了你艳的光彩,让时空静在淡的平静的透红透红里。
或者说,我是在留住短暂乡野时光。何以要在无常中失去?虽不是每个白日的尾里,但也是经常性地、持久地。
写下时光的影子。
能否谈一下,为什么您的几十首诗都称“傍晚”:
我的《傍晚集》是我在90-99的十年间精选的诗作,或者说是拿出来的96个“傍晚”。虽96首,但实际却共103首。回顾这18年的写作经历,以“傍晚”为题的诗,大约几百首吧。我想每一首诗,是一幅画,是一个意境,是一则童话,也是一个故事。在集子里,同时是首、也是尾,合起来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分开来又独立存在。当然有很多不足的地方。
整理成十四行,因我偏爱十四行。同时,也想创新一种新的十四行诗,当朋友问我:你为什么要写傍晚的诗?我一时有些茫然,诸多的思绪向我袭来,似乎无从回答。过后我静下心来,想,至少有这样几种原因:1、当一天的劳作进入尾声时,也才有时间思考生活、思考生命、思考自然、思考环境。2、我爱晚霞。天地间一片的绚烂,宁静温和,以及我对色彩的敏感。3、我爱暮色。薄薄的暮色从西天里走来,一片飞着的羽翼,在暗淡着一天的声响。给人一种宁静、沉思和深远。4、我爱落日的浑圆。时间在这一刻特别的清晰可见,心灵里一片的静寂。5、我爱孤独,我爱落日的孤独。在这种美里,看落日正完成着一个恬静的梦。6、我认为傍晚,就是大自然在西天下一个宁静的入口处。落日和陪衬的云霞,形成着的一个切口,而这个切口,就是人与自然的一个最好的接触和融合。7、我认为傍晚,是一种个人象征,一种自然的符号,天籁的音,一种天性的永恒,一种呼唤,一种静静的等待。8、我认为傍晚,是一种生命情调和生命体验,一种母题,一种自白,一种冲淡的情调,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傍晚,而是我的家园……
应该说,我写诗,写了这样一些诗,到心灵深处,有这样一种感受:实际上是来自我从孩提时代起到现在三十几年来,心灵感知的结果。从认识自然,认识世界,走进生活,感受宇宙空间的转换,才得来的这样一种认识,一种表达,记录下我在我的小村里走过的一段路和自然界、宇宙间最美好的印象,以及人们为了生存的痛苦和欢乐的所为。
怎样与外界联系、沟通:
书信。
您为什么没有去城里打工?
我没去打工,是我自身的原因。我佩服90年代打工诗人,那是对生命的一种挑战,那是勇敢者的风范。
简述(文学经历):
①对文学的敏感,我想是来自童年。对生我养我的土地,我的根,我总是情有独钟。自然有一种天性,陪伴着我的成长。
②上小学时,就对名言、名句、名篇的崇拜,以及对自然现象怀有一种莫名的情愫。
③上初中三年,在乡文化站借阅文学书籍,84年毕业后,仍借阅图书,在小村里间断性牧羊四年之久,在阳光下看书,从事诗歌创作。
④当小学代课老师(1988-1993)五年时间,将每月八元钱的班主任费,订了《诗刊》、《名作欣赏》、《中篇小说选刊》,同时,在新华书店购买了几本文学性的工具书,进行诗歌写作。
⑤93年放弃教学,毅然决然地回到村间(从此再也无力购买图书),为了诗歌,不断地借阅,嗜读着文学书籍,做大量的读书笔记。做一个年青的农民,至今仍在写诗。
请描绘一下您的地域、您生活中的诗歌文化氛围?
盐池县隶属于宁夏回族自治区,位于祖国大陆中北部,地理位置在北纬37°04′-38°10′,东经106°30′30″-107°47′之间。南北长110公里,东西宽66公里,总面积7130平方公里,全县地势南高,北低。在地质上是黄土高原鄂尔多斯台地的过渡带,植被是干旱草原向荒漠草原的过渡带,形成了自然条件多样性、苛刻性和脆弱性,加之人为的过渡垦牧,在缓坡丘陵中已是荒漠化风景。
我生活中的诗歌,是在一种单调乏味空旷、宁静的生活中寻索。可以说,没有什么文化氛围,只是我独自进行着我自己的诗。
您对目前,一个农民当个诗人或诗写者的看法?
一个农民从事诗歌写作,当个诗人或诗写者,也固然好。可这是一次危险的旅行,冥顽的思想,在生活中是不调协的,甚至是古怪的,不可思议的。可正是这样,他站在土地上,在大自然,宇宙之间,他的一生如果走下来,正如作家刘亮锃在《一个人的村庄》中所说:“冯四完成了人最起码的一件事,过完他的一生”。
古典出而耕种、入而横经生活,在今天能否成为现实:
在今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仍然可以成为一种现实的看法。
我认为今日农村也有它的浪漫的地方。农村对我的诗写作(影响)正面,我认为农村就是诗的土地,如库柏语“乡村是神造的”;负面是现实生活的窘迫在不停地提醒着你,“放弃诗歌吧,写诗并不能当饭吃。”但在痛苦中,又促进了诗的生长。
您今年的收成好吗?
我今年的收成(指2001年),还算可以,收有二千来斤葵花籽和几百斤山芋。
您目前最想表述的:
我想,我就是个精灵,我就是自然,我很纯真、也很纯洁。因为,我清晰地感受到,在圆的穹隆里,一个圆的视野的氛围内,天在对我诉说,地在对我诉说,太阳在对我诉说,鸟儿在对我诉说,牧羊人在对我诉说……
落日就是升起的开端。夕阳的美,似恹恹欲衰,消极没落,但确比朝阳更温和、更轻柔、更易于心灵的接受,因而更美,正如美国女诗人狄金森的诗中这样写道:“黄昏星的歌比晨曲更美/先生,早晨,不过是中午的幼苗”。而大诗人李白则说:“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而骆宾王的《在狱中咏蝉》中,则说:“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寄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
“谁要是走了一天,傍晚走到了,他就该满足了。”(彼德拉克)
我在耕作,天地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开出一条条的墒来,我的思绪在飞逸,脑海在扩大,扩大在无垠里,就像天空,乃至整个宇宙。我消融了――我清晰地看见我的犁儿在轰鸣,我的妻子在走动,走在墒里,种着葵。只见我的两个双八鸟,就像是我的两小儿变的。在兰白相间里,啄着新鲜的小虫,轻盈地飞着、飞着又落下,轻踩着我的墒面,不鸣而飞逸。
我想说,我的诗,是静静的诗,极静极静的诗,寂寞的诗,孤独的诗,一个人的独自的诗。并不想削足适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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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人后记:
有幸邂逅张联这个名字,纯属偶然,应该感谢<方向>这一小小诗杂志(宁夏盐池何武东主编,36开本,很薄,印制极简,封面有花马城字样,我猜那里盛产一种美丽的花,是葵?是马?)张联的乡村自然主义诗歌,需要附以文本解读,不然很容易忽略过,(当代人承受刺激太多,心已呈麻痹)读时心要静,静谧,仔细聆听凝睇,不要带观念有色镜。我读他的一组“傍晚”诗,“三十九号桩”组诗,觉得他把西北沙漠边缘长城脚下的向日葵、村落、浮云、煤车、灰尘,他的女人和孩子、晚饭和炊灶都勾勒得金黄、绚烂,甚至有点辉煌,像一幅油画。对了,他的短诗非常成功地凝画出一组组粗糙的、饱满色素的,然而真实万分的乡村近景,但绝不是文人笔下的那种美,而是乡民眼里的(农人目光底色中的),没有造作,没有矫饰,没有扭曲。这和他本人农民身份有关。其宁静有点像梭罗,(但不是那种英美性格的冷峻的静,而是凝重混沌的静、谧静、平和的静,西北平原的静,是一个中国农民天长日久浸在田野里的那种劳作的静,土地的静),但辉煌却像列维坦,而质朴像谁我说不出(大概是他家乡村落)。平原可能景致单调,但并不乏味,不乏鲜明、生动,人和事物在变迁。
2001年秋我寄上了采访提纲。元旦前后张联与我通了电话,语音有浓重的甘、宁一带口音,他住的地方很偏狭,是由乡里乘了汽车到县办事时打给我的。我猜他那里文化讯息很闭塞,能交流的读物缺少――但这可能害了他更救了他(90年代城市诗人的致命天敌是交叉、交流过甚,从而个人丧失面目)他一家4口,出产很低,靠卖自产葵花籽、芋每年收入约三千元。出诗集<傍晚集>欠了债。
2002年早春,他给我来信,简述乡里生活不好维持,询问来京打工,希望改变处境“以文养文”。我似乎看到一个挣扎在黄尘和寒风镇街叫卖的身影……
附信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他在向日葵地里劳动的,看他的年龄不算大已有长期劳作忧虑和生活所累的不少皱纹,烈日炙烤的黝黑好像比实际年龄大出10来岁;另一幅是照的天边夏日向日葵地,这是文友来访时拍的,向日葵开花时节黄澄澄的美,中间有两颗比其它高出一大截葵盘,(是寓意诗者的不屈向上、顽强生长?)
我读张联似感觉土地自身倾说喃语,想确定却又无从捕捉。这是种简单传统写作,诚实拙朴,半抒情,发源自身不过分外延。其真切与单纯令我联想陕北安塞一位农民艺术家大娘的剪纸风格。他有一颗“自产的”睿智的心。(如土泥渍粘在“静”里――中国古典哲学与静有关,与西方动成反差――不知这静还该葆存哪里)它证明,即使后现代来临,诗,仍然与劳动息息相关(诗或歌的第一冲击力源于劳作)。
读张联的乡村诗我还想到,美感的产生原本与健全的生活、健美的魂灵有关。城市确是大地的疤痕,第一自然的恢复是现代人永远的隐痛。折射在艺术里,审美的失落自土地失落起――失落土地导致欲望膨胀和焦灼不安――和谐的审美由此碎裂。而粘补碎裂的过程遥无止期。
(欧美早有现代乡村歌曲、乡村诗人、自然主义作家,他们在创作和生产一种现代临界心态的“平衡剂”和“氧吧”)
也许我们现代意义乡村诗该到诞生时候了!它与前二三十年的“乡土诗”完全不同;它有自己的新对应物――后工业;它具有一层批判、理性的眼光(并对往昔家园投以最后留恋一瞥);它所轻声歌吟的自然风光是以抗衡灵魂畸病和过度开采污染为前提;而它所提示的古老简朴原理是对过度欲望、烦躁的灵肉洗濯医治。读张联的“傍晚”诗是种休息,调谐,掩卷沉思,有愉悦感。我想到两个辞,一个是他提到“无常”,一个是“回归”。他和他的诗嵌在一幅画里(这幅画正在剧烈摇晃――为他祈祝些什么呢?)。
作者资料:孙文涛, “大地访诗人”采访人,诗人兼文评随笔作家,90年代写有多位国内诗人写真、回忆、文评,随笔:梁小斌、万夏、曲有源、海子、徐敬亚、昌耀、波眠、鲍雨冰、邵揶……等,<诗歌报>、<诗神>、日本<蓝>文学杂志等有刊载。著有<京华遇诗人>、<北部边疆漫游散记>及散文诗集一种、诗集两种,2001年“大地访诗人”涉及山东、东南、西南、华北、东北等地近10位活跃于90年代民间诗界内外诗人,多次呼吁关注地域、民间诗人命运,特别提示优秀诗人,在当代文化困境中生存状态应引起严重关注。
曾任东北某报、北京工人报记者、<中国国家地理>编辑,聘任作家,中国作协会员,现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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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访诗人(系列)
黔山:一个不断指向往古空茫的跋涉者……
――访贵州<零点>主编、70年代出生诗人、诗评者梦亦非
采访人:孙文涛
“……我认为(真正的)写作力指向是通向古典精神,连接古代传统的,包括古代话语在当下重新被赋予生命,进入历史有效流程。我本质上不是个现代人,而是不断向过去时间的一个跋涉者。我的诗中更多的是中古时期的东西。走在城市里的今天,我会感到无所适从。隐士写作在今天已是基本不可能,因为全球的语境会取消了许多民俗、差别的东西,会令我很伤感。人类的伤感是永恒的。……隐士在
今天是种生活态度,而不是种生活方式了”。
“(再答70年代人本身存在的问题)哲学观念要分开,别碰在一起。大学生、博士,所受的是同一种方式的培养,所以哲学观念相同,导致了面目一致,作品可以互换名字,缺乏一种“诗歌手艺”(指知识分子写作群)。……70年代不少人,不是潜心修炼,而是一两年蹦出来的。以年代划分诗人是滑稽的。……”(梦亦非)
采访时间:2001年5月11日、14日、15日
地 点:贵阳市公园南路、贵州独山县翁台乡
人物背景:梦亦非,原名伍开翔,贵州省独山县人,1975年出生,布依族。职业:山中读书,编刊,时而国内打工、漂泊。毕业于贵州省邮电学校。1996年起创办民间诗刊<零点>,在90年代后期民间诗界内外以评论、长诗有广泛影响。泛文类写作提出者。西南地域性写作重要倡导者之一。写有<黔南故事>、<苍凉归途>等长诗,及<泛文类诗歌写作:一份提纲>等多篇诗歌评论,以俏皮、诙谐文笔评述70年代出生数十位诗人。与孙文涛合编有<诗前沿>(2001年,首卷)。
贵州的梦亦非是位有才华的青年诗人,这是我读过<零点>后整体印象,在北京我数次听人说过他有才,包括向我指出他缺点的人(有点恃才傲物,喜乱批评、有争议)。
5月11日午前,我在贵阳市公园南路哑默先生寓所,正在欣赏墙上“文革”被抄走又归还的明清字画,敲门进来一青年,眉清目秀,扛一包印品,哑默介绍“这就是青年诗人梦亦非”。前此我们已沟通过信件、刊物,并约定了采访,他已添好回寄了笔者拟的<大地访诗人>采访提纲。趁哑默先生要休息一会当口,我们抓紧先行开始访谈。
访谈内容:
访者:您的刊名<零点>是什么含义?
梦:(言及零点初源)一份刊物就是一种命运。当时是1996年左右,我与一位写诗青年朋友叫谭X(念英文发音)谈诗的困境,他说自己动手创办一份好了,1996年我很有一些想法,一下撞击出火星,那次正巧我们共从外地返回,在回独山路上坐辆破车,我们就在车上敲定了刊名和初期的办刊构想。<零点>含有我们对诗意的敏感,数字上是正负开始,时间上是一天开始,象征一个整合混乱的诗歌时代到来,一个过去了的诗歌时代再开始。当时起刊名时并不知还有<零点>这个乐队。以前也没接触过任何一份民间诗刊,更不知办刊为怎么回事。第一期只印了十一册,电脑打印的,恐怕是印得最少的一份民刊。
访者:您的笔名我很感兴趣,不知是什么意思?70年代之后许多诗人都喜欢起与地理有关的笔名,如与山川海河岛屿等有关,您为什么叫梦亦非?
梦:我读中专时笔名梦亦寒,梦亦非笔名出于五代诗人翁宏的一首诗:“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我最早是拿这个名字给我写武侠小说中一个主人公命名。我在八十年代受的文学影响,但不是新文学,而是旧文学,唐诗,宋辞,楚辞,诗经,以及旧话本小说和评书类,书是向乡里教师或知青借的。
访者:您在什么情况下决定辞去有收入保障的邮电局职务,回乡写作,现在是否感到牺牲太大?
梦:我原来在独山县上司镇邮电局当支局长,1997年4月辞职,当时只是觉得应当辞职,我天生闲云野鹤式人物,没法接受社会游戏规则,怕有一天变成小官僚毁了写作。我没后悔,我天生是游移在社会边缘上的人。
访者:请谈谈<零点>成员,印数、发行费用等情况?
梦:<零点>审稿、编、跑印厂等主要我一个人在干,朋友们在旁支持,当然是有朋友们才走到今天,这里凝聚了三代人心血,一代是<启蒙>一代,一代是朦胧诗一代,一代是70年代人。有<启蒙>一代人的哑默先生,还有如70年代的诗人农妇,以及游移在刊物周围的70年代一些人。加邮寄、活动费、印刷等每期大约七八千元,这一期准备印500册(指六、七合辑),上一期也是500册,在民间诗刊中属中等印数,印得多的据我知有张智的<国际汉语诗坛>印10000册,黄礼孩的<诗歌与人>印1500册,<扬子鳄>印600册,发星<独立>印200册,印数虽然少,但能到达需要的人手里,包括学者,民间诗歌研究者、诗人,而且每一本都能流传开,影响力绝对比官刊多一些,因为后者是订阅,而订阅的人不一定重视。
访者:近年你提出泛文类写作的提法,但好象除了专门接触民刊的,圈外的人多不甚确知,可否详细谈一下?
梦:泛文类。它几乎是不可能的,就像瓦莱里提出的成熟一样,它只是一个写作的永恒朝向,即在写诗中掺入小说、散文、美学、人类学等所有学科,但它依然是诗,能吸收其它学科补充自己。跨文体写作提法比泛文类要晚,其实是我首先提出泛文类写作的倡议后,才出现跨文体这个提法,当时<大家>、<上海文学>、<山花>认为跨文体写作比泛文类写作更厚一些,而且他们的提出是种基于炒作,让所有文体失去界限,这其实是不可能的。连我自己都觉得内在、外界都要有一界线,它首先得是诗,然后才是别的东西,它依然要坚持诗的东西才行,要揭示诗的历程。这基于我对文明的一种看法,在人类文明之初,所有学科还都是综合型,如<圣经>包含了历史、叙事、诗歌、述谱及一些巫术性,人类学的东西很多。<老子>包括的东西也非常多,我最近重读发现一些语言学的东西,以及别的学科的东西;还有<孟子>,还有<周易>、<奥义书>,这些人类文明源头的精典,包含了所有学科。以后才出现各学科的分支,现在是越分越细,近现代于是出现了一些边缘学科,文化人类学,民俗学等,实际是跨学科的东西。但(当代、其后)人类文明可能要尝试重新归入一种文化,泛文类就是尝试归到一起。
访者:您好象表述过90年代是一个民刊衰落的时期这样一个观点。而据有人粗略统计,90年代民间诗报刊,起码有500种之多,好像连70年代末期都不能和它比,80年代更不行了,您为什么仍然认为它为衰落时期?
梦:民刊衰落与兴盛不能看数量。与数量多少无关。90年代民刊再多,我也觉得是个衰落的年代,当然指的是90年代前期及中期,这种衰落可追溯到80年代末整个国家话语陷落了先锋诗10年精神,让写作者从幻象中破灭中感到某种切实的疼痛,于是他们怀疑自己以前搞纯诗歌写作倾向,民间受这种迟疑、徘徊影响,出现了停顿,90年代初也出现了一些较多刊物,但是都没有提出整个年代与80年代区别何在,没有提出新的写作主张。写作主张从来是民刊提出的,比如80年代的<非非>、<他们>、<莽汉>呀,他们都能提出鲜明的写作主张。但90年代只是提供一个记录,记下这个年代某部分诗人写出了啥,基本属于失语的状态。
访者:您曾经认为<诗镜>是90年代办得最好的一份民间诗刊,为什么?
梦:因为从<诗镜>中,我们不仅看到了诗和诗学本身,而且我还看到了诗歌与诗学不能达到的极限。<诗镜>成员包括孙磊、史幼波等,他们最终感兴趣的,所指向的还是一种宗教的高度。关于这个,我写过一篇论文<幻象写作>谈的比较深。<诗镜>印刷质量非常好,大气,漂亮。能说明一个诗人的质量――能几十个页码一次性推出一个诗人。谈到90年代民间诗刊时不可忘记的还有<锋刃>(湖南,吕叶),<诗镜>其后延续了一些<锋刃>的精神向度,还有<大骚动>(贵州,1992),记录了主流以及第二诗界以外,更多的游离状态。广西的<自行车>(早已停刊)是非亚做的,也非常好。<诗参考>我不认为办的好,它办得不好,但它搜集了那批坚持口语写作、及后口语写作方向作品,印的漂亮,而且坚持办4年不易。
访者:您写过4部武侠,好像是1998年前的事情,能否介绍一下?
梦:它们是<天涯朋友>、<雪落边城>、<剑气萧萧>、和<谁与争锋>。写好后是1998年前后,没赚到钱,那时出版社已不出武侠了,为此我去了趟长沙岳王台书市,书商也不做武侠了,没带来一分收入反而消耗了两年。
访者:您的生存状态(经济、工作等)是个个例,好像与其它城市诗人,以及不少民间诗人的差别都较大,您个人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梦:物质并不是最重要的,我个人的生存状态是自我选择的,(与城市比)我的生存质量其实是一样的,或说我的生存质量比他们更好。我所以能投入思考、写作,为大家做事的时间比他们多。但并不意味着我满足现状,我还有义务去赚钱让我的亲人过得更好些,贫穷绝对是一个诗人成长中最好的财富。除非天才可以例外。
访者:关于当代贵州的诗歌,您个人认为与外面最大不同是哪几点?
答:贵州诗人与外省最大不同,是史诗的走向。贵州几乎每个人都有长诗,而且是史诗,在地域文化文章中我谈过,几十年都有这个倾向。贵州诗歌失败一点是很少有人在写作原则上让外省吃惊。美学、个性力量是不足的。白洋淀诗歌当时能在全国冒出来,它提供了新的写作法则,应该叫法则吧。
访者:您与我通信说早期是受三个人影响,海子、西川、哑默,海子、西川已为人熟知,哑默先生就在身边,谈谈这些师长的影响?
梦:哑默的生活态度、写作姿态上我欣赏他“诗歌隐士”精神,到今天我一直把他看为诗歌隐士。我天性与他天性有相象之处。交往影响是潜移默化的。94年冬天我认识哑默,是在贵阳野鸭塘,过程非常有趣,在此前我在贵州民族报上看到一小则新闻,大意哑默被收入剑桥编世界知识分子名录,消息中提到哑默在野鸭塘中学教书,我和谭X和另一朋友去野鸭塘拜访他,初次就聊了大半天。还在他家吃了顿丰盛午餐(笑)。
访者:您说,您现在准备每月写一篇中篇小说,那么,它们与您的诗歌又是什么关系?
梦:写中篇、短篇都是为了谋生,而写诗是修炼、朝圣,写小说是玩,游戏。人有两面,严肃和游乐,我把小说随便怎么写就怎么写,全不考虑作家们会说什么。象玩电子游戏。与写诗没有必然联系。
访者:您居乡读书,受到谁的影响?写作和劳作怎么分开?父母理解吗?
梦:在乡下忙时插秧、收割呀我得干,如日常砍柴,活不忙就整天去写,在乡下是命运安排人吧。有一天我找到了比乡下更适合我的生活,我会换,只要活得踏实、心安。在乡下我有一间(木头构造)书房,几百册书。乡民不太理解,认为我是怪物,他们认为莫名其妙,小混混。来自父母的压力没有,我是长子,算半个家长,弟妹各一,从小受宠爱。
(答乡里的通讯灵敏度)我的信件较多,邮递员简直成了我专职的了,有一台电脑,但村里上不了网。对书报讯息了解太少,有时从朋友来信中了解到。我对讯息不怎么感兴趣,我是个边缘人,并不想卷入争论中心,或抢话语至高点,所以讯息量的大小对我没区别。
访者:您对现代社会里隐士一般的古典意义写作的看法?
梦:古典意义的写作,我觉分为两块,一块是那种坚持写旧体诗,一块大概就是我这样的人。我认为(真正的)写作力指向是通向古典精神、接续古代传统的,包括古代话语在当下重新被赋予生命,进入历史有效的流程。我本质上不是个现代人,而是不断向过去时间的一个跋涉者。我的诗中更多的是中古时期的东西。走在城市里今天,我会感到无所适从。隐士写作在今天已基本不可能,因为全球化的诗境会取消了许多民俗、差别的东西,会令我很伤感。人类的伤感是永恒的。中国处于汉文化对少数民族文化作用的过程,少数民族文化渐被汉文化替代。在这种大语境和小语境间,你作为一种另类,今天的“隐士”已不能存在了,但隐士的精神仍会存在,闹市中也可以,隐士(在今天)是种生活态度,而不是种生活方式了。
访者:您家里有几亩土地?年收入多少?您的诗歌消耗多少?
梦:现有5亩地。种稻谷,产量很低(因在海拔)较高山上,年粮产量够吃饭。每亩可产600-700斤,遇荒年还有困难,我对土地是有复杂感情的,做为土地的儿子,(谈到城市)但现代人今已出现了双重人格。这种分裂已很危险。但工业社会就是这趋势。有一段我认真读了荣格、弗洛姆心理学。关于经济(谈到办刊奉献)我即使不去做,总要有人去做,比如你这年龄(指采访人),今天还在大地上走来走去,也是非常不合理,也是很残酷的。历史总要牺牲一些人,让一些不应承担的人去承担。
访者:请谈办刊中的阻力?
梦:(归纳两点)首先是意识形态,然后是经济。……
访者:您曾认为贵州有的青年有湮没,如诗人赵卫峰、黄漠沙、亚楚未受应有重视,能否介绍一下?<零点>是怎么冲破地域偏狭,与外界交流?您对90年代诗歌民刊中哪些现像认为应批评、抨评?
梦:赵卫峰、亚楚、黄漠沙,都是70年代出生,踏实写作,很少受人关注,他们自己也很少投稿。……
(谈到一些官刊)<诗刊>简直是对中国诗歌的嘲笑,我拒绝向其投稿。<零点>与外界的交流,我自己在外边发一些东西,从网上,民刊,公开刊上等了解后,建立与外界诗人的联系,并交换刊物。<零点>不搞地方主义,小圈子,发外省的也占很大篇幅。
<诗参考>应该认真批一下,数年来不遗余力推出一些……错误的写作倾向。福建<诗>,把全国名诗人拉来抬轿。<下半身>、<扬子鳄>只是诗歌网络的一个“纸版”、传声,特别轻率,没有自己的东西。<诗家>压根算不上民刊。
访者:<零点>本期封面好像在深圳印,为什么?能否谈谈发星对<零点>支持?
梦:<零点>这期在深圳印,贵州彩印效果不好,深圳一个朋友帮忙,深圳印加上邮费比贵阳还低得多。<零点>现印一本要10元,贵州印刷昂贵。
(谈四川诗人发星)发星“江湖”口碑好,帮助诗人多。他读到好文章好诗,就整理装订成辑,寄给朋友们参考,在朋友有困难时他出来支持。<零点>的上期,这期他都出了钱,我个人生活中他也不时给资助一部分。
梦:(以下为交谈中的散谈):诗人读完了人类书。是因为他读完了语言源头的,原创的。我打算(今后)10年治国学,本体论上还是中国传统文化厉害(梦的另一诗友60年代人吴若海有扎实国学基础――访者)。写作者对本国的不精彩,无权宣布他是作家、诗人。
(谈到2001年中国人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高行健时)这次发奖给高行健,是个美丽的误会,并不代表汉语成功。
(回答关于他批评他人)我基于种写作良知。90年代写作是默默流淌式,已成一种常态。90年代写作讫今没有一个批评家,来认真梳理,于是我写了<90年代诗歌:梳理与批评>等文。我批的是写作方式本身,但肯定惹怒了很多人。我说了想说的话。但闭口不言的时候,我觉得有必要说出来。尽管我的看法也许是错误的。
(回答比较看重的90年代民间诗人青年)孙磊,翻译文体写作,不留痕迹,技术上无可挑剔,从事物核心发现一种汁液,比知识分子写作走得更远,史幼波,写过90年代还没有人超过的大作品组诗<月之书>;发星,粗糙地预示着从大地汲取能量的可能性;还有蒋浩。
(关于诗歌评论文章的现状)我考虑的“先锋批评”首先是文采斐然,能吸引人的作品,然后才是批评。纳入随笔,散文引述性。但这一类批评在中国很少见,徐敬亚有一篇有一点。
(再答70年代人的问题)哲学观念要分开,别碰在一起。大学生、博士,所受的是同一种方式培养,所以哲学观念相同,导致了面目一致,作品可以互换名字,缺乏一种“诗歌手艺”(指所谓“知识分子”写作群)。我大约花三四年“敲打语言”。70年代不少人,不是潜心修炼,而是一两年蹦出来的。以年代划分诗人是滑稽的。
我深入少数民族地区,发现汉文化已主宰了一切。少数民族文化基本上还是些巫术文化。最开始我作人类学,后来才转向少数民族文化。地域写作是必然的,道德的,必须的,少数民族文化现今带有濒危性。民族与地域是两个观念。
访者:(最后问到)你还有什么希望?
梦:(提到)还没有去过北京,看过长城,如可能也希望去北京看上一个月,访问一些外省在京漂泊诗人。(问采访者需多少钱?答:二千吧)目前今年还拿不出。
生存状态近景:
后来的两三天对我是段愉快、新鲜的经历:随梦返回他的家乡,因为我执意想看看一个写诗人生存的具体四周环境氛围。从贵阳乘车20元到都匀市,转乘汽车到独山狗场镇,再转乘15元“摩的”(加力单人摩托),他住的够偏远,在黔南最穷的独山最高的山顶上,平地海拔低处晴朗时,那里也整日雨雾弥漫,风景极美,但生活艰苦,山上没什么出产,勉可种田种菜,但气温太低,倒是适合避暑,可湿度又太高、太潮。山杜鹃到处开放。见一农人与水牛同耕,腰扎棕榈围裙,身披透明雨布,极缓慢极艰辛木然。我们分田到户农业机械化反而滞后了,甚尔倒退了不少。在历史上汉民族有罪恶的,他们把少数民族驱赶到不适合生存的荒山野岭,他们为此至今还在偿付代价。因劳动效率低下,他的一个三十户布依人小村中竟有40位青年外出云南、广西等打工,其余人整天呆着,没有音乐,体育。梦的家“厨房”很独特,吃饭的桌子就是土地,坐小凳子,围着一个火塘,边煮边吃,永远是一饭一菜,油很少,像一种远古的生活。去镇上看盖得不错的三层希望学校,他的妹妹在那里读书。去赶集,肉很便宜,约3元一斤,除肉外,还有豆芽、豆腐,全部集市就是重复卖三种东西。整个乡里没有一个汉人,全是水族、布依、彝。
所有人家都有一个木楼(远看很适入画),梦的家6口人,80岁的奶奶,务农父母、务农弟弟,读中学的妹妹。他们哥俩都有些才气,他弟弟伍开堂倒有点古人出而耕种,入而横经的样子,经常读书,诗还写得不错。梦的书房占了二层的大半层,很干燥,宽敞,临西的窗户斜阳照时最适读书,默思,写作了。壁上悬有吴若海巨幅墨迹“亦非楼”每个字占用一整张大的白纸。来访的朋友都是专程来的,要住下。墙上有哑默、吴若海来访时题留墨迹(象古雅士风习)。梦请我也题句留念吧,想一下,题写“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杜甫<春日忆李白>句),因为昨晚,我们在火塘旁饮家酿米酒。今日又绵绵细雨(他说雨高兴下起来会整整一个月),整天出不了门在书屋中漫谈,我建议他的长处应在诗批评建设上发展。……
远山雾霭朦胧,梦说这附近乡里晚清时出过一位著名乡野自学秀才叫莫有之。我喜欢并记下莫的诗句“中含太古不尽意,正是春容最好时”。黔地的山高深莫测,玲珑秀逸,谁能保证100年里不会再出第二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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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印象(采访人笔记粘贴):
△他感冒,还是肺,时干咳。
△朴实。颊红润初见人腼腆。说孝敬长辈。在家乡冬天不吃饭翻十几座山挑炭,为给80岁老奶奶烤火。
△梦比较同龄人,优势在于古典。
△生存:去城里,当“留不下,走不了”的一代?回乡,在喧嚣举世翻腾中困守穷壤耕读?经济何在。
△从诗歌现象考察文明:现代的文明将不断堕入现代丛林。
△说他在<山花>得2000元奖金,补贴进<零点>。
△“君子之才华,玉蕴珠藏,不可使人轻知”(古语)“玉蕴珠藏”为何?怕殆破损毁,现今还有什么玉蕴珠藏法。
△90年代:已进入民间完全可以自行“认定”自己诗人的年代。
△有种淡淡从事民间奉献者悲凉,(过于年轻的悲凉)。说已觉经历太多。伤感。
△中国有识人士谁来办个好机构,关怀大地深处优秀写手的命运。哪怕是种姿态,安慰。
△香港大学中文系教授张五常发现:世界先进国家如美国、欧洲多国著名大学都有将本国优秀诗人请入一二养起传统(以解困扼),终生发年薪,课可选讲也可不讲,做研究做旅行随你便,因为你早晚会把脑袋里东西献给世界。我们选80所大学,各养起一个诗人教授,不算多吧(中国不缺这一点钱,独缺一点灼见)。
2001年12月7日完稿北京
作者资料:孙文涛, “大地访诗人”采访人,诗人兼文评随笔作家,90年代写有多位国内诗人写真、回忆、文评,随笔:梁小斌、万夏、曲有源、海子、徐敬亚、昌耀、波眠、鲍雨冰、邵揶……等,<诗歌报>、<诗神>、日本<蓝>文学杂志等有刊载。著有<京华遇诗人>、<北部边疆漫游散记>及散文诗集一种、诗集两种,2001年“大地访诗人”涉及山东、东南、西南、华北、东北等地近10位活跃于90年代民间诗界内外诗人,多次呼吁关注地域、民间诗人命运,特别提示优秀诗人,在当代文化困境中生存状态应引起严重关注。
曾任东北某报、北京工人报记者、<中国国家地理>编辑,聘任作家,中国作协会员,现在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