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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瘦叟

 

 

漂   亮

马兰

 

                                    一

我不知我是不是人,我之所以怀疑是因为我长期出血,出血的时候我的母亲就大笑不止,我不明白有何好笑之处。我母亲的笑让我想到一条蛇在晃荡,眼光青绿绿。但我一点不怕,我神情坦白问她,我出血你笑什么?她说,我笑你,你自以为可以找男人了。

我为什么要找男人,男人太多了,男人能帮我生条青蛇吗?

男人是陪你睡觉的。

 

她口出此言我的血就源源不断涌出,我不清楚血的始点在哪里,可全身布满血迹,鲜艳迷人。我不痛苦,反而以为独特别致。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我不关心,父亲又怎么样呢,他会像我妈整天盯着我怕我外出丢人现脸,说出贻笑大方的怪话。

我们家也有男人出没,不经常,一般是在秋天,叶落时分。来的男人带股奇怪的味道飘在我的床上,我不喜欢。我喜欢干净的男人。妈找的男人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谁听了去。妈说,小声点,小声点。

看来你真的想男人了,妈见我专心穿一件白衣服,婚沙皆为白色,象征女人纯洁,女人是花朵,花朵是植物的性器官,我的植物学知识到此为止。

 

我想生一条蛇出来,青蛇,笑着的青蛇。

我偶尔想和妈窃窃私语,做正常的母女。因为今天气氛不错,有黄昏,有鸽子,空中还飘着男人的怪味道。我将目光调到入迷的程度,望着她。

妈仍然沉睡不醒,她只看了我的衣服三眼就说关灯睡觉,抱怨这个月的电费又多了一块钱,因为你晚上十点还在看书。

我厌恶她,我怀疑她不是我的生母。

我要找我的生母去。我说。

去,去,去,看谁要你,我对你够好了,从来不要你做家务活,从来不要你把钱给我一个子,还要怎样?

我要你不要再管我,睡觉的时候不要出声。

你疯了。妈说。

 

我开始大吃猪脚,我清煮来吃,每次化三个多小时站在厨房里翘首以待。这时我最充实、最幸福,宛如七仙女下凡横渡人间。

可我与妈的关系仍然别扭,我很少外出,最多去看场电影。我一般买二张票,空一个位子。我展开想象,把自己设计成一位公主,清凉、孤单而美丽,他则是落难的少爷,高个、瘦削、细眼。我们沉默不语、心照不宣。我们戏剧性地开始,戏剧性地结果。当电影散了,我和我的“空位子”离情依依。在电影院我与空位子对话一个半小成为我逃避母亲的良药,成为我青春期最美好的回忆。

妈嘴上说我可以找男人了,我知道她骨子里恨的要死、怕的要命。她怕我真有了男人一走了之,远走高飞,置她于不顾。她更不愿意我体验到男欢女爱、云雨情长。她以为我不知道她的私心,我不过不愿当着她的脸说出真相。

终于有一天妈酒足饭饱以饱经风霜的口气质问我为什么不上大学,人家平平都到北京去了,真争气。

我不想上,我想挣钱。

不对,你是想男人。

也不对,我想工作。我进一步说。

你以为你能在社会上混,你幼稚的很,不是我说你,连个骗子都认不出。

妈以为刺痛我了。我说我就这个身体,有啥好骗的。

就是要你的身体,你知道不知道你是女的?

我的妈不仅逻辑性差而且连常识都缺乏。

关于骗子的话题在夏天发生,当时我的肚子正大着,走路的姿态颇虚心。“水儿,水儿,有人找。”门神李爷在楼下叫喊。李爷的特征无外乎当陌生人来就很兴奋,从他的眼晴看得出这是他一生的期待。

我坐着没动,妈却一跃而起冲出门。她总是这样,只要有找我的人,她必先睹为快。我成全她。我摸着大得不可思议的肚皮想,他真的去了南方了吗,瞧他猴急急的淘金样,他失望而归时我已经是母亲了。

是谁?妈回来时我问。

没有谁,找错人了。妈关上门一脸不屑。

不会吧,是叫了我的名字嘛。

叫错了,你快睡觉,现在你要多休息。

我明知妈在骗我,我随她去,我猜找我的人准是男人。“水儿,水儿,你出来,你不出来,他不走。他说是你的朋友从陕西来,叫个什么【女友】的编辑。”门神李爷口齿清脆地又叫喊了。

妈不出声了,但我听见她的肚皮鼓鼓作响,衣服似要飞扬。

这男人先被我妈拉到她的卧房,我听见妈大声审察他的来历,有没有带身份证、工作证。没有。那你不是骗子是什么?出去!是一个朋友叫我来找水儿的,你让我见见她,我昨天晚上就来了。

你好!我晃摆着身体站在妈的房门口。

你认识王晓吧,他叫我来的。王晓?好象认识吧。那你总知道王子菲吧。当然听说过,女神童,小女诗人,十二岁上大学。她是我的女朋友。哟,她现在在哪里?她北大毕业后在【新观察】做事。哟,那你到我的房间里来吧。我说。

他就这样顺从地坐在我的床沿,眼睛扫扫我的书架,然后开念如诗的句子,“雨季就要来临了”并问我的丈夫为什么不在家。

他在外在工作。

他认真地打量了我的肚皮,说,你要生孩子了?

总要生吧,不生难道永远这个样子。

我来迟了。他说。

妈此时走了进来,我想她本来靠在墙壁,偷听。妈不冷不热地下逐客令,人已经见了,没啥事了吧?

我突然很不耐烦再听他那些如诗的句子,突然恨不得把以前我写过的诗剁碎,碾烂,这个孩子就要生出来了吗?我想我真的是该睡了。

我送他出去,帮他付了三轮车钱,对他说他以后出门要带证件,我知道诗人是不拘小节的,但我妈就是这个样子。

高潮是在次日清晨,我翻阅“青年报”竟看到了他的照片,文中提到此人在我省打着某诗人的招牌,骗吃骗喝,提醒他迷途知返。

我没有把报纸给妈看,不过我相信她也在看着同一条报道。

 

                             二

 

他长相令我难堪,他讲故事的时候神情更慌乱。他看电影每每看最后一场,稀疏的观众,昏沉的灯光。他挑个位置和一个女人同时看,他受不了独自看电影,独自注视着宽银幕里的男男女人打情骂俏血肉横飞狂轰烂炸将是对他性心理极具破坏力的摧残。

他具体地动作,繁荣昌盛地摸女人的身体,直到她快达到某种程度的湿润,他鸣金收兵,带着女人回屋实战,于是女人们带着满意的神情走出,后来我是其中之一。在现实的社会中我能有一个浪漫的恋爱我感到我不生得伟大也必将死得其所了。

 

                             三

 

我居住的地方叫梅镇,有一天上面忽然发通知说以梅镇为主实验:无政府主义计划。

具体的细节我很慢才知道他却表现的极为兴奋,四处活动,大声叫喊好日子来了,来了。这很可笑,不就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他真是热爱生活的活动家。妈出乎我的预料不为所动,可以说漠不关心,而我们的家已经有一个季度没有男人光临。

 

歪脖国一号令:

凡属梅镇的居民从公元一九XX年六月二十九号开始。一:可以杀人,不再有警察包括交通警察。二:可以看你想看的任何东西。三:现存婚姻自行取缔,愿意者可重新婚配,没有离婚制度,想走就走,想爱谁都可以。费除一切道德观念,打破一切迷信。四:人人拥有枪弹,资产每人在二千元内,多的交公。大家开始公平竟争。总而言之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不相信,XX年,我不就是XX年六月出生的吗?时间虽说是个迷但中央不至于发表过去的公文吧。这一定是我的梦想,在黑暗中埋伏了很久,而今以幻觉的形式出现。可梅镇的男人表现比女人更兴奋,充满活力。买枪,杀人,搞女人,搞政治。女人拥在街头缩手缩脚又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真的吗?真的吗?这怎么行?

广播里一遍又一遍重复中央的决义,说是共合国最新的计划,请梅镇无论男女无论老幼皆按此计划生活,工作,成家立业。

 

                              四

 

我对我生的小青蛇一往情深、钟爱不已,可我妈说他不是蛇而是人。我怎么可能生人?我是否为人类我还在继续怀疑。我妈哭天喊地说我不要脸娃都生出来了,还不承认。我说真可笑,明明不是人,她偏说人。

“你为什么要和我作对”我质问她,“难道就因为你生了我吗?”我愤愤不平,我又没有让她生我,问都没有问我一声,可以问问地嘛,孩子你愿意吗?这有什么难做的?妈还在咒骂我不得好死。我笑了,我说我不死的,我不知生,那知死?

我抱着我的小青蛇站在阳光下,她的头贴紧我的脸皮,青凉青凉的。妈大叫,你怎么还有力气说话,你走吧。不要在这屋子里了。

我说,那我去哪里呢?

我这才意思到我想逃亡,离开这个家的愿望是如此的深广和悠久,我生青蛇不就由于他说要给我一个家,尽管他在婚后并没有一间屋子让我远离我的妈,远离每天震耳欲聋我妈的磨牙声。

 

小青蛇很不听话,月亮挂在天上或者有生人进屋她就大哭,声音错落有致,高低不平,时而婉转时而高亢。我把小青蛇送到动物训练中心,她对疼痛缺乏敏感。我们在她的脖子上挂个金属,一大哭随手拉紧带子,小金属球便刺紧她的脖子,但她仍然不听话见月亮或生人大哭不已。

二个月的小青蛇茁壮成长,如我宽大且粗的头发一个劲疯长,许多同事问我如何保养头发使它光彩照人、如梦如幻,我说我不知道。我的头发是一个谜。我最早从我的头发怀疑我不是人类。我头发长到大腿,发尖还不发芽,只管黑呼呼地发亮,发质硬到不能烫成波浪圈发。

小青因为不会说话和我的交流保持在肉体接触。她极喜欢看卡通,常常看一天也不喊饿,有时候她的身体会随之起舞,转眼头和尾巴连成一团青色。

 

                                 五

 

他在我的耳旁喃喃:时代、生命、花卉、孩子这些词组和语文教师一脉相承的肉麻但我跟着他低呤。我的血还在流,我接连打哈欠,时代不能改变我的出血,生命也不应是时代的过错。我更加坚信是我妈的罪,她不生我,我何至于呐。你们和我生一样的青蛇吗,我希望如此。

有一天我看着我妈的肚子又大起来了,我说妈你的肚子?

妈说我看花眼了。

我大笑,说,你一定生条白蛇。

妈冷冷地反问我,你高兴吗?

我说我不高兴因为这是报应。

 

我离家出走的当晚,妈在梅镇的街上找来找去,我后来对她不找到我势不罢休的气魄总算有了清醒的认识。无论我在哪里她总能把我给找出来。她有特务般的眼珠和意志。我走在街上我怕她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我在同事的屋内也提心吊胆,说不定她正推门而入,不冷不热地说,“水儿,你跟我回去。”或者说,“你的爸回来了。”

朋友们都以为我有父亲,我没有告诉他们,我只说我爸长期出差,在一所保密单位工作。

有一次他抱着我上床,准备解放我的上衣,我很紧张,没有表情,但做爱真好,真好,蓝天白云,我好象上了天,其实我真的上了天。

门响了,是妈在敲打。我知道是她,她这次不叫喊我的名字只是不断地打门。情人语无伦次,说他一定娶我,不管我有什么样的妈,不管我的血如何开满床单。

我恨妈!

 

我的小青蛇我养了她三年,她少有说话,这让我放心,她不会祸从口出。我发现她的舌苔非常敏感,我想是由于不说话之故,我高兴,我更爱她了。我每天抱她睡。我给她许多牛奶,喝了牛奶,她的皮肤越发白晰,几近透明。她慢慢地学会笑了当然主要还是大哭不已。

我生下小青蛇,还没满月。他收到一封奇怪的电报叫他回去上班。我惊诧了,他不是一直在梅镇电影院作美工吗?

他默默收拾行李,不回答我的问题。

小青蛇哇哇大哭,然后微笑,空气极为闷热。我抱着小青蛇来回踱步,汗水透过头发,指尖,粘乎乎的。妈在隔壁冷笑,说,看你找得好男人。

你说话,你要去哪里?

我本是个外乡人,我要回家了。他冷静地说。

你怎么能这样呢?

喂你的奶去,否则我去法院告你。

我没有奶了,我给她喝牛奶。

你有奶,你不喂她,你就犯法了。

我昏昏欲睡,他越说话我越想睡,拚命地打吹欠,我几乎抱不住小青蛇,她的身体往地上滑。而他在使劲地装行李,他的行李象个无底洞。

你没拿水儿的东西吧。妈问。

我又不是小偷,笑话,我受过高等教育。他理直气壮极有逻辑。

小青蛇在我的手中闭上眼晴很安静大概是睡着了,她说睡就睡,睡的时候身体冰凉似乎是死了。

 

他走出门,我压着嗓门说可不可以不要走。他说不行,他是异乡人他走在梅镇的大街上总有一天会暴病而亡。

妈站在屋中央,叽笑,走了也好。

我知道妈要把我的男人斩草除根、斩尽杀绝。

妈和他冤家路狭,他一直坚持不喊她为妈,妈又非逼他从伯母改口为妈。我生小青蛇最紧要的关头,我听见他们在走廊里争论妈和伯母的实质性区别,他们的声音很大配和着我的叫嚣此起彼伏。后来小青蛇的头出来了,妈很冲动,说带了皮蛋给我吃。我的血开始往外涌,把小青蛇都染红了。他却兴奋地埋怨妈为什么不给他吃皮蛋,说他拉不出屙来了,已经中暑了。

我阵发性地出血,男医生摸摸我的肚脐眼,(我不知他为何更看重肚脐眼而不是屁眼儿)才决定让两个护士为我输血,她们调戏似的一个个轮番上阵,左拍右打,勒紧胶带,竟找不到我的血管,好不容易探索着刺进静脉却抽不出我的血,挣扎半天才极不甘心地压出一滴,瞬间又疑固成小粒堵塞针眼。两位护士屁股一扭,腰部一挺,说没见象我这样的,你是人不是人呀?

当然不是了。我理直气壮,你们没见我生出蛇来了吗?

真不要脸。护士鄙视地说,你八成是未婚先孕,叫你的男人来,把结婚证书拿来。

两位护士一大一小,齐出齐进,动作统一。

快来,快来,还活着,小红今天轮你做了。倒霉,刚才弄了个没血管的。老李呀,我们总是一起的,你去拎一桶开水来,别忘了告诉那三十号床娃儿早死了。

我的血又瀑发般地冲出,源源不断,没有始点,它们肆无忌惮。

我终于明白我属于自发性出血,没有人能夺取我的血,我想我必将死得有所尊严了。

这个晚上不断有人死去,哭泣声震耳欲聋。他说要出去看看,说哪天我死了他也能学着哭几声。我想这就是他的善良了吧。

痒气瓶插进我的鼻子,我垂死挣扎的形象表露无疑,汗水不适时机地冲淡了血迹,我看着我的脸分不清过去和现在的真相。生育的过程是热闹、五彩的,生过后极端地疲倦,恍恍惚惚,不知身首何处仿佛跑到很遥远的地方。

 

妈把小青蛇从我手中抱走,说我根本不懂带奶娃。我说她是蛇不是人,蛇比人好抚养。我把门澎地关住,小青蛇的头一抖擞,朝我,我安心地笑了,她有听觉。我一个人抱小青蛇,我只能抱着她。我看见我的奶水顺流而下,先是胀痛,巨大地悬在我的胸腔。幸而张妈告诉我,说,水儿你的奶子,你有奶水了,你要把它挤出来。我捧着我的奶子我目瞪口呆。张妈说要不要她来帮忙。我盯着她苍老、青经暴露的手,说谢谢,还是自己来吧。

天气仍然很热,妈冷冷地在一旁观战。我一手拿杯子,右手使劲地挤兑。没戏,再挤,我早不感到疼痛。我象是在表演,幕已经拉开。一小碗的奶水在桌子上,我看了它很久直到慢慢地出现血丝,浮着,如同生命在河流上,浮萍而已。我这样做了好几次,妈照例在近处瞅着,非常戏剧化的景象。然后我把奶水倒到奶瓶里去,喂小青。

出奶水的时候我没有快感,我更坚信我不同凡响。

 

                                 六

 

邓姨作为保姆迈进家门。她是我小学同学介绍的。她说五十块钱,你再加五块我带小青睡。这太便宜了。

我决定放手让邓姨照顾小青,全凭她说她做过计划生育。她在月黑风高之夜把一个死婴的头拧下来,走了几十里的山路,埋进地里为了证明本村真死了刚出生的那个女婴,她偷偷把女婴送于一对几十年不育的老夫妇。

从他走后,我妈便把注意力集中在邓姨身上。她不和邓姨一块吃饭,邓姨在桌上她就气呼呼地端碗到床上吃,头也不抬。

邓姨快速吃饭,我发现她和我一样爱好肥肉。她麻利地收拾碗蝶,低声对我说,她和老人和不来,命里相克。妈却听着了,悄悄地走到我们中间冲着邓姨说,没有老人就有你了。邓姨没搭话,后来她告诉我,拿人钱就得受人管。

邓姨喜欢向我打听小青蛇父亲的事,说他一定很伟大才配得上我。我一言不发,我好久都不想他了,更没有梦见过他,我仿佛也不会做梦了。最近一次做梦在年初,鲜明记着他那天和我做爱他穿的粉红色内裤,做完爱之后他对我总结道,你不就是个女人吗?有何不妥吗?我反问他。

邓姨时常谈及在乡村如何去检查育龄妇女。把手伸进去,她说,有的女人那里真臭,不知道她们的男人怎么忍心要搞。邓姨得意地说她每天要洗下身。我说那我给你二个盆子吧,一个洗脸,另一个洗那里。不用,一个就够了,混着用。

半个月间,我妈和邓姨吵来吵去。

邓姨坚持小青睡时,她要看电视。妈说小青看了电视神经要分裂,理论是电视刺激人的大脑皮层,使小孩兴奋,兴奋了就容易分裂。没有事做,不可以擦桌子,做尿布吗,妈在我耳边诉说。我恨妈。我站在邓姨这边,说话要有根据,哪本医学书上这么说。

医生说的。哪个医生?城关的张主治。

邓姨轻手轻脚拧开电视。那你就看吧。妈一把将小青蛇抱起冲出门去。

妈就不能安静地生活吗?

 

妈作为一根棍子不搅拌泥沙不足以表明生存的意志和快乐。她难道懂得是鲜花就开,是荆棘就不惜将他人刺痛?

以后的日子妈步步紧逼,邓姨似无路可逃。我的血仍然不停地涌动,小青沉默不语除了她饥饿的号哭。我的头发呢,当有一天我发现我的头发在黑夜中沉落,一团接一团,衰亡来的如此迅速,措手不及,简直淋漓尽致。在我妈又一次向邓姨发难,我一手抱小青蛇,拿起随身的衣服,叫上邓姨说我们另找地方住吧。我们仓惶出走,瓶瓶罐罐,一路在耳朵边回响。

我白天睡觉,晚上去上夜班,我上班的时候是个标准的职员,举手投足有章可循,滴水不漏。

邓姨在洗我出血的内裤。我知道她是报恩,可我并非因她才与我妈冲突、离家出走。

“不是看着你在看书我才不帮你洗呢。”我不过以看书做幌子,当双眼平视印刷体的方块字一刻钟我将昏昏欲睡,几近在春梦。

我们搬家到我工作的单位,妈一直没来看过小青蛇,她总算放过我了,但令人可疑。

一个男子自称是我爸爸坐在屋内了,低声下气过请邓姨好好照顾我,说钱不够用他出。

我不无酸痛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爸,他真老呵,人能如此老气横秋吗?他的手,他的老人斑,末日来临不过如此罢。我没有收他的钱,我有仿佛是取之不尽、用之不歇的奶水和源源不断滚出的血水。\par

在这个父女相见的肉麻时刻我竟然没想到他,他音讯杳无,他完全彻底地退出我的生活,我不恨他,他并没说过爱我,我也没说,我们没有誓言,没有誓言的婚姻不存在毁约时掏心掏肝恨不得把对方一网打尽的澎湃激情。

 

                                   七

 

“无政府计划”已经进行了三个月了,大问题并没有出现,也就是说还没有一个人被杀但据枪支店老板说已卖出五万支,平均二个家庭拥抱一支随时都可以至人于死地的枪。人们紧握枪支居心叵测,在黑暗中在光天化日之下,可是已经不用处心积虑谋杀,不用担心下大狱怎么人还不开枪呢!

一百对夫妇重组,尤其是女人离家出走,深夜不归。避孕套的出售量以及人工流产的生意好到由不得你相信人是多么爱性交、喜新厌旧的动物。男男女女们在大街上打架、骂人、调情。人心惶惶但又目瞪口呆,呆如木鸡磨拳擦掌跃跃欲试又有力不知往哪里使。

我一切正常只是我出血的时候满脸红光,快感频繁但我又不能肯定快感发至何处,快感无处不在。可是我的牙刷买一支掉一支,咬牙切齿的时候我就嗅到一股特殊的腥气。

我站在我工作的酒窖,背出一条语录: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把鬼变成人难度更大。

我看见我妈穿上花花绿绿的短裙子,气势昂扬。妈神气活出告诉我,她发现邓姨在市场买菜,背着一个娃,装着没看见她。我嘴上说,也许是邓姨进城来玩。但我心里相信邓姨骗了我。

邓姨离开我独居的家一月有余,她告诉我她必须回乡下照顾外孙。我妈不信说一定又找到了给钱多的人家。邓姨走的那天抱着小青蛇,依依不舍。我说我们上街照张相吧。我们在洒满阳光的木丁街走了一家又一家的照像馆,他们都说天气不好,不照。我说有这么大的太阳呀。他们说正因为太阳大,要反光的。

 

                                  八

 

我是越发能在人群中表演了,我谈笑风声,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过去多么羞怯、沉默呵。

蓉,我在梅镇唯一能常去她家呆住半个下午的女子,她似乎不以为我异类,只告诉我,很多人在问她为何和我在一起,她不是有病吗?并问她,我们四目相对时谈什么。蓉说不谈什么,人们更奇怪了,我知道我在梅镇人心目中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奇怪我的五官标至之极,奇怪我的妈防贼似的防我,最使人们不解我从不和他们罗嗦。我行色匆匆,沿着街边疾走如飞。我买了许多书放在屋内。我不和男人在大街在吊脖子,我让来找我男子走另外一头,保持距离,我一个人的身影来回穿梭,我怕人们看见我和男人在街上露骨显眼。

蓉结婚时我带着张床单,我看见满屋子的人,不敢进门,丢下礼物逃之夭夭。逃脱的过程中我相信我是一个女旅人,我路过此地。雨水,永远是在雨水中似的。我在看一个人,梦里我看见了谁?远远地注视,人景交错,生长温热的性欲。性欲,生机勃勃在体内有声有色地运行,

 

一切的变化发生在他走后的半年之中,我生了小青蛇,我脱胎换骨。我的身体坦白在陌生的男人和女人之间,他们随意地打开,翻弄,我的下身我的乳房我的血液。我还有什么不可以面对,我没有秘密。他们已经在我身后编辑关于我的故事,断定我的神经大有问题,从我妈的眼晴里便能推敲甚至说一目了然我再往前走一步我非住精神病医院不可,我正在发展的途中。鲜花烂灿,有谁在黑暗中呼吸着我,有谁?我只想吐,很多人影闪烁在我心中,他们究竟是谁?

来我酒窖买酒的人,一个个打扮的都很有意思,我认为他们在跟我调情,买酒哪不能买。调情当然我喜欢,喜欢那种暖昧的气氛,半推半就,飞着媚眼,时不时浪笑一声,我希望这就是沧海一声笑了。我的酒窖成为我世俗生活的里程碑,酒杯映照着我非人的脸色,酒水在我的手中滑来滑去。酒和女人,尤其是寡居的女人,家里还生养一条蛇,戏剧可以一出出演下去,波澜起伏。我下午开店,早晨把小青蛇喂饱,我正在发现我被奶水胀得硕大并朝天开放的乳房有萎靡的希望,每次吸干,就缩小一圈,我对着镜子,满面春风,我感到我的负担从身体上减少,我将身轻如雁,飘忽而去。

 

                                  九

 

小青蛇的生活比我无聊,她每天吹泡泡或是吹鸡毛,全心全意看着鸡毛上天,她便涌出淘醉的表情。她越来越独立自主,不听我的召唤。她可以一整天一动不动看电视,那些卡通片,她哇哇地笑,腾空而起。哭声似乎很少了有时候我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笑。她的身体也正在变化中,我发现她的皮肤有硬化的倾向,捏她的时候我象触着一块已死亡多年的蛇皮。恐惧就这样一点一滴地浸入我的酒窖我的睡房。我想我得赶紧给她取个正式的名字,重新命名她,我找来字典左翻右翻,阳光照进来,一块一块的,我在阳光的笼罩之下目光炯炯就在这个时候我瞅见妈的高肚皮奇迹般地消失了。她以胜利者的姿态看着我。你杀了他。我说。笑话,我根本就没有身孕,妈说,你看走眼了,我早告诉了你。

我不停地咬牙切齿,我又嗅到我口腔里浓浓的血腥味,我狠命地吐,鲜血喷射而出,玫瑰花一样地开了。我重回下午的梦中,我不断地推门,一个接一个的门,家在前面,被许多似乎是永无止境的门拦住。我高喊小青,小青。没有谁破门而出,空无一人的地带。

 

                                   十

 

你为什么和他靠近,我都看见你裙子里面的肉了。真不知羞耻。丈夫在我产床旁边说边打喷嚏。

你要离婚是吧?我不知道我为何如此镇静自如,象在背台词。

我们是没法再一块生活下去了,没有基础了。

那小青归我吧。

也好,子随母嘛。

你是不是可以出去了,这是妇产科病房。

你想叫我睡到走廊里吗?天下最毒妇人心。

我背转身,脸向着窗外,空气闷热、燥湿随手可拧出一把水。产后的下身巨烈地痛,护士的办公室远在另一头。我突然忍无可忍,我甩出一把汗水字正腔园地冲他说,据法律规定妇女在抚乳期你是不能提出离婚的,除非是我提出,要我提出你拿一万块钱来吧。我知道如何刺激他,正如他要以离婚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丈夫所说的一切离婚理由在我看来难掩他不懂女人,不懂他自己是谁的愚蠢。可他究竟是谁呢?他是个异乡的男人,对此我确信不疑。他最主要的特征是挑选西瓜的技艺,他不用反复拍打,一眼就可看出瓜熟没有,熟到何种程度以及瓜的产地。另外他总穿紧身的粉红内裤,一天一换,挂在厨房里,等月亮射杀进来他便极有兴趣地说,瞧瞧,生活不是很有诗意吗?而且还有逻辑。

我怀孕了,我说,这才有点逻辑,也诗意对吧?

你怎么会,不过才几次,你真有诗人般的敏感,可你象生孩子的女人吗?你那天不高兴了不把小孩给扔到窗外才怪呢,不行,绝对不行。你去打掉,钱由我来出。

你相不相信我会生条小青蛇出来,你看着吧。懂我为什么和你结婚吗?我一见你就知道你前生是条蛇精,千年蛇精。想变人而变不成。

你是个疯狂的女人。

你是个无情的男人。

 

妈和丈夫的关系在称谓上互不相让,僵持不下。我没告诉我妈我和他为之争执的主题以及我和他本质的不同,我们不停地吵骂想必是有主题的而竟能天昏地暗地吵那我们在本质上应该有所区别。但我发现妈对我们之间的事了如子掌。毫无疑问她偷偷看我的日记象他一样喜欢鬼鬼祟祟、偷鸡摸狗,自认为神不知鬼不觉。我买的书我习惯全部签上了我的名字,他偷偷用钢笔划去并写上他的名字。他偷他妻子的书,我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个多么荒唐的事呵。我开始自然不知,只感觉我的书逐渐减少。终于有一天我发现他在电影院分配到了单独十平米的房间,我在房间走来走去,用我的鼻子,模仿考古学家们的兴奋。书架的内层全是我久寻不得的书,【金枝】,【中国现代主义诗群大观】,【自然女性】。

“为什么”我问。他沉默不语。到今天我还是不明白,这是多么可笑,令人伤心。我的另一惊人发现是他还把婚前拍的一些裸体照私自保存了一份在他一个上锁的抽屉,他还收集我打电话的单子只要是我打给他认为可疑的男人,我由此确定我没有虚度生活,可以作用一种证据存在,但我同时感到我四周的墙丧失安全,危险随时都会扑面而来。晚上,我梦见我的下身滑出一小股血,我梦醒了。我伸手一摸,特别的香味,我的月经是香的。

 

                                 十一

 

我一直在寻找邓姨,有的人说她死了,有的人说她脸色极为可怕在城里背着他的外孙行色匆匆,可我从来没有再看过她包括我走街串巷的妈。邓姨不见了。我想起她端坐在我的一台闪白光的十二寸黑白电视前,织着毛活。说给她二块钱她帮我洗头,我不用出去,“她们洗不好的头发,你的头发多好呀。”已经在脱了,我说。头皮发痒,伸手一触,又是一股,接近无法无天了。

你真忍得住?

你说什么?

男人嘛,他走了,你怎么不找个来。我在你个年龄可是天天要人陪的。

我几乎笑了起来,我是个没有性生活的女人。人类真愚不可及妄图通过变化多端的性行为振救陷入绝境的生活,叫唤出那些证明性能力的声音。很长的时间,性是我体内飞扬的一只大鸟,使我腾空而起高高在上。那天就想让他带着我飞逝,我们面对面站在黄昏下的梅镇电影院门口,空气中飘过从不远处农贸市场传达而来腐烂的豆牙和鱼的腥味,主要是鱼腥。我们各自买了两张票。他发出邀请,我们一起看吧。好吧。电影有个名符其实的名字“情人”。玛格利杜拉.杜拉,我不断地念着剧作者的名字。电影演完了,“要不要去我的一个同学家看看我的画,我的同学不在家。”我跟他去了,我不过想和一位陌生人分享性,十九岁的杜拉在热带的木板上与梁家辉做爱。十九岁的杜拉把母亲当敌人。

我的血涌出,湿透了裤子。邓姨激动地说,你的头发黑,精血又旺盛,找男人吧否则你会得干病,这种病我见多了。说梦话,神智恍惚,不吃不喝,死的时候艳如挑花。

我目睹盘成一团熟睡但口含白泡的小青。她的身体在起某些我现在还不太明白含义的变化,她口干舌燥,不停地渴水,并且她的头渐渐长大、长园开始显露人形,躯体却缩短,中央出现一小斑点大有肚脐之势,还有她不愿再睡在地上,转而喜欢上床,装模作样地套上被子。

邓姨,明天别忘了买一只公鸡,我们清蒸来吃。

那好呀,要买到三斤重的好公鸡,得起早。邓姨说起吃高兴得手舞足蹈象个孩子。

我脱下我的连衣裙,走到阳台上,仰头数星星,今夜能见度低,天空低声下气,星星非常短小,数到十个他们就一哄而散。

 

                               十二

 

通向他同学家的木质楼梯极为陡峭,几乎垂直于地面,他拉我的手,拾级而上,到了中央地段我实在胆颤心惊,叫了声哎哟。他的手一松,说,什么事?我说没什么。女人就是大惊小怪。他大踏步地快速而行。

屋很小,天花板也低。几幅素描,一二张没画完的油画。

就这些?我问。他说还有的放在老家了,要不要来一张,我看你上画。算了吧。没有女人不喜欢有人给她画像的。我就不喜欢。那你要怎么样。不知道。

我那天的心空洞无边,随时随地都嗅到从农贸市场里飘荡着的鱼腥味,我确定是正张开嘴,半死不活的草鱼。我鼻子发酸,哼哼几声,血就出现了。

“你是倒经了。”他似乎满意地说。

“我知道,我一直是这样。”我故意不动声色,装老练。

我们有一句无一句地说话,说到男人和女人在一间屋子内不做爱是自私的可耻的不自然的。他立即象一团肉注解了干燥的讨论,滚到我的身上。我也产生兴奋的趣味。性,这时候在我的身上很明显地体现,我只有推波助澜、推陈出新,我看着我活泼的身体真实地代表我世俗的表现欲以及对自身肉体淫秽的好奇心。我正备贪婪地集合力量向我要死了的临界点冲击,他冷不犯抽出他那私物,并拉灭屋内最后短小的灯光,喉咙里喃喃自语,拉过我的手要我继续摸索他那里。液体股股地从我指尖流逝,怎么可能呢?也许不是精液了吧?液体还在源源不断地滑翔,黑暗中农货市场的血腥味又冲进我的鼻孔,我说你开灯吧,我快要吐了。你怎么这么自私,不是精液我会有快感吗?我分明嗅到尿骚味。他下身的液体仍然在我的手指一张一合层出不穷。我不知过了多久。但我清楚地知道我走下他同学那垂直于地面的楼梯时,几位头戴白巾的妇女有气无力地抓起扫帚,哗哗地扫着木丁街,我疯狂地快速骑车,我竟没忘记闭气,冲进扑面而来的一团白雾似的尘土,尘土飞扬,呛人刺鼻。

妈站在大门口如鬼魂,说,你去那里了,头发这么乱,眉毛都松了,找男人了是吧。他是谁?你不说,没关系。我是为你好,你看,要不是我在这里害守着,李大爷早把大门关了。别的人家的人我才不关心呢,回不回来管我什么事。你不同嘛。妈走路的步伐,说话的口吻朝一只老猫靠近,窜来窜去,敏捷多疑,使用爪子行事。妈见我不说话,更急了,拉我的手。“放开,你给我放开。”我厌倦地说。他是谁,你告诉我,他可不可靠。妈锲而不舍。

我忘不了今天如一幅迎风的旗帜爬满欲望无论作为梦幻还是真实的经历。我的脑髓定被吸干了,即使我想说也不能说出一块完整的句子。我把自行车往墙角一扔,爬上水泥的楼梯,一头倒在床上,人事不省。

                               十三

 

星星和乌鸦都很少。

梅镇人在三个月“无政府计划”的实验中,竟无枪杀事件发生,最伟大的成就最终导致八十对夫妻离异,十三辆货车在浓雾中相撞。这与平时的统计相差无几,最应该发生的枪窃银行、偷盗等刑事案件,竟奇迹般地无影无踪。社会学家面对新形势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之后提出报告日:梅镇人的人生态度不积极主动,难以出现社会大动荡,因此失去了考验人性在自由的环境之表现的历史以及痕7b实意义。从今天起宣布“无政府计划”作废,重新恢复一切原有的法律制度、社会伦理价值观念,如有违抗,格杀不论。

我就是在梅镇重新回到有政府之日决定和他结婚。我们分别向单位打结婚报告。他说你也不小了,我们结婚吧。我想都没想,我痛恨思想,我就说好吧。除了结婚我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可结婚太简单了,妈也不知道。结完婚回家,妈说,你真的结婚了。我说是的。妈便没多说话了。为此我会感谢她。并将“漂变”小说献给她的老年。

我仍然在变化之中,我还没有发育完整作为新的女性生命。我很难说清我的血迹如何在每一次发射后自生自灭。我无法证明我的出血,不过我脱掉的头发我紧握在手,我的小青蛇已经象个小姑娘了,她也开始数星星,一脸向往的表情。而我在梦幻里回头眺望,象只摇摇欲坠的风筝,我的手指一大一小人说这是聚财时代来临的标志,我确定我现在的身份为一个丈夫失踪的有夫之妇。

 

                                               九七年一月二十一号纽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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