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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栏目主持:瘦叟

 

 

失   聪

马兰

 

                                    

                                1

我决定去看望我的朋友小金是因为昨天我丈夫声称他叫我了三声我都没有回答他。这真是匪夷所思。可我丈夫言之有据。他很奇怪我怎么连他的声音都不能辨认了。我说开玩笑,我们结婚七年了。七年,七年中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过多少次,数不胜数。你知道七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微不足道,但一粒苹果树的种子能长大成迷惑我们的果子了。

 

我此刻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的家和大家的家同样充满电器:厨房装着洗碗机、电冰箱、电饭煲、电动切肉机,客厅主要是32英寸的大电视占据视野,空调靠窗而立,书房里响着索尼音响。对了,唯有卧室没有电动机器除了电灯,(我以前有过一个电动按摩器),这是我心安理得的方面。我盼望哪天所有电器全部响起来,我想和玩具总动员的境界差不太远了。

我身下的这套红色沙发比较少见,沙发具有法西斯的姿态整齐严肃很有理论依据的样子。沙发硬度坚韧,直直的边角,红色绒布做的罩衣,但却没有温柔的手感。

“五佰磅的南瓜,一千一百磅的公猪。观众请看这是全国今年农展会选出的冠军。”CBS着名的“Lettererman”脱口秀。电视上一位来自宾洲的中年农民赶着他的猪走进了舞台,他提着一大桶饲料,猪只顾埋头享受,并没有抬眼观赏观众。我注意到大猪的阳具以非常醒目的空间感悬挂在他后腿之间。大南瓜则正经危坐,带着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逃避主义精神。

接下来是甲虫克的原鼓手现拥有三十二岁儿子的五十岁的温迪.事打演唱。他出了张新的唱片。他挂着耳环,舞动双手唱着一首老歌。“请鼓掌吧,只要有一个鼓掌大家就会跟着。”他煽风点火,观众的情绪却给教唆上来了。

 

屏幕突然收缩成一点白色,没了。我断定是停电了。我想此时我可以乘机出去走走,往一个方向走。我想到我的朋友小金,他住在朝北的方向。我走出门的时候我丈夫还在沉睡之中。我看见他的睡样就心疼,他真象个孩子,使劲地抱着被子的一角。

你知道,他为和我结婚与他母亲翻脸了。我看见我掉进一出庸俗的闹剧之中。母亲抓住儿子的手泣不成声,她大概不能容忍儿子的手被另一双年轻女人的手握住。我站在一边翻看我的掌纹,我心领神会。我感觉他母亲的身体正集结晚年最后的能量出击必将爆发巨大的活力。

我怕她跌倒,我瞧见她的锁骨快露出来了。我一把抱住她小小的身体。

我对她说,你的儿子永远是你的儿子。

他母亲说我是疯狂的女人,疯狂的女人使家无宁日。

他母亲为什么说我是疯狂的女人到现在我还心存疑问。

人生难得几回狂!这并不是我的格言。我是平凡甚至平庸的女人。我的平庸首先表现和人下像棋从来都是和棋,最后剩下一个兵和一个老王,彼此对峙,谁也吃不了谁。我竟还喜欢金光闪闪的黄金,十个指头全带上金戒指子会不会改变我一层不变的掌纹。我丈夫后来说,没料到我这么物质主义。他可能被我偶尔梦幻的表情(我思索黄金的时候)迷惑了。

你可以写诗。

不要这么搞笑好不好?

你想不想我们过上好日子?

你是说写诗能过上好日子?不对吧,过上了好日子怎么能写诗。愤怒才出诗人。

你不写诗你还能做什么呢?

我坐在家里。

你的脸色将越来越苍白。

你不知道,这样我感觉安全。

 

                              2

我忘了告诉你,家庭的压力把我丈夫的斗志激发出来进尔招摇过家。他公然抵抗他母亲。我没有加入战役,我远远站在墙角。我把我设想成这出戏的配角,主角说累了我最多打打园场,使戏演得有声有色更加完整。但我喜欢我丈夫,我说喜欢两字你不会笑吧。我的朋友小金不会笑。我想起来了我从未看见小金笑过。他嘿嘿乾笑,可我也不认为他是皮笑肉不笑。

我和我丈夫结婚了,有几层水落石出或者出水扶容的味道。可我们并没有欢欣鼓舞,更没有载歌载舞,闹到这份上不结婚就说不过去。婚多半是结给我们的反对者看的。如果当初他母亲不激烈的阻挠,他儿子也不一定娶我,(我们经过恋爱然后分手,再版爱情不等式)我也不会嫁给他。我对结婚的态度很难旗帜鲜明,向世人宣布我只属于一个男人,把性爱的对象锁定,我不认为有此必要。而不幸成为我丈夫这个代名词的他完全可以另择佳偶,会弹琴还能照顾人且在厨房里得心应手的贤妻。

结婚后我很少出门,走出门我又变成单身的女子。我不由自主想和谁调情,看见红头发的英俊男人我心血来潮,这些让我害怕,我害怕我会跟随他远走高飞。

 

                             3

我走进我朋友小金的屋子。他住在底楼,半底下室。我刚坐下,坐在他白天是沙发晚上当床的沙发床上。我听见轰隆隆的声音。地铁,是地铁经过的声音。

我大声冲小金说,你怎么能忍受地铁的声音,每十分钟就来一次。

小金说,你说忍受什么?

地铁呀,你没听见吗,我耳朵都快震聋了。

小金竟说他没有听见。

我有点急了,我说小金你快坐下,我记得上次来你这里没有地铁,修了地铁你都不知道?

小金拍拍我的手,说,你不要急,这里没有过地铁。这里有老鼠,有一两只猫,仅此而已。

我想小金是病了,胡言乱语。老鼠和猫现在还能共存于屋内吗?

我以前养过一只猫,老鼠来时,可爱的大花猫目不斜视,任老鼠穿墙而过。我就此确信遗传基因也会随着环境失传。有些东西是注定要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金给我倒杯饮料问我,你们为什么不生个孩子。

我说我和他都担心我们养不活孩子,孩子会生病会突然死了呢。谁能保证孩子不死。

小金听到此就大笑,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哈-哈-哈地抖动在空中,我试图举手擦掉,他的笑声却更加刺耳。

我想起来了,小金神秘地说,我怀疑你和他不睡在一起了。如果他不和你睡你可以和张生睡,不和张生睡和李耳睡不和李耳睡可以找王甸嘛。

王甸之后小金还会接着扯出其他莫须有的人,我不得不打断他。你怎么了,小金,你真是生病了呢。

小金满不在乎地说,我和你开玩笑,开玩笑嘛。

开玩笑?小金以前从来不和我涉及男女性事的话题。记得有次他称赞我结婚后容光换发,我笑着说大概是性生活和谐。小金的脸色就有些挂不住了。我想可能饱女不知饿汉饥。性,这个词在我们的交谈中从此完全退出了。他的房间里也没有一丝女人的形像,女人的用品,比如说香水、发卡更是不可能看到了。

我真的是和你开玩笑。

你开这种玩笑我很奇怪。

小金又给我倒了一杯水,他靠近我,帖着我耳朵说,那你和我睡好不好。

我其实没有听见小金说这句话。小金说他至少讲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大声。他见我没有异样的反映,急忙拿过纸笔,写:你和我睡觉好不好。

我说我不知道好不好。

我和小金一直是朋友,比较亲密的朋友。我和他交往从来都很正经,亲切友好地做着实验柏拉图精神恋的游戏。我从敬而远之的崇拜他到以朋友之心崇拜他,他总能手出惊人之举,不同凡响,这种根植于他灵魂或者肉体的激情弥足珍贵。他的逃避社会我现在认为还是基于激情,在他血液里暗流着的激情。而他如何看我,我甚至不想知道。我有段时间几乎相信他是同性恋对女人没感觉。直到小金告诉我他有过女朋友,在他大学毕业之后。后来女朋友走了,再没以一位女人的身体表达在小金的生活里。我不便直接问小金此事的来胧去脉。我安慰他说,一个人满自由的,独立,多好,真的很好。

小金嘿嘿乾笑。

小金活得很主流在我的记忆中,也就是说对生活抱着积极参于的主动精神,那种“到所有的地方,经所有的时代”的经典类型。

我想象过小金成功,想像他过着流浪的生活,或者放任自流,群奸群宿。

但小金最让我震惊的消息是我丈夫告诉我说,你的朋友小金有麻烦了,他八年没有交税,税务局现在在找他算总帐。

我问他怎么知道,丈夫说小金自己说的。他问他有什么办法躲开税务局。

他郑重地告诉小金,到死为止。

 

                             4

小金没有去死,他可能找到了平衡点,或者他进入找死的动力也缺乏的和平期。他开始找房子,变化地址,他不断地搬家。我记不清他搬了多少次了。那几年他生活的主要内容和形式就是搬家,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谢天谢地他找到现在的这个地方,总算长住了下来。他用“液压传动”这四个怪词总结了这段时期的生活方式。

另外小金保藏苹果种子、火柴,大量的矿泉水,还有米。如果哪一天电脑被一种比尔盖次也无法解决的世纪病侵袭,我们一切都完了。自来水公司会打不出水来,超市因为没有电脑无法收帐,电话公司无法接通过电话。我们靠什么活着呢。小金忧心忡忡。不要以为我是杞人忧天,你能说这没有可能吗?我不过是给自己留条后路不至于事发后惊慌失错。人类在灾难面前所表现的惊慌失错那太让人难堪了,你看看铁坦尼号,船要沉了,人们的举止多像一群恐怖份子。让我们像绅士一样沉下去吧。

我走进小金的房间。他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的房间比较乱,四周是些画册、录相带(我怀疑是色情带),七、八双运动鞋。电视对着沙发床,厕所对着沙发床,沙发床再对着厨房。

我劝过小金找大一些的房子,后园里种一颗苹果树,再栽些洋葱、葱花。把窗框开得大些,让阳光透彻地照视。每天早晨被阳光照醒。

小金作不屑状,说结婚是多么悲惨,把我从未婚时的多边形变成一块平面,竟然大讲阳光、苹果树。

婚前的我拥抱着许多幻想,每天心情激动、神情紧凑,似乎随时幻想会从内部炸开,炸成碎片飞翔而去。和他结婚后,我的身体肯定少了许多盐份或者水份,体重明显轻多了,以至于站在镜子前我裸体的形势,我相信里面再没有什么幻想或者说秘密可言了。除此之外我颇为失望他的身体在婚后却无可观的变化,皮肤也不更弹性,眼睛也没有发出如鱼得水的光芒。

但我沉默着,我不愿反驳小金。他是我朋友,我唯一的异性朋友我为什么不能让他在自以为是的感觉中多停顿、让他充满发酵的快感?好比一位田径运动员他明显跑错了跑道,我们又何必纠正。只要跑在路上了,达到跑的目的,从哪条线开始真是无关宏旨。

我坐在小金的旁边,我们看电视。“五佰磅的南瓜,一千一百磅的公猪。观众请看这是全国今年农展会选出的冠军。”

这不是CBS的Lettererman的脱口秀吗?我刚看过,十分钟前。

小金说,不可能吧。才开始的节目,你看的是3台对吧。

我说是,我们相距不过十分钟,怎么你看得是我十分钟已看过的,奇怪。

小金不以为然,现代社会鼓吹不以为然。他问我刷牙的牌子,我说宝洁净,他说他也用宝洁净,不会用净洁宝。我们都上路边的快餐店,吃肯特鸡,喝百事可乐,用富士彩带,看好莱坞的电影,我们还有什么不同,我们是成批生产出来、抚养出来的成品。我们在不同的时间看了一样的电视值得大惊小怪吗?

现在的小金是稀奇古怪的人,不交税只是他的一种行为方式吧。他本来可以绘画开画展继续根植在主流社会,过着灯红酒绿、周游列国的风光日子。那时候的他能言善辩、多才多艺成为我们全校的明星学生,大家相信他前途远大,光明灿烂。他的身边簇拥着一群男女崇拜者,我可能也是其中之一。他是上帝给我青春期的礼品,让我认识到偶象对于少女情感的培养何其重要。他如今与公众社会隔绝,他选择不交税、放弃绘画、拒绝婚姻。他不像我时不时还奇装异服以夸张日子的多线条。他,一件白色T恤,一条牛仔裤,如此一年四季不跟随季节的变化而变卦。他开辆路边拾来的破卡车,我猜他也不会买保险。大学时那位清秀、瘦高的小金已经转录成肚皮微凸,任胡子邋遢而行的中年小金了。

可怕的是可怕的伟大的是小金认为他现在过得还可以和绝大多数人民一样奔波在小康的道路上。我每次见他无论如何都忍无可忍恳请他拿起画笔,你是那么有才华,绘画吧。

有才华人多着呢,你看在我桌上吃饭的这只老鼠,他没有才华吗?还有我的猫,他每天准时六点半上床来亲我,这难道不是才华?

你不要这样,我是认真的,你不能认真吗?

我是认真的。

那为什么不绘画了?

绘画的时候过去了。我现在这样不错了。

有什么好,你这是浪费。

活着也就是浪费,我为什么不可以浪费如果你把这叫做浪费。

那找个女朋友总可以吧。

我们换个话题可不可以。

那你去配眼镜吧,六百度了不戴眼镜开车怎么成?

还有不少人是瞎子什么也看不见。

 

看来我和小金的谈话走到了临界点,我们无法交谈下去,再走一步将面对深渊,使我们的情绪更为焦灼。然而不和他交谈我如何找着别样的交流方式。难道真以做爱的形式才能与他勾通,到达他灵魂的深处?做爱是夏日的闪电伴随着雷声而我和他除了被烧伤我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可能。进入他的身体我会被烧毁,我确信不疑。

小金的现状令我难以接受,可他早已习惯声称绝无更改的可能。他的固执像一生一世不会溶解的金属。我说他活得虚无,他理解为真实,只能这样了。以前的小金不存在了,而我为什么偏要他回到过去。

这时候我又听见了地铁的轰鸣,声音太大了,简直是轰炸。我双手按住耳朵,我的天,我的天,快停下来吧。小金双臂抱裹着我,他说,你的身体在摇摆,你快停下来。

我说我无法停止,屋子也在震动了,小金你的脸在移动,左边脸和右边脸在交叉。

我再也经不起地铁声的撞击了,声音从耳朵直达我的膝盖骨,狠狠地在磨损,我必须在下一列地铁来临之前抽身离开小金的屋子。

晃动着的房间、地下传来的声音和小金无辜的听觉组成奇妙的视觉世面。我悲哀地想,小金无可救药,他听不见置我于死地的地铁的声音。小金把这一切归咎于我的婚姻把我搞坏了,他连老鼠的吱吱声皆能声声入耳。

 

那天我们的姿势变得很可笑,一时找不到着落点,如同刚穿上冰鞋的成人摇晃在冰面。我和他为了保持平衡僵持着,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小金吐起来,一股股的黑水从他嘴唇喷射而出。他弯下腰,脖子显得非常细长、细腻如一道抛物线。我担心他的脖子不能再支撑他头骨的重量,他的头部会弹进我的怀里,我抱着他的头往哪里去呢?一位面貌糊涂的女子和一只男人的头在秋阳下横穿马路夺路狂奔,这样无目的地逃跑,我的衣服会脱落在地,我只有轻装才能前行。我越想越害怕,我随之也吐起来,我无法控制我的身体,没有谁能够控制了。我现在才明白小金如此深沉地影响了我。这时我并不知道他对我的影响会关联到我最后的消失。

 

                             5

其实我安全地回到家,我神智清醒,举止也还算正常,不象出门外遇的第三者。你知道我出门产生激动而神秘的外遇心情。新鲜感是这么深地迷惑着我,可我已经不再年轻。

家就在我面前了,我走进走出的家里应该坐着和我结婚的那个男人。这是我所选择每天必须面对的人。我看见结婚当天买得那把大红雨伞还站立在屋外,我的心灵就变得温柔,湿润。

他问我吃晚饭没有。我随口说吃过了,在小金的家里。

他哟了一声,说他今晚不能陪我看电视了。

我说你忙你得去吧。

长久以来我和他语言交流的词汇量不会超过三佰个单词。我们似乎也满足于简单的口语。他热衷于抒写,这可能也是他认为我能写诗的原因之一。

屋内安静了下来。我想起小金住宅里地震般的轰鸣声。

我站在镜子前,脱下外套,我看见小金同时站在镜子面前,他的头由一条细长的抛物线连着双肩。他伸手想抱我,他对我说,我正在向你走来。

我害怕了,我把衣服扔进镜子,镜子慢慢地破烂变成一张破烂的脸“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镜子是把现实毁灭,让我看不清楚。

 

                              6

我现在回忆,我离开小金宿舍是因为我们随着声音震荡的频率移向了门槛。我想拉开门,我扭动着把手可怎么也打不开。这时小金掏出钥匙,我的头就失去平衡倒在墙上。我晃着头,试图找一个点支撑,我竟看见了我的名字刻在墙壁上,而字体分明是我的手写。这是我住过的房间,我在这里住过。我大叫大喊。我拿出手巾抹去墙壁上的灰尘,两行句子呈现了出来。

“我会失踪一年有余,你必须报警。”

这下我明白小金为何在此长住下来而我为何会来看他了。由此说来我对他的影响也不可低估。

这是你的故居,你是从这里搬出去结婚的。

那沙发床也是我的了?

可能是你的吧。

那我是从过去中来的吗?

让我换一种说法,我说你从将来走来。这样你好受一点吗?

 

那年的冬天多雪。几位穿白大衣的工人敲门进屋,我正在给小金写伊媚儿。他们声明来给我按装报警器。我说如果是规定那就按吧。他们把几个白色园形的东西置于天花板上。第二天就见效了,早晨五点钟突然警铃大作。我查遍了屋子没有发现一点儿火星。消防队赶来东找西寻,最后扬长而去。一星期以后,我刚睡下,警铃又响了,同样是无事生非,消防队照旧赶来,无功而返。总算有一天,我在厨房炒鸡蛋,我看见从电梯冒起白烟,我等着警铃大作,响起来,响起来吧。白烟越来越多,警报器却如同种族主义者对白烟视而不见,它杳无声息。我想我只有打911报警。后来的半年中我不知被发神经的黑白不分的警铃从梦中惊醒过多少次。我决定搬家了,我的眼晴发出被殖民的无奈之火,我的冰箱从此制冷效果和天气相左。

我站起身,仔细地观看这块红色的沙发,它显露了毛时代的痕迹,使劲一拍尘土直扑而来。时光倒流,我们在旋转中迷失方向,我们没有一朵玫瑰幸运,是花就开是荆棘就不惜将他人刺痛。而爱人呢,招招手再上路,可方向在哪里?这样下去我会一点点地缩小,我会回到过去,再回到我出生以前。我进入我父母确定恋爱关系的那条小巷。他们坐着喝茶,我妈妈年轻美丽而神经质,我爸爸英俊善良但无所事是。我看见他们,我想十八年后我就出生在这条热闹的巷子里了。假如这时候解放军没有进城,我的父母绝不会认识。这两位分别坐在城东、城西的年青人,他们走到城中心看着欢迎的队伍。我的母亲伸长脖子往人群里钻,我父亲大概是“助女为乐”,他叫我妈站到他的自行车上。我母亲勇敢地站了上去。我想我不可避免地要来临了,我无法阻挠我的来临。后来城内起雾了,一场罕见的大雾,我的父母便离开了大街,他们走进小巷,喝茶,彼此吹牛。

 

我和我丈夫却相识于小金的展览会上。我想以小金的水彩画“玫瑰开于九九年”为背景照相,我丈夫刚好滑入我视力的边缘。我立于小金的画布中央我像一朵无花果。我和我丈夫随便地谈上了,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这么简单,没有其他别样的外因。画展闭幕后,小金提议是不是大家一块出去吃火锅。我说好吧,那你和我们一起去吧。我对着将成为我丈夫的他说。他说,好吧,反正还没有吃晚饭。

火锅吃到一半,小金慌忙地说他还有一个约会,不能再吃了。

这时外面又下起雨,我看见小金奔逃而出。夏日的雨水来得突然且来势凶凶。

我们继续吃吧,至少要等雨停,对吧。他说。

对,我们不年轻了,很难再体会十八岁时在雨水中奔跑的情调了。

但我们可以装,伪装浪漫。他说着就笑了。

雨水象一层窗帘隔着我和街道,一些雨滴飘进来打在脸上。我看见坐在眼前的他吃的津津有味,我想他是一位热爱生活的人。对吃执着,至少说明对生活有所依恋。“我吃故我在。”

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我们约会、做爱直至他母亲浮现发出幽灵的光亮。他母亲如何打听到我的电话近尔发现我的住地,时至今日还是一个迷。有时我会怀疑小金,他可能在无意中说出来,但这个念头一闪动我就深感我很滑稽。

我终于面对她母亲。我猜测她母亲做过兽医。她母亲第一句话问我能不能帮她收毛衣的领子,要收成三角形。她抱着一团毛衣坐在藤椅上。我说我会,我会用机器针双面收口子。你陪我打麻将吗?这么一位年老的妇人,她的反抗手法是如此有趣、纯真。有几次我想离开了,离开的决心下得七上八下,而这时刻我看见刺眼明亮的光芒包围着小金而我可能连影子都不是。

我和我丈夫结婚了,我在冬天结婚,外面下着大雪。婚礼上我仍然觉得我是无花果。

小金独自来参加婚礼,他没有给我买礼物,他能来我已经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拥抱了我,说祝我幸福!听着套话从他口中吐露,我快乐地微笑。

我跳了一段土风舞,我靠在门槛上气喘,我应该没有忘记问他,女朋友呢。

小金说,他没有女朋友了。

小金走后雪下得更大了,他踏出的脚印一会就被雪盖住了,综迹全无。这样不用和记忆挣扎了甚至不用遗忘。

 

                                7

我母亲越来越差的听力她归咎于认识我爸时的那场大雾。大雾进入她的耳膜,像水一样湿润,穿透她耳朵的内幕。

她明知她见不得雾,可是那天和你爸见面就忘了,就随他走进茶铺,直到回到家她才想起她经历了大雾,但又存了希望以为茶铺的窗户可以击退大雾的危险。

雾气进入我的耳膜,我倒了几十年还是没有倒出来。

我父亲对我妈讲话的声音时高时低。你听见没有。你再说大声一点。你是聋子吗?就是认识你才使我变聋了。你乱讲,老糊涂了,有什么雾,那天解放军进城的时候明明出的是大太阳,我们在阳光照耀下走进了茶铺,我们还喝了一级茉莉花茶,太阳把你的脸照得红通通的,你还说好热,好热。历史就这样被你轻易而举地改编了,可耻呀可耻。

这样的台词我从小耳闻目睹。我上了大学,我工作了,我结婚了,他们还是念着一样的对白。只是我妈的声音大多了,我爸每次说你小声点吧。我妈说她听不见了,难道大声说话还不应该吗?

 

                                8

按照写在小金墙壁上的预言,我可以在此时消失了。我再也不用害怕在小金屋子听见地铁的轰鸣,再也不用担心在我的家听不见他呼唤我的名字。你知道,我是奢侈的女人,尽管我不吃龙虾我仍然是奢侈的女人。我结婚我却不想生育,我让我的子宫作为一个空白表示存在,我的无花果。我涂脂抹粉,我却不想让人看见。我奢侈,因为我与男人的关系积满了青苔,一滑即倒。有时候让我怀疑我自己的女性属性。我迷恋小金但不想和他做爱,我和我丈夫做爱我又会想着小金,他绘画的大手、他独立的一张破绽的脸。这么重叠又平淡的生活,在春天,消失的诱惑起码有一种新的开始,但小金还没有向我奔来。我丈夫又出门上班去了。

我记得小金最后的形像,他没穿衣服裸身跑在街上,(我相信他的衣服是跑掉的)他速度非常快,让我想用如离弦之剑形容。我丈夫跟在他后面。小金跑近我的家门,我听见他声嘶力竭冲我叫嚣,税务局在后面追他。

我只看见他在和你一块跑,出了什么事吗?

小金比着手势说税务局追上门来了。税务局说他有一千块的收入没有报告,他们在扯谎。小金只有逃避他们,他们手里竟有伪造的收据。

看来小金的病越来越重了,我现在断定他女朋友的离开使他一厥不振。他的才华令他经不起一场失恋,失恋是致命之音,攻其不备地穿透他。还有他尖锐的理想主义者的个性更容易一举粉碎。但这完全可能是我的臆想,猜测。改变小金生活方式的哪个点,可能会象针尖一样小,落在尘埃之中,消失得干乾净净。或者根本没有什么原因,他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就象茧子将化为蝶,蛇要退一层皮。但我记得小金说他女朋友走后税务局才来找他。这无可怀疑。

我力图换住小金狂跑的步伐,我担心他的头立即就会掉下,细腻如丝的脖子还能支援他多久呢。我急迫地说,在你后面的是我丈夫,他不是收税的,他在电影园收票。

天呀,多么可怜的你。你丈夫是税务局的秘密地下工作者。

小金,你停下,我只要你停下来,我们做爱。

小金已经疯狂了,他听不见你说的什么。

我的丈夫大汗淋漓,他神情疲惫地坐在门坎上。我怕他也会生病,我随他坐下。

你会不会怀孕,你这个样子好像一位孕妇。他以一种少见的后现代表情对我说。

怀什么?我怀才不遇。

我想着小金,仿佛又听见地铁的声音。他可能在对我说话但我听不见了,我满耳地铁的轰隆声。他摇晃着我,我还是听不见。我开始跳跃、跺脚,我想把耳里的什么东西抖出来。我耳朵在长大,向着我的面孔倾斜,我的脸还有多少时间就被耳朵覆盖?我几乎不能呼吸,我真正地害怕了。是的,害怕,这个充满噪音的时刻使我失去听他说话(他其实在嚎啕)的能力而小金早跑得无影无踪。

还有什么是我可以依此类推的呢!

事隔多年以后,我丈夫告诉我,那天我也冲上街了,他拉不住我,我力大无穷,朝着小金奔驰的方向,我的衣裳高高地飞翔,他认为我的姿态非常优美、大方。“你真的象飞起来一样。”

我丈夫在欣赏完我的姿势以后,打电话报警。他告诉警察我失踪一年有余。

他母亲坐在藤椅上,手拿毛线,哑然失笑,我早知道她是位疯狂的女人,她少了一条肋骨。

在这之前我经过和岁月长久的对峙,我和我丈夫以及小金可能都指望成为反败为胜的棋手,在最后一刻来临之际我们棋逢对手。但这一切多么虚拟,我们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四面楚兵。

 

 

                                               1998,10于纽黑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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