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继续下,今年纽约的冬天特别漫长且多雪。
“金斯堡讲如何做禅。”几天前就看了广告,我们七点半从121街的哥大研究生宿舍,步行到几条街相隔的英美文学系。教室基本上满了,我们在最后面找个位置坐下。
墙上挂着一副西藏的画。哥伦比亚大学是金斯宝的母校,垮掉派的摇篮。
金斯堡念了长长的一首诗,讲如何坐禅。
然后他说我们坐禅吧。教室里很安静了,一坐就三十分钟。
我无法静心,我睁大眼看着台上的金斯堡。十多年前读他的《嚎叫》,我还是位满脑子幻想、内心自认极为孤独的女子。他现在离我最多三米。他安静地坐着,他说他已经很难站着讲话了。
他确实老了,秃顶。至少十种病缠身。他讲他早年吃毒品太多,进了两年的精神病院,后来遇上西藏的一位大师,大师成了他的朋友,介绍佛给他。他现在做禅每天八小时,帮助他减轻毒品的副作用。
金斯堡说话轻轻的,眼晴似乎也眯着。
金斯堡现在自办了一所关于禅和诗歌的大学,他是校长。
做完禅,开始提问。
身上发痒我抓吗?学生问。
不一定。你可以想痒的程度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做禅的时候,我的四肢发麻,是对的吗?学生问。
那只是你的念头,念头就是一个念头,就象去杀印度总理是一个念头一样。
你说有正确的做禅,不正确的做禅,而禅就是要消灭人有目的活动?
是的,是正确的方式,而自我法西斯,这总是不对的。
提问进行了二十多分钟。
金斯堡最后倡议,让我们再坐一次禅吧。
一个时代的诗人,他是一个行动者,昔日与他同台“嚎叫”的伙伴好像只留下金斯堡仍然活跃在传媒在大学课堂。六十年代的金斯宝吃着毒品在百老汇呼啸而过在中央公园沉默地弹着印度的乐器。反政府、反战、反文化、反正统价值、反一切也反反本身。他和他的伙伴开创了一个世纪,他所代表反社会之激情绵绵的生活方式,反抗,再反抗,深深地影响了六十年代的美国青年,他成为不灭的象征。这是诗人的光辉、诗人的极致。
演讲完了,我从后排一步步走向他,站在他的面前。他早年说他是个彻底的同性恋者。我看着他,我终于自我介绍,我的姓名,我来自何处,“我是四川人。”
“我去过四川、云南,艾青陪我去的。中国诗人,我知道北岛还有王屏,你知道王屏吗?”金斯堡问。
“不知道”。
“她就在纽约”,金斯堡说,“这是我的明片”。
有学生等着和金斯堡讲话。我接过明片离开教室。
几个月后在一次聚会上见到了王屏,知她翻了不少的美国诗,自己也写诗,和纽约的诗歌界熟。
祥子说佛是老子天下第一,天大地大不如自我大。在我的印象中佛是消灭自我,无欲无望,以达到觉悟。佛诱惑人,人们往往对现实绝望或者身陷矛盾重重难以突围而求佛,弃绝尘世俗念。在我看来,纵欲之后才容易禁欲,有过了也就不足为奇了,先把自己在风月里滚几遍,这样的禁欲、断念才来得久远、深厚。可为什么一定要到山里去,是眼不见为净吗?也许空气清晰,登高一望一马平川,天下富贵值几何,名利于我如浮云,这样容易抒发豪情,并且建立洞悉人世又超越凡人之精神。就我而言每次站在山上,却实有几分飘飘然、世人独醉而我独醒的自以为是。
佛说,人人有佛心、佛性,只要修练,有一天就成佛了。我想我还是个心情浮澡、时常后悔的女人。我一定会半途而废。
金斯堡从嚎叫到打坐,从青年到老年,岁月使人有多大的变化,苍海桑田。
十年后的我又是如何的呢,会安安静静地打坐,手握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谁知道呢。但日子在继续着,茫茫然一片。
(1996.10)
PS:当此文读者见面时,金斯宝已于四月五号辞世,葬礼四月七号在纽约举行。喜欢金斯宝诗歌的读者可参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