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耻的快感与它无缘,而且它还必然隐含着一种与德性相伴的友爱。 ——米歇尔-福柯 德生曾经对我说过,我的人生的游戏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路还很长。他说,当有一天你猛然发现自己一直在抗争的命运原来已经早已被安排好了以后,不要感到被欺骗,要笑着接受,直到被罚下场,毕竟这只是一场有着它自己的规则的游戏而已…… 他对我说这话的时候是十二年前,那时他正蹲在一个荒废的旧公园的湖边,嘴里衔着一根狗尾巴草。他的浸满汗渍的破汗衫被提起来,露出他黑黝黝的后背,他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湖的对岸,那儿是一片叫“十二排”的树林,我没有数过,可能因为有十二排树木吧。我奋力地甩动胳膊,扔出一块小石头,石头落在湖中心,在他眼睛里溅起一点水花,“扑通”,沉闷的一声。 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然后他永远的消失了。我永远也不清楚我是否爱过德生,我们是哥们,是兄弟,是朋友,可他他妈的又说他爱我。他说他爱我的时候那么真切和自然,就像真的一样,让我无法抗拒他的声音和动作。 我的后肩又隐隐疼痛起来……十二年是段不短的时间,可一转眼之间一切都已经不在原处等你了。我依稀记得那个下午……我逃了一天的课,慵懒的阳光照在小湖边,湖水在神情游离地波光粼粼。这是一个废弃的公园,树木在盛夏疯狂地毫无秩序地生长,在烈日下投下零碎的阴影。我站在湖边看着湖水中我和德生的倒影忽然恍惚起来,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但他告诉我,这不是梦,这是场游戏;他告诉我应该快快乐乐的,因为所有的在做游戏的孩子都是愉快的,哪怕它很无奈…… 十二年后我再回到这儿,发现所有的树木都已经被砍光了。湖边建了一个视角开阔的广场,黑色的可爱的长椅,喷泉叮咚作响,一种银灿灿的喜悦,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寒伧和孤单。湖对面的“十二排”也不在了,现在密密麻麻地树满了居民住宅……有老人、孩子、情侣和狗在广场上散步,肥硕的鸽子在人的脚下觅食。这是今天的C城。 十二年后我生活在另一个城市,读书,工作,写作,并和许多柔情似水的女孩恋爱。我的书架上插满了各种书,其中有一本包着牛皮纸的旧书是布雷特·伊斯顿·埃利斯的自传《小于零》,一个曾经在我那儿过过夜的女孩把它从书架上抽出来看到了扉页上的话:“为我们不卑贱的自由祷告……”于是问我它讲了什么,我不知道如何来向一个被爱情娇惯的女孩解释另一种情感里的寂寞和高贵,于是就用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来搪塞她,我一边说着一边挠她的腋窝,从她的手里捋走书,把她抱上了床……扉页上的话也成了情人之间的矫情和造作。 现在我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不再是弱小的王满蒙,变得粗壮、强大和勇猛。清晨,我从女友的身边爬起来,到小圆镜前剃胡子,我哼着流行歌曲用洗面奶搓着下巴的时候忽然怔住了,我在镜子里发现的不是我自己,竟是德生!德生的眼睛,德生的伤疤,德生的胡子……一种痛楚突如其来,德生不会再爱我,我用手指抚摸镜子里的自己,忽然把镜子掼在地上,摔得粉碎,那些惊慌不定的碎末直溅到闻声而来的女友赤裸的脚踝前。 而十二年前……C镇就像一条流淌着污垢的血液的河,时间是一堵墙隔开了每一个昨天和每一个今天。我依稀记得我的发型,活象个女孩子。我的样子,我的学校,我的“玩伴”们,我的父亲,还有我的伤口……
我从学校里出来,在银行门口推了我的二手破自行车想骑回在另一条街的学生宿舍,刚跨上去,忽然觉得后背一阵剧烈的疼痛,就从自行车上摔了下来。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有四个人围了上来。 其中一个瘦高个骑在一辆自行车上,染着黄头发。他的后座上坐着一个女孩子,剪着齐耳短发,用手指若无其事地卷着刘海。我很快明白了我遇到的是谁。三毛和莉莉是两个在初中校园里具有传奇色彩的人物,他们同居已经有好几年,据说是靠贩卖毒品为生,在C镇有通天的本领,在校园里有一大帮他们的追随者。我知道他们一直敲诈学生的钱,可我不知道会轮到我。三毛身旁的一个男人长得粗壮而结实,黑黑的脸上是坚硬的线条,手里握着一块从附近工地上捡来的石头,毫无疑问他就是用这样的混帐东西击中我的后肩的。我的后背开始流血了,我感到血在渗透我的汗衫,源源不断。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德生。他的身旁是一个戴墨镜的男孩,比我大不了几岁,看得出他还很稚嫩,一直站在德生后面,后来我也知道了他叫马达海。 德生俯下身抓住我的衣服领子问,小子,有钱吗?我一时热血上涌,冲着他的脸大声喊,没有!一边下意识地把自己的书包抓到身边。他当即扇了我一记凶狠的耳光说,你不会小声说话吗?!他把我提起来就是几拳,拳头狠狠地抡在我的肚子上,使我的胃翻转差点呕吐。沉重的耳光使我的耳朵嗡嗡地响起来,我的眼角碎裂般的疼痛,半边的牙齿开始流血。然后他又把我重重地摔回到地上。我全身疼痛地伏在地上,丧失了所有的抵抗能力,只是蜷成一团。他一言不发,把我的书包提了起来,反转,在半空中抖着,里面的笔、课本、考卷、租来的漫画书……都掉在地上,滚的到处都是。最后他从里面拿出我的皮都磨损了的破皮夹,那还是我的父亲用过的旧东西。他从里面取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两张十元,一些毛票和五个游戏厅的铜板,都塞在他脏兮兮地牛仔裤口袋里。 我似乎什么也听不见了,耳边只有嗡嗡嗡的声音。抬起头死命地睁开眼睛,我看到马达海在德生后面双手抱胸、嘴不负责任地咕哝着什么,他透过那副劣质的太阳镜看着天上的太阳,脖子上那串又粗又沉的假金项链在闪闪发光,我看到不远处银行门口聚集起一些人在看热闹,他们指指点点地说着笑着,我的感觉恍惚起来。 德生后退了一步,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忽然又一脚踹在我的胸口,一阵眩目的胸闷,要咳出血来。小赤佬,居然骗我没钱!我双手抱在胸口趴在地上,空皮夹扔在了我身上。我看到三毛蹬了一脚自行车……他们在我模糊的视线里走远了。 我在地上躺了很久,在人来人往的路口,感觉自己要死的欲望。我希望我就这样一直躺着,这让我感觉放松。就这样放纵自己,拒绝反抗,不知躺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我看到路灯在天空中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像死人一样平躺着看着天空会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要跌进天空中去了,要坠落进去了。忽然我看到一个交警向我走来,于是急忙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捡起书和书包,跳上自行车歪歪扭扭地骑起来。那些远远的围观者开始失望的疏散,他们也许比我更希望我死在这个路口,又一场暴力,一个被打垮的初中生,可供他们维持一个星期饭后的谈资。我在路灯暧昧的颜色下骑过菜市场、酒楼、居民住宅、红灯区、游乐场……经过农民、妓女、流浪汉、商人和工人的身旁,带着流血的嘴角和疼痛的后背回到宿舍。 宿舍里的人正赶着出门去上晚自修,他们朝我瞥了几眼,什么也没有问。当我疲软地在床上坐下来的时候,猴子进来了。他一边收拾桌子上的书一边急冲冲地问我,看到我的语文笔记了吗?我没有回答。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忽然叫道:“怎么了,你?你又挨打了呀?眼角破了,半边脸都肿成这样了?!让我看看,是刘痞他们做的吗?”我推开他放在我脸上的手说,不是。他又问,那是谁?不会是被老师用教鞭抽的吧。我摇摇头,刚躺在床上又蹦了起来,因为后肩疼痛得厉害。我说,你帮我看看吧。他撩起我的校服汗衫,看了就叫道,你一定要去看看医生,好大一个伤口,皮都烂了……在流血,你疼吧?是用什么东西砸的?我放下衣服说,三毛把我的钱都拿走了。这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你有钱能借我一些吗?他讪讪地笑起来,钱……我自己也是借李波的呀。然后他飞快地看了一眼表说,时候不早了,我要去上自习了,我帮你请假吧,就说,就说你生病了,行吧?然后他迅速消失在宿舍门口。 我趴在床上睡了一会儿实在无法入睡。后肩火辣辣地疼痛,像被用铁条烤着、抽着。我可以想象那个棱角分明的石头在我的皮肤上撞出这个糜烂的伤口,很深,脏的带黑色的血。宿舍里的幽暗的灯光忽然灭了,是管理员在大家去上晚自习后拉断了电。我在黑暗中趴着,清冷的月光从纱窗外照进来照在我的背上,像一条冰冷的蛇在我身上缠绕。我想到了童年,想到了不远的那个小村子,里面的乡间小路上总是有许多像大盘尺一样的牛粪和山羊的小粪便,想到了那条小河和河滩上的丑陋的小石子,泥土的气味,躲在绿色草丛里漂亮的生物,还有蛇,生活总是那样悠闲,像刮过树林的风。我的眼睛竟他妈的湿润了起来……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我的母亲,她在我很小的时侯就去世了。我是由我的外婆把我带大的,可后来她也死了。于是,我被我的老头子接回去住了两年。我的父亲有为我理发的癖好,他喜欢给我剪厚厚的刘海和齐耳的头发就像女孩子的童花头。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的是他蹲在我家门口吃红薯的样子,那么急切,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后来他去不远的B镇做木工,所以把我一个人送到了C镇读这所据说升学率最高的中学。 那时我长得极其的瘦小,没有胡须,没有肌肉,没有喉结,和一个女孩子几乎没有区别。在当年还只是个镇子的C城的C中,我受尽欺负,也许我的朋友只有猴子了,他是和我一样的被欺压阶层。这小子长得挺奇怪,长长的胳膊和腿脚,一个小脑袋,可以见到肋骨的身子。我们有时候会在一起讲讲话,我们曾经在校外散了的农贸市场门口买了两瓶黄酒喝得酩酊大醉,他搂着我大唱“谢谢你的爱”说他爱我,然后吐了我一身。那时我们是两个傻里傻气的孩子,在热血沸腾的时候总是拍着单薄的胸脯说是铁哥们。可第二天当猴子看到刘痞他们一伙人向我走近的时候,就卷了书一溜烟从教室后门逃走了。 刘痞这家伙发育的很早,在初一的时候就有人看见他在阳台上用肥皂刮胡子,他长着宽宽的肩膀和粗壮的大膀子,可以两只手提八个水瓶稳步从开水房走到宿舍。自然有许多女生喜欢他,他追着她们跑的时候她们一个个装模作样地怪怪地尖叫,可事实上她们心里都真正爱着他呢。刘痞总是穿着我们的旧校服,自从换了新校服后我们都穿那身蓝色的,可他偏偏要穿那身绿色的,他喜欢和别人都不一样。他的身边总是聚集了好些人,他们都是和他一路货色,打架追女孩子打游戏机旷课,并且他们总是缺钱。他们有时候也会向我要钱,这是校园最常见的敲诈勒索案,因为我是最瘦弱的一个,是那么不堪一击,有时甚至在他们举起拳头之前我就会从口袋里掏出钱给他们。但无论如何他们远没有三毛可怕,他们都是和我一样的小子,是几块钱都能打发的小子,有时候我当早饭的一个菜包子,或午饭的一道菜都可以被他们抢走后令他们心满意足。 三毛拿走的是我的一个月的生活费,我无法想象自己身无分文地如何打发下面的一个月,甚至连用来打发刘痞的一个铜板钱都没有。我也无法想象我再写信叫我在B镇的可怜的老头子再寄给我钱——我曾经听我的一个老乡讲,我的父亲在B镇和一帮小伙子抢木工生意,有时竟要挨他们打——我知道这意味着我接下来要挨多少饿挨多少拳头……我长长地叹一口气,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天台上。天空是个深蓝色的穹庐,书上是这么比喻的,无边无际。黄色的星星在天上风流快活呢。我试着粗暴地大笑几声,想说这世界真他妈的美好,却忽然跪在地上掩面哭了起来…… 第二天,我走进了在朝阳街的“老吴茶庄”。在进门以前,我已经做出了一个至今为止最悲壮的决定。这里人声嘈杂,混淆着汗臭味、茶、劣质烟、人民币的气味,有人摇着扇子探着脖子站着在看,那些满脸通红的赌徒坐在麻将桌旁骂骂咧咧。我的手插在裤袋里,捏着里面那个尖利的器物,流着冷汗。一个倚在门口吹电扇的中年男人拦住我问,小子,找谁?我没有回答,只是审视了一眼屋子,有人三五成群地在看电视,有几个人在慢慢地喝茶,里面几桌在搓麻将。我老气横秋地问他三毛呢? 他狐疑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顺着他指的方向我撩开了里面的一个门帘,是个老房子的破院子。正中间的,没错,我推开那扇掉了漆的门,莉莉警觉地直起了身子,她正在修理她的脚指甲。我的脸正对着她的脸,我看到她年轻的脸上施了厚厚的粉脂,使她的每个表情看起来都那么假。她先是吓了一跳,然后看到是我却笑了。那种轻蔑的笑容使我一下子紧张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三毛从旁边的门里走了进来。像动物一样的本能反应使我扑上去用水果刀架住他的脖子。他的个子比那时的我高的多,我几乎是踮着脚的,我知道这样子实在是滑稽可笑的,可我那时却为我自己的举动亢奋了。我用刀刃触着他的脖子说,我只要钱,我的钱。三毛感觉上去是那样有气无力,他很轻地说,你先把刀放下。我处在无法自控中,不断叫嚷着钱、钱、钱。外面的茶馆传来喧哗的人声,把屋子里面激烈而冲动的声音淹没了。 莉莉脸上的表情很松弛,似乎根本不相信我手里的刀足以割破三毛的喉咙。她说,就是那些钱吗?哈,你过来拿。她从旁边麻将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百圆大钞说,在手里甩唰唰作响。我松开三毛,急忙冲过去去拿。就在我的手指刚触到那张柔软的纸币的时候,我的背上被重重地踹了一脚,摔倒在地上。三毛狠狠地又在我的胸口连踹几脚,在我完全失去反抗只是本能地用手抱住头的时候他又对我施了一阵暴雨般的拳脚。疼痛、耻辱、麻木使我在地上蜷曲成一团,把自己痛苦的表情埋在手里…… 等等,莉莉拉住三毛的衣服。她把纸币放到我的鼻子下说,你不就是要这个吗?喏,站起来,给你。我抬起疼痛的眼睛,看着她,这么近的看着她。她的黑色的眼线,纹过的眉毛,红色的唇膏,脸上金色的汗毛,我还在她身上闻到了一种浓郁的怪怪的香水的味道……我在犹豫我该怎么做,是啐一口口水在她脸上骂她是个婊子,把钱撕得粉碎,还是……我终于在她笑盈盈地注视下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接过钱,脸上发热地说了一句,谢谢,莉姐。我为她点烟,三毛在一旁一边低着头用手背揩着脖子上的血迹,(我刚才由于激动把刀刃嵌进了他的脖子)一边很猛地抽烟。他一副精神萎靡不振的样子,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似乎什么东西都打不起他的精神。 在我为莉莉点烟的时候我就明白生活从此要有所改变,会是一种预想之外的模样。不久,我就搬到了三毛和莉莉那里。搬到了朝阳街。在一间简陋的四面墙壁起了潮斑的空房里摆着一个麻将桌,一张简陋的小床,他们让我自己再用木板搭了一个床,和那个床成直角,我的床尾接着他的床尾。在床的主人来以前没有人告诉我这是谁的床。老吴茶庄原来是个大赌场,白天有一些退休的待业的在里面喝茶打牌,而晚上一打烊正门一关,就有许多人从偏门进来开始了彻夜的真正的赌局。整个晚上是伴着带口臭的哈欠、麻将牌的撞击声、风扇的嗡鸣和筹码的进进出出度过的,一旦起了钱上的龇龃他们便争吵,拍桌子,到最后还可能大打出手。据说公安已经突击过几次了。店主老吴就是我第一次看到的中年人,带着黑边眼镜,一个退休中学教师的模样,单身。他把房子租给了莉莉和三毛,有时候还帮他们顺带着做午饭。 我有时候白天会去上课,如果碰到三毛和莉莉有事差遣我,我就会整天整天的逃课。可那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的兴奋感在一天天低落。 杨班主任不止一次地找谈话我,问我怎么回事,是遇到了什么事了吗?有什么他可以帮忙的?我他妈的真想朝他那张假惺惺的脸啐一口痰然后叫他见鬼。在我被刘痞他们追着捉弄、嘲笑、敲诈,甚至逼到厕所去脱裤子验证是不是男人的时候,他都对此不闻不问。有一次由于我写匿名信给校长告诉他刘痞在校园里的所作所为被刘痞知道以后,他扬言要割了我的舌头,吓得我一个星期不敢上课。出于无奈,我在杨老头回家的路上拦住他的自行车告诉他我的困境,希望他能帮我,可他却指着我说是你自己不识相,同学关系搞不好,如果再不来上课校长就要把你开除了。一席话使的我心掉到了底谷,我从那时侯起就真正明白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根本就没有任何人愿意关心我,一个人弱小就意味着他没有朋友。我狠心回校了,一走进教室就被泼了一脸的墨水,然后是一顿从未经历过的毒打,我的腰差点被打断好久都直不起来……可现在呢,杨老头担心起自己班学生的升学率来了,他他妈的居然想到来找我了。 我坐在他办公室的桌子前,和他面对面,翘着二郎腿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说,你看着我。我瞥了他一眼。他又说,王满蒙,你曾经是一个多么好的学生呀,可现在你看看你自己,看看,看看都成了什么样了?!整天和社会上的一些小流氓混在一起,课也不来上了,连月考都没来考,你想给你父亲知道他会怎么样! 提到父亲两个字使我的心沉了一下,这是我最近一直在避免想到的概念。 他继续说,你以为他们真的把你当朋友?屁!他们看你年纪小不懂事就让你帮他们卖命,这个我们老师都是有经验的了。他们叫你带什么东西,找什么人,叫你们去打架,等到出事了,有一天你被公安逮起来送到少教所你大概才会知道他们是不是你的朋友,什么狗屁朋友!你说,学校里有这么多同学,这么多好同学,你为什么不和他们做朋友。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以后我看还有什么人愿意理你……不要老想着跟学校老师对着干,这对你没好处。我知道你家境困难,你妈死的早,有什么困难可以对老师讲嘛,什么不好解决呢?干吗一定要不走正路走弯路呢!你就不能好好听我讲话吗?不能看着我吗?…… 我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心里充满了矛盾。我知道三毛他们根本不是我的朋友,莉莉总是差我去买烟找人买夜宵,三毛和我在屋子擦身而过根本不愿正眼瞧我,我在他眼里不过是莉莉收留的一条狗,而马达海,他经常捉弄我,比如说他在我的那碗饭里放过一条蚯蚓,在我伏在桌子上连连呕吐的时候他却笑得摔倒在地上。可是,除了他们我难道真的能在学校里找到朋友吗?那些成绩好的人每天都在拼了命的学习,而成绩差的也多半家里有靠山,他们根本看不起我。我是一个从乡下来的从小没有娘的身体羸弱而成绩一塌糊涂的野小子,在父亲可怜的工钱的支持下才留在这所重点中学,也许猴子愿意好好对我,可他自己也是这样的弱者,他对我的友谊几乎是毫无选择的,只有我才会重视和接受他的友谊。 事情的改变是在那个有暴风雨的漆黑的深夜,狂风在屋外咆哮,没有关好的窗子被敲打得嘭嘭作响,每一块长老茧的玻璃都像要碎成粉末。倾盆大雨。我的屋子里开始漏水,正好都漏在我的床上,我半夜被身上冷飕飕的湿弄醒了。我一下子跳起来把被子枕头都扔到另一张床上去,然后找来一个大脸盆放在我的床上,接漏水。关了窗以后由于困乏的要命,我上了另一张床不一会儿就像只死猪一样睡着了。 也许已是凌晨,雨势一点也没有减弱,耳朵里振动着噼里啪啦的雨声。我忽然感到有一只手在掀开我的被子。我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在闪电的白光中我看到一个浑身湿透的深灰色的人影站在我的床边。我差点叫出声来。 他很生气地瞪着我,冲我吼道你是谁?!我战战兢兢地从床上爬下来,就穿着一条裤衩。借着闪电的白光我已经认出了他就是曾经用大石头砸伤我的后肩的人。我说,我的床湿了……我不是故意的。他似乎没有听见我说什么,转身就离开了。我坐在床上愣了半天要仔细想想刚才是不是在做梦。我掐了自己的胳膊,很痛,不是做梦。我套上汗衫蹑手蹑脚地走向还在晃动的门帘前,从缝里向外张望。我看到在没有开灯的幽暗的外间的小板凳上坐着他。有红色的小火星一亮一灭,他坐在那张奇怪的小矮凳上抽烟……看不清,好象低着头,很头痛的样子,在想什么事情。我从来没有在像三毛或其他他的朋友身上看到过这样想心事的场面。 不知看了多久,他始终没有改变他的姿势,也没有注意到帘子后面偷窥的眼睛。我心神不定地重新回到他的床上,把手垫在脑后看着黑乎乎的天花板,仔细回想着刚才看到的那一幕。恍惚中我似乎睡着了,梦到我就是他,手指间夹着温暖干燥的烟在冰冷的雨夜里慢慢抽着,想一些可以想的事情……我后肩上的伤疤又有了疼痛的感觉。 第二天,我早晨起来的时候,看到他已经不在那儿了。我看到莉莉,就告诉她昨天发生的事情。她笑起来,他总算滚回来了!她告诉我他叫张德生,是我们一起的。那天傍晚,我从学校回来看到德生在铺他自己的床,我走进去,他看都没看我一眼。我从我的床上拿下脸盆,他转身把我的被子铺盖都扔还给我,我没有接住,都掉在了地上。我忿忿不平地看着他,他却继续干他手里的事情。 我不禁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他对我的侮辱,又开始生气。我简直无法想象和这样一个人在同一间屋子里住,我不知道以后还会受他的多少气挨他的多少拳头。晚上喝酒的时候,马达海一直在叫他德生哥,不停地敬他酒。他则一直在垂着眼帘吃花生,没有反应。莉莉说现在好了,你家里的事情也解决了,现在可以安心挣点钱了。你最近有什么打算吗?德生用很不信任的目光看了我一眼,似乎表示有我在他不能说。莉莉笑起来,你还记得这个小子吧。挺有种的,他现在是自己人了。这句话让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自己人,这个词我真喜欢。于是德生讲起来,他讲的话我都不是很能听懂,提到许多我没有听说过的人名,像是一场交易,不过我还是张大耳朵努力听着,似乎要证明我是自己人。 英语课上马老师的像电视天线一样的教鞭把我从梦里抽醒。短袖外的手臂上留下了一条红痕。我愤怒地看着她。她扶了扶眼镜说,看我干什么,看你的书!睡的挺香的嘛……我霍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捏紧了拳头。她的鞭子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头发在脑后挽了个油髻的老婆娘。她被我的样子吓得愣了一下。我马上收拾书本子到书包里,目中无人地朝教室门口走去。就在到门口的时候,她终于回过神来在我的后肩又是一鞭子,正是那儿,有我的旧伤。疼痛使我的肩膀战栗起来。我转过头瞪着她,大声骂她傻婆,老婊子!并用尽我的力气把她推倒在地上。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胆怯。我真的没有意识到那时自己那时的样子有多可怕。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忽然捂住脸哇地哭了出来。教室里爆发一阵肆虐的笑声,包括那些曾经是她偏爱的学生。我在笑声和哭声中忘我的像个英雄一样踏出了教室。 外面刚下过雨,空气冷楚而又清爽。我走出了很远,似乎还能听到教室里传来的声音。在一棵茂密的大梧桐树下坐着,我把书包放在膝盖上,把脚搭在花坛上陷入了沉思。我冷静下来以后很惊讶自己刚才的举动,我曾经见马老师的这个鞭子怕得要死,照她的话这是根长眼睛的鞭子专门打像我这样的坏学生……我现在似乎已经什么都已经不在乎了。这时一阵自行车铃声打断了我的思路:“王满蒙,你坐在这儿干什么?”我抬起头看到是初一上半学期的语文老师金老师,她是个二十七八的大姑娘,至今没有对象,长着一张雀斑大脸,但声音十分动听,你光听到她的声音永远也不会猜到她的大盘脸。有学生在背后叫她金麻子,我不愿意。虽然我和她没有特别的交情,但我不得不说她还是在这个学校对我最好的一个老师,她还曾经在语文课上读过我的一篇作文。我对她说,我坐在这儿歇歇。“你怎么不去上课?”她真罗嗦,难道还用我告诉她我是被老太婆赶出来的?我说,我生病了现在去看病。说着我把书包甩在背上站了起来。这时我抬头看到了满头白发的校长也停下了自行车疑惑地看着我们。金老师把一张献媚的笑脸转向他说:“张校长,没事,我的学生生病了去看病来着。”我没有对她的话表示赞同或否定,很不负责任地转身就向校门口走去,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知道他们的目光正紧紧贴着我的后背,可我忽然真的很丧气。一群鸟忽然从大树上飞了起来,从雨过天晴的天空中掠过,他妈的,一滴鸟屎居然掉在了我的头上。 那天我一直在街上溜达。傍晚的时候我正向西闲逛,快要落山的太阳咄咄逼人地烘烤我的脸,我在一片耀眼的光芒中似乎看到了我自己脸的颜色,像锻炼的铁一样赤红通体透明。忽然我看到有一群穿和我一样校服的学生从迎面的方向过来了。是学校放学了。接着,我看到了她。 她的脸是背着阳光的,没有被扎起来的头发松散开来在阳光下是金黄的像体毛一样轻盈的颜色。我看到她在阴影里的脸,线条光滑,神采飞扬。她骑在自行车上从我身边经过,直到她的背影从我的视线里消失我才回过神来。我不住地打自己的头,然后仍旧垂头丧气地往朝阳街走去。 她叫沈圆圆,现在想来她其实并非很漂亮,只是早熟一点罢了,颀长丰满的身躯,圆圆的脸蛋,纤细的淡褐色的长头发上总是扎不同颜色的蝴蝶结。我喜欢她,更重要的原因是刘痞喜欢她。刘痞在开学不久就在他的朋友面前说,这个妞漂亮,你们都不许和我抢。那时我正在一棵大树下看书,听到了他的话,回过头,就看到沈圆圆和她的女伴们在跳牛皮筋。从她的神情上一望即知她知道有人在关注她呢,很装模作样。 我回到三毛的住宅的时候,老吴叫住我让我去帮他买包烟。我瞥了他一眼,没搭理,径直走进了房里。他在我身后哼了一声,小子,翅膀硬了?德生不在屋子里。这几天晚上我一直看到德生在看一本书,他就这样躺在床上,翘着那只奇臭无比的脚,用粗糙的大手翻着泛黄的书页。我开始在他的床上找书,心惊得像一只随时准备起飞的鸟。找到了!我翻着这本没有封面的书心想,他妈的,八成是黄书。我开始有点兴奋。但拿在手里翻着好象是一部正经的外国小说。我那时读过不少小说,这是我唯一的消遣,我去学校外的书摊租书,常看漫画、武侠书,有时也看外国的正正经经的小说。只见扉页上写着“赠爱人——为我们不卑贱的自由祈祷”里面开始了……忽然,书被从后面伸上来的大手抽掉了。 我回头看到了德生。他的脸,脸上紧张的肌肉和右脸一条很淡的刀疤,使他的脸显得蛮横得不可理喻。他看着我,我似乎从他眼睛里看到什么,但他很快躲开我的目光,(他的目光总是在躲闪)他把书扔回床上说,你乱翻我的东西干什么?!我耸耸肩走回自己的床上说,我想找本书看而已。 “找书?你们学校没有图书馆吗?到我这儿来找什么书?” 我诡秘地笑了起来:“他妈的图书馆里有什么书啊?都是鲁迅啊,茅盾啊,我要看的书是——黄书!” 他冷冷地笑了一声说,你找错地方了,我这儿没有。
那天我空着两手走进教室才发现那天竟然又是月考。听力早已结束,他们已经开始答题了,等到看到考卷我才知道考的是英语。巧的是,沈圆圆就坐在我的旁边,我讪讪地向她借一支笔,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到考卷上去了。我在心里恨恨地骂着,在别的同学叫我流氓用这种目光看我的时候我反而会很得意,我觉得他们其实是怕我的,可当她这么看我的时候,我满心的烦躁了。我匆匆忙忙地答了几道题,作文空着,我看了她一眼,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答题,鼻尖上冒着汗。忽然我像得了灵感一样又得意起来,我把试卷一团,扔在地上,就站起来往教室外面走。监考老师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什么也没敢说。在走出教室门的刹那,我特意望了沈圆圆一眼看她有没有注意我的英雄举动。可惜她仍一心在答题。 在教学楼外面真不巧我遇到了刘痞和他的哥们。我已经好久没有遇见过他们了,我还一直自以为是他们在回避我呢。他们显然也已经老远就看到我了,正在怪怪地笑着。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对自己说别怕,别怕。在对峙的位置一种冲动使我不由自主地用大声调先开了口:“好久没见了,小子!”他们爆发出一阵淫笑,让我无地自容。刘痞面带微笑地走上前,抓住我的衣领用他那独特的沙哑的嗓音说,小子,这句话该我说。我打掉他的手为了使他明白什么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仰面大笑一声:“你活贱了是不是?”起作用了,他当即一拳打在我的脸上,把我的笑容打歪了。我扑上去扯住他的领子,他用脚踹我,我用我的头撞他的头,并两脚乱蹬他。他粗壮的胳膊把我一下子掀翻在地上,然后像勇猛的动物一样扑了上来……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微微撇着头。他看了我一眼用很冷漠的语气问你怎么了?我说没什么。他冷冷地头也不抬地说,没什么?你不是去考试了吗?脸怎么肿了?我说打架了。他问和谁?我说刘痞。他喘这气笑了,这个不爽气的笑让我很生气。他说,我知道这小子,恐怕是你挨打了吧?我真的为他的幸灾乐祸生气了。我大声说,不是!我他妈的也狠狠地踹了他的下面的那个家伙!他站起来,比我高出一个头,用手捂了捂我的肿起来的半边脸。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跳开了。他目光游离地说,唔,你需要用热水焐一下。两边脸不对称了。我说是的,心里很为这种婆婆妈妈的关怀感动。 然后他又若无其事地坐下来,翻起他那本快烂了的书。我开始有点大胆了,问他,这是什么书?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喜欢看?他叹了口气,没说话,躺下来,举着书在半空继续翻。我又问,第一页上的字是谁写的?是你吗? 朋友。 朋友?哦,你还有这样的朋友?写的怪怪的。献给爱人……是个女的吧?你老婆? 是大学里的朋友。 大学?他妈的,老天!真的吗?你还读过大学!我忽然激动起来。 他对我的激动表现的很不耐烦。 我下床摇着他的粗壮结实的胳膊,扯着他的破烂汗衫问,你真的读过大学吗?真的吗?你读的是什么大学啊?读完大学怎么没去干别的到这儿来了?老天,你居然还读过大学! 他的手甩了甩,像抛一个枕头一样把我轻易地扔在地上。他从床上坐起来说,别问了,我读的是破烂学校。 我从地上爬起来继续急切地追问,那也是大学啊。你在大学读什么东西? 机械工程。 机械工程?那你为什么不去做工程师啊? 唔,我没有读完。他慢慢腾腾地说。 没有读完?为什么?被开除啦?你做什么啦?男女关系还是成绩太差?…… 他已经在迫不及待穿拖鞋了,不等我问完就撩开帘子走了出去,只有门帘在唏里哗啦地晃动。 那个星期三的晚上我们终于有活干了,其实在出门以前我都根本不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只知道屋子里忽然多了很多陌生的人在聒噪,他们都操着家伙——蹭亮的西瓜刀,裹在牛皮纸里。互相之间的介绍和交谈似乎是没有必要的,这会削弱这项任务的严肃性。马达海也郑重其事地给了我一把,簇新的,闪亮的,握在手里竟感觉有点轻。我看得眼睛发光,神情恍惚,想到刘痞他们虽然经常打架打得头破血流,断筋折骨,有时候用地上捡来的石头,有时候也用水果刀,但毕竟不会见过这样的场面,便很得意。但这和传说中也有距离,传说中三毛和人打架用枪,是个公安局的人帮他非法搞到的,我总以为是威猛的样子,可现在只看到三毛一副衰样,坐在角落的凳子上,把脸埋在手掌里,很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他的额头,他似乎很痛苦在磨砺着某种艰难似的。倒是莉莉站得很高,热裤下是她修长的兴奋的大腿,她在高声说话……这批嗡嗡的像蜜蜂一样聒噪的人群终于簇拥而出了。 我们去的是在朝阳街那头的一个娱乐城。两楼是溜冰场,三楼是歌舞厅。我们一伙有十来个人,走在街上实在很醒目。可这儿的人见多不怪了,一些美容院或歌舞厅的女人们走出来,倚在门面上磕瓜子看我们杀气腾腾地走过。她们的轻佻的不负责任的态度让我很生气。可事实上也许她们才是真正见过世面的人,她们脸上擦着厚厚的香粉,涂着突兀的红嘴唇,这一切都在揭示她们的刻意隐藏的年龄和数不清的经历。他们对男人都是这样一种态度,疯狂地依赖着同样也像对待孩子一样轻蔑着。 转过了两楼,到了三楼,我们站在一块厚厚的红天鹅绒帷幕前。里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公放的力度。这时一个早就守在门口的家伙走上来轻声对德生说,有五个保安在里面,小心了。一个眼神,不知来自谁。我们撩开帷幕冲了进去。一个试图阻拦的女人慌忙地后退着说,先生们,请去门口买票。先生们!接着,里面起了尖叫,黑乎乎的舞厅顿时乱作一团,奔跑,反抗,西瓜刀触击物体的声音,厉声尖叫,绊倒,哭喊……音乐声音嘎然而止,彩色的灯光乱了节奏的闪烁。恐惧和兴奋的声音充塞了整个舞厅。 谁重重地撞了我的背背我的背我被撞出好远我感觉到我在一堆人中间挤来撞去我想无辜的该跑的都跑了剩下的都是敌人我从胸口抽出西瓜刀大喊一声就向四周砍去触到的是人或东西我都仿佛看到红色的血在喷射开来我的背上忽然有火燎一般的疼痛我的眼前的黑暗化成一片红色的血我知道被人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疼痛使我异常兴奋。 忽然,一下子所有的灯都打开了。我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这种强烈的光,简直有戏剧般的感觉,像是个舞台,他妈的我们都像是一群在黑暗中表演的傻瓜,一下子在光明中失去了对手。舞台的外面站的观众是呆若木鸡的服务生和那个不忍目睹惨状的刚赶来的经理。我正靠在DJ台前的空地上发愣的时候,德生冲上来一脚把我身后正举着一只红色的铁灭火器的人踹在地上,那人哼哼了一声,是个戴眼镜的很孱弱的保安。我嘘了一口气,如果这家伙砸在我身上我必死无疑了,我感激地看了德生一眼。他的目光却又投射开去。 “狗头李呢?” “在那!”一只手指着一个大肚便便的穿西装的中年人,头发有点秃,他就是经理,本来正心痛无比地站着看这场灾难,现在他在众目睽睽下战栗起来。 “是他吗?” “没错。” “你肯定?” “他妈的,你怎么这么婆妈?!肯定是这个狗娘养的!” “砍他!” 于是人群一哄而上,那人转身就朝控制室跑去。我们身边另几个人看来是他的同伙还有那些他妈的都穿的一本正经的服务生都冲上来阻拦我们,那个经理暴跳如雷却跑得比兔子还快,又一张玻璃桌碎了! 我们被堵在控制室的门外狠命地敲着门,控制室和外面有一块大玻璃隔着,我们看到他反锁了门,在这个小黑房里像只苍蝇一样乱撞,惊惧地看着我们,并拖来一把椅子顶在后面。他们在我面前用椅子砸着门,并开始砸玻璃。我感觉到我的流血的后背在时不时地抽搐,但无比兴奋,很想毁了里面像苍蝇一样绝望的人。这时,忽然放风的人撩开门帘大叫一声,快跑,公安来了!面面相觑,德生说撤吧。我们就哗得全向外奔跑。我看大家跑的这么疯狂,也一口气拼命跑到老吴的茶馆,其实后面并没有任何人追赶我们。据说公安是一刻钟以后才到的。我冲进茶馆的时候就碰到老吴,他在我背后喊,看看你的背后,看看,是谁的血? 我回到房间就脱掉衣服,衣服的背部的确被血染红了一大块。我坐在床上不知所措的时候,德生和马达海回来了。马达海在外面向莉莉报告战况,而德生撩开门帘走了进来。他看了我一眼,我正光着我那骨瘦如柴的上身坐在那儿喘气。他也在他的床上坐了下来,看着我。我看到他一时觉得莫名其妙的温暖,可总觉得他有点幸灾乐祸。我说,我的背的确伤了,我太不小心。他走近我说,让我看看。他让我站起来,转过身,用手轻轻触摸了一下我的伤口,我疼痛地不自禁地抖了一下。他缓缓地说,不要紧张,很痛吧?我没回答,我被他的手在我皮肤上划动的感觉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我这样仔细地感觉着那种细微的痛楚而带快感的暧昧的抚摩。慢慢地向下滑动,又走回来,在伤口周围,又痛又痒,是像情人一样的爱抚。 他说,还好,只是被刀刃擦了一下,流了一点血而已。 我转过身,看着他。忽然醒悟觉得他这种语气,这种动作是在和我开一个极其恶劣的玩笑。两个硬汉子两个男人之间不应该有这样的暧昧的友好。我于是生气了,很冷淡的说了一句,刚才谢谢你救我。他似乎意识到我的口气的不友好,就离开我走了出去。 晚上,屋子里的人又多起来,我知道了他们有好几个都和我一样是学生,但他们都是职高学生。大家似乎都很高兴,有的手上或别的什么部位缠着绷带。他们聚集在莉莉的客厅里乱哄哄的一片,绘声绘色地描述今天的经过,把这次的结果说成是胜利。三毛站在一旁靠在墙上颓唐地抽烟。那个狗屁秃子李,那个老家伙,那个狗娘养的,看他今后还敢不敢来敲诈我们。别人这个月都交保护费了,他就例外?!有个兄弟当局长就了不起了?当官的有什么了不起,当官的一个个都是他妈的吃公粮不干事欺压咱们老百姓的混帐!他妈的哪个不贪啊?到我们头上来反收我们的保护费,说要揭我们的底说这是政府的房子要收回去说我们犯事后跑到这儿来的,我操!一派胡言。我们有什么不敢?!我们干吗要逃,哪儿不是我们的家呢?……酒杯和大碗在一起碰碰撞撞,白的黄的红的都晃在了一起。最后每个人都喷着满口酒气撕声力竭地把敌人骂得狗血喷头。 今天茶馆里没有开赌局,老吴自己也被叫在一起喝酒,他一开口就骂共产党骂那个李某某一直要收回他的房子,不仅不让他租给三毛也不让他自己住。说着,说着,他又说起别的,他说他的老婆跟人跑了。他说我又不是阳痿又没亏待她干吗非要跟那个小白脸走呢,好好过日子不行吗?一直怪我不会挣大钱,干吗要把自己看得像街上的婊子呢?女人怎么不会知足?……莉莉一直叫他住嘴。看他平常也是个痞子,但到底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喝了酒就哭,把喝酒的气氛都搞坏啦。他还对莉莉说,你什么时候和三毛完婚了吧?莉莉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老糊涂。 由于他们不愿多分给我酒,我很无聊地走出了老吴的茶馆。我背着背上的伤走出了门。以后我一直为我后面的几个伤口骄傲。那是那个时代唯一留下的可以纪念的东西。外面的空气晶莹的透明的清冷的像冰一样。那么的纯洁。我现在想起竟总觉得那是一个纯洁的时代。我抬头看到了宝蓝色的夜空。忽然我发现德生正坐在下面的台阶上,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坐着。 我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来。我忽然觉得这儿只有他才是自己人,虽然他对我并不好。 他很快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又忍不住问,那本书你看了几遍? 他说,不记得了。 你很喜欢它吗? 他说,喜欢中间的一部分。上次回去找到了,就再翻翻。 他站了起来,站在台阶上伸了一个懒腰。 我问,大学里好玩吗? 他说,就这样吧。 他像旁边走了几步,指着不远处一个蹲伏在黑暗中的巨大的青紫色阴影问,那是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我说,是蚕花庙。 那是C镇唯一一个值得保留的古迹。我不知道它的来源,但看它那副残破的样子就知道它的历史非同一般了。大白天的时候走过那有气派的灰白色石头做的大牌坊可以看到上面挂着一块牌子写着“江苏省重点保护单位”,黄铜色的质地很重的牌子。过节的时候,总会在门口打了很多灯光,紫色的,绿的,蓝的,诡秘而华美的。那块牌坊更加巍峨神秘,有人在旁边打腰鼓。“咚咚咚咚”的声音把深蓝色的天振的一颤一颤的。那是表演。那时侯我觉得蚕花庙像个古代的怪物一样被人架着舞动起来,如同穿清朝官袍的僵尸一样。而平时更多的时候,蚕花庙都笼罩在一片孤独的死寂中间。它的旁边一家一家奇奇怪怪的店树了起来,新潮的,扮反古的茶馆、饭馆,理发的美容的,服装的,娱乐的……它们一到晚上连带朝阳街女人们的情欲一起鲜艳起来,闪烁起来,簇拥着这个阴冷的蹲伏的怪物,它就像这条街上的一个突然有了生命力的黑洞,吸纳着各种寻求堕落的声音。那种夏天的无风的晚上的沉闷,直到今天十二年后仍会压迫我的胸脯。那是因为…… 德生说,这一切就像是假的,就像是落满灰尘的道具。用来演戏,一场、两场……旧了,都像死的一样。 他又伸了一个懒腰,久久保持着伸展身体的姿势。我抬头看,他的身形在夜幕的衬托下很高大深不可测。他继续说,当这场戏剧的安排需要把灯光投到哪儿的时候,哪儿就亮了起来,于是所有的人都开始说台词走台步,脸上带了面具。其余的人继续留在黑暗里等待他们的剧目,手里拿着命运早就写好的剧本……命运随便分发人类的剧本,你根本不能选择,一旦你拿到手以后,你就在等待你要走的下一步,你的结局。瞧瞧,就是这样,你不是编剧,谁都不是,谁都没有权力篡改自己的命运……小子,你可以看一下,朝阳街,朝阳街——当然你也许不会懂——你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舞台的布景,包括那些像我们招手的女人,多么恶心,都落满了灰尘和被使用多次的气味。还有我们自己。这些都像是闹剧,当然我也不反对有人把它称为游戏,是游戏,是不可退出的游戏,我们长这么大都是在做游戏……游戏的规则有老有死,这样才能让更多的新人来参与游戏。既然这样,你就不要难过,我也不难过,既然是游戏,我们都应该是高高兴兴的住在这儿,住在永远不落幕的朝阳街上…… 我想那个晚上他酒喝多了。我那时还不能很明白的听懂他的话,只觉得这家伙他妈的够深奥。我让他回屋睡觉,他坐在台阶上说他要吹吹风,屋子里太闷热了。他又点了一根烟,并递了一根给我。我没敢说我从来没有抽过烟,就接在手里在他的火上点着了。我抽了一口把烟吐出来以后,他就说我做的不对,要把烟进去,不要含在嘴里。这让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试了一下就猛烈的咳嗽起来,胸口隐隐作痛。他对我说,没事。我在他的注视下一口一口地抽了起来,一抽就是十几年。那天我们在台阶上抽掉了两包烟,脚下落满了烟蒂。我很为有人把我当烟伴看得意,其实我心里一直是很嫉妒他的,一直是想装得像他一样是个大人或者是个真正的男人。后来,我回屋了,他对我说,他还想吹吹风,结果一个晚上都没有回来。 我回屋的时候,屋里的人已经散了,他们都在老吴茶馆的阁楼上打牌,牌在桌上摔的劈啪响。我经过三毛和莉莉的房间的时候,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奇怪的声音,是时高时低的呻吟,从来没有接触过男女之事甚至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有牵过的我不禁走近他们的房门仔细听里面传出来的暧昧的即使没听过一听也明白的声音。莉莉的呻吟、三毛的沉重呼吸声和木板床摇晃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在这个并不安静的夜里却像被放大了无数倍一样充塞了我的两耳。我的耳根臊热起来。这时,屋里像打翻了什么东西“哐当”一声。我急忙撩开门帘钻进了我的屋子。 在只剩一个人的房间,我躺在床上看着布满潮斑掉了漆的天花板,忽然想起我第一次见到莉莉的时候她身上散发的香水的味道,那是一种浓郁的劣质香水的味道,我想这大概也是所谓的道具……生理卫生课上那些科学插图,毛茸茸的器官,沈圆圆……想着,我的手不禁插入了我的裤裆,用手淫来帮助我实现那个晚上的解脱和对像莉莉一样的女人的亵渎…… 从那天以后,我们几乎每隔几天就会去砸不同的店铺、场子,拿着棍子和刀,在某一个狂乱的头脑发昏的中午或深夜,一伙十来个人风风火火地冲到一个地方,以巨大的破坏力砸光所有的东西,桌子、椅子、柜子、酒瓶、灯具……看到那些没有叫嚣着逃跑的人就一顿毒打,像一瓶浓硫酸一样侵蚀每个泼到的健康而文明的公共场所。我们乐此不疲。每天都从这儿冲到那儿再冲到这儿,没有人给我解释,只是马达海说过该是每年算总帐的时候了。我也从来不知道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为什么去的是那儿,我这么做是为什么,我只知道要表现的俨然拥有正义和真理,毫不犹豫,热情高涨,心狠手辣且永远是在做对的事才像个自己人。可是有一天,我正在砸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突然瞥到了莉莉和一个男人,他们站在一块大门帘后面,男人沮丧着脸着把一叠一百圆的钞票交在莉莉手里。莉莉嘴里歪叼着烟,平静地点着钞票。我开始有点明白算总帐就是要我们用这种方式去催保护费。看到那家小店男人哭丧的脸和莉莉毫无同情的表情,我突然更敬佩莉莉这个女人了,觉得她才是做大事的料,我也愿意为她打拼得更卖力。 平时没活的时候,我就像打杂的帮莉莉和三毛买烟买牌买酒。我经常和德生在一起,我和他去过河边的一个废弃的公园。从一家工厂的背后穿过一些灌木丛就到了湖边,那儿的一些长椅都掉了颜色,落满了灰尘和鸟屎。湖很开阔,波光在阳光下像目光一样躲躲闪闪。我们蹲在湖边抽烟、发呆、往水里扔石子,但很少交谈。可以做的事情总是那样少。湖的侧面是些新旧不一的公房,我知道沈圆圆家就住在其中的一幢里。可我从来没有见她在阳台或窗口出现过。一户临水的人家总是在很响地放一些当年的流行歌,像“谢谢你的爱”、“一起走过的日子”、“祝福”……。德生有时候也会跟着唱。他蹲在地上,穿很脏的有洞的汗衫,目光炯炯地抽着烟,唱着歌。我总是忘不了这个场面。我们都是这样无耻地毫无怜惜之情地在挥霍自己的生命。 德生有一次忽然对我说起人生,就像那晚喝醉后说的一样。他说人生是场游戏。他说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了那种在唇舌之间的疼痛和胸口的苦闷,可他却虚伪地要我快快活活,他说我是孩子,(我不喜欢他总把我当孩子)他说所有的孩子都喜欢游戏,都应该快乐,哪怕这场游戏无奈没有出路。这个公园虽然已被废弃,但在这个初秋它是依然依靠着自然力生机勃勃,一切都像朝阳街上女人的那种旺盛的性欲一样疯狂的毫无节制地生长,并且永不腐朽。
我去上课了。什么书都没有带,就这样荡着两手去的。我先去了收发室,那里有一封我父亲给我的信。我坐在校园的喷泉池旁的瓷砖上读了信。我父亲的字迹总是这样七歪八扭的,他说: “蒙蒙,你最近在学校里怎么样? 功课忙?你上次说的新校服能不能问一下你们老师能不能不买?这个学期已经买了三身校服了。要多吃一点,要克(刻)苦读书。 祝学习进步!” 这封信已经来了快一个礼拜了,我现在才看到。我跑到梧桐树下的公用电话亭给他打电话。接线员也是个男人态度很粗暴,接着就在整栋楼里大喊大叫他的名字。我知道他和一帮子蛮横的年轻人住在一起一直被侮辱。等了好久,他才来。他接电话的时候好象十分高兴,他说他正在宿舍里吃泡面,从三楼上跑下来到管理室接的电话。我说,没什么事。我只想装作很随便地告诉他那个校服不用买了,大家都不愿意买所以学校就不要我们买了。他说那最好。他还想问我许多事,吃的怎样,睡的怎么样,作业多吗,老师凶不凶……听筒里传来背后排队的人的咆哮,老东西,他妈的打个电话这么婆妈,我操你妈的X!然后是他按掉话筒,我知道是他在和他们赔礼道歉。 我忽然心头一酸就说,别说了,我挂了。还不等他有反应,我就把听筒扔在了电话机上。接着,我坐在梧桐树下哭了起来。在被德生抢钱的那天的晚上我曾经发过誓以后再也不哭了,我要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我对自己说,拿出点勇气来,即使拼命也不能再被人侮辱。第二天,我就揣了把刀子去三毛那里向他要钱。可现在,我忽然真的觉得他妈的悲伤。我无休止地在树下淌了很久的眼泪,然后伏在喷泉池边洗了自己的脸。我去教室,却发现他们全在看录象。我在最后一排坐下来,(我的座位不知怎么被抬到最后排去了)看到在放的是“走边美国”,那是一套英语剧,看到那个弟弟罗比拉住那个叫什么的希腊女孩子的手的时候,下面发出了许多暧昧的笑声。我轻蔑地笑了笑。这时,杨老头看到了我,他就招手叫我出去。 在走廊上,他已经不再像上次那样还有点耐心。他很严厉地对我说,王满蒙,学校的规定我想你是清楚的,你已经累计旷课快一个月了,你知道吗旷课三个月你就被开除了,到时候你把什么人搬出来都没有用了。校长也问过我你的情况。我看你也是存心不想读书的样子了。你的父亲的电话是多少? 我说,我不是刚进学校就登记了吗? 他真的生气了说,你耍什么滑头?!那个号码根本是假的! 我说,我怎么知道呢?!我怎么知道是假的呢!可能我老头子根本不想给我真号码呢。我又没打过,你问我我去问谁呢?! 他激动地发着抖说,住嘴!谁让你这么和我说话的?!你滚吧,反正我的班级是不再欢迎你这种渣滓了! 我毅然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几步,忽然像想起什么东西一样又回过头冲他大喊道:“你才是渣滓,你才是呢!你他妈的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我作学生。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他妈的刘痞的老子是局长,你的侄女还不是他调的工作?我的老子算什么呢。我在被他打死的时候你想过要管吗?你他妈的才不在乎呢!我操,你又何必说这么好听呢,装的真的关心学生似的,真他妈的让我受不了……等老子飞黄腾达的一天会回来用你要的臭钱砸死你!你等着!”说完,我就鼻子里冒着气转身走了。他两眼充血,在我身后摩擦着拳头似乎要上来揍我。随后冲教室里探出的许多脑袋失态地大吼一声,都回教室去看电视! 我在校园里走得很快,骂骂咧咧,觉得胸口很郁闷,我是如此痛恨着这个地方。忽然,我站住了,我他妈的又碰到了刘痞。他们四个人正坐在前面的花坛上的贴瓷砖的沿上大口大口地吃娃娃雪糕。奶白色的雪糕粘在他们邋遢的嘴边。他们看到我以后就扔掉了手里的棒冰,站了起来。 我的心里又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弦一般,每当这个时候,我后肩的丑陋的伤口就像定时发作的毒疮一样开始疼痛。我下意识地想抓紧手里的书包带,却发现自己手里什么也没有。然后我的头一昂就继续往前走。忽然半块剩下的黏糊的恶心的棒冰飞了过来砸在我的衣服前身上。无法继续承受的恼怒和屈辱感使我顿时冲了上去,抓住这小厮的衣领就照他的脸一拳。我是如此愤怒,他的黑洞洞的脆弱的鼻孔马上开始流血,我又是一拳仍对准他的鼻子,他捂住鼻子连连后退,大股大股的血开始流进他的嘴里。他扑了上来,我们在地上扭作一团,用膝盖顶对方的肚子,用头撞对方的头,我已经许久没有以这样的魄力来和人打架。一会儿他压在我身上,一会儿我压在他身上,当我占上风的时候其余的三个人冲上来拉开我把我按倒在地,然后围在我的周围就是拳打脚踢,我感到拳头的棱角和皮鞋头密密麻麻地重重落在我的身上、头上、四肢上、旧伤口上。我的腰挨了一脚,像要从中间折断了。疼痛遍布我的全身,我愤怒的是我根本无力反抗。他们用肮脏的字眼咒骂着用皮鞋底脚踩我的脸,我的皮肉都在带着血红的花破裂,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候觉得自己要死了,带着一种决裂的兴奋和无力反抗的苦闷……忽然,我觉得他们停下来了。我睁开红肿的眼睛发现他们的身后站着一个人——竟是德生。他们开始打起来,我急忙在地上拖动自己酸痛的身体向路边撤退,德生把刘痞摔在我的身旁。刘痞抹了抹鼻子不服气地刚想站起来,德生先一把把他拎了起来。旁边另三个人呆呆地看着不知怎么插手。德生照着刘痞的肚子猛击几拳。刘痞痛得弯下腰来,但他马上抬起头愤怒地吼叫着用他毫不逊色的拳头来反击,一拳落在德生的脸上,他的脸偏了。另一拳落在德生的胸口只是让他微微一颤。相反,德生的又黑又硬的拳头打在他的太阳穴上使他一下子像吃了闷雷一样失去了抵抗力。德生抓住他不让他倒下去,雨点般密集的黑色的暴力的硕大的拳头使刘痞变得像一株肥硕但毫无生气的脏兮兮的植物一样软绵绵地倒在地上。 另外三个人急忙围上来架起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刘痞,其中一个还在捂着鼻子,他们边撤退边回过头恨恨地说,走着瞧吧!但德生一挥那个像石头一样坚硬的拳头,他们就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德生走到我身边,没等我有所反应就把我背到了背上,向校门口走去。我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不说话,好象在生谁的气。 我肿着嘴说,你放我下来吧。 他仍没说话。 我含糊不清地说,我堂堂汉子,又没少手少脚……人家看到了都会笑死的。 他仍闷声不响地往前走,一转眼来到了街上。 我开始不再感激他,而是强烈地扭动着自己的身子说,你放我下来啊。放我下来。我自己难道不会走路吗?我又没残废。这儿这么多人,你存心要我出丑吗?你瞧,有多少人在看我们!放我下来啊……快停下来!你他妈的真过分,你想干什么?! 他终于停下来了,停在一家糕点店前面,穿红围身的外卖部的伙计好奇地盯着我们。我揉揉自己被打伤的小腿,抬起红肿的眼皮,却发现德生已经走到前面去了,他真的生气了。后来回来的路上,他不对我说一句话。我只好在背后一瘸一拐地远远地跟着他。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转了一个弯他不见了。我就走向朝阳街。开始入秋了,天色已经有点暗淡下来。沿街那些发廊和美容院的女人们都聚在门边乘凉,靠着门,或坐在小板凳上,露出皮短裤下的半个屁股。她们嘻嘻哈哈地磕着瓜子用带各种乡音的普通话讨论着她们生命中的男人和他们在她们身上发挥的生殖力。你永远也无法搞清她们中究竟哪个不是野鸡。她们来自河南、江西、辽宁、安徽、四川……那些地方的贫困乡村,带着近乎虔诚的爱慕来到这个富饶而堕落的江南小城镇C,她们开始流浪在各条街的各个场所,最后自觉或不自觉地聚在朝阳街。她们的脸在廉价的胭脂中苍老,躲在厚厚的粉下面,像带着面具,她们的身体在男人的抚摩下成熟起来,像一颗李子那样又酸又甜的身材。她们的脸上的表情一色都是愚昧的,没有开化的。她们的身材各异,有又矮又胖的,有干瘦的,多数是丰满的。她们对于身材的暴露的勇气足以妒忌死C城所有的其他的女人。于是这些平民妇女开始用“朝阳街”指代所有的不正经的女人,当她们互相嫉恨时也会恶毒地咒骂道,你去朝阳街啊!去找男人啊!去卖X啊!……她们是鄙夷的却也是嫉妒要死的禁不住要争风吃醋的,于是这样的C镇在这样的两种势力中永远喧哗着嫉妒着争抢着。 莉莉经常抽着烟,睡眼朦胧,穿着拖鞋从她们中间走过。那些妓女就对她议论纷纷,她们一方面怕她,一方面又禁不住想用高傲的神情提醒她曾经是和她们一样的货色。我问过德生,莉莉是谁。德生从鼻子里哼哼地说,婊子呗。后来我从老吴那里我知道了莉莉十五岁就从河南到江南来打工,找不到工作,最后像其他没有钱没有文化没有背景的女人一样操起了卖身的行当。她性格豪爽得像个男人,很快就认识了不少人,她自己开过服装店,后来在一次纷争中被人砸了。她被叫到派出所问话的时候遇到了三毛。三毛比她小三岁,那时正在读中专,因为在街上抢钱就被抓了起来。出来的时候莉莉塞给三毛一些钱,但三毛说,这点钱怎么够呢?他告诉她他正在吸毒,花完了他还会再去抢的……后来他们俩就开始同居了。他们和他们的一些哥们开始靠在东市收保护费生活,派出所有他们买通的人,因此他们横行无忌,过得很充裕的生活。三毛也许期间帮人带过毒品,但四年前他自己吸毒被抓了,在戒毒所关了一年,出来后似乎没有再吸过毒,但一直像个阳痿一样萎靡不振。 老吴那时靠在他的小茶庄门口不时和进进出出的人打着招呼,他对我感慨,他们太年轻了,不听我的话,我是过来人,这样下去总归不行的。他们都睡了这么多年了,索性把事办了,结婚也不是坏事。正正经经做人,开个小铺不会没有活路……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的。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像个老痞子一样和我们混在一起,但现在他似乎大彻大悟一样一天到晚捧着茶杯,在规劝别人。有一次他用很不祥的语调悄悄附在我耳边说,我觉得这场闹剧该结束了。我那时惊恐地望着他,不知所云。他也对一个经常在半夜光顾茶馆的赌徒说,你每天晚上都在这儿赌,整夜整夜,家里人就不等你?!迟早要败光的。那人看了他半天,嘴里斜叼一根烟忽然发出恶笑:“老吴啊,你怎么现在像个村支书一样了。大家看啊,大家看他像不像?!我他妈的怎么越看越像!” 一切都给我一种穷途末路的感觉。 有时候,我想我将来说不定会成为一个作家。我要写很多东西,写朝阳街。 但那时侯我并没有这样的意识。野鸡们在门口看到了我的脸,一半是肿的,带着淤青和血迹。当我走过她们身旁的时候开始互相捂着嘴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然后爆发出笑声,淫荡荡地看着我。有人对我吹口哨,说小子,进来坐坐,像拉客一样拉我。我对她们挥动拳头,叫到“老鸨!三八!傻X!”她们仍旧嘻嘻哈哈,没有什么污秽的话能伤害到她们了,只有钱,那种在这个时代环境中象征物质权力地位的纸头。 晚上,我洗完脚倒掉水就在床上睡下了。日光灯一直亮着,德生在看书,我对德生抱怨道,半夜了,你他妈的怎么还不想睡啊?他看了我一眼,爬起来关了灯。过了好久,我在黑暗中还能看到他的床头有红色的火星一灭一亮。我咕哝着,在床头抽烟,你不知道会引起火灾吗?我可不希望我们明天早上变成两具干尸。一道微弱的红色的光从床头飞向墙角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隔了好久,我还是没有睡着,于是,我翻了一个身,叫着“喂,喂,喂……” 半天,他才懒洋洋地但吐字十分清晰地回答,干吗? 我说,我浑身痛的要死。真他妈的睡不着。你今天白天可把刘痞给好好教训了一顿。我看他以后还鸟不鸟!然后我呵呵地笑了起来:“一想起他的熊样我就忍不住想笑……哈哈哈,太好笑了!” 他则像死了一样沉默着。 你怎么拉?你不高兴?我问。 他说,没什么,只是有点不舒服。 身体不舒服? 不是。 那是什么? …… 早晨,阳光从很高的窗户里斜斜地射进来。我起床上厕所,莉莉正在厕所里。她正对着挂在墙上的镜子涂唇膏,把嘴拱成一个圆,用那支劣质的红唇膏像填色一样一点一点填进她的嘴唇的线条里。她斜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说,呆会儿帮我去买包卫生巾,要XX牌子的。“卫生巾?我不干……”小子,买包卫生巾怎么了?人家问你就说是你妈要用不行吗?!怕人家笑你乖儿子啊?还没让你去买套呢?说着,她侧身从我身边挤了出来。我走了进去。 我上完厕所,走过镜子前,忽然停了下来。我从来没有照过这面镜子。现在,我在模糊的很脏的镜面中看到我自己,同样也是模糊的脏的。头发很长了,该理了,这次回去我老爸也许还会帮我理的,但也许不会了。让它去。我的个子长高了一些,感觉是这样。等等,我用手轻轻抚摩我的嘴唇和鼻子中间的地方,我的下巴,硬硬的软软的青色的,竟是胡子吗?他妈的,真的是胡子!我长胡子了!我的心里发出惊喜的呼叫。我用两根手指来来回回的摩擦这些小小的像生物一样的小事物喜悦极了……“这并不适合你。”一个声音使我吓了一跳。我回过头,看到德生正双手抱胸靠在厕所门口,很烦躁的样子。我恼怒地瞥了他一眼,走出来让他进去。 那天上午我像往常一样去娱乐城的游戏机房打了一个上午的游戏机。回来后在超市门口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走进去到卫生用品的架子前。我匆匆忙忙地拿了几包XX牌的卫生巾和几罐水抱在一起到收银台前。一个中年女人看了我一眼态度很恶劣地帮我把这些东西一股脑装在塑料袋里扔给我。 我走回去发现莉莉和三毛都不在,把东西放在桌上后我走出来,肚子饿得咕噜噜直叫。莉莉早上给我钱买了卫生巾和水后所剩无几了。老吴正在茶馆角落的一个桌上一个人吃饭。两个素菜,毛豆和小白菜。我在他对面坐下来,他就叫我和他一起吃。 吃了饭以后我又四处溜达,天气已经转凉了,我穿着一件毛衣感到有点冷。我在广场的栏杆上坐了一会儿,忽然想抽烟,因为我觉得如果是德生的话他一定会坐在这根红棕色的铁栏杆上这么做的。我发现自己现在每做一件事总是会去想德生会怎么做,会怎么说,会怎么想。口袋里还剩五毛钱,我自嘲也许能买包“飞马”。可德生不会抽这种烟的,他只抽“红梅”。我咂了咂嘴从栏杆上跳了下来。 在广场旁的一家小店门口的公用电话前围着三个邋里拉遢的小男孩,他们都是这儿居民的孩子,我经常能见到他们,有时候他们会嬉皮塌脸地跟着我叫我蒙哥让我请他们吃棒冰,现在他们三个人笑得前俯后仰。我走过去,听到他们按了免提,拨通了一个号码。一个女人的声音:“喂?”其中戴一顶褪色的红鸭舌帽的小男孩敬了一个礼说:“报——告!你的老官在找野鸡。”旁边的男孩都捂住嘴轻声笑了起来。那女人说:“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男孩回答:“我是野鸡的儿子!”店主也笑了,他站起来用手指戳戳男孩的额头。“他们现在在哪儿?”女人问。“在朝阳街!”“好,我马上就过来,你在街口等我!”那女人利索地挂了电话,旁边站着的孩子和大人为这个恶作剧放声大笑起来。我在笑声中走了出来,在四处灰茫茫的丧失方向感的广场上站了好久,向湖边走去。 通向湖边的灌木丛竟被走出了一条小径,来这儿的不止我和德生,我知道还有一些情侣。德生对我说过,晚上这些年轻的情侣会在随便哪张长椅上苟合。可我和德生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斜坡,顺着结实的泥路走下去,沿路有了高大的树木。我刚从树丛里钻出来,就看到了德生。他正站在湖边发呆。 我走过去,他看了我一眼,仿佛并不惊讶。 在我们两个站着没有话说的时候,忽然传来磁暴的声音,湖边那户人家的录音机又响了起来。这次放的是今年刚去世的黄家驹的一首粤语歌“无尽空虚”。歌声像遇到了干扰一样颤抖着。德生跟着轻轻的哼唱。这时他们楼下的窗口出现一个人的上半身,穿着黄色的绸衫。沈圆圆!我叫道。德生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沈圆圆看来并不注意我们,她爬出半个身子很吃力地伸手够到窗户然后把它们“砰”地关上了。我忽然想到今天是星期天,她所以在家。从她脸上嫌恶的表情就可以知道她的学习被这歌声骚扰了。我还愣愣地对着她家窗台上那盆太阳花看了好久。 德生说,这就是你说的沈圆圆?我说,是的。然后喜滋滋地笑了,漂亮吗?俨然她是我女朋友一样。 德生顿了一下很冷淡地说了一句,漂亮?小婊子一个! 我愣住了,很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很生气地质问,你刚才说什么?!因为沈圆圆在我那时的心目中是纯洁无暇的几乎没有任何缺点的,我无法忍受他把她和朝阳街上的那些女人相提并论。 他继续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轻蔑的口吻说,矫揉造作,风骚下贱,你不认为女人都一样吗?特别是装模作样的小女人! 他的那种口吻真的激怒了我,我甚至不喜欢他把她称为女人而不是女孩。我跺着脚说,我不许你这么说她!不许你这么说!你他妈的真是太过分了!她又没有惹你。真见鬼了,女人女人,你真的这么讨厌女人,你难道没碰过她们吗?你难道喜欢男人吗?别装的那副清高德性了。每个男人都他妈的自以为是……谁知道你是怎么被学校开除的?鬼混吗?…… 话音未落,我就被他重重一击甚至来不及抓住什么就掉到了河里。那时侯已是深秋,河水很快浸透我的长裤和毛衣,它们冰凉沉重地挂在我的身上。我边游动边向岸上的他大叫:“你这混蛋!我他妈早看透你了,趁人不备……小人!多亏老子会游泳。”我看他站在岸上脸色铁青阴沉,没有一丝笑容地看着我,这样子真可怕,我才知道他真的发火了。我也满肚子气可终于不敢再说什么,只是闷声不响地游近岸边试图抓到那根锈迹斑斑长满苔藓的水管,水管太滑了,我几次脱手。突然,一只青茎呈起的褐色大手出现在我的面前,它一把抓住我伸出水面的手腕把我曳上了岸。 我脱掉鞋子、袜子,爬上长椅,站在上面脱掉外面的毛衣,校服衬衫,解开裤带,脱掉长裤,把它们甩在椅背上,然后湿淋淋地光着膀子在太阳底下拧衣裤里的水。一阵秋风吹过直冻到我的骨子里,我不停地打着冷颤,边朝手哈气边蹦蹦跳跳,僵紫的嘴唇不停哆嗦,已经说不出话来。而他一直在旁边看我干这一切,一言不发,没有一点要道歉的意思。 我忽然感到自己委屈得要哭了。我颤抖着说,还是哥们呢,他妈的这么小气,你还够朋友吗?我今天算知道了……我拧干毛衣的水,把它甩了一下,然后慌慌张张地把它套在身上,在我湿湿的脑袋从冰冷潮湿的毛衣领子里钻出来的时候,我忽然看到德生看我的眼神有点不一样。是什么不一样,我说不出,反正很怪。 然后我又甩又拧长裤,最后带着极其痛苦的表情把它套在腿上。 在我穿上裤子重新扣皮带的时候,德生忽然走过来一把抱住我。我挣脱他带着哭腔大骂:“迟早有一天我要宰了你!我刚才说错什么了?你干吗推我下去?!你他妈真够狠的,你做绝了,我要和你拼命,兔崽子!”德生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他松开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好久没有说话,眼睛只是看着我,他很少会这样看一个人,他的目光一直是躲闪的。我躲开他的目光试图挣扎几下,他这个样子让我真的害怕起来,我开始担心他开口说话起来。 他犹犹豫豫地很慢地问,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狠狠地摇摇头,又挣扎了一下。他说,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被我用石头打在地上,我看到你,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你是那样让人爱恋。我想我那时就已经爱上你了。真的,我那时看着你,我看着你,看着你 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很像一个女孩子,你应该是一个女孩子,但又应该和她们不同,比她们干净得多了。她们都很脏。从我见到你的那刻起我就喜欢你了,已经好久了,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但在你身上又遇到了。 我开始害怕、挣扎,但他紧紧抓住我的肩膀继续说,你不相信吗?我为什么要你相信呢?我那次见面以后以为一直都见不到你了,但莉莉那婊子总算干了一件好事,把你留下来了。我们睡在一间屋里,你总是很快睡着了,我很空虚很寂寞,我看书。这儿一切都乱糟糟,我不敢对你说,你还只是个小孩子哟,我也怕别人看不起我,把我抓起来,我假装讨厌你,讨厌你这小子,其实我很爱你,我那么渴望保护你……你怎么会明白呢?你不会明白的。刚才你脱光了衣服,我看到你骨瘦伶仃的背,背上还有我用砖头砸出来的伤印,我就忍不住想去吻你的伤……我不能自持,我要说出来,而且我很快要走了,因为我无法再在这儿受煎熬,无法忍受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有谁会说这种感情不纯洁呢?…… 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可以蔑视,钱,名声,地位,性……可是有谁能蔑视感情呢?全都可以不要,如果可以和一个我爱的人在一起像恋人一样生活……如果你不会长大,你的胡子不会这么刺眼。可是,可是我也知道这不可能的,今天早上看到你的胡子我忽然伤心透顶了,所以我要走了。我无法留在这里看着你一天天心满意足地长大。有些人注定要爱上他不能去爱的人,有些人注定要在游戏里扮演一个孤独的角色…… 我猛地挣脱他的手,推开他惊恐地撒腿就跑……我一路狂奔,像身后有人穷追不舍一样一口气跑回到茶庄,一冲进房间就撞在莉莉身上。她瞥了我一眼,夸张地揉着胸口,说,赶着去投胎啊,不要命了呀!哎,外面又不在下雨,你怎么搞得像个落汤鸡? 我一进房间就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钻到了冷冰冰的被褥里。我在被褥里蜷成一团,不住地发抖,德生最后的话“有些人注定要去爱他不能去爱的人,注定要在这场游戏里扮演一个孤独的角色……”在我耳边不住回响,还有他那奇奇怪怪的眼神,那不住下滑的大手,那曾经令我眼羡的体格,他的肤色,都在我眼前不停地高速旋转,挥之不去……
我发烧了,39度半,烧了一天一夜,整个世界都在我紧闭的双眼前旋转旋转成为了碎片,没有人带我去看医生,只是莉莉喂我吃过一次药。我不知道是什么药,她掰开我的嘴硬把两片褐色的药片塞在我嘴里。我那时侯想我要死了,一种结局的预感是那么强烈。可第二天一直到第三天早上,我的烧竟退了。 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扭头去看德生的床,被子还是扭成我上次看到的模样,他没有回来过……这不是梦,难道这都是真的,他以后也不回来了,我从心底泛起一阵莫大的空虚。虽然只过了两天两夜,可我感觉好长好长,象过了一个世纪,阳光从很高的窗户里照进来,在粘着污垢的墙纸上白晃晃的,好象带我进入了一个新世界。可我虚脱得像一块潮湿而软绵绵的毛巾。 我肚子很饿,在咕噜噜的叫。穿上那些硬邦邦的阴干的衣服,我走到外间想找点吃的。莉莉打着哈欠头发蓬乱的穿着睡衣从屋里出来了。已快到中午了。我和莉莉几乎同时问,德生去哪了?然后她说,我怎么知道呢!我问,他可能回家了吗?她在厕所里刷牙,刷到一半忽然笑得喷了出来说,不可能,德生上次回去已经跟他老婆离婚了,房子和钱都归他老婆。他能回哪去啊?我惊愕地听着回到房间的床上坐着。头昏脑胀,我猛然抬头看到德生的那本书正露出在他的枕头下。我急忙拿出来看,又看到了扉页上的话:“赠爱人——为我们不卑贱的自由祈祷”。背面是用钢笔写的书名《小于零》。我拿着书发呆。 这时莉莉在叫我,她在门口塞给我一些零钱叫我去买包烟,她说要三五。我走出去了,转了一个圈来到街口的一家铁皮屋的小烟店。店主是个胖子,他正戴着老花眼镜躺在躺椅上看电视。我从他手里接过烟以后就懒洋洋地往回走,忽然我看到马路对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不顾红绿灯兴奋地急冲冲地站在马路中间大叫道:“猴子!死猴子!老猴子!”猴子也看到了我,他也很激动,张着长臂猿才有的两根胳膊向着我跑过来。我们在街心公园的栏杆上坐下来,互相拍打对方的肩膀简直要拥抱了。 我当即把刚买的烟拆开,发给猴子一支。猴子那张又黑又瘦的脸上又挂起婆妈的卑贱的笑容说,我不抽烟。 我碰碰他的胳膊,来一支,怕什么? 他还是笑得很胆怯,学校里知道抽烟要处分的。 我把烟送到他手指间,你怎么变得这么婆妈了,还把不把我当朋友?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去了。我为他点烟。他吸了一口就开始咳嗽,然后抹着眼睛里的眼泪说,真辣真刺眼。我忽然想起德生来了,是他给我的第一支烟…… 猴子说,王满蒙,你长大了。 你也是,猴子! 你过的好吗? 我振了振精神,很神气活现地说,好!比起以前在学校里的窝囊日子可好多了! 学校里把你开除后你都在干些什么啊?工作吗? 什么?!我叫道,把我开除了?! 是啊,你不知道吗?唔,杨老师也没办法,你快三个月没来上课啦。 我喃喃自语,知道,知道。可心里怎么也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一直认为我像一个开小差的士兵,玩厌了以后会回到部队里重新做个好战士的,甚至还有机会做将士的。没想到游戏的规则竟这么残酷。我不禁恼怒地想,德生一直在骗我,这么严肃这么残酷,这根本就不是游戏,连一次重新开局的机会也没有啊……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德生,他现在又在哪儿? 我冷笑道,他一定又在课上把我做坏学生典型了吧? 猴子躲闪着说,也没怎么。 真他妈的不敢相信!我扔掉一根只抽了一半的烟,又重新点了一根,手发起抖来,脑子里挤满了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父亲、德生、莉莉的卫生巾、马老师的教鞭、小羊粪、母亲的照片、明天……明天怎么办?我的头脑里芜杂得像个酷暑的垃圾箱,发出酸臭…… 就这样,我们坐在街心花园的栏杆上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让那种辛辣的轻浮的烟雾萦绕在不断说话的嘴边和幼嫩的手指间。我对猴子大谈奇谈我在莉莉和三毛身边的经历,把自己描述的像个既勇猛又冷酷的英雄,但我很快发现我嘴里的那个“我”其实是德生。 猴子虽然饶有兴趣地听着,一脸含蓄的崇拜,但我知道他其实在心里是在同情我呢。他越不说,越让我感觉心里酸酸的,连猴子都同情起我来了!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暗下来,深色的天空紧迫地压着这个镇子。我再向盒子里掏烟的时候发现盒子里的烟已经空了。我拍着屁股站起来,很冷酷地向猴子道别。猴子竟婆婆妈妈地拉住我的手说,满蒙,你自己要保重。 我咬了咬嘴唇,忽然一阵心酸,忍住说,你怎么变得这么三八了? 我开始提心吊胆地往回走,口袋里剩下的钱已经不够再买一包烟了。我不知道要怎样向莉莉交代……我想得从来没有那么多过,她也许会把我赶出来,也许会叫我滚的。然后我可以去什么地方呢?流浪?现在是九十年代初了又不是旧社会。回学校去向金老师求情?她人虽好可顶个屁用,说不定已经不认识我了。那难道去向杨老头或者校长求情吗?堂堂男子汉怎么做的出来这种事呢?那回家种田?哈哈,我大笑起来,种田?我的父亲看到我,他从B镇回来看到我在家乡种田,会立马一个耳光把我掀翻在地上的……然后他会重新带我来到C镇来求校长,他会跪在他们面前哭着求他们重新收我上学的,他们最后也许会答应,但更可能这招没用,他们认为我家既没有钱我也没有智商,现在是升学率第一,我在他们眼里已经被盼了死刑,如果我们赖着不走他们说不定就打电话报警来着。这谁也说不准。可是莉莉也可能会原谅我,如果我说钱不小心掉了,她虽然绝情,但念在我早上还帮她买了一包卫生巾的份上…… 我带着乱七八糟的思绪踏进朝阳街,忽然一下子看到从来没有过的那么多人。女人男人,水果摊、发廊、美容院、餐厅里的店员、顾客都跑了出来,他们有的穿着家里的便服,踏着拖鞋,有的穿着工作服往前方跑去,嘴里亢奋地叫着嚷嚷着,有的手里抓着一把瓜子,碰碰撞撞,嘻嘻哈哈,有的神色紧张,我还从来没有在朝阳街上看到如此壮观的场面,那么多神态各异的人竟像施了魔法受了指挥一样都朝一个方向前进,并且那么关注那么急切那么痛苦和幸福。哪儿火灾了吗?谁家着火了?我也大声嚷嚷跟着人群跑起来,我的肩膀被许多不同力度的肩膀撞来撞去,不断有人用黏糊糊的手推着我的后背。五花八门的人头在我眼前晃动,我踮起脚尖根本没看到火光和浓烟,前面的人开始镇定开始放慢脚步,我拨开人们的身体使劲往前挤,忽然如受当头一棒,我呆住了。 快到茶庄的地方停了好几辆警车!那些冠着警灯的白色面包车的车身在人群的身体缝里时隐时现……完了!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不是派出所有自己人保吗?不是不会出事吗?不是天都塌不下来吗?不是我们下个月还要大捞一笔吗?不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来抓谁的?我恐慌地连连后退,把自己隐藏在看热闹的人群中。 我从前面两个人的胳膊之间,看到好几个公安走了出来,他们中的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夹着一个低着头的人往车上押。我认清了,是老吴!我瞪大眼睛又看一遍,没有错。老吴的双手上套了一个银灿灿的手铐,在阳光下那么刺眼,他的胳膊腋被抬的很高,好象全身散了架没有一点力气,是两个公安硬架着他在走。他一定很不舒服,上车时带着一张像丧家之犬的哭娘脸,眼睛像喝醉酒后红红的,我第一次发现他显得这么老、这么弱,连背都是驼的。紧跟着出来的是三毛和马达海,三毛在前,他几乎没有反抗,背挺得反而比平时都直。他在出门的时候很奇怪地抬头望了望天空,十一月的天空,灰色平凡没有任何预兆和暗示。马达海仍就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坐上警车的时候还不屑地撩了撩额上的头发,紧跟着三毛的屁股钻进车里,那副神气好象是坐上轿车被请去吃饭。最后面的一个,呵,是莉莉。我看到她头发蓬乱,还是穿着早上那件半透明的吊带睡裙,在阳光下映出里面的健康的身段。她故意走的很拖沓,对旁边围观指点的人轻蔑地笑笑。公安推她,她回过头啐了一口说,操你妈!我不会自己走路吗?旁人开始轰然大笑,没有哭声,好象是出喜剧,那么合理那么振奋人心。 三辆警车开始发动了,公安们把手伸出窗外“砰砰砰”敲打车门,对踮着脚尖往车里望的人群嚷道:“让开,让开,都回去,有什么好看的!”我失魂落魄地愣愣地在人群中站着,被激动的人群挤得摇摇晃晃。我反复对自己说,我是自己人,我要和他们一起被抓走,把我拷起来!带我去坐牢!带我去吃子弹!不然,不然我还可以去哪儿呢?……可是,我的脚底像生了根一样,牢牢地订在朝阳街的水泥地上,一直到车子呼啸着开走。人群在我身旁嗡嗡地散开,没有人注意到我,他们又将在下一分钟心满意足地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可是我呢?我呢?我转身撒腿飞奔起来…… 我听到唰唰唰的风声在我耳边擦过,像一队反方向奔跑的士兵与我擦身而过,雄壮地呆板地嘴里不停吞吐着“有些人注定要在游戏里扮演一个孤独的角色”的口号…… 我的头脑肿胀得要迸裂。天哪,我跑得真是太快了,比风还快!可是,朝阳街这么长,怎么才能跑完呢? 7/3/2001 300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