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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主编:黄梵

 

美狄亚

何晴

 

 

 

                        1

听,是钟声,十二点了。凌晨来了,又是一天又是一天,日子真快呵……今晚,没有月光,所以每个人的灵魂的烛火我都能望到,颤颤巍巍。伊阿宋,你的烛火是精致招人喜爱的,就像生前的你,但它太微渺了,就像针尖上的光点仿佛一晃就要消失。不行,我要去关窗,请等等,我怕风把它熄灭,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那个凌晨在下大雨。两束温暖的灯光伴随着车轮周围飞溅的水花柔弱无力而迅速地穿过冰冷的雨夜停在了公寓楼下。他开车送她回家。他们用报纸挡住头顶的雨冲进了楼里。楼道黑洞洞静悄悄得像一条向上攀升的隧道。他们摸索着潮湿的墙壁走上楼梯,呼吸的声音像被扬声器放大了在空荡荡的楼道里震荡。她说,你回去要小心,别开这么快。很轻的声音传回的回声把她也吓了一跳。她又补充道,你喝多了。他咳嗽了几声,没有回答。
    停在三楼右侧的门前,邻居在过道里堆着的几个装废物的蛇皮袋顶到了她的膝盖。她说你今天真的不在这儿过夜吗?说着去按门口的开关。过道里的灯坏了,怎么也打不亮。她开始在包里摸钥匙。他好久才声音干涩地说,是的。再过几小时天就亮了,回去洗澡,明天一大早还有个会要开……
    恩。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继续在那只大包里找钥匙,里面发出各种东西碰撞的声音。那你先回去吧,我这儿没事,我只是找一下钥匙……喏,找到了。她从里面拎出一大串钥匙,拿在手里。他想象着,因为这儿实在太黑,他什么也看不到。
    要不要我陪你下去?你今天确实喝多了,你不知道你刚才开车多吓人,差点撞到……她停住了,因为他站着像死了一样沉默着。
    她上前一步摸到他的衣服,温暖的,她露在外面的膀子现在冷极了,所以不自觉地靠了上去。她发现他靠在楼梯的扶手上。换了一个角度,就发现楼梯上的一个小窗户外有微弱的苍白的灯光照进来,是外面的路灯,连灯光也是湿漉漉的。他说,玫。恩?她抬起头看他,一个不清晰的轮廓,她开始抚摸这个轮廓。
    你……考虑过我吗?他有点昏眩。
    什么?
    结婚。和我结婚。
    她颤抖一下,迅速从他身上离开,双手抱在胸前,因为冷,远远地看着他的被灯光打出的侧影。
    他说,我从没有想过要结婚,不过……我喝多了。你答应吗?唔,戒指,花,房子,车……我有,现在,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只是忽然很难过,我需要你。我太脆弱了……他用手捂住脸。
    她走上去,用自己冰冷的手按在他的手上,好久才说,我们结婚,是吗?
    他有点惊愕,抬起头看着她。她背着光,他看不到她的表情。晦涩的脏墙壁上像剪影一样贴着两个依偎的微微颤动的巨大黑影。

 

他们一起去“猫巷”酒吧。她挽着他。“啪!啪!啪!”凯瑟琳一看到他们就开始大声鼓掌。他有点躲闪地说,我们要结婚了。“欧!My god !祝贺你们!”她像只猫一样扑上来和他们一一拥抱接吻,然后叫伙计拿酒来。玫的脸上一直挂着含蓄而冷淡的微笑,在凯瑟琳吻她的双颊发出“啧啧啧”的亲吻声时也没有热烈地回应。而军似乎很局促难堪,他在凯瑟琳夸张的热情里分明看到了对自己的一丝轻蔑。
    凯瑟琳在五六年前从深圳到这儿来开了这间酒吧,她长得高高瘦瘦,有一个像鹤那样的长脖子和平坦的胸部、棕褐色的短发。她经常懊恼自己那双凹陷的大眼睛旁的鱼尾纹,深刻清晰,出卖了她隐藏很好的年龄。到酒吧里来的有许多长期在这儿经商的老外,他们来自美国、加拿大、奥地利、德国,在酒吧里磕磕碰碰的都是皮肤粗糙脸部浮肿高大的白种人,充斥了呼吸着酒气的英语。凯瑟琳有一个瘦挺的鼻子,一双褐色的深陷的眼睛,薄薄的棕色嘴唇,她的疲惫的脸上那种西洋化的神气总是使她在老外中间如鱼得水。他们叫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甜心,宝贝,她的可爱之处在于她和每个男人离开床以后都保持了纯正的友谊,她永远不会爱上你,永远不会要求什么。她似乎从性爱关系中得到一种和平常女人的被动、付出不同的主动、收获的快乐。她和军的遇到是在三年前,一个意大利的客商拉军到这儿来喝酒。在亲自端酒时她的眼睛就一直没有离开他的中国式男人英俊的脸。在意大利人一直贪婪得抚摸着她的手和脖子的时候,他们两的眼睛却在互相大胆暴露地传情。那天晚上他们就在她的住所做爱了。他们也在交谈中知道相互间有着许多共同的地方,比如他们都是不愿对自己的和别人的身体负责的人,比如说他们都轻蔑和排斥婚姻,觉得结婚是庸人们作茧自缚。凯瑟琳也经常在军面前嘲笑那些蠢笨的老外和他们硕大的器官,他们在一起笑到钻入床底为止。现在他却要结婚了……凯瑟琳在心里冷冷地重复今天的这个主题。她不在乎他和什么女人上床做朋友,但结婚,她觉得这是一种背叛,对于他们努力构建的整个自由体系的背叛。
    有一个周末军来的时候,凯瑟琳把玫介绍给他,说这是新来的。她紧紧搂着玫的肩膀说年轻真是好。那天玫穿着白色的汗衫和短裤,脸上没有化任何妆,连表情也是那么素淡和冷静。而凯瑟琳穿着珠光片串的吊带衫和黑色紧身裙,化着浓妆,她笑起来嘴唇露出的白牙齿和鱼尾纹使她的脸像一朵妖艳的菊花。军面带微笑欣赏着这两个风格迥异的女人。玫坐下来和军一起喝酒。军马上发现她很独特,她不像酒吧里别的年轻女孩一样抽着烟不停说自己的情感经历,装得老气横秋,喝了几杯以后就轻浮地把整个身子像软体动物一样攀上来。她的表情总是很淡漠,她只是聆听,从来不说自己。哪怕军追问,她也不愿对自己的过去有半点泄露。军问过凯瑟琳,凯瑟琳说有一天玫走进酒吧来找她,说要一份工作。凯瑟琳问她能做什么,她说什么都可以。她还自称有大学文凭,英语很好,干过各种工作,但她又说把能证明自己身份和经历的所有证件和证书忘在家里了。凯瑟琳笑着听着,忽然说,No problem,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现在凯瑟琳说她要离开一会儿,她走到吧台后的小间里去了。回来的时候抱着一条折叠起来的红白格子毛毯,厚厚的毛茸茸的,质感柔软温暖。她双手把它从自己的胳膊弯里交到玫的手上,动作就像递过一个婴儿。她说,这是一个朋友从澳大利亚带给我的,羊绒毯,我觉得用在你们床上一定很适合……瞧我,我真激动,真为你们高兴!说着,她又俯上来用瘦长的胳膊环住了玫的身子。军咳嗽了一声说,我和玫商量了一下,觉得她暂时还是不要再在酒吧里工作了——“当然,当然,我懂。我理解。虽然她不来,我很可惜。”凯瑟琳用不停的点头打断军的话,语气急切不耐烦,并且饱含轻蔑和谴责。她脸上的笑容一直是像开足的花一样舒展开的,以致显得又假又疲惫。
    终于军和玫走了,她送他们到门口,背过身,用纤长的手指捂住肌肉僵硬的脸长长嘘了一口气。

 

惠敲了敲办公室的门:“你还不走?他们已经都下班了。”
军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她,摊开双手说:“要把这些事结束掉。你先走吧。”
惠反而走了进来。她穿着漂亮的淡蓝色套裙,下面是光滑修长的小腿。

她环顾着新漆清水漆的木纹墙壁,鼻子不自觉地颤了颤。“味道还是很刺鼻啊,你要小心了,现在的漆很容易致癌。我的眼睛开始流眼泪了……”她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向他伸出手说,“祝贺你。”军笑了两声,轻轻握住她的手摇了摇。

惠垂下眼睛,自动拉开一把转椅在军的对面坐下来说:“不打扰你工作吧?”“不。”军合上了桌子上的文件,走到她面前,靠在办公桌上眼带笑意地看着她:“最近有没有和华通过电话?”
    她把手插进自己的头发轻轻理着:“有。”然后又轻声用一种戏剧幕后的语气哀怨着说:         “你总算爱上谁了。”
    军耸了耸肩:“我在大学里不也爱过你吗?”
    惠的秀媚的双颊开始发烫,她摇了摇头。
    军用手轻柔地抚摩她的左脸颊,她就侧过脸把他干燥温暖的手夹在脸颊和肩膀之间。
    “你最后不是选择了华吗?”
    她仿佛在吃一粒极苦的药那样摇头皱着眉说:“那是因为你不爱我。你那时就对我说你永远也不可能和我结婚。而我不能,我要家庭要正常生活。那时我们还在读大学,你就说你觉得婚姻是对人天性的束缚,是要人去承担更多不必要的伦理道德责任,到最后总会变成悲剧。只要你有理性决不会和任何女人结婚,除非……你遇到一个人让你明知是悲剧也不能控制自己。”
    他笑了:“你记得真清楚。我倒忘了。”
    马上他又沉下脸说:“我喝醉酒了,所以向她求婚了。那天如果不是喝醉酒我想我决不会走这一步。我现在的想法仍和大学里一样。可我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答应了,我以为她不会答应的,她给我的感觉是这样,好象很难亲近。所以,我搞不清楚她究竟为了什么……我不了解她。一点也不了解。她从哪儿来,有什么亲人,什么朋友,什么身份。更不用说她爱过什么人了……”他转动手里一支圆珠笔,叹了一口气问:“华,在日本好吗?”
    “好,我想他很好。他一直说等他的事业更稳固一些马上接我过去……等了两年了,他现在心里只有工作。”
    军又笑了:“那很好啊。只是你真走了,我还不舍得。下面的助手哪个会再像你一样漂亮呢?”
    她也苦涩地笑着,用自己的晶莹剔透脸颊摩挲他的紧贴着的大手。

 

                  2

玫搬进了军在郊外的别墅。来的第一天站在大厅里光亮得能倒映人影的枣红色大理石地板上他问她喜欢吗,她说喜欢。她环顾着屋内的摆设,在角落里摆着一只花架,花架上没有放花却放着一只美洲豹的木雕,而右手边沙发旁的茶几上是一柱印度汲水女人的铜像。她抬起头就看到挂在楼梯拐角的那幅醒目的巨大的油画,玫问,它画的是什么?他说是美狄亚,一个希腊神话故事。她走近那幅画抬起头细细地看着,画上一个疯狂的女人正握住缰绳架着一辆金色的马车在云层里行色冲冲,她的脸被阴云笼罩,头发散乱,表情恶毒。在她周围的云层里是些时隐时现的哭泣的面孔,有男人、孩子、女人,他们的脸是扭曲的,仿佛在遭受地狱般的痛苦,其中一个女人的身上正在起火,她的美丽的脸庞被疼痛撕裂。他们旁边是铺展开的摊摊血迹……油画用色很重,近看时发现笔画粗糙潦草,有些人的脸是粉色的草草的两笔,连眼睛的两个小黑点也装错了地方,一切仿佛都是错乱的神经质的。他走到她身边也看着那幅画说,这个故事好象是这样的,驾马车的女人是科斯喀尔的公主美狄亚,背景上那个痛苦的男人是她的丈夫伊阿宋,他婚后背叛了美狄亚娶了另一个公主,你能看到那个身上正在起火的美丽女子吗?美狄亚为了报复他们就送她一件漂亮的婚服,谁知她穿上身后就被焚毁了。它不是什么名画,只是我一个搞前卫艺术的朋友在我搬新居的时候送的,并坚持要挂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我一直打算换掉它。玫把目光从画上移开,看起屋内其他陈设……
    结婚的过程千百年来都没有变过,总是像一支浩浩荡荡敲锣打鼓抗刀顶锅的远征军隆重而悲壮地向目的地出发。而目的地就是家庭生活。拍照、购物、发帖、装修、探亲……一切繁琐的手段都在一点一点减少浪漫憧憬,反而成了一种对情感的考验。如果一个人不是真爱她,那他一看到这套架势会立马撤退。当军问玫要请她什么人来时,她随口说,不用了,我一时无法和他们联系上,以后再说吧。军点点头继续写他的请贴,写的时候他的思想却无法集中,脑子里转的尽是婚宴上的场面,碰来碰去全是他的朋友,他们会怎么想呢?自己是有身份和地位的人,但新娘却来路不明?他们会好奇,向他打听,而他,自己也一无所知。
    晚上睡觉的时候,军坐在床头说,玫。我们谈谈好吗?玫坐起来问,谈什么?军把她揽在怀里说,你相信我吗?玫坐直了,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吗?军问。
    玫好久没有开口。忽然说,过去的有些事永远也别问,行吗?说完就往下躺。
    军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强硬地说,不行,我们马上要结婚了,可是我对你什么都不了解,你不觉得不公平吗?
    玫用她苍白的手指抚摸他的胸口慢慢说道,有些事我暂时不能说,对不起,真的不能说。如果你后悔了,我们可以不结婚……但你如果真的爱我,就应该理解我……为什么一定要那么在意一个人的过去呢?只要相信我是爱你的,好吗?
    军艰涩地笑了,紧紧地抱住她。

每天早晨,军醒过来的时候都会很不习惯地发现玫正睡在他的臂弯里,使他不敢动弹。她的呼吸轻轻地吹动他的汗毛,长长的睫毛不时抖动着,沾着分泌的露水般的泪星。她的脸永远那样素淡,唇也不够鲜艳。周围是散开的齐脖子的黑发。那样的没有深刻美丽的脸通常意味着坦率、直接、毫无隐藏,可是他却在她安详的神色下看到的是紧张、警惕和忧虑。那是一种拒绝的气质,拒绝任何人过于靠近过于亲密。他低下头吻她,吻在她的面颊上,她就醒了。
    玫是一个有待于揭开的谜,可军怀疑自己的能力。他有时候禁不住要为自己的无能和玫的躲闪发怒,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很洒脱地放弃对于玫过去生活的无止尽的追究。他为了伪装洒脱,已经不再问玫任何关于她过去的问题了,可是他却在自己的心里用未知的谜底不断折磨自己。眼前的和未来的生活永远可以不受过去干扰平安地过下去,可他仍禁不住要去想,在玫的过去的深土里是否埋藏着巨大的灾难,巨大的痛苦,那些记忆是否像一颗有毒的种子一样埋着,总有一天要以不可估量的能量萌芽爆发式的生长……想得多的夜里他经常会做噩梦,玫在他的梦里总是让他恐惧和战栗。
    一天,他回家看到玫忽然不见了,她很少出门,而那天玫却不在房间不在厨房,军一间一间地房门推开大喊大叫,怕她在某个客房里睡着了。没有留言没有电话。他等了好久好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不知道她可能去哪儿,仅仅去购物?身体不舒服去看病了?应不应该报警?他慢慢走到房间,床头上方的结婚照很刺眼,一个念头这样强烈,她离开了!他无法想象她就这样跑了,没有任何关照和通知,不禁有点愤怒……他坐到床头,打开抽屉拼命翻找玫留下的东西,唔,东西都在。这是什么?他拿起一封信,信封上没有任何字。里面是一张纸……展开,他看到了,竟是一条在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XX年X月X日,在桥阳区居民住宅中发生一起特大凶杀案,两名老人在家被残忍杀害,本案嫌疑人乔芸也在案发当晚消失,她和两位老人是养父母和养女关系。现请发现乔芸的市民与当地派出所联系提供线索。她的身份证号是XXXX……左边还有一张模糊的黑白大头照,军的目光一落到照片上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照片上的女人正是玫!他吓得颤抖着把报纸塞进信封,刚要拿起电话,忽然发现身边站着一个人,他抬起头,浑身湿透的玫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她对他奇怪地笑着说,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军忽然在梳妆台的镜子里瞥到了玫身后的一道寒光,他刚想要闪开,那把沉重的菜刀已经砸向了他的头顶……

每当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后,军都会大汗淋漓。他回过头看看熟睡的玫,带着的恐惧多过于歉意。他对自己说和一个陌生的女人一起生活是多么可怕啊。
    为了使家里多一点生气,并且让玫在家不会太无聊,军有一天对玫说我们可以雇个保姆。玫同意了。他们看了许多人的资料,对这些形形色色的女人始终不大放心,最后通过中介公司找到了一个二十开外四川籍的女孩子玉加。她自称家里兄弟姐妹有五个,她排行老二,读了一年初中辍学后到江南来打工。她个子瘦小,在脑后扎了个马尾辫,说话唯唯诺诺,前前后后殷勤地叫着“先生、太太”,但小手十分灵巧,她主动向军和玫展示她空余时间用竹子编的扁花瓶,并送给他们两个。
    军不在家的时候,玫就和玉加呆在一起,起初这两个女人还算融洽。但很快她们两在这幢房子的任何一个角落的任何一次相遇都像两股电流相遇那样发出火星和焦味。这因为,有一次玉加在玫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走进房间,拿起桌上的化妆品摆弄着殷勤地说,太太,你的皮肤真好,又白又嫩,用什么牌子的粉?她摸着自己的脸造作地说,不像我们的,黑不拉及的……玫打断她说,谁让你进房间的?玉加愣了愣,忙讪讪地说我是来叫你吃早饭的。玫懒懒地站起来,眼也不斜地走了出去。玉加在她身后恨恨地咬了咬牙齿。
    更有一回,玫午睡醒来,刚想给军打个电话,拎起话筒却听到玉加的声音。“老娘,你别担心,这儿好的很,他们有钱着呢,每天打个电话算什么。别,不用挂,现在她在睡觉……她嫁给张先生就为了钱,这谁都知道,张先生总怀疑她,我看得出来,她不是那种正经的好女人,说不定外头有……对,对,我知道,我当然不会这么多管闲事……”玫一下子清醒,脸色也唰地变了,她扔掉电话穿着睡袍走到楼梯上,大叫:“玉加!玉加!”玉加慌慌张张出现在楼梯口,她仰起头又恢复了那张担惊受怕的脸说,太太,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玫一手扶在楼梯光滑的扶手上,一手指着她说,你马上收拾你的东西给我滚出去!玉加呆住了,然后眼泪马上滴滴答答落下来,她哭着说,太太,你怎么能这样呢?我干得好好的,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对我呢?太太,我做错什么你可以骂我,我可以学可以改,好好的为什么要赶我走呢?……太太!
    玫感到自己的胸脯像充满了气体那样在肿胀,她的手心里有一根神经在抽动,一种刺痛使她忽然很兴奋,她转身从楼梯旁的花架上搬起一只白瓷花盆就砸了下去,那盆吊兰在玉加的脑边擦过,在她的脚下像一颗炸弹那样轰得炸开,瓷片、植物、泥土在客厅里溅的四处都是。如果偏差一点,玉加的脑袋就可能被砸的稀巴烂。
    玉加放下挡住自己脸的手,露出了被吓得惨白的脸色,她忘记了哭只是呆呆仰望着玫,玫正高傲凛然的像一个女神一样向下逼视着她。玫的旁边是一幅油画,画的是一个驱车的金发女人,玉加发现她们的神情竟是那样相似,都是不容对抗不容抵触非人性的。玉加尖叫了一声就跑进自己的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军一直到晚上才回家,一回家就被玉加拉住了衣服,玉加又开始向他哭诉求情。军走进房间,问玫发生了什么事,玫盘腿坐在床上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冷冷地说,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不喜欢?那时是你和我一起去选中的呀。军坐在她的身旁。
    我们让她打电话回家,她不打,可每天却背着我们打……我不喜欢那种作假的人。
    哎,为这个?现在要找个像自己人的保姆多难,谗嘴、偷懒、偷东西的多着呢,前不久报上还说一个保姆为了少干活竟毒死主人家的婴儿。打个电话还是小事。别生气了,她刚才对我说她家里还有三个弟妹要她养活,说的也挺可怜的……现在她准备好晚饭了,我们下去吧。说着,他吻了她,发现她的脸很烫。

有一天玫忽然出现在军的公司里。她穿着一条咖啡色的裙子,系着白色的薄纱丝巾。她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推开了玻璃门,却和迎面出来的抱着一叠资料的惠撞上了,两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擦身而过却以特有的敏感和预感回过头来打量对方。发现对方也回头了,两个人又都慌乱起来,玫急忙问道,请问张义军的办公室怎么走?惠瞪大眼睛看了她很久,然后手忙脚乱地说,哦,向前直走到底那间就是,张总在。
    玫的突然出现使军有点措手不及。他站起来迎向她说,你怎么来了?玫笑道,你外面的那个长头发的穿蓝色裙的女孩真漂亮。军知道她说惠,尴尬地耸耸肩。玫继续说家里实在太闷了,而且这儿也没有熟人可以说话……军说我现在也没有时间陪你啊,你可以找邻居聊天,他们人不错的。那位李太太经常在家里找人搓麻将……或者,你可以去找凯瑟琳。提最后一个建议的时候军犹豫了一下,因为,凯瑟琳的身份在他们两人中间总是很尴尬,他们一直在避免提到这个名字。
    玫摇摇头走到窗前撩开百叶窗看着下面川流不息的车辆说,我在想着找份工作。
    什么样的工作?
    就在你这儿工作。
    军笑着摇摇头,这儿有人事部门专门管人员招聘,我要以身作则不能随便把自己的太太拖进来……
    那我要怎么监督你呢?玫转身仰起脸稚气地问。
    那你,想在这儿做什么工作?你以前在大学学什么专业的?军一本正经地考虑起来,他不敢再拒绝怕她会多心,他不能肯定她是否听说了什么,或觉察了什么。也许关于他和惠,但这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玫又像个孩子一样鼓了鼓腮帮摇了摇头。她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儿真是太闷了。
    什么?军没听清楚。这时,门上响起了敲门声。进来!
    进来的是惠。她大步走进来,经过玫的身旁时对她大方地微微一笑,把手里的材料递给军说,你先看一下,第二页上有些具体条款等我再确认一下告诉你。军翻了翻把材料放到了桌上说,行,我呆会儿看。惠点点头,眉目里带着暧昧的笑意。
    在惠离开后,军轻轻舒了口气,然后马上发现自己的失态,转向玫说,我们刚才说到哪儿?
    玫站在窗前背对着他没有说话。军走到她的身后,转开百叶窗,光线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泄漏进办公室。军双手抱在胸前说,要不这样吧,我过几天像你介绍几个我在这儿的好朋友,就像皮克什么的,就是那幅美狄亚的作者,你有空可以和他们去接触接触,他们都闲的很,有几个还挺有趣的。你的确不能老呆在家里,可工作要慢慢找合适的……玫仍目不转睛地看着楼下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群,虽然隔着严密的落地窗玻璃,还是可以听到隐隐的车轮声,轰鸣声,喇叭声。她忽然冒了一句,我真不喜欢这儿。
    电梯“叮咚”一声停在了三楼,门一打开,玫就怠倦地捏着自己的鼻梁,眯着眼睛跨进电梯。猛然之间,她感到自己的左膝盖一阵疼痛,她轻轻地“啊”了一声,关节处一弯就不禁跪坐了下去。当她抬起头,看到的是一辆钢质的清洁车在站在自己的面前,上面插着拖把和各种清洁器,以及塞满了瓶瓶罐罐的清洁剂。一个五六十岁的妇女正站在车后,戴着黄色塑胶手套的手放在推车把上。这时那个不知所措的女人身后响起了各种嗡嗡嗡的嘈杂的声音。“我还有急事,让我们先出去啊。”“对啊。不要堵在门口。”“哎哟,那女的膝盖流血了。”“是她自己撞上车的,一开门就抢着要进来,总要等里面的人先出来吧。”“推车的也急了点。”“好了,好了,你们可以让开了,吵架也不要堵着电梯。”“她走不动了呀,就这么一下不会就撞断了吧。”“瞧她,只是破了点皮。怎么赖着就不动了?”“那边等着我传真资料呢。真是!”“想个办法啊,外面的人去叫保安来扶走她啊。”……那一张张文质彬彬的脸、西装、领带、职业套装、香水味在玫的面前高速旋转起来了。她坐在地上忍着膝盖上火热的疼痛,出丑和被议论的耻辱使她一阵阵昏眩。
    这时,一双优雅的穿高跟皮鞋的脚出现在玫撑在地上的手边。惠蹲下来说,唷,张太太,你摔跤了。这句普通的问候在玫的怒气里仿佛是一种嘲弄和幸灾乐祸。但惠的纤手已经架到了玫的胳膊弯里,她把她从地上费力的拉扯起来了,因为玫自己一点也没有站起来的努力,所以惠把她的腋窝扯得很痛。惠把她扶到旁边,那辆被堵的清洁车也终于松了口气,推到了电梯外面,背后的人群开始走出散开,他们不时回头看玫和惠,玫弯身在擦膝盖,而惠像飞机到点时的空中小姐一样有风度地笑着目送他们。有个男青年整着领带边笑着走过,电梯都有交通事故,交通堵塞,呵呵,新闻啊。玫歪曲着腿站在惠的身旁,她闻到了惠身上和电梯里闻到的同样的香水味,那么可恶那么造作。她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流血的膝盖,丝袜破了一个大洞,裙裾被清洁车最后一层的一桶脏肥皂水里泼出的水弄脏了。
    她的胸脯忽然地一高一低地伏动起来,刚才那种快要流入泪腺的巨大的委屈和耻辱的感觉现在仿佛流到了心脏,那个地方那么的疼痛、肿胀和兴奋。她的手紧紧地捏成一个拳头,忽然爆发出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你看你!你看你干的好事!”那个老妇人立即低下头好象眉目顺垂却轻轻咕哝道,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大家都看到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真是见鬼了!这血是哪来的,你说!我自己摔的,好啊!我自己摔的。车子就在这儿,难道还是我的膝盖自己去撞车子的吗?现在反正说不清了,你有理,谁都是用你的眼睛看的,这儿一个个他妈的都是混蛋!SHIT!见鬼!玫颤抖着转过身,看到惠刚刚收起手机,她又问惠,你说,是我撞车子的吧?是我撞了这个老太婆把她的膝盖撞破了,是不是?我自己的伤是我自己画的,不行吗?!惠扶住她,客气而冷淡地说,张太太,你冷静点,我没看到你们相撞的经过。
    军接到玫的电话急急忙忙从办公室里冲出来,他一走到大厅,就看到围了好多员工,中间站着玫、惠和一个物业管理公司的老职员。玫的裙子扯歪了,项链的挂坠也歪在肩膀上,那么显眼,她的头发凌乱,侧弯着身子捂住膝盖,那里血在渗出,袜子又破又脏,她的嘴里还在骂骂咧咧。惠则站的很直,只是微微地象征性的弯腰在看听玫的话,她似乎整个人喷了定型水,没有一根头发是乱的,连表情也那么整齐。而那个老妇人,虽然低着头垂着眼目,但可以看到她压抑的满脸的嘲弄不满和满腹的牢骚。军一下明白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拨开人群走进去叫道,玫,怎么了?人群又开始爆发议论,有笑声,这就是张总的太太啊?怪不得以前没见过。呵呵,哪个?就那个啊。
    军回过头对他们说,这儿没事,都回去工作。人群开始疏散。玫拉住军的衣袖说,是她,她!她撞了我,把我撞在地上,还要说我撞她的什么见鬼的车子!不知道对谁的愤怒使军用力地抓住玫的肩膀把她按到旁边一把椅子上大声说,我都知道了!玫用更高的分贝大叫道,那让她马上滚蛋!军咽下立即要滑出口的话,坐到她旁边又换成商量的口气说,不就是两个人不小心撞了一下吗?你们互相道个歉不就行了。玫冷冷地大笑两声说,我向这个老太婆道歉?为什么啊?到底谁的膝盖在流血?军闭上眼睛想了几秒马上转身对那个妇人说,那你道个歉吧。
    那女人穿着物业管理公司的清洁制服,身子有点发福,夹着白丝的头发在脑后挽个髻。她沉默了好久,那张不善保养的苍老的脸上露出更年期女人恶毒和轻蔑的表情,军在旁边紧张了好久,她终于说,对不起。那两个字含糊不清不仅毫无诚意而且充满嘲弄。军以为玫刚才是没有台阶下台,所以现在放心地对玫说,好了,你也听到人家向你道歉了,就这样算了吧。玫甩掉他的手大叫道,这也叫道歉?!道歉有什么用?我不能受这种侮辱,我要你把她开除!
    玫,听我这次,算了吧。军开始头痛而且烦躁。
    是啊,张太太,别让张总为难了。一直在观看的惠现在在旁边插话。她的话让玫更加气恼,她感觉惠和军仿佛更像一对般配的优雅的夫妻,而自己是他们的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她扭过脸不去看惠。军看了看那个老妇人说,玫,我无权开除她,她是物业管理公司的人,不是我们公司的。
    撒谎!玫用一声小声的咆哮打断他,你打个电话给物业管理公司说她闯祸了,他们会不把她开除?现在就业这么紧张,像她这种再过几年什么也干不了的老女人,没有谁会想留住她的。
    玫!军开始生气,他忽然觉得玫变得像个魔鬼一样恶毒不通情理,他不能理解一个女人的器量,不能理解玫手心里的那根神经的剧烈的跳动究竟为了什么,不能明白有些屈辱要付出的代价。
    玫盯着他的眼睛,胸脯剧烈地伏动,脸色由于愤怒而发红,像一个出色的演员一样眼睛里瞬间竟满是泪水。女人的泪水总是让你无法再做出反对决议,谁会再去抗议弱者。两个女人在男人面前争斗,支持总是站在先流眼泪的那方。
    军闭上眼睛吐了一口气,终于对那老妇人说,你回你们公司吧,明天不用到这儿来上班了。
    那女人脱掉手上的黄色塑胶手套和套在外面的短袖竖条汗衫,重重地摔在清洁车上,什么也没说,就朝大门走去。她的大步流星的背影在军的眼里又是在表达一种对他的无比的轻蔑。他忽然之间真的很烦躁,想要捧住头大吼一声。这种烦躁远远超过事件本身带来的,仿佛是潜在在他的所有的生活里的。
    玫对发呆的军轻声说,对不起。军没有搭理,转过身走掉了。
 

                       3

玫到外面去逛了一圈就带回一只小猫。那是一只瘦小的猫婴儿,不比一个拳头大多少。玫把它的小爪子放在自己的手掌上,把脸埋在刚洗干净还没干透的浅黄色的毛里,像一只母猫那样在这个散发着洗发水香味的小生物身上嗅着、吻着。
    玉加远远地站开胆怯地问,太太,你想养它吗?
    玫没有回答,只是命令道,去倒一碗牛奶来。玉加咕哝着踢踢踏踏跑到厨房里去了。
    军回来的时候看到玫抚摸小猫时那种温存细致的神态,很高兴地问,你买的?
    不。是在垃圾场旁边捡的。玫没有抬起埋在小猫身上的脸。
    哦,军皱了皱眉头,小心啊,他们扔在那里小心是因为有病。
    不会。玫坚持道。它们有病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家以前养过七只猫。刚开始只有一只母猫,后来她失踪了一个星期,回来后就生了六只小猫。其中有一只小猫很像它……我指毛色,脸上的表情,而且也是只小母猫。
    叫什么名字呢?军坐在她对面,把双手放在她膝盖上温柔地问。
    叫金金。它们在我家的院子里跑来跑去,我们帮它们取不同的名字,让我想想,有叫鸣鸣,金金,锣锣……反正都是乐器的名字。是我爸取的,到底不离本行。后来,我们把其他的小猫都送了,就留下金金和鸣鸣。金金真的很像它。但鸣鸣很早就死了。
    生病吗?军用惋惜的语调说着边抚摸猫咪。
    不,不,是被打死的。玫努力回忆着说,它跑到邻居的厨房里去偷吃,被邻居的两个小孩发现了。他们把它关在厨房里用扫帚和拖把打了整整半小时,就这样打死了……他们打死它后还把它吊在阳台上直到发臭……真恐怖。
    军本来愉悦地听着,这是玫第一次在话题里对过去的生活场景有所触及。但现在,他发觉气氛不对,急忙转开话题问,那金金呢?它还好吗?也做猫妈妈了?
    玫的眼睛直视前方,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场面一样脸色顿时变得铁青,面部肌肉开始抽搐。她神经质地摇着头说,死了,死了,都死了……后来。
    手里的小猫惨叫一声,挣脱了她扣的越来越紧的手指跳到了地板上。
    玫,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告诉我好吗?军握着她的手使劲想使她痉挛的手指放松。
    全被烧死了……玫话没说完就大声哭了起来……五只小猫全被烧死了……那场火好大,他们都跑来看火,火光把整个夜空都照亮了……整整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什么都没了,就这样结束了……你知道有多可怕吗?……抬出来,后来一具一具被抬出来全是……全是像煤炭一样的东西了。你见过煤炭吗?见过吗?人和猫都被烧成那样了……头发都没了,看不清了。他们叫我去认,我一个也认不清了……哪个是金金,哪个是爷爷,哪个是锣锣……全成了东西了,一块一块,粘在担架上……人死了,好脏啊!真脏!我不敢去摸他们……都是那个混蛋!那时我的哥哥才十二岁,是不小心把鞭炮扔在他身上的,那畜生竟为了这个就烧了我全家……而他,却被证明有精神病而没有偿命,七条人命啊……那天晚上我看到他也在看火,他在笑我,他居然笑我……我太恨自己了,太恨自己了……等到二十年后我终于有能力去报仇的时候,他却早就死了,为什么这个机会都不给我……她扯着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头,把手指塞在嘴里,被牙齿咬出了两排红印,而眼泪早已决堤而出,在整张扭曲的破裂的脸上纵横交错。

床头昏暗柔和的灯光下,玫带着泪痕睡着了,枕头上黏黏的湿了一片。军靠在床头默默地抽着烟,一些飘散的烟灰轻轻落在红白格子的羊绒毯上,在橘红色床头灯的打照下看上去就像一幅泛黄的照片。俄国似乎有个作家说过,人通常宁可一辈子站在一个一俄尺见方的悬崖顶端,面对四周的深渊和黑暗,也不愿纵身往下跳。人总是趋利避害的,但有时候人宁可选择痛苦的生存方式而不是轻松快乐的,是因为别无选择。世界上有许多选择题是虚设题肢,它们是美宴是浮华是幸福是极乐,却都只是一种虚幻的引诱而已,像云一样,你走近它,它就消失了。只有痛苦才是具象的固态的,像坚硬的石头,像孤独的悬崖,你不得不守着它,离开不是自由,而是毁灭。
    世界上有太多句子可以用“不得不”来造句,比如说军常觉得他不得不和玫结婚,第一次见到玫他就生出一种宿命感。他早已预感到那是一场悲剧,但他不得不像接受命运的馈赠一样含笑接受这个悲剧,那是责任。现在玫或者说家庭对于他来说就是一块一俄尺见方的悬崖石,他总觉得在自己自愿被放逐到上面以后无故失了许多的欢乐和自由,许多时候他觉得反而比单身时更加孤独和不安全。但往下跳吗?闭上眼睛就这么往下跳?不,不,他相信这不是解脱的途径,而是自寻毁灭。这世界上压根不存在解脱的途径,不站在这个悬崖顶,就站在那个上,面积不过都是一俄尺见方。站着,等着,忍受着孤独直到终结也许是每个人都无法推卸的责任,就像玫的谜底要他来解开也是他人生的责任之一一样。有了“不得不”的参与,人并不都是那么趋利避害、明智和聪明了。人的弱小和愚笨在于人有感性,有一些忽然之间的强烈预感对抉择的干扰。人用命运的借口把自己宠坏了,对自己活生生的物质性的举动太放任自流。

几天以后玫带回家的不再是猫,而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军回到家一看到那个坐在他家客厅的地毯上嘻嘻哈哈玩玩具的小孩子顿时感到心里发毛。他走上前强装着微笑着说,这不会也是你从垃圾场里捡来的吧?玫蹲在那儿逗着孩子头也不抬地说,是,是捡来的。
    军冲过去,一把把孩子抱到远离玫的沙发上问,到底是哪来的?
    玫站起来懒散地说,我在街上看到他一个人,就把他抱回来了。你不觉得他很可爱吗?要是我们以后的儿子——
    你就这样把他抱回来了?军着急地打断她。
    是啊。我想是大人不要他了吧。他在街上哭得厉害,如果不是我,他很可能会被车撞死。许多人家因为抚养不起小孩,就把他带到大街上随便一扔,或者骗他叫他等他们,然后再也不回来了……
    不可能,不可能。军的额头上开始渗汗。你看这孩子像吗?不可能,一看就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他走过去,扯扯小孩的衣服说,你看他,穿的很好,又干净,像是被人遗弃的吗?而且起码也两岁了——
    难道不可能是因为他有病吗?大人发现他有病,就把他扔了!玫用军曾经说猫的那些话来反驳他。
    玫啊,这是个孩子,不是猫。如果他只是和家人一时走散就被你带回家来了,你有可能会被怀疑绑架的。我们把他送回去吧。
    送回去?送到哪儿去?玫哈哈笑了两声,你就这么胆小?
    吃过晚饭后,玫把孩子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逗着他玩,孩子一直咧开嘴在笑。这是一个健康漂亮的孩子,头发黑黑的有点卷,皮肤又白又嫩,小手小脚都圆滚滚的。猫咪金金也跳上粉色沙发,依恋地蜷缩在玫的臀部旁。柔和的灯光,沙发和屋内充实的摆设,电视机里的新闻,类似三口之家的成员加上一只宠物,这本应该是一幅温馨而典型的家庭画面,可是军却在一旁觉得里面隐藏着许多杀机。他说不清这种感觉是来自玫、猫咪还是小孩,只是他们忽然间在这个普通的傍晚一齐出现在他的客厅让他感到不真实不可靠。他们表面上都是祥和温柔纯洁无暇叫人爱怜的,那天玫穿着天蓝色半透明的睡衣,领口露出一个线条柔和的胸部,裙裾拖到了地板上,这种色彩神态和猫和天真无邪的孩子正吻合,可是说不清是他们身上的哪个地方或哪个动作暗示了危险和邪恶潜在性。
    忽然之间,小母猫的身体开始膨胀,背像一张极具攻击力的弓一样弯了起来,尾巴竖得比钢筋还硬,两眼凶狠地盯着自己,并且龇牙咧嘴地发出一声嚎叫。而玫抬起躲在温柔头发后面的一双像母狼一样灰色的眼睛,也目光冰冷地看着他。那孩子可爱的小巧的胳膊一用力,忽然把手里的玩具兔八哥的两只耳朵扯掉了,伤口处流出血来,鲜血像一条有灵性的小溪直奔淌到军的脚边……军吓得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手里的报纸差点被扯破。
    幻觉,只是幻觉,他定下神来,捂住额头偷偷看了看玫,还好,她没注意到自己的失态。他暗自对自己说,明天不管怎样,不管玫怎么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把孩子送回去。这真是个不祥的预兆啊。
    第二天早上床头的闹钟一响,军就跳了起来。昨天晚上他仿佛听到孩子哭了一夜,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哭声让人头骨炸裂。他努力回忆,好象还做了一个噩梦。他梦到玫半夜忽然从床上爬起来了,她穿着那条半透明的长得拖地的睡裙,赤脚走下铺着惨白月光的楼梯,走到厨房里把一包白色的粉末洒进了牛奶杯里。然后她把牛奶端到了孩子的房间。乖宝宝……听话,对,真乖……她轻声念叨着,听话,把它喝下去,喝下去后就不用再说话了。说着把牛奶咕咚咕咚灌入了孩子的喉咙。她把孩子放倒,为他盖好被子,在她走到门口回头望一眼的时候,从窗口泻进来的月光把她平静而甜蜜的脸庞笼成幽蓝色……玫回来片刻之后,孩子的喉咙口又烫又痛,他坐在床头开始哇哇大哭起来……冷汗湿透军额前的头发,军仔细回想着这些细节,一时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做了个噩梦。忽然,他惊醒,发现玫已经不在床上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冲了出去。他站在楼梯上看到玫正和孩子在吃早饭,那孩子已经不象昨天晚上那样精神和开心了,仿佛生着气在用小手掰着手里的小勺子。他扶着扶手一步一步艰难地走下楼梯,楼梯的木质扶手上留下了一道延伸的汗水渍。玫抬头看到了他,兴高采烈地说,你起来了,来,一起吃早饭吧。
    他一下楼就神经质地抓住孩子的小手看着他天使一样天真无邪的眼睛说,叔叔问你,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转着两个又黑又亮的眼眸子看着他,如此坦率大胆,但孩子的眼睛都是如此,里面没有内涵也没有暗示,半天过去了,他都没有开口说话。说啊,叫什么?告诉叔叔。或者,恩,你今年几岁了?说啊。孩子仍只是瞪着眼睛望着他。军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回过头愤怒地看着玫。玫说,你怎么了?他还小,还不会说话——
    你干了什么?!军放在桌面上的手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开始颤抖。
    玫也好象一个孩子一样无辜地看着军。两人在尴尬中沉默地对峙着。正当军打算揭露她的所作所为,狠狠地羞辱和谴责她,让她忏悔的时候,孩子忽然开口讲话了。“我要妈妈……吃饭……”他稚嫩的声音模糊得像从远方飘来,同时又清晰清脆得像一个碗摔在大理石上打碎的声音,玫和军都吓了一跳。
    玫无辜而屈辱地瞟了军一眼,又低下头对孩子说话,好,阿姨喂你吃,好不好啊?恩,小宝宝真乖。
    军头脑混乱地在餐桌旁愣了好久,才疲惫地拖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送他回去?他问。
    为什么要送他回去呢?把他当我们儿子不好吗?我们能让他吃好住好。
    光这些就够了?他自己的妈妈呢?你怎么不想想难道他的家人不急吗?现在,说不定已经报警了。
    报警又怎么样呢?把他藏在我们屋里谁知道。不要让他出去见人就行了。
    这可能吗?玫,我知道你自己心里也认为这不可行。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这个孩子,如果你真的这么喜欢,我们可以生一个啊。这是别人的孩子,一直把他躲躲藏藏不让人发现可能吗?如果你真爱他,也应该知道这种做法既残忍又变态!
    玫倔强而含蓄地微笑着摇摇头,用小勺子又喂了那孩子一勺粥,并用纸巾轻轻擦他的小下巴。为他取个名字吧,叫张鸣鸣怎么样?
    这又不是猫。军低声但愤怒地拒绝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孩子都像一个人质一样被藏匿在别墅里。玫不许军和玉加再靠近他,一听到要把孩子送回去就歇斯底里。孩子没有一天一天走进他们的生活反而一天一天越发暴露出他和这个家庭毫不融洽。他开始哭闹,整天整夜地扯着小喉咙哭喊着要妈妈、爸爸。玫拍他哄他,可有时候她会忽然歇斯底里地变了脸色,冲着孩子大吼道,给我闭嘴!闭嘴!再哭?!再哭,小心我打烂你的嘴!孩子哭得愈发厉害,玫捂住耳朵像一个疯子一样焦躁不安地在屋内走来走去……
    一天下午,军提前回家发现玫不在家。玉加说她去对面的超市买东西了。军匆匆走进孩子的房间拍拍孩子叫他起床,但发现睡得像只小猪一样沉,怎么摇也摇不醒。军一把抱起孩子,就在抱孩子的时候不小心摞起孩子的衣袖,竟发现他的手臂上有许多处淤伤,青一块紫一块印在他像牛奶一样凝白的皮肤上。军惊呆了,他知道不能再迟疑,抱着孩子就冲到了车里。就在发动车子的时候他正好看到玫拎着一大堆东西戴着墨镜从对面的超市里走出来,他握方向盘的手由于紧张和害怕而发起抖来。
    车子在驶向闹市区的路上时候孩子慢慢醒过来了,他趴在那儿晃动着小脑袋看着车窗外飞快掠过的树木和商店。“坐好,听话,坐好。”军把他前倾的身子扳回来。
    然后他忍不住又要问,告诉叔叔,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含糊不清的吐了几个字。军根本听不清楚,但他说好,好,那告诉我你几岁了?两岁。孩子边说边竖起两个弯弯的手指头。真乖,那你家住哪儿呢?能告诉叔叔吗?叔叔带你去找妈妈。孩子闪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似乎没听明白。那再告诉叔叔,阿姨打你了吗?或者掐你了吗?孩子仍旧把身子转向他,一脸的懵懂。这时一个急刹车,军把车停在一条小巷子里,急冲冲地抱着孩子走到了大街上。他环顾四周,终于看到靠近红绿灯的地方站着一个交警,正对着对讲机说话,他的身旁停了辆摩托警车。他把孩子放在地上,指着交警说,看,看到警察叔叔了吗?看到了吗?孩子点点头。军于是放下他的小手说,那到警察叔叔那儿去,快,他会带你去找妈妈的。快过去。孩子疑惑地看着军站在原地不动,正在军急得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忽然迈开步子蹒跚着跌跌撞撞地向交警跑去……军一转身进了巷子。在他开着车从巷子里调头出来的时候,放心地看到交警已经抱着孩子在问各种问题了……
    军回到家一推开门,就看到玫坐在沙发上,她的胳膊肘支在膝盖上,正痛苦地捂着额头,头发低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茶几上一片狼籍,散乱地堆满了刚买的各种玩具、撕破的小衣服,摔碎的茶杯,可以看出这儿刚发生过一场风暴的痕迹。军双手插在裤袋里说,我把他送回去了。玫捂住额头没有说话。
   

                      4

“就是这些?”凯瑟琳弹着烟灰问道。

军撇了撇嘴没有回答,只是把酒杯移到唇边。好久才说:“后来,大约两天后我在本市的“110”节目里又看到了这个孩子……镜头里出现了他的奶奶、父母,你知道那个奶奶是谁吗?我当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是那个玫逼着我开除的物业管理公司的女工。她出现的镜头足足有两分钟我不可能看错。她在节目里说那天早晨孩子是被她带着在街心公园里玩,她每天都去那里早锻炼。她去练木兰剑的时候把孩子托付给另一个老太,可不一会儿那老太就急急忙忙跑来说,她只不过帮孩子捡了一个球,一转身孩子就不见了。当然,孩子自己是不可能这么快跑走的,是玫,是她把孩子抱走的,她那一个月一直出去晨跑,她跟踪他们,然后绑架了孩子……我简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仅仅因为那天人家把她的衣角弄湿了吗?”
    “可能,而且这不是衣角弄湿的问题……女人嘛,总比你们男人想得要复杂。”
    军笑了笑:“就算是那老太的不对,就要连累孩子吗?人家已经失业了还不够?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那么不容许宽恕吗?”
    “唔——”凯瑟琳竖起食指放在军的嘴上,“是的。女人是这样的,有些男人也是,当他们恨一个人的时候,他们就会不惜一切代价要对方痛苦。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德国人,有一次他经过的时候有人在地上啐了一口痰,当然那人可能故意更可能无意,但他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来拔出枪‘砰!’把人给毙了。包括那个放火的家伙和玫自己,他们都是敏感的、易怒的、不能忍受侮辱的。而且,他们总是会在报复以后找一个机会来告诉那个人是他干的,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最深的伤害,并且他们不会让那人死得太快,总是用伤害他的最爱的人来让他痛苦,比如那个孩子。”
    说话的时候,军一连喝了好多杯酒。凯瑟琳拨开他的手笑道,“少喝点,你回去和玫kiss时她会发现你来见过我的,在这儿工作过的人都对这种酒的味道特别熟悉。‘巴尔扎克’只有这儿才有。”
    “我会付帐的,你别担心。”军喝完酒放下酒杯说,“有时候想想真觉得害怕。”

凯瑟琳笑了,在幽暗的灯光下凑近他的脸说:“你恐怕也只有在这时候才想到来见我。”
军愧疚地拍拍她的脸蛋说:“真抱歉,其实我一直在想你。”
“是吗?”这时,音箱里响起了迈克尔·波顿极具男人魅力的悠远的嗓音。

军又思索着说:“我觉得她变的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有时候是那样温柔而有时候简直是个魔鬼。我无法想象我们之间隔着这样一个秘密还怎么能亲密无间地做爱。”
   “你们结婚才一年。我想想,还没过一周年。”
    军托着脑袋继续自言自语:“我觉得……觉得我和她,怎么说呢?只有她睡着的时候我才觉得她是熟悉的,是活生生的。可平时……她变得越来越陌生,我常觉得我根本不认识她。她说过一些关于她的过去。是猫,不,我想是人,给过她很多的伤痛,她好象是个孤儿,她的父母都死于一个疯子纵的火,但问题,我想给她伤害的不是亲人的死亡,而是她根本无法替他们报仇,因为那个疯子首先因为检查出有精神病没有被判刑,这样,这样法律没有惩罚他,接着在玫等待了二十年想靠自己去报复的时候,才发现他早在出院后不久就自己喝醉酒游泳淹死了……”
   “哦,是这样吗?那她一定很痛苦,因为她人生可能是最大希望落空了,” 凯瑟琳又点了一根烟,在手里转着打火机,“她这一生将背负着她亲人的冤屈,她有许多的没有发泄的仇恨,许多。”
   “呵呵呵……”军捂住脸又像哭又像笑地哼了几声说,“也许有一天她会杀了我。”
   “当作纵火犯。”
   “是的,纵火犯。”
   “你就不怕?”
   “怕?……也许。可结果总是摆在那儿的。”
   “结婚后你不再是唯物主义者了。”
   “我总是做梦梦到她用刀子插进我的身体。是致命的。”
   “Bitterly,romantic,strange,brilliant and even awesome。”凯瑟琳喃喃自语《卡门》里的一句台词。
   “有时候我觉得她根本不爱我,我不知道她究竟为了什么要和我结婚。就是为了让我遭受痛苦?”
   “不。为了钱?更不会。”凯瑟琳用中指敲打自己的脑袋说,“我一直想知道,如果一个女人爱你的钱,你的地位,你的长相和做爱的本领,那算不算爱你呢?”
   “不,不算。”军额前的头发都湿了,他又喝了一大口。
   “那要爱你的什么才算呢?”凯瑟琳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循循善诱。
   “我不知道。我们跑题了。”
   “不知道?那你怎么知道她不爱你呢?”凯瑟琳提高对于这场婚姻责备的嗓音,“在你结婚以前几乎这儿的每个女孩子都爱你,可是,结婚后呢,你只能期待她一个人爱你。”
   “但是!如果她爱我,那别人不爱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军丧气地说。这句话使凯瑟琳的脸色变了,她原以为他会开着玩笑表示一点惋惜,可是这种回答一点也不象本来的他会说的话……他是喝醉了,他真的醉了,凯瑟琳心想,但忽然之间她嫉妒起军对玫的那种特殊的感情来。她咬着饮料的吸管没有说话。今年我几岁了?三十?等等,好象是三十六了……不,这个数字什么也不意味。为什么要嫉妒呢?他是在诉苦啊,瞧他,他老了许多,不再和从前一样英俊和招人喜爱了。每个结好婚的人都是这样,好象在玩捆腿跑步游戏,两个人的一条腿捆在一起向前走路,没有速度,没有自由,如果是游戏倒还好,但这可不是。而自己是自由轻松的,多好。为什么要有一点难过的感觉?为什么要有一点?……   
    军拿起她的干瘦的手吻了吻,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看着她问:“她到底是谁,你知道吗?”
   “也许你根本不用知道她是谁。”凯瑟琳面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的手。
   “是的,如果只是上床。可是,如果她作为你的老婆……”军丝毫没有觉察凯瑟琳态度的变化,他打了个手势:“我怎么能和一个陌生的女人一起长久地生活呢?”
    ……
    军走出酒吧的时候已经踉踉跄跄,车钥匙几次都插不进锁孔。凯瑟琳双手抱在胸前冷漠地看着他。她的心里忽然有种受侮辱的感觉,她憎恨他,他使她的那种单身的自由的优越感一下子都消失了,只有对自己生活现状的深深的怜悯。她走上前拉住军的胳膊用冰冷的而命令的口气说,不要回去了,就在我这儿过夜吧。军摇摇头,坐进了车里。凯瑟琳拍着车窗说,你瞧你喝得多醉,我是好心怕你撞死!车子发动了,她看着车子像个醉汉一样慢慢地踉踉跄跄地远去。
   “Bitterly,romantic,strange……也许是离开的时候了。”凯瑟琳对着倒映今夜五光十色霓虹灯的黑色发亮的车子尾部自语道。

 

军回到家掏了半天也没掏出钥匙,就一边猛按门铃一边用他的牛皮皮鞋头踢着木门的下框。玉加慌慌张张跑来开门,扶住了他的胳膊架着他往前走。军由不得自己,只是打着嗝。玫在客厅里看电视,正在放一本日本动画片,而她靠在靠垫上几乎要睡着了。小母猫蜷缩在她的身旁也怠倦地合上了眼,现在它的那双杏仁孔的眼睛忽然瞪大了。玫揉了揉眼睛看见玉加那副神气活现的神情,轻蔑地笑了笑说,你又喝酒了。军点点头,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仰起头重重地呼吸着。他的一只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像所有的醉鬼一样用霸道不和情理的语气说道:玫,我要和你谈谈。
    玫放下手里的杂志认真地看着他。
    你究竟要干什么?军含糊不清地问。这时玉加端来一杯绿茶,并把一块湿毛巾放在军的额头上,那种关心似乎极力想暗示她和军之间有着超出正常的关系。干什么?玫冷冷地笑了笑,等你酒醒一点再说吧。她站起来走上了楼梯。
    不一会儿军跟了上来,他看了看玫,眼睛充血地坐在床头发了好久呆,然后呼地躺了下来。他们谁也不说话,侧过身子背对着对方。凯瑟琳送的羊绒毯无奈而平均地铺在他们的下半身上,两人都僵持着不敢轻易地动弹,怕羊绒毯会夸大地传递自己的动作。夜因寂寞益发漫长,像抹了炭黑的石膏像纹丝不动。两人都侧耳仔细聆听着对方呼吸的节奏想辨别对方是否已经睡着了,才可以自由地动一动腰和胳膊。没有,都没有睡着。他们的眼睛在各自的黑暗里张开又闭上了,听得到睫毛摩擦的声音。时间不知道在这张尴尬的双人床上流失了多少,他们各自揣度着,只听梳妆台上的闹钟走得不紧不慢。玫在黑暗中闭着眼睛,她的眉头皱起来,一种熟悉的酒味,是的,从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就塞满了整个屋子,整幢楼,她当然知道。他又去过她那儿了,她很老但她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年龄,他们又睡觉了……
    “滴铃铃…………”尖利的电话铃声在黑夜里骤响,如同一把利剑哗地劈开了沉闷的黑夜,黑夜裂开一个豁大的口子,疑虑和危机一泻而出。玫和军同时在黑夜里睁开了眼睛,一段时间的发呆后,军拿起了听筒。“喂?”“我是惠。”一个沙哑而微弱的声音。“恩。是你,这么晚了什么事?”军的声音含糊不清。“你怎么了?”“没事。我喝多了酒。你怎么了?”“我睡不着觉,不知道为什么,吃了两片药还没用。”“睡不着,哦……”“我不知道可以找谁说话,这个夜太长了,我在黑暗里等入睡等了一个小时好象过了一年……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不知不觉打了这个电话。”“恩。华呢?”“玫在旁边,你不方便说话?”“呃,不,你试试别的方法。”军紧张得看了一眼玫的背影:那塌陷的腰,凸起的臀部的阴影都像沉睡一样沉默着。“我只想和你说话。”“比如……看书。闷一点的书。”“你没有失眠过,如果你有过,就知道是任何方法都会失效的。”“或者喝牛奶……我的确没有试过。”“……”“……”“那……你睡吧,你今天喝多了。”“你不要紧?”“晚安。”
    啪!电话被挂断了。黑夜被切开的伤口仿佛迅速地痊愈又成了平整单调而沉闷的整块黑夜。而疑虑和玄机却像许多个分子在房间里飘散,军又小心翼翼地躺倒在床上。
    是她?玫忽然说话了,她仍保持着侧卧的姿势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谁?
    她想和你睡觉?玫的眼睛抖动了一下,但表情在黑暗中很平静。
    半晌没有回答。忽然,军跳下床,把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哗”的一下,顿时房间亮堂堂的如同黎明骤然到临,灯光把黑夜逼到了一个个死角。玫支起身,看到军气势汹汹地站在门旁看着自己。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是她又怎样呢?你究竟想干什么?我问你究竟想干什么?!军在屋里焦躁地来回走动。
    我不想干什么。玫疲惫地靠在床头。
    不想干什么?不想干什么?你真的一定要有一个无辜的人做祭奠品你才甘心?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真的。玫用手敲打着酸痛的脖子,心不在焉地说道。她平静的外表下却有一根神经开始抽动,那是一根从脚底一直贯穿到手心的神经,抽搐和跳动使她感到临战前的紧张和兴奋。
    军的头发蓬乱,两眼通红,衬衫的领子敞开了,更暴露出那个焦躁跳动的喉结。军从来没有这样失态过,他一直都是优雅而理智的。现在他却垂着双手像一头斗牛那样盯着玫的脸,并且像牛那样喘粗气,满口喷着酒气。是的,那是“巴尔扎克”的味道,玫一定知道,从他进门那刻就知道了。那是一种威士忌加梅子特别调制的酒,可此刻它就像口臭,不堪忍受。而铺在玫腿上的羊绒毯如同激怒牛的红布带着挑衅和嘲弄的意味,刺眼而冷酷。
    军冲上来粗暴地一把扯掉盖在玫腿上的那块羊绒毯摔在地板上,它太刺眼了,让他的眼睛疼痛,头晕目眩。玫只是身子微微一颤,面对这种攻击既没有尖叫也没有退缩。她的头微微后仰,脸色苍白但毫不畏惧地望着军。
    你当然清楚我在说什么!你来到这儿的目的就是要打乱我的一切生活,让我头痛,一团糟!非要我当着那么多人面为了你摔破的一点皮解雇一个妇人,捡来不知什么地方的野猫,屋子里到处都有猫屎臭,抢别人的孩子,一个才两岁的孩子,你怎么忍心?你打了他,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方式,难道还是为你的膝盖皮或者裙子角?还有我,我为了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可你却处处显得那么恶毒……你根本不爱我,为什么要到我的生活中来,为什么要和我结婚?!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先提出来的,那天我是喝醉酒了,不然决不会的!我很有幸成为你的祭奠品,祭奠你那些死掉的天知道是不是真存在的亲戚,我很荣幸,我真荣幸……
    住嘴!玫捂住耳朵大叫道,不许你再提他们!不许你提!
    都死掉了,不是每个人都是凶手!你有本事去把那个神经病从坟墓里掘出来再杀他一次,你不能,你根本不能!所以你就恨你身边的每个人!军被她的态度激怒了,也吼道。
    你他妈的给我住嘴!玫咬字清晰地从嘴里吐出这些字,一个一个,发出和牙齿撞击的声音。
    见鬼!我到底算你的什么人?!军跺着脚,想把这些冰冷的滚到他脚边的字全部踩碎。脚下却传来一声猫的惨叫。是这只小母猫!她什么时候进来的?也像个鬼魂一样,和面前这个不懂屈服的女人一个模样,一样神出鬼没。真见鬼了!军一把抓住猫的前爪拎了起来,猫在半空中哀号、挣扎,军却猛地把猫摔了出去,猫重重地撞在离床头不远的贴兰花墙纸的墙壁上,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号,又被弹回到地上,它在地上缩成一团没有面目的东西柔弱无力地呻吟着,温暖的身体不停颤抖。玫跳下床,蹲在它的旁边抚摸它,亲吻它。
    等到玫站起来转过身的时候,她的脸上一下子布满了阴云。她气得双肩颤抖着说,你有什么权利?
    有什么权利?我是你丈夫还及不上一只猫?!我早就知道了……你根本不爱我。你就像这只野猫,不知从哪个垃圾堆里钻出来的,真下贱!真他妈的下贱!结婚?!结什么婚!军已经丧失了理智,他从梳妆台上操起一面小镜子砸向床上方那幅结婚照,照片上那两个娇嫩的笑得造作而幸福的人晃动了几下,胸口被砸了一个洞。我早知道你够狠毒了……如果不是我昏了头,我根本不会和你结婚!我真后悔……他们说得对,我自作自受……我根本就不爱你,我为什么要向你求婚?!为什么?见鬼了!你是个魔鬼,你根本没有感情!你一辈子只爱那些死掉的人……
    “啪!”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军。他回过神,看到玫站在他的面前。她依旧穿着那件半透明的镶蕾丝的长睡衣,睡衣下露出她的苍白的脚尖,她的手里拿着一把牛角梳,那把梳子居然被掰裂成了两半,执在她两只通红的手掌里。她露在睡衣外的臂膀由于紧张而线条僵硬。她的头发披散在脸的两旁,她的视线慢慢从自己的手上抬起来,直直地对着军的眼睛。军一接触到她的目光吓得后退了一步。
    那种目光似曾相识,但决不是人类的目光。它充满了残忍、毁灭、杀欲、愤怒、报复、恐惧、死亡……这些内涵既是动物性的也是宗教性的。那双眼睛毫无常人的欲望,灰色的像狼一样对于血的贪婪和冷酷,又像鹰一样对于尸体敏锐和残忍……军倒吸了一口冷气,咬了咬嘴唇还想再说什么,看到玫仍直直地望着自己,他忽然哆嗦了一下背过身“砰”地摔上了门冲了出去。他匆匆冲下楼梯的时候撞到了站在门口偷听的玉加。玉加叫着,张先生,张先生……他已经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玉加冲到楼梯前扶住栏杆,嘴角露出幸灾乐祸的笑。
    而楼梯的拐角处,那幅没有命名的粗糙的油画上的女人,无声地转过脸来,用和玫同样的眼神看着玉加……

 

                    5

外面的黎明的空气竟有点冷,天空是薄薄的蓝色,就好象用一块蓝绸蒙着一个光源,朦胧暧昧。稀稀落落有几颗星星,但已经淡了,淡得要融化在天色里。军走进车库,坐在了车里。他的脑袋很沉,酒精仍然在起作用。他举起拳头狠狠地砸着方向盘,但忽然住手了,因为玫的眼神又凸现出来,仿佛贴在车窗玻璃上幽幽地看他,他的拳头顿时松了,提都提不起来……他呼了一口气,头重重地撞在椅背上。
    天空的颜色越来越淡,泛起了白。星星终于完全融化在了白里。军忽然醒了,黎明已经到来,他甩了甩晕沉沉的头,开车去了公司……此刻他家的两楼,一扇窗户的窗帘被撩了起来,出现了玫的半张脸,她的眼眸子转动着,看着车子慢慢远去。

“又有哪个家伙给你送花了?”军在走进办公室前,停了下来,拿起惠桌上的一束新鲜的红玫瑰闻了闻。
    惠微笑着没有说话。天已入秋,她正穿着斜条紧身衣,胸口戴了一朵郁金香形状的银质胸针,夏天脑后的髻解散了,黑色的长发披在肩上。
   “你今天真漂亮,看来有约会。”军笑着就往里面走。
   “哎,等等,”惠叫道,“你今天中午还在办公室吃吗?要我帮你带回来快餐吗?”
   “哦,谢谢,不用了,我自己去餐厅吃。”军说着就进去了。
    中午的时候军揉着眼睛走进餐厅,就看到惠一个人坐在那儿吃饭。他走过去说,等人吗?惠嘴里塞着米饭摇了摇头。军去买了一份快餐回来坐在她的旁边,分开一次性筷子,先在盘里猛划几大口。惠看着他说:“你早饭没吃?”“是啊。”“你以前都是吃早饭来的。”“哦,是吗?”军继续埋着头吃着。“你已经快半个月没回家吃午饭了。”“是吗?”军仍显得心不在焉。“是的。你和玫吵架了?”军用餐巾纸揩了揩嘴,抬头看着她,耸了耸肩。“听说你们分房睡了?”惠又忽然问。军惊愕地抬起头看她,两人的目光接触了一下,都又放到了别处。这时,餐厅里人多起来了,四处起着“嗡嗡嗡”的人声。
    晚上军把车门打开说:“到了,要我送你上去吗?”惠侧过脸看着他的脸,忽然点了点头。于是军陪她一起下了车。他们走到二楼的时候,惠回过头问:“你不进去坐坐?”军笑了:“坐坐,为什么不可以?”惠准确无误地从她的腋下小包里拿出一串钥匙,钥匙在开门的时候发出清脆碰撞的声音,让军想到了向玫求婚的那个晚上。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女人,所有的女人和女人之间只要你用心体会就会发现她们有无数的通病,但是再进一步观察又会发现任何两个女人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他上上下下地看着在自己面前的惠,仿佛又看到了她大学里那个模样,是熟悉的温暖的有条不紊的,对生活有着最佳的打算,这时他有点感动,恍惚觉得自己在和亲人回家。
    进屋。里面打扫得很干净,整齐简单。沙发之间的落地灯亮了,投下一层薄雾一样柔和的灯光。军走过去坐在了灯光里,全身被笼成了暖色,他用手抚摩落地灯的灯杆。“你好象是第一次来。”惠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着他。军自信地纠正:“不,你记错了,你和华刚结婚的时候我来过一次。”“不,是你记错了,后来我们搬家才搬到这里来的。”军笑了说:“我的记性真是越来越糟,我发现你什么都能记得很清楚。”惠低下头苦笑了一下:“有些事,不想注意却也会去注意,有些事,想忘也忘不掉。”关于往事,这是一个多么适合在这样的气氛中共享的东西,可是往事又像一道山横在了两人之间难以跨越。如果没有这座山,就不够唯美,但“需要”两个字也许就会表达的直截了当。军想深深叹口气,最后却变成轻轻的吐了一口气。两人尴尬地沉默着。
   “家里的保姆还好吧?”惠问着一边走进了厨房。“还好,现在你别指望找到什么像一家人的保姆。”军大声说着为了让厨房里的惠听见,一边环顾房间的装修。他真喜欢这儿,房间很精致,空间安排合理,里面的摆设都是玲珑可爱而温馨的。他用手摩挲奶白色布质沙发,想象着华两年前坐在这儿的模样,舒适悠闲,真正是幸福的,禁不住自己也翘起了腿在沙发上放松自己。回去一定要把楼梯拐角那幅美狄亚的油画摘掉,画幅别的,哪怕是幅最俗套的静物画也好。军思忖着。这时惠走出来端给他一杯牛奶:“真抱歉,这儿只有牛奶。我一个人在,平时也没什么人来,茶叶、咖啡都没准备……”她说到这儿就看到军正怜惜地看着她,军向她伸出手,她握住了,坐到了他的身边。军感到沙发塌陷下去了,臀部旁有她的热量。“你一个人这两年好吗?”他问,仿佛找到了失散许多年的情人那样声音温柔。惠的眼睛有点湿,鼻尖轻轻颤动着说:“我很寂寞……”话一出口就哽咽了。军抱住她,用下巴顶着她的头发。惠轻声说道:“今晚不要走了,好吗?”

 

                     6

玫盘膝坐在房间的地板上,她的面前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信件、纸片、照片……她慢慢从里面拿起一张合影,里面是六个人站在一个花坛前面。站在最左边的是军,他的头发乱蓬蓬的,穿着白汗衫牛仔裤和球鞋。他的旁边是一个漂亮的长发女孩穿着连衣裙,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女孩的右边是另一个男孩,穿着浅黄短袖衬衫戴着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他们的旁边是另外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玫一眼就认出了军旁边的女孩是那天在办公室见到的惠。但她并不知道那穿黄衬衫的就是华了。她注意看就能发现,军的手和惠的手都垂下来,挨着,两个小拇指偷偷的但很自然的钩在一起。再看他们两的脸就能找到一种相似的心领神会并且心满意足的笑容。
    玫的脸上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她站起来拿着照片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走动。她的脸色很不好,头发凌乱,但额头上却有一种奇怪的光显示着她的亢奋。军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回来了,虽然自从那个晚上以后他们已经分开睡,军睡在隔壁的客房里,但她每晚都能听到他回家的声音。他有气无力地走上楼,走进那间房间“砰”地摔上了,也有时候他会在这个房间门前停顿了一下又过去了。但昨晚她竖起耳朵听了一夜也没有听到他回来的声音。第二天早上她也没有问玉加。这是一种被挑衅的快感。
    玫慢慢走下楼,她很饿了。现在已是下午两点多了,玉加在楼下喊过她吃早饭和午饭,但她都没有应答。她无力地躺在床上,眨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窗帘被拉上了屋子里很幽暗。她听到玉加上楼过一次,她来了,在上面踮起脚尖徘徊了一会儿,俯在房门口偷听了屋内的动静。那时侯,玫很想一把拉开门,抓住脸色吓得惨白的玉加,扇她一个耳光大喝道,贱货,我最恨你偷偷摸摸的鬼样了!最恨别人背着我干见不得人的事!她因为想象嘴角露出一个微笑,但她终于没有那样做,只是躺着,听着玉加又踮起脚尖下楼了。
    饭桌上已经收拾过了,没有食物。玫就轻声走到厨房,她听到了那里发出了一点声响,知道玉加在里面,突发其想想看看她又在背着自己做什么了。
    玉加正背对着门在打开一个口袋,那是一个灰色的纸袋,里面还有一个普通的白色塑料袋。她小心翼翼地把口袋上的夹子拿走,把手在围身上擦了擦,然后从旁边拖过来一个盘子,盘子里装着一些肉末拌饭。玫走上前一步,玉加毫不觉察。她又拎着口袋从里面倒出一些灰白色的粉末直接倒在饭盆里,用一把小勺子在里面搅拌,又把手在围身上擦了擦。然后她从锅子里勺出一勺肉汤,浇在饭上,一边搅拌一边把手在围身上使劲擦着。片刻之后,她勺起一勺,放在鼻子下使劲地嗅着,似乎确定闻不出任何气味以后就轻轻地笑了两声,然后端起盆子转过身——“啊!”玉加一回头看到玫站在自己的面前就尖叫一声,盆子也在地上摔得粉碎,肉汤溅到了玫的拖鞋上。
   “你想毒死我……?”玫逼上一步,冷冷地看着玉加问。“不,不,不,不,不是……”玉加被逼到了墙角,她紧张得结结巴巴说不清楚只是疯狂地摇头。“你想抵赖……?”“不,不,不,那是猫食,真的,真的,真的……”她从地上颤抖着捡起勺子说,“你看啊,看……这是金金用的,是金金的食物……”“你想毒死它?”玫铁青着脸,又上前一步。“太太啊,冤枉啊……我没有……我没有……”玉加又急又怕眼泪已经涌了出来。“没有?没有?!你当我是瞎子吗?!”玫大喝一声使她抖动了一下肩膀。“那不是……不是……”“不是?好啊,不是是不是?那你给我吃下去!”玫从地上拣起一片大碎片,里面还有许多残饭,她把碎片举到了玉加的嘴边,“吃啊,吃下去!你不是说没有下毒吗?你不吃我马上送你去派出所!”玉加吓得浑身发抖,把脸扭到一边,哭着说,“求求你了呀,太太……放过我吧……”玫硬把碎片塞到她的嘴边,像疯子一样叫嚷着:“你吃不吃?!你吃不吃?!你到底吃不吃?!……”碎片把玉加的嘴角划出了血,饭粒、肉汤和眼泪把她那张黑瘦的涨得通红的小脸涂抹一气,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喊道:“太太啊,求您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放了我这一次吧……那是毒药啊,不能吃……我说,我说,我是怕那只猫,我怕它怕得要死,有一次晚上,我回到屋里睡觉,它……这个畜生竟睡在我的被子里,还撒了一泡尿……我被吓得魂都差点丢了……它总是欺负我,俗话说狗眼看人低,现在连猫也这样……我很小就出门在外容易吗?家里还有三个弟妹等我寄钱回去养啊……我容易吗?……连猫也欺负我,把尿撒到我被子里,我焐也焐不干,裹着猫屎烘的被子睡了一夜……太太,您千万别叫公安来啊,我家里还有……”
   “这是什么药?”玫用两只手指夹起那袋粉末问。
   “是……是……我也说不上来,是我的一个同乡帮我搞的。”玉加仰起脸望着半空中那袋粉末。
   “你已经给金金吃过了……”玫紧张地追问。
   “不,没。”
   “撒谎!现在只剩下大半袋了!”
   “是……我给它吃过了几次……不过,您听我说,听我说,这种药暂时不会起作用的,它只有长期地吃才会有作用。我那时侯对我的同乡说,我要一种药,不会吃了马上死的,要没有异味,放在食物里也不会被发现……他就说试试这个,好象里面含有大量的叫黄曲霉素什么的,他说如果人一直接触,一年两年就会致癌,毒死一只猫,每天都喂它,一两个月说不定就死了……而且是猫的身体慢慢起变化的,您……您会以为是它生病了,慢慢病死的……”
    玫把口袋甩在了桌上冷笑着说:“说不定猫只是一个试验品,等你在它身上成功了,下次就会用在我身上了……”
   “不,不会,我怎么会呢?这样做是天作孽啊,是杀人啊,是要被枪毙的。要绝子孙后代的……我怎么敢呢?”玉加吓得一把抱住玫的腿。
   “我看你还是去派出所解释吧。”玫踢开她,转身去了客厅。
    玉加追过去看到玫已经拿起电话在拨号码了,就不顾一切冲上去一边下跪一边夺玫手里的电话,高声尖叫着:“不能啊,太太,求您了,放我这条生路,我什么都为您做啊……作牛作马,求您了……”她以不可想象的蛮力从玫的手里夺下了话筒,贴在自己的上下起伏的胸口。
    玫坐在沙发上,翘起了腿。玉加跪上前,抱住她的膝盖鼻涕眼泪一大把,往她的膝盖上蹭啜泣着:“太太,发发慈悲吧……”玫又一把把她推开,拍拍自己的膝盖轻轻说了一句:“你滚吧。”然后扭开脸去。玉加愣了一下急忙用衣袖抹了几把眼泪,从地上站起来,跪得久了她一时站不直,像个小丑一样歪着腿走了几步路,回头看看玫以确定她不会再报警就进轻轻抽泣着进房间去了。玫的目光落到了她挂在衣架上的一件红色尼料外套若有所思,又用指尖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铂金项链。不一会儿,玉加拖了一个大旅游包出来,必恭必敬地站在玫面前说:“太太,这些日子你和张先生对我都很好,是我是我自己……”她又呜呜咽咽哭起来。玫看着别处轻声说:“快滚吧,别把这儿的地毯弄脏了。等等,别把你的衣服忘了。”玫指着外套,玉加把它取下来穿在身上散乱着头发低着头慢慢朝大门走去,不一会儿玫听到门轻轻的关上的声音,才回过头来。
    “喵——”金金走了过来,顺服地躺在玫的脚边。玫抚摸了它几下若有所思。然后拨通了电话:“喂,是派出所吗?我们这儿有失窃现象,我刚才辞退我们家的保姆后发现我的一条铂金项链不见了,对,她刚走不久,你们能帮我检查一下她身上吗?……”

 

                    7

“滴铃滴铃滴铃……”电话忽然响了。惠从被子里伸出赤裸的手臂抓起电话睡意朦胧地问:“喂?”“惠吗?是我——华啊。”惠坐了起来:“是你,怎么了?怎么半夜现在打电话来啊?”“我刚从公司结束工作回来,我们这儿才10点钟。”“哦,你这几天身体还好吧?感冒好了吗?”“早好了。你这儿好吗?爸妈那儿你去过了吧。他们好吗?我忽然很想你啊,也不知道为什么……”“爸妈那儿我去过,很好,”惠打断他,“他们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也正在想。我想我可能下个月会回来一趟。我已经好久没有假期了,工作得像只狗一样,为那些小日本。说来就来气,我拼死拼活没完没了地干,我这次的工资却加的比别人都少,所以我在想要不要回国工作,但想到这几年在日本的苦日子白过了也很可惜——”“这样吧,我见面再商量,好不好?长途电话费好贵的。”惠再次打断他。“不要紧的,为了省电话费,我也好久没有给你打电话了。”“还是不要了,回来好好的谈,好不好?”“那……好吧,想你……尤其在晚上……”“恩,那我挂了,你早点休息。”惠挂了电话又躺了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华要回来了?”军把手臂垫在她的脖子下扳过她的脸问。
    “是啊,下个月。”惠转过头,在黑暗里面朝着军。
    “你们两个终于可以团圆了……”军响亮地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表示祝贺,由于看不见他吻在了她的鼻梁骨上。
    “可我……可我,忽然不想他回来了。”
    “别说傻话了。”军假装若无其事地抚摸她的头发,“你是太激动了,一时难以接受。”
    “不是,我有感觉的呀,刚才当他说他真的要回来时我才发现我多么不希望他回来。”
    “是吗?”
    “是的。”
    军打了一个哈欠说:“天都没亮,再睡会儿吧。”
    “不,你听我说,我现在真的好害怕。”
    “怕什么?”
    “华要回来了。”
    “为什么要怕呢?”
    “我怕他知道……”
    “不会知道的。知道又怎么样?”
    “我怕他对我不好,我想象得出他知道后的样子,他和你不同,他会报复的,他很小气而且城府很深……
    “你在胡思乱想。”军说的很不自信。
    “不,不,我看到他的眼睛在看我们,我好害怕……我不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惠叫着蒙住脸。
    军哆嗦了一下生气地说“小傻瓜,你发疯了吗?他怎么会知道。”
   “他会知道的,会从床上闻出你的气味来的。他在日本是专门在公司的科技部开发香水的你忘了吗?每个人的体味都不同,他任何两种相似的香水都能分辨,更何况人身上的体味呢?”
   “那你……把床单换了吧。”军也开始出冷汗,他仿佛看到风尘仆仆回国的华像只品种优良的警犬一样趴在床单上嗅着。
   “还有别的地方呢?所有你到过的地方,怎么办?毛巾、浴缸、茶杯、牙刷、被子里的棉絮、你穿过他的内裤……”
   “够了!”军焦躁地打断,“该洗的洗,该扔的扔。”
   “不行,不够,我好害怕。而且我也不愿意,我也不想这儿没有你的气味……那样的话屋子空荡荡的像死了一样。”
   “别发疯了。”军生气地说,他忽然觉得自己跟着惠为一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操心很可笑。
   “我没发疯。我也不在演戏。”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不爱他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我一直都是把他当你的替代品的,我觉得你不爱我才接受他的,在大学里他成绩是最好的,看来最有前途的,每个人都劝我嫁给他,他对我又那么好……我说过许多假话,我告诉他我爱他,每对情人和夫妻都会这么说的,我也这么骗自己的。他不知道我不是真心的,知道的话他会杀了我的……”
   “不会的。我了解华,他太理智了。”
   “不,我才了解他,他会的,他恨一个人的时候,比如他的老板,他就总想杀了他。”
   “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们结婚吧。我和他离婚,等他一回来我就说。”
   “不可能的,惠。”
   “为什么不可能?”惠紧接着问,“你难道还爱玫吗?”
   军没有回答。
   “你们自从上次吵架到现在已经有两年多了。从我们重新在一起都已经是两年零三个月了。你们虽然现在每天睡在一张床上但到现在都没有做过爱!”
   “恩,不知为什么我面对她提不起一点欲望,而她也从不主动要求。可这不能说明……”  
   “那你想和她和好吗?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提出来离婚呢?你是觉得要对她负责在等她先开口,而她还想等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其实根本没有大问题,现在在一起也不坏,没有吵过架,只是过去的一些事总是像阴影笼罩在我们的关系上,谁都不提,但谁都记得。我是很惭愧的,那晚我喝醉酒了。也许……都挑明了反而会好一点。”
  “你每天晚上都不回家睡她也不管?”
    “是啊。”军叹着气,“我彻夜不归,她难得会问,好象根本无所谓。这点不像从前的她了,也许当一个女人不爱她爱人时就会对他放任自流。”
   “保姆两年前被她赶走了,她不让你再雇,猫也在不久后病死了,她也不让你再在家里养宠物,她不愿意生孩子,不欢迎邻居,你自己也说家里阴森森的,没有一点温馨的感觉,你难道还那么留恋吗?她让你回去睡是想在别人面前装的你们很恩爱的样子,你看,她还每天中午都到公司来给你送午饭,就算最恩爱的夫妻之间也不可能达到这个程度。女人都爱面子的,她是受不了别人背后的闲话。而我……真的是无法忍受了,我不在乎什么闲话不闲话,我无法再和华一起生活,能给我幸福的只有你,我们在一起,好吗?你想想如果这是一部小说,喜剧结尾的,那一定会让我们在一起的,我们互相了解,是经历过许多人和事才作出的选择,这才是故事真正完美的结尾啊。”
    惠忽然之间的咄咄逼人使军感到焦躁和难堪,他不知道惠怎么忽然也变的这样神经质。他害怕看到女人在爱情利益面前的冷酷、焦躁和歇斯底里。他希望惠像个温顺可爱而肤浅的小女孩那样不会给他的人生增添那么多的负荷而只是带来乐趣。他没有想过结果,结果或者将来是即使费心也不能包办的问题,命运的任何一口气都可能把你从原来计划好的路上吹走。他只是在等待而已,是的,惠这点说的没错,玫也在等待,至于等待什么他们不清楚但那无疑是个结果,小说完美的结局也并不一定都是喜剧的。

 

                           8

玫接到了医院的电话。她匆匆忙忙套上长裤披上大衣一边穿鞋子一边一只脚蹦蹦跳跳到了门口,从门口的衣架上拿起她的大包就出了门。外面刮着十二月的北风,风像刀割一样刮着她苍白的脸,玫用围巾蒙起自己的半张脸,把冻得红通通的鼻子也扣在围巾里。她看到隔壁的大门里走出了李先生和他的太太,李先生快六十背有点驼,他扶着他那四十上下穿裘皮大衣的太太的肩膀侧过身子送她到车库旁,像一堵残破的墙想为里面的花园挡寒风惟恐不周到……这时一辆出租车驶了过来,玫急忙招手车子停了下来,她一头钻了进去,这时,李先生的车也开了出来,他开着车对玫点了点头,他太太浓妆的脸探出车窗满脸堆笑像在炫耀自己的老公和车一样大声招呼,张太太,上街啊?玫牵强地笑着对她点点头,就摇上了车窗,对司机说到市第一人民医院。
    陈医生已经在办公室里等了许久了。他看到一个瘦削的脸色苍白僵硬的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开始一圈一圈绕开脖子上的围巾,用虚弱的声音说,您就是陈医生?是啊。陈医生摘掉眼镜指着对面的椅子说,您请坐。然后起身来倒水。玫有些气喘说一进来就是药水的味道让我想到小时侯看病了,哎,这儿的暖气真热。呵呵,陈医生笑着,把一只一次性茶杯放在玫面前。他是个四十多岁的瘦高个,薄薄的嘴唇皮肤白皙戴着一幅金丝眼镜,白大褂也挺适合他使他看上去整洁精神。他坐下来翻着桌上的一些资料表情很沉重的样子,好久才说,您是张先生的爱人吧,我想询问一下您丈夫平时的健康情况。恩。玫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抚摸杯子的手有点颤抖着说,平时他看来身体一直都很好,连感冒什么的小病也很少生,抵抗力很强,现在……他是不是……得了什么病?陈医生把玫说话时对情绪的极力压抑视为对丈夫健康的紧张,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不得不对您说实话,上星期三您丈夫到医院来主动要求作身体检查,因为他在公司的体检中发现肝上有异物,后来我们帮他作了系统全面的检查后发现他……初步鉴定是晚期肝癌。玫的手一用力,杯子里滚烫的纯净水就倒在了她手上,她轻轻叫了一声,陈医生急忙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红白条的毛巾挡住桌子上肆意的水,并轻轻抬起玫的手离开桌面说,烫伤了没?没就好,您首先应该保持冷静啊,我今天首先告诉您就是要您配合我们对您丈夫的治疗。玫像个孩子一样吮吸着手背喃喃地说,你们已经确定了吗?是的,初步检查结果是这样,具体还要做进一步检查。我们还没有把结果告诉您丈夫,这样,医院的观点是这样的,我们不主张把像这样严重的病情告诉病人自己,这对他的配合接受治疗的心态有很大影响,而能不能痊愈很大程度上是要看病人的心态的,这个,我们是有充分的事例说明的。我们一般想通过让病人的亲眷明白病情的发展从而引起重视,并且配合医生的工作,这就是我今天叫您来的目的了。
    玫倒吸了一口气说,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我还是不相信,军他今年刚到三十三岁,偶尔才抽抽烟,酒是喝一点,但没有其他不良习惯,每个月还去健身房锻炼,你们会不会弄错呢?陈医生双手抱胸,捏着鼻梁似乎对病人亲属的这种反应已经习以为常了,他说,您听我说,喝酒抽烟当然是有一定影响,但这也不是有决定意义的。致癌的物质有许多,比如香烟,比如厨房里的油烟,当然,我知道您丈夫不做饭,还有食物,比如油炸食品,并且有些家庭菜烧焦了为了节省继续吃,不知道里面含有大量黄曲霉素,这些都是致癌的。另外就是新居,刚装修好就住进去,油漆里含有大量的致癌物质,最容易引发鼻腔癌之类的。我们也知道您丈夫的工作,比较繁忙,工作过于劳累也会带来影响……而且这些是说不明,道不清的,里面含有许多偶然因素,你也应该听说过有些老烟枪抽了几十年的烟仍没事,有些小姑娘连饭都没做过,更没碰过烟就好端端的得肺癌了。所以啊,真的生了病以后也不要再怀疑了,要面对现实,怎样协助我们医生共同治好您丈夫的病倒是最重要的。
    那我应该做些什么呢?玫问。你嘛,首先,你在病人面前要保持镇定,要当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表情很紧张的样子更不要哭哭啼啼,你要让他相信他没得什么大病,一定可以痊愈。然后您要在一些生活细节上替他注意,等等医院会考虑一下让你丈夫回家治疗还是住院的,如果回家我们会开一张单子给你,比如哪些不能吃哪些连闻都不能闻。你一定要管好他,他可能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但你应该清醒。最后,你要做的就是要陪他散心聊天之类的,让他心情舒畅,比较开朗,这样痊愈的几率会大得多。喂,喂,张太太,你在听吗?
    哦,在。玫回过神,对不起。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一定会配合你们的。可是……陈医生,你告诉我,到底……张建军,我丈夫,痊愈的可能性有多少啊?
    陈医生仰起头看了半天天花板说,这个嘛,很难说,要看病人自己和医生的配合了,当然也要你们亲属的配合……
    我说真的,陈医生。你告诉我吧,我很怕啊,现在。我觉得我有权知道军他现在的病情到底怎么样了。
    他……他现在是晚期。晚期嘛,比较麻烦,又是在肝上,这个……可能……我们暂时估计……还能活一年半。当然,如果调理得好……
    一年半?你说真的吗?怎么可能?玫的手又开始颤抖,她一把拉住陈医生的白大褂。只有一年半?真的吗?你们医生都喜欢夸大病情来吓人是不是?
    陈医生掰开玫的手整了整衣领说,你不要激动。今天就谈到这儿吧,明天下午……我看一下,三点半,你和你丈夫过来先办一下住院手续。我们已经对他说是肝炎了。你要记住。
    玫走出办公室的时候一个小护士正推门进来在她走后对陈医生说,这个就是张义军的老婆啊?陈医生从她手里接过一些X片说,有点神经质。玫走出医院后脚步虽然有些颤抖但特别轻快,忽然有种冲动想在街上大喊大叫告诉每一个路人军得了肝癌,而且是晚期的。她处于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像个疯子一样步行去了医院附近的小公园,找到草坪前的一张长椅坐下来,她感到脖子里有个像喉结一样的东西在跳动,顶着背后的巨大的气流,那是放声大笑的气流,将要一冲而出,她最终将因为这种狂笑而全身痉挛暴露一切。她捂住脸,那张脸由于复杂激烈的情感扭曲起来,最后竟扭转成痛哭的脸,眼泪一泻而下在整张脸上涂抹,不知道流了多久的眼泪,最后变成滴滴答答的抽泣……就在玫像个疯子一样在长椅上用一张笑脸痛哭,难以驾驭情感的时候,不远处的草坪上有个穿背带裤的小孩正奇怪地看着玫,玫放下手想对他微微一笑,但那孩子马上像受了巨大的惊吓一样转身跑走了。

    惠坐在小客厅里眼睛红红的,手里握住暖热的茶杯。玫的身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不停地穿插在她和军的目光之间,她端完一些糖果上来又拿来几个靠垫。军似乎不情愿的扭动了几下,玫终于如愿以常地把两个靠垫塞在了他的背部和沙发之间。玫对惠笑着,你们慢慢聊,然后带上门像只脚下装软垫的猫一样悄无声息地下楼了。惠埋怨地看着军,军则尴尬地把眼睛转向阳台,薄纱窗帘在风中轻轻地飞舞起来,外面的阳光白晃晃的。
   “雪停了吗?”军问。
    惠回答:“我来的时候还没有。”
    军点点头,他穿着一件深灰色长睡衣,胡子刮得很干净,但不知为什么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好几岁,脸色也不好看是灰黄的。他抓着头上的黑发假装幽默地问:“这个假发怎么样?玫和我一起选的。还适合我的头型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惠生气地问,“就算我只是你的助手也有权知道你为什么这么久不来上班啊。”
   “后来你不是知道了吗?”军很烦躁但又很平静。
   “后来!后来!后来整个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了!”
   “其实我知道的比你们都晚。我对我的病是早有预感的,但医生不告诉我,玫也不说,他们都骗我是肝炎……我也抱过幻想自己不会这么倒霉……直到前天我撞见玫偷偷的在哭,再三地问她她才告诉我是癌。”军说着嘴角又露出一个惠熟悉的玩世不恭的微笑,但那个微笑现在看来是那样艰涩和造作,对于生命谁都无权笑得那么不严肃。惠走过去坐在他的身旁握住了军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上天怎么这么残忍呢?我们马上可以开始新的生活了……我早就劝你别这么卖命的工作了,这病多半是累出来的……还有公司新装修的时候,那油漆的气味好重呵,你整天窝在里面加班,那空气都是有毒的……”她的眼泪已经顺着军的手腕淌下去了。
    军使一点劲抽出手说:“华回来后,怎么样?”“他准备在国内找找工作看,可能不回日本了……我们的事我还没对他说,几次想说但都不敢开口。他今天本来想一起来看你的,但我把他支开了,让他改天再来。”
   “既然没说,就不要说了。说了只是你自己的良心得点宽慰,别的只会带来坏处。我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了,你难道要跟我吗?你只要保持沉默还是能做个好妻子和他好好过日子的,华很聪明,会大有前途的……”军又把假发捂正说,“让他别来看我了,现在每天都有人来,我很累,绝症病人就像是动物园里的动物接受游客的参观一样。”
    惠的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她道:“为什么人生就有那么多遗憾呢?”
    军拿起沙发上的一个毛茸茸的玩具摆弄着说:“生活就这么个道理,也许皆大欢喜反而使小说的结尾俗套了。”惠又想起她当初说的小说结尾,一对比更加感到空虚和落寞,她反身扑在军的肩膀上呜呜咽咽地哭着,军的曾经牢靠的肩膀如今却在她的哭泣中脆弱地摇晃。
    玫送惠到大门口说:“你真的不在这儿吃晚饭了?谢谢你来看军。”惠没有应答,她对玫是怨恨的,她总觉得军的病很大原因是因为婚后的不幸福,她走到了外面,看看天对玫说:“你要好好地照顾他。”虽然惠对玫说这句话在旁人听来定会觉得别扭,过于直接不够客套,但玫和惠不需明说都清楚她说这句话时的身份,惠已经不想再去掩饰自己过份的悲伤和失意了,她刚来时那哭肿的眼袋早已经把她出卖,更何况,女人的敏感甚至是不需要证据的。
    惠走到门口,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很暖和,那些树上的雪在索索落落掉下来。这场雪真大。她走出十来米远又停下来,回头望着军的小客厅的窗户,军正站在窗前,双手插在睡衣袋里。他的脸贴着窗,呼出的热气把窗玻璃模糊了,看不清他的脸。惠朝他挥挥手,转身踩在雪地里咔嚓咔嚓地走了。

                                   9

救护车像一个大惊小怪的女人呼叫着穿过热闹的市区,那盏闪烁的红灯在流光溢彩的夜景图上蜻蜓点水般的掠过,在时空里划下的都是生命的痕迹。军被簇拥着推进了急救室……

死亡总是与绝望、孤僻、暴躁、脆弱等相伴,对于一个快要死的人,连阳光也变得面目可憎。屋子里厚厚的窗帘都被拉上了,像一个不透光的坟墓,而玫就陪着军坐在坟墓的地上。这些日子,军喜欢看以前的照片,读以前的信,沉浸在过去的幸福中,可是有时候他又被这些失去的幸福像电击般的击痛,把手里的照片都撕碎。

整幢空空的别墅里只有他们两个毫无生气的人。屋子里飘满苦中药的味道,玫日日夜夜地在厨房里熬一些由壁虎、蟾蜍、毒蛇等制成的苦中药,然后端给军喝。军皱着眉头咕咚咕咚喝下去后带着苦涩的笑容说,等我的病治好了,我也差不多要成为一大毒物了。玫每天还要帮军在屁股上打针,那些药水和酒精棉的味道也掺混在空气中。家里除了难得会有护士上门外几乎没有了访客,偶尔有朋友来在楼下和冷冰冰的玫聊上几句,就被屋内的异味熏得内脏翻腾,然后带着一种被感染的死亡的气息飞也似的逃走了。玫整天忙忙碌碌,却拒绝雇一个保姆。她自己也很少出门,只是每隔几天就要陪军去医院作检查和治疗……

一阵脚步声,他们从急救室出来了,护士们挡开玫,把车推了出去。玫把脸朝向跟在后面的陈医生,他高瘦的个子和脸上的五官,在走廊上的一排日光灯下有着女人般的苍白柔弱。玫忽然觉得他的脸很耀眼,她避开了低下头喃喃地说,他刚才忽然很疼,疼的冷汗直流,在肝上……我真不忍心……陈医生点点头说,你过会儿去看看你先生吧,他现在还在昏迷,上几天情况还有点好转,可不知道今天为什么忽然恶化了,癌细胞大面积扩散……今晚留在病房里观察,这儿有值班医生,我要回去了,如果有事——我指什么特殊情况,马上打我电话。他若有所思地向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补充,你们明天考虑一下要不要动手术吧,如果……如果他能熬过今天晚上的话。说完,他的皮鞋声就远去了。玫捂住脸,跌坐在长廊旁的椅子上。昏暗的日光灯发出兹兹兹的声音,许多飞蛾和蚊子围绕着灯管,玫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首尾黑暗的长廊上感觉有点恍惚。她站起来,不小心踢翻了脚边的痰盂。
   
玫走进病房,护士正在系水瓶,她朝失魂落魄的玫望了一眼,又上上下下忙碌了好久才说话,你今晚在这儿陪夜吗?玫点点头,在军的床边坐下。喏,你晚上可以在空床上睡觉,别弄脏就行。玫看到这间房里有四张病床,但其余三张都空着,她仿佛忽然看到上面躺着三具冰冷的尸体。她哆嗦了一下,忘了答应。护士出去了,玫听到走廊里“啪、啪、啪”的声音,回过头看到每隔一盏就被关了一盏灯,外面是一片恍惚的幽暗。玫也站起来,走到门口,把病房里的灯关了。顿时,从窗口流泻进来的一点苍白的月光和走廊里的微光夹着一个黑暗的病房。军床头的心电仪发出绿光,像野兽的眼睛,走着峰谷线。
   
半夜,护士进来过一次,她把玫关掉的灯打开了,走到军的床前,检查一下那些管子、插孔、盐水瓶……然后又出去了,临走把灯关了把门带上。玫把手伸到被子里握住军的枯瘦的手。过了不知多久,她感到手心里的军的手动了动,军沙哑地叫着,玫,玫。玫把脸凑近他的嘴,听到他说,水,喝水。玫借着月光走到小桌子前用一次性水杯在饮水器里接了一杯温水,然后递到军的唇边,她托起军的背,把温濡的水一点一点送到他的嘴里。军躺倒了,轻轻地连绵不断地咳嗽着。玫怜惜地抚摸他的额头。
   
整个晚上玫都坐在军的床边用手绞着大腿不让自己睡着,她在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直到第二天早上,一束阳光从窗子外照进病房,把天空像糕点一样托着送了进来,玫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还是睡着了。她急忙俯下身子看军,他的嘴唇干燥,眼睛闭着但抖动着睫毛。玫松了一口气。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玫回头的时候,陈医生和一个护士已经走进了病房。早上好!那个从来没见过的护士大声向玫招呼。她长着一张令人快活的大嘴,一直笑到两颊上。玫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看着陈医生来到床边帮军作检查。片刻之后,陈医生站了起来,对玫说,很好,他现在的情况比昨晚好多了,病情十分稳定。你看,你们是住院呢还是你把他接回家去?
   
玫用钥匙打开了大门,然后跑回去手忙脚乱地把军扶出了出租车。她把军扶到了房间,等他在床上以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后,就带上门下楼去熬药了。在玫端着中药走进房间的时候,房间里顿时飘满了苦涩的药味。玫发现军不在床上,而是坐在地板上,假发扔在一旁,像一个毛茸茸的生物在喘息。而蜡黄的脸上顶着的光光的脑袋则显得像一件没有生命的道具。一种奇怪的被支解的感觉。他叹着气说,我这几天忽然想到了家乡,过去的生活,想到了在大学里的日子,也想到了许多朋友,他们现在不知道都在干什么,想着想着就觉得很寂寞……感觉五脏六腑空空的。
   
玫没有说什么,把药碗搁在床头柜上,站在军的身后看着他的弯曲的背部。
   
玫,我们以前好象有个朋友叫凯瑟琳,你还记得吗?

玫说,记得。

她现在去哪里了?

你忘了吗?她三年前就卖了酒吧去澳大利亚了。玫提醒。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她说会给我们写信的,可是怎么从此就没有音讯了呢?军陷入了回忆中,往事一点点浮出记忆的水面,他记起最后那个晚上,他喝了她的许多“巴尔扎克”,她那晚有点不高兴?也许。她想留他过夜,但他好象拒绝了。那以后不久,凯瑟琳就去了澳大利亚。

她也许,也想重新开始她自己的生活吧,玫在他身边坐下说,如果过去让她不快乐,也许不和过去的朋友联络是忘掉一切的最好方法。
   
军苦笑了一下说,忘记,也许吧,都是过往云烟了,只有快要死的人才会有这么强烈的孤独感。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童年时农村里的那口井。有一天他在田地里找到一块透明的红石头,喜欢得很,他拿到井边想用井水来洗洗干净放在窗子前作装饰,却手一松,石头掉进了井里,轻轻地沉了下去。他呆呆地站在井边,没有眼泪,没有怨恨,没有震惊。过去的生活就像那块落入深井的红石头,带给井边的人只有无尽的空虚和失落。
   
玫用一勺药止住他的话。军别开脸说,吃药没有用。
   
玫的手在他嘴边停留了一会儿就把药又倒回了碗里说,医生说你的病最近好的很快,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我把药放在这儿,你过会儿自己吃了。她站起来走到门口停下来看着他的背影又说,我现在去买菜做饭。
   
玫在对面的超市买完菜回来,走到家门口的信箱前。她已经好久没有开过信箱了,现在发现里面只有一封信。已经到了快一个星期了。信封是军的公司的信封,没有落款,也许是公司的什么文件,玫想着边走进厨房,边撕开信。一打开,竟发现这是惠的一封信。

军,你好吗?

我想你在看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去了青岛。我在那里找到一份工作,将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我和华离婚了,是他提出来的,因为他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事。他非常气愤,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不仅骂我打我,还打电话把我的事告诉我的父母,他们都这么大年纪了,为我伤透了心,我爸在华吵过以后就中了风,他甚至到公司里去大吵大闹,我担心的是你的声誉……我已经心力憔悴了,生活像个玻璃容器被打破了一样,似乎再也没有修复的可能了。他早就把我从房子里赶了出来,前些日子我才知道他已经把房子卖了,又去了日本。真的,我起先很困惑他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他不愿告诉我,直到有一天,我路过一家咖啡店,看到他和一个女人坐在一起,我才恍然大悟。而那个女人就是你一直深爱的玫。我终于还是彻底输给玫了。其实我一直以来都清楚你真正爱的是她,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你,现在连华和我一直想要的正常的生活也失去了,最终她用她的方式让我一无所有。

我知道我也许不该在这个时候离开你,你也正在人生的关口,但我真的不忍心,不忍心继续眼睁睁看着上天这么摧残我们的生命。我希望一个陌生的地方,能抹去我的所有的记忆,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认识过你和玫……我是那样伤心,无法再继续写下去……很想祝福你,多想灾难能尽快离开你,可是人和人之间的祝福是那样苍白无力……

 

                                                      曾经的  

 

玫匆匆忙忙把信塞进信封,打开厨房的抽屉,把信扔了进去。在抽屉里面,在惠的信下,还躺着许多封盖着澳大利亚邮戳的信件……

 

“军!军!吃饭了!你听到了吗?军!”玫把饭菜都端到桌上,对着楼上喊着。没有任何反应,玫大脑思维混乱地顿了一下,忽然大叫着冲上了楼梯,“砰”地打开房门,顿时呆住了。
   
军歪倒在地上,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手紧紧抓住羊绒毯的一角,假发压在身体下,他的身边丢着一支针筒,玫捡了起来,是医生配给他的缓解疼痛的吗啡……她忽然发了疯,惨叫一声扑了上去,摇着、扯着、拍打着军的尚有余温的尸体,一边吼叫着……

                                                      

                                      10

你走后,我忽然又疼痛起来,我叫你,可你没有听见,我在窗口看到你慢慢向超市走去……我绝望了,找出陈医生曾经开给我的吗啡,注射了一针,可是这种疼痛从来没有这么强烈过,连吗啡也不能缓解,于是我注射了两针、三针……
    你知道我在死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吗?看到了那个晚上,那个,我向你求婚的晚上,在你的住所的门前,是的,没有花没有戒指,不够浪漫,因为在那一刻之前我根本没有这样的念头,许多人生都被安排的过于仓促,我看着你在包里找钥匙,我看到你的肩膀,你的背,你的头发的阴影,钥匙的叮叮当当的声音,我忽然感觉,自己在随你回家,家的感觉总是那样陌生和熟悉,那种感觉使我忽然想捂住脸痛哭一场,这是我那么多年来第一次感到空虚。也许……人生不过是在寻找一个可以和自己一起回家的人……对了,那天晚上还在下大雨是吗?玫,你怎么了?你不要哭啊。我记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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