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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 |
主编：黄梵
| 我爱的男人女人们 |
何晴 | |
我从幼儿起就一直是害怕女性的，虽然我自己也是她们中的一员。我害怕听到女人的尖利的嗓门，她们无故滥用自己没有喉结的声带通常都是为了一只蟑螂，一只老鼠或者只是一只蚊子；我也害怕她们长长的头发，拂在脸上痒痒的，使我疑心是一只在我身上蠕动的飞蛾的幼虫；我更害怕她们鲜艳的嘴唇，那种柔软湿润的感觉会带红印永远留在我幼儿的皮肤上。我是厌恶着她们，害怕着她们，也爱着她们的。 而男性对于我来说，是像银河以外的空间一样存在着而与我毫无关系的事物，对于他们的了解通过声带、毛发或嘴唇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科学。一种繁复的琐碎的高科技的也许我永远也搞不懂的科学。这种科学的手段使我常常感到自己的愚笨。 我那么年轻，故事从现在到将来还会有很多，陆陆续续地发生，在我那张不完美但很生动的脸上留下痕迹，于是我讲起故事来会有很多的表情，不像现在那么木讷。我的故事将都是关于我爱的男人和女人们的，他们不一定漂亮、热情、循规蹈矩，但他们都是善良和快乐的，对于生活一脸虔诚，所以你不会被他们伤害。而现在，我还太年轻，所以我讲故事的时候面部肌肉也许还太僵硬…… 我认识H的时候还是一个毛孩子。我有一头又细又软的黄发，一张像越南难民一样蜡黄的面孔，一双大而无神总是在窥探的眼睛和一对细得如非洲饥民般的手腕。H也像我一样不漂亮，他高高瘦瘦的个子，摇摇晃晃像要摔倒，神情漠然。我家在低矮的二楼，H在我家的阳台下走过，经常会把头撞到晾在衣架上的衣服，有时候他就顶着一件半干的内衣在头上走了，就像包着一块破破烂烂的头布，而自己浑然不知。我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口，趴在窗台上看着他走过我家阳台，他背着一个黑色的大书包，表情很认真，头上却顶着我父亲的一件满是破洞的白汗衫。我看着他，直到他消失在弄堂的尽头，才无趣地把身子从窗口缩回来。 小彝和H在同一所初中念书，但他们在两个不同的班。小彝在七班，H在三班，小彝在二楼，而H在一楼，小彝永远只能看到H的头顶，一圈黑黑的头发，有几根可笑地翻翘着，下面拖着懒洋洋的身子。她注意着，还能看到他的鼻子，因为那是突起的，超过了他的额头。他的手臂和腿摆起来的时候也超过了他的头顶的圆面，这些零碎的印象构成了一个零碎的H，就像一架用零件堆积起来的大机器。 我和H在同一条巷子里生活，我们一个在巷口，一个在巷尾，H每天都会背着一个大大的黑书包从我家的阳台下经过，像闹钟一样精确。从我注意到他的存在起已经快十年了，他走过我家的图面像按了录象机里重拨键一样在我的眼前不断重复。我一大早起床匆匆忙忙吃完早饭，换上校服，就走到歪歪仄仄的阳台上边梳头边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邻居们。他们有的挎着菜篮去买菜，有的穿着灯笼裤刚从街心花园锻炼回来，有的举着精致的鸟笼在荡步，有的骑着自行车打着“嘀铃铃”的车铃去上班，也有大清早吆喝着“鹅毛鸭毛”……在狭窄的长满苔藓的小巷子里迎面碰上了，就一边侧转身子擦身而过，一边大声打着招呼。“嘿！李婶。”“马爷，真早！”“今朝吃的啥？”“鹅毛鸭毛嘞——”这儿年轻的夫妇很少，孩子也很少，偶尔会有一个背黑色大书包的孩子捧着馒头在大人们脚边的缝隙中飞快地钻过，大人们就伸出手去摸他的头或一把把他拉住，问道，要迟到了吧？请叔叔吃个馒头。而他眨着无辜的大眼睛一声不吭地看着大人们的恶作剧，那双仰起的健康的眼睛在晨光中闪闪发亮。等他过去不久，就有一个女孩子背着一个蓝布书包，脚步很急地跟在后面穿过巷子。她的表情总是一本正经，老气横秋得像个老姑娘，没有人会阻拦她。 慢慢地，走过巷子的男孩长得越来越大，像一株未来体积不可估量的热带植物，比小巷里的任何一个大人的个子都高，没有人再会去摸他的头或抢他的馒头，黑色的书包也缩在他背的中央显得那么小那么可笑。女孩子一看到他，就从阳台跑进房间，丢掉手里的梳子，拿起床上的书包咚咚咚地下了楼。不一会儿，在阳台上晒被子的女人就会看到一个剪着整齐的童花头的女孩子脚步很急碎地穿过巷子。这两个一前一后走出巷子的孩子在熙熙攘攘零零碎碎的小市民岁月里越走越大，让人快乐地在长大。 傍晚我坐在对着窗口的写字台前做作业，活动铅笔的笔心一直断，我乱摁了一通后抓起笔筒里的一支自来水笔，在蓝黑墨水瓶里灌墨水，灌满了再挤出来，“扑通扑通”，反反复复。看着蓝色的小水泡在笔尖上鼓起破碎，我口中轻轻哼唱着周慧敏的“自做多情”。忽然，门上响起了“嘭嘭嘭”的敲门声，那么大力，台灯上的灰尘被震得跳动起来，门框上方一幅水墨画摇摇晃晃。我的手一抖，一大滴墨水就落在了我的白色的短裤上，化开了一朵蓝色的像冰凌一样的大花。我慌慌张张跑去开门，一打开就看到H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父亲的白汗衫。 他的头快要顶到我家的门框了，我仰起脸看看他，又低下头看看自己沾着蓝墨水的右裤管。他也随着我的目光低头看看我的裤管，然后抬起头问，这是你家的衣服吗？我没有讲话，只是愣愣地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细节。这是我第一次和H靠那么近，第一次采取仰视而不是俯视的角度来看他，我发现他的嘴唇上有淡淡的绒毛，眼睛很活泼，皮肤的颜色是好看的麦牙黄。肩膀很宽，手掌又大又厚，一点也不象十四岁少年的手……这时，他把衣服挂在我家的门把上转身走了。 我回到房间脱掉校服衬衫，一股脑地套上父亲的破汗衫，然后趴到窗台上，看着H正在磕磕碰碰地走远。他的背影使这条狭窄的小巷子显得更加拥挤。我回到桌子前开始用钢笔在本子上画画，我画了H：活泼的眼睛有点茫然，嘴笑的时候露出两个兔牙，头发长长的有几缕贴在头上，一个骄傲的鼻子。画完以后我开心地把它从数学作业本上撕下来，试着贴在床头，撕下来，又贴在镜子上，再撕下来，最后把它贴在写字台前的窗玻璃上。 小彝从来没有对H说过话。冬天下午的课间，孩子们都跑到教室外面来晒太阳、踢毽子、跳绳。教学楼的阳台上、门前的走廊上挤满了穿浅蓝色校服校裤的初中生。二楼阳台上的人群中神情慵懒，一头黄褐色头发在阳光下温柔的低垂着的就是小彝，她一直托着下巴看着在走廊上晒太阳的H。H无聊地逛来逛去，不时用他的大手掌拍打花圃中矮冬青的绿叶。忽然一只色彩斑斓的大鸡毛毽从三楼的阳台上做自由落体运动，正好砸在H的头上。H捂着头顶往上看时，三楼上爆发出一阵女孩子嚣张的笑声。小彝也忍不住往上看，在耀眼的阳光里她看到的是美年达和一群围在她身边的女学生们，她们的脸逆光细节不明，只能听到像小流氓一样起着哄，嘴里嚷着，傻瓜，快把毽子拿上来，傻瓜！把毽子还给我们！一转眼H在走廊上消失了，小彝探出半个身子仍没有见到他，于是她急忙挤开人群冲了下去。在楼梯上她差点撞到H，他没有注意她，她也没有去看他，两个人像校园里最普通的陌生人一样擦肩而过。然后小彝停下来回头呆呆地看着H的背影一步跨两级台阶地上了楼…… 即使在许多年以后，我都觉得小彝应该在楼梯上或在家门口拦住H，看着他的眼睛，随便说点什么。可说什么，我也想不出。每天我们都会和无数的人擦身而过，有好看的，有丑的；有年轻的，有老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可能会令你爱一生的正是你在苦苦寻找的，也可能只是个陌生人而已。他们的脸、声音、体味在我的记忆中一闪而过，也许他们中一个人让我在瞬间感动，但当我站在大街上忽然停下来的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回过头对他们说些什么。所以，我不再责怪小彝。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身上那些不可理喻的懦弱气质证明我原来还只是小彝而已。 有时候我很想知道我到底是谁，事实证明我不是小彝，也许也从不认识她。我比她皮肤更白，更好看一些，我的声音更生动一些，而且我老是把“彝”这个字读错，但我不是小彝又是谁呢？又怎么知道她和H之间的每一个细节呢？这是一个谁也回答不上的问题。 这个故事本来就应该是两个人的故事，可惜不漂亮的H和不漂亮的我实在造不出一个漂亮的故事来，于是美年达出现了，她走到故事里面来，穿着漂亮的衣服嘴里翻嚼着零食。美年达自然是漂亮的，她使我这个走投无路的故事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她有黑黑长长的头发，身体已经发育得很好很匀称，皮肤白皙。她是比我们大一届的学生，读初二，她的父亲是当地的某某局局长，是一个整日穿西装的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在学校的赞助人名单上永远都是第一个。美年达那天在三楼上接过H递上的毽子问，它掉在你头上疼吗？H没有讲话，转身要走，她便拉住他的衣袖说，不疼？好吧，你再回到那排矮冬青旁站着，再试试本小姐的眼力。H用毫无暗示的眼神瞟了她一眼就甩掉她的手走了。美年达冲着他的后背大叫，怎么这么没礼貌，不叫一声大姐来听听！旁边传来一帮女生的大笑。 那天小彝站在楼下仰起脖子眯着眼睛看清这一幕，阳光刺得她的眼睛很痛，二楼、三楼和身旁都传来嘈杂的声音，“嗡嗡嗡嗡”像袋装玉米栗在阳光下膨胀。但她自认为看清楚了也听清楚了这一切。她觉得美年达从出现到以后情节发展都被安排得很无耻。但这并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在转述故事而已。 美年达究竟为了什么要参加到这个故事中来，没有人会明白。有一天傍晚小彝站在阳台上吃苹果，她还是穿着那条白色的短裤，右腿管上留下了被洗得很淡但依稀可辨的蓝色，就像一朵朦胧的冰花。她忽然看到了美年达。美年达穿着一条草绿的连衣裙，背上背着一个大大的蓝书包正东张西望地从巷口走了进来。她抬头往上看时，小彝急忙闪到竖置在阳台上的一张圆桌面背后，从那里偷偷望着她。美年达向前走了几步，又改变了主意，回到巷口的一口倒扣在地的大缸上坐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都会奇怪地朝她看上几眼，她显出不屑的神情，嘴里咕哝着，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不一会儿，她忽然警觉地站了起来，H正从不远的地方走过来。他看到她，先是愣了一下，继而低着头就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走了过来。美年达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忽然飞快地跑上前，伸开双臂拦在巷子中间问，你瞎了眼了，怎么没看到我？H说，没注意。就继续绕过她往前走。她又一次跑上前说，你不认识我了？那天用毽子砸你头的就是本小姐，告诉你，我是故意的！H还是显得无动于衷，他试图再侧着身子往旁边走，美年达像玩一种当地的土游戏一样拦住他，他往左走，她也拦到左，他往右，她也拦到右。H忽然转过身大步往巷口走去…… 在巷口的西天飞着大片红色的云彩，而巷尾的天空已经挂起了深蓝色的帷幕，我跑到栏杆前望着H的背影正越来越远，美年达也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在巷口消失的黑点，轻轻叹了一口气，向巷口走去。她裙子的翠绿的颜色已经在夜色中模糊不清，暖湿的晚风吹拂我们两人的头发。 我至今仍记得那一个温暖的傍晚，我忽然意识到H既不曾喜欢过小彝，也不曾喜欢过美年达，他是一个那么孤僻的孩子。小巷子养育了热热闹闹的人们，也养育了冷冷清清的人们。直到后来我走出了巷子，遇到了更多的男人和女人，经历过、听过也看过更多的故事，我才知道由于我的沉默使这个故事进行得那么不流畅和尴尬。 后来……我总是忍不住要去提后来，后来我的故事与小彝和H毫无关系，我爱上了许多在那一年里谁也不认识的男人和女人。曾经有一个在杂技团里呆过对这种社会地位感到厌烦既而跑到社会上谋生的侏儒依恋了我整整一个暑假，这个数字也许不足以让人感动，可在我年轻的岁月里已经占据了一个很大的份额。他走路的时候摇摇摆摆，口口声声说他要摆脱过去不真实的感觉重新开始，可是每当找工作的时候他总不禁要去提那段历史作为他的特长，于是总有人对他说，我们要的是高楼的清洁工而不是杂耍团。在那个暑假里我陪他去过那个城市的无数的地方，后来我也对此绝望了，于是在一次他进办公室面试一个停车场的管理员的时候我悄悄地离开了，拦了一辆出租车飞一般地逃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也曾悄悄地去过那家停车场，如所料地发现管理员都是一些体形不像杂耍的人。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低年级女生，一个蹩脚的市足球运动员，一个在国内混不下去要出国的三流画家，一个初中毕业在公园里修剪树木的小园丁，路人甲和丙……曾经爱上过我，我已经记不清了，或许是我爱上他们，然后又厌倦了而已。但是，这些全是无足轻重的故事，因为他们陆陆续续地排着队从我的视线里经过，就像王小波说的我躺在清澈的水底，看着落叶和垃圾从我头顶飘过，我当然不能伸手去抓它们，因为我本来只是河底的一块小石头。 只是在后来的以前，我喜欢上了H，并且在以前的后来，我再也没有这么伤心地喜欢上过什么人，因为我总是太轻易地表达、接受和厌倦。小彝不会对我的说法有什么异议的，我对原情节的精神总是很尊重。那天是学校的篮球赛，下午的课一结束，篮球场上便挤满了人。第二场的时候美年达斜咬着棒棒糖过来了，身边还有她的那一帮姐妹，她们有的染着黄头发，有的脖子里戴满了廉价的挂件，一到场上就发出“嘘嘘”的喧哗声。那时H正在场上打篮球，他表现的很不出色，虽然个子很高，但是动作迟缓神情麻木，总是会把旁边的人撞倒，而球则轻易地从他的大手里逃了出去。美年达说“真衰！”她把棒棒糖咬碎了，吃了下去。小彝坐在篮球场旁边的一个平台上看着H和H周围的角色和那只满场乱跑的橙色的球。 这时一个身材魁梧黝黑穿白色背心的人走了过来，他拨开女生走到了美年达的身旁挨着她看球赛。冷不丁地他问，看谁呢？这时美年达才睥睨地瞥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关你屁事！黑虎盯着场上说，看那木头木脑的小子吧？美年达放下了抱在胸前的手说，你是谁呀？我看那小子又关你鸟事了？！我不喜欢你站在这儿。 黑虎说，这地方是你家的吗？我爱站哪儿就站哪儿！ 这儿就是我家的！我让你给我滚远点！美年达提高了嗓门，眉毛上挑。空气中弥漫开火药味。这时，黑虎的身后围拢来五六个壮实的年轻人，全是美年达从来没有见过的，既像学生又不象学生。他们全都虎视眈眈地看着她。美年达不禁后退了一步，她感觉他们要揍她。 而这时，黑虎说话了，他说，欺负女人就不是好汉！我只是想提醒这位小姐长这么漂亮的脸蛋，不要给粗话糟蹋了。然后他一挥手说，我们走！那些人就掀掀鼻子走了，临走还不忘朝美年达狠狠地瞪上一眼，使美年达又惊又怕一时回不过神。直到他们走远了，她才对着他们的背影啐了一口惊讶地说，这些都是哪儿来的王八蛋？！她的那些姐妹围上来随声附和，有个人附上来在她耳边说，好象是学校旁边中专里的混混，和你讲话那个野名叫黑虎，是那个学校的校霸……美年达一挥手打断他的话说，我管他是什么虎呢，我看不过是条野狗！ 从那时起黑虎成了美年达的心头大患。她虽然很怕他身边的那些哥们，可她还是想遇见他们来羞辱一番以报那天的大仇，也许她心里隐隐地莫名其妙感到放心，觉得凶神恶煞的黑虎是不会伤害她的。 我想我拙笨的叙事技巧已经使我暴露了某些将要发生的情节，正如你们预料的那样，一天美年达走进教室，发现自己的课桌上堆满了新鲜的红玫瑰，这让她的嘴角浮起一丝高傲的微笑。她大步走进教室刚要问，是谁这么无聊的，就发现上面有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地写着“我爱你。”署名是“你的爱慕者”她以不被人觉察的速度把字条放进了课桌，然后问同桌，一个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女孩是谁把花放在这儿的，女孩支吾了半天说，我一直在做作业，没注意，好象是有个小男孩跑来问这儿是不是你的座位，然后分两次把花搬进来的。可我没看清楚他的样子哦。美年达口上说，无聊的人！却面露微笑着坐了下来。同桌惊讶地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在美年达脸上找到这么含蓄的表情。 以后几天里，美年达每天都会收到一封信，信虽然空洞，没有她隐隐期盼的对她赞美的内容，只有一句写的方方正正的“我爱你”，但署名不尽相同，一会儿是“你的追求者”一会儿是“对你牵肠挂肚的人”，一会儿是“你的爱人”……美年达对这些署名充满了无尽的幻想，它们在她面前出现的时候代表了生活中许多不同的面孔，比如说，“一和你讲话就紧张的人”就被她认为是H。于是，当她坐在学校背后的河堤上手里抓着一大把纸条细细读着的时候，就会一时冲动的以为她抓着的是所有男孩的爱幕之心。那时侯她就会觉得拥有世界上最大的幸福，那种幸福是父母的有求必应的宠爱，旁人对她美丽的赞美带来的快乐所无法比拟的，因为有人赞美你和有个人真心实意地爱上你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后来我看张小娴的书，她大概这么说，一个爱你的男人比不爱你的可爱，因为他有眼光，一个知难而退或隐蔽身份的追求者比不自量力的追求者可爱，因为他在你面前的自卑更证明你的优秀。 一天美年达吹着口哨走出校门的时候就发现了在校门口徘徊的黑虎，这次是他一个人。他显得急躁不安，来来回回地走动，不时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美年达得意地冷笑了一下，想这次有机会来报仇了。她大叫一声“喂！”就走上前去，黑虎也抬头看到了她，眼中闪过一道精致的光锋，也摸着后脑袋走了上来。 美年达虽然对他眼中的那一丝不可捉摸的光芒感到很奇怪，但还是冷冷地说，你不在你们学校呆着，滚到这儿来干吗？黑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美年达继续说，告诉你，本小姐他妈的就爱说脏话，从老师到我老头子都管不到我，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育我？再告诉你，这是我的地盘，别的学校的兔崽子别把脚抓伸到这儿来！我警告你，如果你再出现我会叫人把你的龟头打个结——H！这时H正好走出校门，走过他们身边。美年达一叫，他就停住了，回过头看着满脸愠色的黑虎和美年达。H虽然很高，但身体孱弱，因此体格魁梧的黑虎毫不退却地朝他挥舞着拳头说，小兔崽子，滚开点！这儿没你的事！ 一向不开口说话的H这时忽然生气了，他走到美年达和黑虎的中间执拗地站着。美年达躲在他身后开心地拍着手说，好样的，扁他！扁他！谁让他在这儿撒野了！这时，黑虎愤怒的拳头却首先落在H的胸口上，使H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他站稳了以后，握住黑虎将要打过来的第二个拳头，把他往前推。黑虎挣脱了他的手掌，像头牛一样把头撞在H的腰上，H又握住黑虎的腰想把他摔在地上……正在两个人缠在一起难解难分的时候，忽然黑虎“噢”的叫了一声就蹲了下来，他用手捂住后脑袋，那儿正有汩汩的鲜血涌了出来，而美年达站在他背后，手里握着一块红色的砖头…… 黑虎的脸色煞时变的毫无血色，他痛苦的蹲在那儿一动不动，没有反抗，也没有抱怨，就像蹲在拘留所里等待家长既在肉体上也在精神上受了耻辱一样。美年达有点后怕，她扔掉砖头，跑到H的身旁。她说，谢谢你，我看他领教了厉害，下次再也不敢来了，然后她怯生生地问，你送我回家好吗？ H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就走。美年达忽然生气了，她在背后叫道，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给我写了那么多情书，为什么见了面就什么都不敢说了，你以为你是君子吗？我可以把你的东西全还给你！说着，她从书包里抓出一大把小纸片摔在地上，风把纸头吹散了，黑虎突然抓起一张纸片，抬头看着美年达…… 这个故事的结局令人伤心，H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走的很慢，因为他隐隐觉得自己的腰和胸上有种不可言语的酸痛，是黑虎那强劲有力的臂膀留下的。小彝轻轻地跟在H后面，走过商店、街心花园、菜市场、弄堂……最后他们拐进了那条小巷，小彝到自己家门口的时候就推开门走了进去。 我知道我故事里的人物不够生动，他们的语言是僵硬的，但我实在回忆不起来十四岁的孩子们该说什么语言，我只是不自觉地把我的语言强加上去了而已。我曾经和一个爱文学的小男孩畅谈了很久，用的就是这种粗俗的语言。我们先在一家装潢庸俗的迪厅里坐了下来，在领舞女郎的春色里喝啤酒大喊着聊闻一多，后来他的耳朵和我的嗓子同时累了，于是他自觉地付了帐，我们走了出来。接着我们去了河边，坐在那儿的时候，我忽然说自己他妈的烟瘾又犯了，让他去买包烟。他莫名其妙地很兴奋跑走了，回来的时候还带着一个一次性打火机，在河边帮我点烟。那是我第一次抽烟，几次都没有点着，我就怪他笨手笨脚，抢过打火机自己点，手在夜色的掩护下颤抖得很厉害。然后我吞吐着烟雾和他大谈弗洛伊德的性本论，那个晚上他对我敬佩的一塌糊涂，使我感觉自己像恐怖组织“红军派”的恩斯琳一样了不起。那年我是我们高中的文学社社长，而他只是一个初二的学生。后来，两年以后，我们又遇见了，他幸福地要和我握手，我不知道他哪里学来这一套。我说他认错人了，他说没有，我说，你再仔细看看我……他说，哦，好象是认错了，真是对不起。可见那时我的样子完全是个淑女。 我退出了文学社，我总是告诉别人我是辞职的，其实，我是被弹劾的。学校领导和那些孩子们都认为我没有资格，我从来没有在学校的任何一次作文比赛中得过奖，而且用他们的话说，我把校园文学搞的“乌烟瘴气”，他们批评我是个性本论者就像批判我是个纳粹分子一样无情。那个岁月里男生女生拉手都要冒着被开除的危险，校方认为我们已经过了拉手安全期，他们不相信男女友谊，并对任何一对男女的关系具有丰富的想象力，我有时认为他们才是性本论者。就是那个年代里，有人向学校告状，说我借给男生看黄书，我接受了调查，那本被没收的所谓黄书其实是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我退出了文学社，从此以后到了高校也几乎与文学绝缘，我对王小波的患难之情其实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故事永远照它应该的逻辑发展着，就算他毫无逻辑。我已经不再是小彝，我一直在问我是谁。可能是个不好看的不爱讲话的小女孩，曾经爱过一个叫H的男孩；可能是个有许多故事经历过太多奇迹的中性人，无论是男人或女人，无论他们是否漂亮都能让我冲动；更可能我只是个普通的大一学生，在网上看到王小波的征文于是轻信了，开始说些胡乱的故事。虽然最后一种可能会让我接受的很痛苦，但它也许定要作为一种事实来伤害我。 美年达那天听到了黑虎的话，如果是我，我愿意看到她捂住脸痛哭起来，她嘴里叫着混蛋，可却伸出手把黑虎扶了起来，并用自己的白色的小面纸为他擦干脸上的血迹，这一切将意味着原谅、歉意和爱情。可是，这些孩子还太年轻，年轻到不知道在什么适当的时候转折能使今后的故事更加浪漫，年轻到不懂怎样珍惜一些错误。所以，她更可能是由于失望而用脚踢着在地上纷飞的纸片，嘴里骂着，谁让你给我写信的？谁让你给我写信的？……这种残破的结局也是故事它自己的逻辑。 我后来见到了H，他身体强壮了许多，皮肤黑黑的在阳光下闪光，剃着板刷头。恰好我的审美观念又变了，所以我想我会再次爱上他，虽然我的身边不乏爱人。我们像大人们一样聊天、寒暄，也变成了热热闹闹的人们，这种热闹让人心痛。他说他高中毕业后正好是香港回归，于是他被选中做了驻港部队，这次他是回家探亲的，他说退伍以后他可能会去干点别的。他又讲起许多以前小巷子里的事，我吃惊地听着，因为我一直以为把自己隐藏的很好，以为他从来没有记得过我，他夸我比以前漂亮了，又问我在大学里有没有男朋友，然后他深深地望我的眼睛说，我一直都希望能和你一起走一段小巷子里的路……我的鼻子忽然有点酸，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想要认认真真地看着一个人的眼睛，对他说这些话，没有想到七年的向理想的跋涉竟到达得如此简单。我又变成了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小彝，然后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他问我笑什么，我什么也说不出，只是笑的前俯后仰地走出了房子，我在小巷子里歪歪斜斜地走起来，火红的夕阳在我们的身后投下两个长长的影子……王小波说过，每个人的一生都会中彩，有人中正彩，有人中负彩，我永远也不知道我拿着彩票去的时候会得到什么。 当然，你们不必推敲我说的一切是真的还是假的，在我失去以后，我经常会在我的幻想中重新得到它们，而在我得到以后，我又会在幻想中把它们抛弃。对于我，只是在讲一个关于我爱的男人和女人们的过去的故事，他们不一定漂亮、性感，不是我的宝贝，只不过是我的苦难而又幸福的爱人罢了。 3/28/2001 94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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