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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说新干线新人星座中国诗人中间代横眼竖看今日作家采访实录翻译库

主编:黄梵

 

弟弟你好

杨邪

 

    我打马跃过天河/我来自天堂//大地上的生灵啊/你们不识/神的孩子
          ——弟弟的“诗”之一:《来自天堂》

    哥:这几天向你家打电话,总是无人接听,很奇怪。以往每一次,你都会在两声长音之内拿起书桌前的话筒。如果你不在,那丹雅一定也在,要不,小熊也会拿起话筒的。为什么你们都不在家?更奇怪的是,我打了这么多次传呼,也没有接到你的回话。我想家里不会有事的。当然你们三个更不会有事了。你是个有福的人,我相信我的想法,所以我也相信丹雅和小熊也和你一样是有福的人。但是你们到哪里去了呢?今晚我想写一封信给你。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我当然知道其实我无法收到你给我的回信,但这没什么,也许当我把这封信寄出去的时候,它刚刚启程,你就回到了家,我就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了。我想一定是这样的。祝我们全家好,祝小熊健康成长!另,我现在挺好,大家别把我放在心上。弟弟。12月7日。
    ——这真的是你写给我的第一封信。
    不知道为什么,你的字还是写不好,虽然语句通顺,差不多无可挑剔。或许是你一直认为你的字写得不错,就像我以前读中学时的字那般大刀阔斧的模样吧。
    事情正如你所说,当你寄出这封信,第二天再向我家打电话时,你就听到了我的声音。可你不会料想,我虽然事先知道几天之后会接到你的这封信,知道这封信恐怕充满了你的不安和焦虑,然而第四天,当我拆读它时,还是禁不住使劲地掉泪。边读边走在上楼的楼梯中,我发觉我的喉头哽住了。我知道这不是纯粹的伤心还是别的什么。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手足之情吧。
    我又想起梵高的那幅《一双鞋》,想起那双像一对难兄难弟一样紧紧靠在一起的仿佛是某个流浪汉刚刚脱下的破烂不堪的鞋,想起了我为此写下的同题小诗:“兄弟/我摸摸你的口袋/你摸摸我的口袋//兄弟/我们再歇一歇吧/还是,继续?//兄弟/哦,我的兄弟/好兄弟……”。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过了年底,过了春节,过了正月,此间我一直没有再接到你的电话,更没有再接到你给我的第二封信。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你以为那封信的邮戳,暴露了你所在的地理方位,须要转移?
    其实,自从你出去之后给我打第三个电话起,我就开始通过总台查询你的来电号码,知道你所在的大致位置了。我知道你出去之后,只在区外的三个县市呆过,最后就一直呆在其中的某地。这是个距离我们家大约不到一百五十公里的因穷困而著名的山区县。
    我既然知道了你所在的大致位置,自然就到过那里寻找你的了——我想你不会料到,你说那些天向我家打电话,总是无人接听,其实那个时候,丹雅带着小熊去了我们乡下的家里,而我,就在你所在的那个地方转悠了差不多六七天的时间。不过结果是可想而知的,除了看到了那里的风土和民情,除了看一看那里的毫无生气可言的城镇,看一看那里山村一律稀拉的村落、简陋的房舍和大大咧咧穿走其间的乌头乌股的猪猡,我自是一无所获。
我知道如果你得知我有过这么长时间的漫无目的的寻找,你一定会生气,但我必须这么做,再说,这也是爸妈的愿望。
    我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或许,作为一个诗人和职业小说家,我不大可能不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但你总是不这么觉得,所以我也只好顺水推舟,有时藏一藏自己的心计,不让你察觉。没办法,谁叫你是一个憎恶心计的人呢?
    而实际上,作为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人,自从你出去之后,我总是长期难以安心地写作。这是一件很不妙的事。我自己清楚,或许就连一个不怎么精明的读者或评论者,也能够从我这一段时期的小说里,察觉出我在叙述上的没来由的停顿与转折,它的龃龉,甚至情绪或风格上的矛盾。
    我的确时不时都在某篇作品的写作过程中停顿,思绪总难以自控地转移到你的身上。或许,我是企图理出一些脉络,像把握小说中的诸多人物一样,来把握你这个“人物”了。

    “精神衰弱”,词典里这样解释说:“精神病的一种,患者常有不安全感,缺乏信心,犹疑不决,对某些事物特殊惧怕,不能控制自己,明知某种想法不合实际、某种动作毫无意义。但非想、非做不可。”而“神经衰弱”,词典里的解释是:“一种精神活动机能失调的病,多由高级神经活动过度紧张引起,症状是头痛、耳鸣、健忘、失眠、容易兴奋激动并且容易疲劳等。”
    我已经向大家说了不知多少遍了,为什么大家总是把“精神衰弱”和“神经衰弱”混在一起?
    我得的是“精神衰弱”而不是“神经衰弱”,今天我向那位精神科的鸟专家一再申明了这一点,可是他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只管开药。真是饭桶!“精神衰弱”是什么药所能治好的吗?
    ——弟弟的“日记”之一

    那天的事情的整个经过,是妈后来用一种心有余悸的抖抖嗦嗦的声音告诉我的。妈是自始至终的目击者,所以她讲得点滴不漏,似乎没有放过什么主要的细节。然而我还是无法想象那天的具体情景,无法想象你的怒不可遏的神情以及最后你落荒而逃的狼狈。
    那是个注定要出事的日子,妈说,那天爸为一件无关痛痒的什么事出去了,而你正好呆在家里,这是大半年来你的第一个正儿八经的休息日。可那天你又犯牙疼,从未有过的厉害,妈说,都是她不好,把她的病根种到了你的身上,让你自小就遭牙疼的罪。妈说那天上午,整个上午你都在极度的烦躁和不断的自怨自艾甚至咒骂中度过。中午的时候,你只吃了两筷子的汤面,就去楼上睡了。那个中午你睡得特别地沉,特别地香——几年以来,每天夜里你总是睡不好觉,你固执地否认自己是遗传了妈的“神经衰弱”的病根,而总是言之凿凿地宣称这是一种无法医治的“精神衰弱”——可是妈说,她根本没有想到,那个中午,犯牙疼的你居然睡得那么好,她吱吱嘎嘎地踩楼梯上楼,推开咿呀作响的房门,又踩着吱吱嘎嘎的楼板走到你的床前,你不但没被惊醒,而且脸颊上还趴着一只硕大的青蝇。而后来差不多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天边一直在响着闷雷。再后来,他们一伙人来了,他们的大刺刺的说话声,这下却惊动了楼上酣睡的你,当你气冲冲地从楼上下来,你的第一个理由就是你刚睡下,就被他们这伙混帐东西吵醒了。
    那天下午你打电话过来,有点突兀,你说你终于明白了我以前写的那首叫做《冬天里的一场雪》的诗,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一连下了两天雪的雪地里忽然出现一队乡村干部,并且让诗里的那场莫名其妙的大雪,刚好在雪地里的那些乡村干部一齐露出莫名其妙的热情时,就结束不下了。你说雪的世界里,天地都是洁白无瑕的,而那队乡村干部装模做样地出来关心庄稼,这从画面感觉上说,他们破坏了整个氛围,而如果从实质上说或者引申开来说,他们其实已经玷污了这个世界,所以非但雪不愿再下,就是田地里的积雪,也要迅速融化了。
    刚开始时,我正在纳闷,你怎么打了这么一个电话?——我当然知道你肯定不是动用你所在的快餐馆里的电话,而是在镇上的某个公用电话亭里打来的(你很讲究,就像你自己说的,你从来不揩老板的油),但这个时候,你应该正在那个局促且高温的厨房里勾头忙碌,紧张地为快餐馆里的那只庞大的餐车准备每一天都是那样大同小异的各式菜肴,何况,你一开口说的就是这些,一口气说下来,没有给我一个插话的间隙——而当我还来不及对于你谈论我那首诗时的那种惊人锋利的见解,以及你动用的若干颇有水准的词语作出进一步的反应时,我忽然从你的语调里听出了蹊跷:你的内心充满了愤懑,同时伴有异样的委屈和沮丧。
    迫于我的追问,你才说出了真相,原来又是为屋前那条公路集资改铺水泥路面的事——这次你顶撞了那伙乡村干部,他们要找你的麻烦。
    我说,那你在哪?
    你说,他们是一群畜生!
    那现在你在哪?我再问。
    你苦笑了一下,说你不会有事。接着就说要挂机了。我等你把机挂上,可是你没有立即挂,静了片刻,待到我想喊住你时,你挂上了。
    ——到这里,我不明白的是:这个时候,你一定已经萌生了出去的念头,可是为什么连我也不事先透露一点点?
    那天接了你的电话,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虽然想想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还是放心不下,所以最后决定让丹雅独自一人照顾刚发着高烧的小熊,我自己则在天擦黑前赶到了家里。
    没料想,当我出现在家门口的当儿,屋子里正在谈论着什么的爸妈和爷爷、奶奶,还有小叔、阿婶,他们全愣怔在了那里,一个个张着嘴,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们说,你怎么来了?怎么一个人来?
    这下轮到我怔住了。
    他们说下午的时候,你和那伙干部吵了一架,后来镇上派遣来了警车和一队干警要抓人,你偏不走,最后紧急关头,在爸的怒吼之下,你才从后门逃出,坐了河埠头正浸泡着准备洗刷的那只浴桶,划到长河的对岸,循着田埂跑跑停停走了——他们以为你一定是绕道上了公路,到了城里,避在了我的家里,可是……
    我们焦急地等了你一晚,最后决定天明后分头往几家亲眷处看看。可第二天一大早,丹雅抱着高烧尚未退尽的小熊赶到家,带来了一个确切的消息:昨晚你又向我家里打过一个电话,由于我不在家,你只向丹雅匆忙说了几句,你说你准备暂时不再回家了,先到外面四处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
对于你的出走,家里如炸开了的窝。
    小叔的看法很简单,他觉得你当时虽然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但毕竟是正在气头上,等到冷静下来,心里肯定后怕得很,这些天是不敢回来的了,所以最要紧的是如何到村里和乡里平息这场事端,然后在你下次打电话时,让我通知你回来。
    然而曾经做了数十年小学教师的爷爷,他否定了这种看法。他说这两年来,你经常和他坐在一起谈论各种话题,他最了解你了。他认为你是一个盲目相信正义、公理的人,所以当你面对那伙干部时,毫不示弱,哪怕后来镇上来了警车抓人,你也抱着有理走遍天下的想法,准备任由他们带走,到镇上再去评理。而你最后之所以逃走,仅仅是因为爸的声色俱厉的威吓和怒吼。
    爸有点后悔,说自己当时刚赶到家,情急之下向你呵斥,叫你赶快滚蛋,否则抓去了就别再回来,这么说恐怕太过火。但爸说,你口袋里揣着刚下发的那一千八百块钱的工资,也是花不了多少时日的,至多,这笔钱花完了,你也就回来了。
    信佛向善了一生的奶奶,除了跛着脚上楼点香许愿,自然不会有任何见解,而禁不住落泪的妈除了埋怨爸的粗暴和那伙干部竟然如此狐假虎威之外,也只能无声抽泣了。
    那会儿默不作声缄口无语的只有我和丹雅。

    我大约是在理发回来的路上。街道两边的树和花草都枯了,树枝软绵绵地垂下来。突然有一伙人跑出来,一路大喊大叫,要抓住我。我害怕地跑起来,我想这一定是因为我新理的发型出了什么差错,也许是太土了吧。我摸了一下后脑勺,发觉后脑勺的头发没有了。我想这下糟了,我新理的发型不是太土,而是太洋怪了。于是我拼命朝镇外跑,朝镇外的小路上跑,我想我是乡下长大的孩子,我一定会逃脱的。
    但是跑到田间,我渐渐迷了路……我向一个推着板车卖香蕉的老头打听道路,老头就是吞吞吐吐的,最后我用衣兜里所有的钱(有一大叠)换了老头的两只香蕉(已经烂了,很臭),老头才告诉我朝东跑。
    ……我朝东跑了一段路,猛然发觉不对,原来老头恩将仇报,他骗了我,我是在朝镇上的方向跑回去……这时,在危急关头,我想起自己从前小时候是个很会打“水战”的英雄,别人都怕我,所以我在一条河边猛跑几步,准备扎到水里。
    可是我听到了几声欢呼,原来,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跳到了学校操场的沙坑里,老师也大喊:“四米八!四米八!好样的!这回你又是全校第一,破记录!”
    ——弟弟的“梦录”之一

    没想到那天后来的事情,原来是这样的简单。
    妈说,那天你气冲冲地从楼上下来,就直奔门口围着的那几个干部。你红着眼把他们扫视了一遍,说:嗥什么嗥?你们有没有毛病?嗥什么嗥!鬼嗥似的!那几个干部怔了怔,明白过来后,都变了脸色。一个说,你是谁?这么和我们说话?你说:就说你是鬼叫,又怎样?其中的村长忙打圆场,说,你爸是党员,就该先交钱,党员就是要带头的!你开始恶狠狠盯住村长:你也是党员、是村长,怎么可以不交钱?又说:噢,党员要带头,如果是去贪污、是去当绿壳当强盗,是不是也要带头?村长气歪了脸,一下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另一个乡里的干部马上过来搡了你一把说,你想干什么,小青年,别这么冲,当心把你铐去!而他们中那个女的连忙补上一句说,对,把他铐去算了,他骂党,骂我们是绿壳强盗,他反了!
    妈说,事情就这么清清楚楚,你只是打了个比方,事实上并没有骂他们是绿壳强盗,你只是在后来骂了那个女的,你骂她是婊子养的,是一个烂婊子,你这样骂的时候,同时想过去掴她耳光,但并没有掴成,是小叔把你拉住了。末了他们说要打电话去镇上,让镇上派人来抓你,把你铐去。你说你保证坐着不跑。就这样,他们先灰溜溜走了。
    其实仔细思量,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一个怒火中烧的人,会有一些过激的言辞和过火的行为,这是人之常情。我想整个事情当中,不该这么做的真的是那伙乡村干部——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口舌底下压人?怎么可以这样没有气量?何况他们对付的只是一个只有二十四岁的容易冲动的小伙子?
    我在想,那一天,如果呆在家的不是你而碰巧是我,那么很有可能,我也会气冲冲地从楼上跑下来,把他们大骂一通的。而我这个快到而立之年业已有了妻儿的哥哥,或许最后做出与你惟一不同的事情就是,不等小叔过来把我拉住,我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到那个女的跟前,狠狠掴了她的耳光。
    正像在这之前,我为了这条公路的无理集资方式而向坐在市政府里的某市长大人写了一封信一样。我一五一十如实向该市长反映了情况,我说,我老家的镇上决定要集资把公路改铺成水泥路面,对于镇里的那些干部如何挥霍公款如何政绩一塌糊涂,我没有意见,对于这次集资我也没有意见,但是他们在集资过程中避重就轻,搞不合理摊派,我绝对有意见。我还特意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说明我老家所在的村是一个拥有十五个生产队的大村,而靠近公路的大约合计只有一个半生产队的三四十户人家,现在镇上集资款摊派到了村里,而村里就把这些款项摊派到了这三四十户人家身上,其中我老家有老房子三间,因此分摊到了每间两千三百元也就是总计六千九百元的应筹款。我告诉该市长,我老家的村里,几乎每一幢民居都有一条新修的可以通过一辆小型货车的砂石路通向公路,那么就是说,村里的每一户人家几乎都能方便地享用公路,那么这种简单化的集资方式显然是非常不合理和粗暴的——每间房子两千三百元的应筹款,对于乡下的农民家庭来说,应该还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假如夸张一点,现在应改造的不是公路而是一段急需加固或新建的海塘,那么这些农户岂非要倾家荡产?我的这封信寄出去后,我一直在等待该市长的回音。我相信该市长 一定会对此事做出指示,使得下级有关部门改变这种不合理的措施。我的理由有三:一、此事非同小可,牵涉数十个村的农户,且牵涉到的农户很有不满情绪,多次到镇上闹事未果,最后又上市政府信访室反映数次;二、该市长上任两年来,一直以敢做敢为的形象出现在电视新闻中,大有人民公仆的形象;三、该市长大约颇有文才,还是省作家协会的会员——那么对于一个有点名声的作家同行的上书,他应当是格外重视的了。可是我太幼稚了,休说我没有接到他或他的秘书给我的电话,事实证明这封信他压根儿就不予理睬!是以最终有一句粗俗的脏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干脆再次上书一封,指名道姓操了他的奶奶一回(该市长颇具气量,再次不予理睬)。
    ——我当然知道我的做法有点可笑也太有失身分,但我真的忍无可忍,就像你,忍不住要骂那个女的是婊子养的,是烂婊子,而且跳过去要掴她的耳光一样。
    我想我们的做法或许只有我们自己能理解。这就像我的那首“兄弟/我摸摸你的口袋/你摸摸我的口袋”的小诗《一双鞋》,由于它的简单或莫名其妙或干脆说是不被理解,而一再遭受几个诗友的嘲笑,可你对我说,你在读到市报副刊上的这首配了梵高那幅油画的小诗时,立即感到了一阵辛酸,随之泪花涌出,情不自禁要抽泣了。

    菊花,绽放/含露的瓣//而剑在花丛/它已出鞘了啊/为何无力戮穿/暮霭的无边
    ——弟弟的“诗”之二:《刺不出去的剑》

    春节的时候,妈卧床了几天,又是胃疼又是咳嗽的,我们一家围在一起,说到你,她又涕泪涟涟了。
    她说起许多年前发生的一件事,那时你只有十一岁。那天晚上爸还没回家,家里只有她和你。你趴在桌上做作业的,可不知怎么搞的弄翻了桌子上的那只妈珍爱了多年的铝壳暖水瓶。那只铝壳暖水瓶保温极好,而且外壳上刻了一对戏耍的松鼠,可爱极了。它是妈那个远在东北的姨妈托人带给她的,原本是一模一样的一对,后来不小心摔破了一个,连外壳也摔坏了。现在剩下的一只竟然落了个同样的下场。当时妈有点愠怒,她厉声斥责了你,犹不解气,还要揍你——可是这一次,你没有四处逃窜,最后急了竟抓起厨房里的菜刀,向她凶狠比画!
    妈说,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没有提这件事,就连爸,她也一直没对他提起,但她不会忘记当时自己从心底里升起的那股子寒意。也就是从这之后,她的脑子里始终盘桓着某种不祥的预感,挥之不去……现在你出了这样的事,妈说仔细想想,也是注定了躲不过的事。
    那个时候,爸和奶奶还有丹雅都在,大家都为妈一直隐瞒的这么一件事情而感到惊讶,不过我随即有一个想法:其实或许当时妈的神情可能太严厉了一点,而你在无处逃避之后最后操起菜刀,这种行为也可以理解为是你当时内心的害怕程度的非同寻常而已,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我想妈有一点说得对,那就是,你这次出去,恐怕是注定了躲不过的事。不过我与妈的想法相反,妈认为这是因为你内心潜伏着某种可怕的东西,而我认为其实这完全与你的性格的极度内向有关。
    记得有一次你打电话回来,你说起爸,你说他从来没有这么厉害地呵斥过你,就这么一次,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你乱吼一通。你说,爸当时那种青筋暴跳的样子,难看至极。那天,你之所以逃走并不愿意回来,这与爸的呵斥很有关系,而你也始终耿耿于怀。你真是个固执己见的人,我向你解释说,爸也说过了,他当时是一时性急,其实没什么,可你就是听不进去,你说不是这样的,你反而说当时我不在场,我不可能知道实情的。
    当时我想,爸的呵斥只是一根导火线,仅此而已。或许这一次,你只是想躲避什么,并且看起来,你倒似乎真的达到了你的愿望——这也正是你为什么不回来和我为什么一再阻止家里准备采取其它种种措施让你回来的真正缘由。

    古龙真的是一位大师,一位寂寞的大师,一位前无古人的大师。不说他的小说,单说他小说中的一些无意中说出来的话,就是别人所永远无法说出的。这比如:
    1. 睡眠本来对人是很平常的事,但安适的睡眠,对一个生活在困苦悲伤中的人来说,却是一种最大的享受。
    2. 改变一个人一生命运的重大事件,往往都是在偶然间发生的。
    3. 一个人在肉体受到极痛苦的折磨时,思想往往反而更敏锐。
    4. 每个人一生中都难免偶然发一两次疯,只要能及时清醒就好。
    5. 只有经过磨难的人,才会真正懂得生命的意义,才会真正长大。
    古龙是武侠小说家,古龙又岂只是武侠小说家?
    ——弟弟的“笔记”之一

    有一个问题,其实是我早该有所意识却又一直没有清楚意识到的,那就是,我和你作为同胞兄弟,我们身上究竟有多少相同的东西?
    仔细思忖的结果,是令人吃惊的。
    我想起多年以前,你最早表现出的对现代诗作品的非凡的领悟能力——那个时候我写出了一首十三行的短诗,自己极为钟爱,先后把它发表在国内和海外的数家刊物上,后来又复印了其中一本刊物上的版样,把它放大了数倍,贴在壁上。那次你见到壁上的这首诗时,刚喝了点酒,你微醺地凑过去,饶有兴味的看了几分钟,然后不住叫好。我以为你真的醉了,故意试探说,那你说说究竟怎么个好法子?你有点激动,你说,这首诗的前面五行“这是条窄长的走廊,晦暗/我看见面前几步之外/一个年轻女子,她惊人娇娆的/背影/正穿走在走廊里”还很平常,但接下的两行“细节格外生动/袅袅婷婷,似乎踏响着整条走廊”就立即使诗突然生动了起来,而下一节“我目睹着/就这样,痴痴目睹/这女子充分性感的胴体,转瞬/便消失于走廊那尽头/然后我抬脚/我抬脚迈进这走廊”,戛然而止,看似轻松,实际上一个转折,写出了诗人一瞬间的疑虑和若有所失,所以这首诗的题目就叫《一瞬》了。末了,你还兴犹未尽,补充说,这首诗的“走廊”有点象征的意思,“年轻女子”也是,还有,第四行的“背影”另起一行很好,很有感觉,而最后两行中的两个“我抬脚”,正好说明了诗人的迟疑和茫然……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你能够说出这些,真是太不简单了,你的这种感觉,真的不是整天兴之所至翻翻书查查字典可以具备的。可笑的是,那时我只是以为你恰好借着酒兴,歪打正着而已,并未太在意你的即兴发挥。而后来爸妈有点不满地在我面前一再提起你越来越勤地买书和杂志,并且每天晚上回家都要一边查字典一边读书写字,我也只是心不在焉的附和几句了事,根本没有在意你的举动。
    但是,如果我没有发现你的那个秘密,我也许真的不会去想那么多的问题。
    那是过了春节,还没过完正月的时候,因为担心妈的身体,我又回了一次家。那次我没有睡自己的房间,而是睡在你的房间。说起来很意外,我在半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你的房间里走动,仿佛觉得你房间里的每一件东西,包括每一本书,甚至整个房间的气味,都是我所熟悉的,就好像我自己的房间一样——后来我随手拉开了那张旧式台桌的抽屉,我居然看到了一叠曾经被我不小心遗失了多年的诗稿。从梦里醒来,当我开灯坐起,梦里的情景几乎还没有消失。我走到窗前的那张台桌边,仔细看了看它的抽屉,发觉有一只抽屉是上了锁的。
    第二天早晨,我向妈说起了你的那只上了锁的抽屉。妈忽然想起一件事,她说以前有一次在你的房间里打扫,她曾偶然瞥见你从书架里的一本书的后面摸出来一把钥匙,是不是那就是抽屉的钥匙,是你没有把它带在身上而一直藏在那里?
    妈这样说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突然被什么触动而要惊跳起来——因为,把抽屉的钥匙藏在书架里的一本书的后面,其实这也正是我在多年前的一个习惯!
    ——你的那只抽屉,就是被我从你书架里的一本书的后面寻找出来的一把钥匙打开的。于是,我也发现了你的那个秘密——这两年来,你似乎在偷偷地写作,或者说是在偷偷地为写作而努力地做一些准备。

    早晨的时候,我起得特别早。我发现这个时候树上的鸟还在沉睡,它们都把头藏在翅膀下。
    我走过去,在树下一个弹跳,就用双手抓下两只小鸟。刚抓住的时候,小鸟的身体还是僵硬的,当我落到地上,小鸟睁开了眼睛,笑了起来,这时候,小鸟的身体变软了,羽毛蓬松开来,轻叫一声,两只小鸟又都飞回到了枝头……
……我看见天空很美,高高地飘着一只绿色的蜻蜓风筝,但是没有线绳拴住……我又想起什么,跑去房后的河边。
……河上正冒着水气,有一些小水泡在河面旋转,有一种轻快的感觉……
我就在河边坐下来,我对自己说,就写一首诗吧。于是我在地上先写下了两个字,它们叫“空灵”……
    ——弟弟的“梦录”之二

    那天,当我从你的那只抽屉里,翻出那几本分别在扉页标上了“日记”、“笔记”、“梦录”、“诗”和“散文”字样的笔记本,还有那一本本被你用来抄录词典兼练习钢笔字的方格稿纸时,我差不多顿时有了一种即将眩晕过去的错觉。而在我把你的这些东西抱下楼让妈过目时,我和妈都把持不住地哭出声来。
    妈流泪告诉我,你曾经多次埋怨过爸妈当初没有给你上高中和大学,而是早早地让你做了整天与厨房和油污打交道的劳什子鸟厨师。
    妈说,每次你都很激动,在最后一次时,你和她的对话非常僵,记得末尾几句是这样的——
    她说:你为什么不想想,那时你的成绩有多差?
    你说:差?那是乡下的老师差!他们是饭桶,不会教书!
    她说:那时你的数学成绩就次次不及格,有一次考了24分,记不记得?
    你说:对,就算是我差,那就不能给我花点钱买进去读高中读大学?
    她说:那又有什么用?
    你说:什么用?至少看书写字不用查词典!至少不去当厨子!什么叫厨子懂吗?哼,厨子!
    她说:是厨师,当厨师有什么不好的?工资这么多,你到哪儿去挣这样的钱?
    你说:钱,就知道钱啊钱啊的,钱有什么用?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活得有意思、有意义的!
    她说:那你想干什么?
    你说:做诗人!做作家!像哥。
    妈说,当时你是那样的激动,以至于你手臂上和脖子上都跳起了青筋,真的很可怕。
    我黯然。后来我有点埋怨妈了,我说她不该把什么事情都瞒着,许多事情,她应该让我知道的。可是妈说,她只是为了避免让我瞎担心,她还说你有一次甚至说过要去出家当和尚之类的昏话,看来你的事情,已经到了谁都帮不了你而你只有自己救自己的地步。
    ——是啊,妈说得很沮丧,可当我知道了这一切,其实我也这么想了。
先前,你老是说你“精神衰弱”,而我们老是一次次企图纠正你的想法,说哪有什么“精神衰弱”,你这是“神经衰弱”。我们的理由是,你所说的自己的症状,比如严重的失眠、纷繁的夜梦,比如白天里的精神不振,实际上这全都是一个被“神经衰弱”所困扰的人通常所有的症状,真的没有什么两样。而事到如今,看起来你的问题的确不是这样的简单。
    也许还是你说得对,你真的是得了一种叫作“精神衰弱”的病,你的病灶不在“神经”,而是在于“精神”——这也许正是为什么你上了那么多趟医院、上了那么多家大小医院,吃了那么多名目繁多的中西药却从来都无济于事的真正原因?
    我想,治疗“精神衰弱”,真的是什么人或者什么药物什么东西都帮不了你的了。

    那是中午,我正在井边用我的钓鱼竿(突然变得很短,像一支毛笔,但笔尖只有一根很细的笔毛)写毛笔字……我蘸的是水,就写在水泥地上。
这时过来一位老者。
    我觉得有点奇怪,仔细一看,我说:“您是羲之?”
    他说:“正是老夫。”
    我赶紧请他写一幅《兰亭序》。他连忙摆手说:“老夫已经出家。”
我很奇怪,他没有剃度,怎么出家了呢?正要问,他先开口说话了:“小施主,你不剃度,也可以出家的啊,知道吗,这叫带发修行!”
    我正要再问什么的,他却背起手走了……这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循声望去,背后又传来他的笑声,他朗笑说:“小施主,你娘在叫你呢!”……
    ——弟弟的“梦录”之三

    请你原谅,你那只抽屉里的这些东西,虽然现在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并上回了锁,但那次回城时,我曾把它们一古脑儿带到了我的家里。
除了那本标了“散文”二字的笔记本是空白的外,其余几本我就仔细看了好多遍。
    面对这些“作品”,我得承认,我曾经许多次泪流满面,而有一些泪滴,就滴进了笔记本的字里行间。
    它们中,“日记”大多是一些点滴的琐事,不多的几篇“笔记”,也大多是一些小感觉。但“诗”不同,虽然大多是一些并不连贯的片段,却在许多蹩脚的诗句中又夹杂着一些非常成功的诗句。还有那本“梦录”很有意思。记录梦境,是我近年来常做的事,不想你也有同样的兴趣。你的这些记录非常潦草,大约是像我一样于梦醒时分在枕边匆忙记下的,断断续续,有时只剩下几个关键的词语。
    这些东西我让丹雅也看了一些。她的一个不雅的比喻,也许是道破了真谛的。
    她说你我兄弟两人的身体上都长了一只大脓包,我身上的这只大脓包被美容针不断拨挑,脓水不断被挤掉,所以太平无事;而你不同,你身上的这只大脓包每天在滋长脓水,却老是得不到美容针的拨挑,所以很危险,所以要出事。
    丹雅说我身上长出的那只大脓包能够被美容针不断拨挑而脓水不断被挤掉,她指的是我可以通过写作来排遣心中的很多东西。
我想事情也许就是这样的,从你的笔记本中,我真的看到了脓包中的一股股脓水。

    早晨你好/我要为天空唱一支赞歌/早晨你好/我要为枝头的雀儿唱一支赞歌/早晨你好/我要为田畴里的青草和浅水唱一支赞歌/早晨你好/我要为刚刚梦醒的少女唱一支赞歌//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咿咿呀呀啊/我的歌喉是这么的动听
    ——弟弟的“诗”之三:《晨歌》

    如果你是我的某一篇小说里的一个“人物”,那么我想,作为作者,我对你的把握,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自然,或许时至今日,我还从来没有对哪一篇小说里的“人物”下过这么大的工夫来用心琢磨和把握。
    但是“故事”的“结局”呢?我有点不知所措和茫然。
    我自然没有料到,“故事”是这么一个“结局”,并且这么一个“结局”,会来得这么突然——事实上,如果把这个“结局”看作是我的虚幻的愿望,或者干脆说它是我抱着这个虚幻的愿望所经历的一个梦境,这恐怕更显得切合实际些,但是这个“结局”偏偏是一个事实——那天下午我和丹雅去商场买一大堆东西,把小熊一个人留在家,回来的时候,小熊告诉我们,说你刚才在电话里跟他说了,你就要回来了。小熊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可我们还是有点将信将疑,毕竟小熊只是个四岁的孩子,再者,他刚开始和我们说第一遍的时候,说得很清楚,后来我们一再询问,他倒变得有点期期艾艾说不上来了。我们希望接到一个你再次打过来的电话,可是没有,从傍晚到晚上,再到第二天的上午、中午和下午,最后我们还是决定由丹雅带小熊去一趟乡下,先行一步把这个并不确切的消息通知家里。
    然而这天傍晚时分,你就出现在了我家门外的楼梯上。你在喊我和丹雅的名字,当我急忙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你居然多上了一层楼,正在拍打别家的防盗门。
    我趿着拖鞋跨出门外,你三两下跳下来,我们相互拉住了双手,各自的眼眶都湿了。
    你胖了好多,健壮了好多。我拍着你的胸膛,我说,怎么会这样子的?你说没什么,只是这些日子在外面,睡得好,精神好,多长了二十多斤肉而已。
    而我半晌之后才注意到和你一起回来的,居然还有一个清秀姣好身材高挑的女子,只是你没有向我介绍。
    进屋后坐了一会儿,由于我们中间多了一个对我来说陌生的女子,气氛显得有点不太自然。你从她的坤包里拿出一张纸片,递给我,说你写了一首诗,让我看看,然后你说要去洗个澡,就进了浴室。
    我感到一丝意外,摊开那张纸片,才知道是个玩笑,这首《有一天早晨》是从刚登在一家杂志上的我新写的那组诗作《个人曾经的历史和细节》中抄录下的。这次你抄得很是工整,字里行间,倒有点拘谨和收敛了。
    ——也正由于这张纸片,才使得客厅里的我和这个陌生女子的对坐,减少了一些尴尬的气氛,同时让我有了一个仔细打量她的机会。
    我说:这家杂志现在是很少见到的了,不知道他是怎么碰到的。
    她告诉我说,你住的常悦寺就建在她家的后山。常悦寺里有一个小和尚,你跟他成了朋友,你就是在他那里看到那本书的。
    我有点讶异,虽然我早就知道,那个山区除了因为穷困,同时还因为那些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寺庙而著名,并且那次我到那里去找你的时候,我特别还跑了靠近那个叫作乐口的小镇——就是我查到的你多次打电话回来的所在——的不下数十家大小寺庙的。
    我说:他就住在常悦寺?常悦寺就在乐口镇吗?
她对我的讶异浑无所觉,笑说:是呀,常悦寺是个很小的寺庙,他就住那里,他没有告诉过家里吗?然后她好像想起什么,又忍俊不禁地说:寺庙里的那个小和尚挺有趣,还烧得一手好菜呢!对了,他向小和尚学得了烧一大桌素食的手艺,说是这次回来,要在城里开一间以素食为特色的别开生面的菜馆呢!
    是吗?我呆了。
    我正准备再问些什么,这时有个朋友打电话过来闲扯,好不容易挂机,你就出来了。
    后来我说今晚一个朋友家里请喝酒,我得先赶过去,让你们自己去厨房张罗晚餐,其实这只是个借口。其实我换上一身运动短裤和汗衫出来,只有一个目的——我要做一次马拉松式的长跑,全程是十八公里,目标——乡下老家。
    虽然事情的这么一个“结局”,似乎充满了某种矛盾、突兀甚至吊诡的成分,而我一下子无从理出一个头绪,但我已经顾不上这许多了。我要把你回来的消息,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向大家报告,在这个初夏的晚上,沿着无尽的公路,迎着凉风,一边一遍遍默颂着你这纸片上的这首或许只有你我能够欣赏的《有一天早晨》——

    哥哥放学回家了
    趴在二楼窗台上的弟弟
    欢呼着,爬了出来
    哥哥远远的发出惊叫
    弟弟在哥哥的惊叫中
    踏出二楼窗外的屋檐
    雀跃着,一路奔跑……

    弟弟攀上院子里的那棵小梨树
    他喊:哥,你看……
    他掉了下来
    一只脚,被枝桠勾住
    倒挂下来嘴巴啃住了一口泥
    泪眼模糊中他看见飞扑而来的哥
    中途让一口井绊倒,并且栽了进去
    井里传出了咕噜咕噜声……

    有一天早晨,哥哥拥着弟弟
    在被窝里相互叙说
    他们各自的梦
    他们各自的惊恐和尖叫

    十多年后,有一天早晨弟弟说
    还记得小时候的那个早晨吗
    我说,我一定可以
    把我们的那两个梦,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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