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又要走进那个是非之地。在满目花哨的杂志堆里,我居然看到了那两本被痛苦挤搡着的刊物,而且居然都看着了你的作品,刹时两股热泪不禁便淌了下来。是的,我学会流泪了。我的嘴角,开始永远地挂着一抹嘲讽,一抹嘲讽一切的嘲讽,但我却又学会了流泪,我甚至会为一个小小的情景感动得流泪。
紧接着去年我一口气订了四个刊物,又邮购了一个。我只是企盼能看到你的名字,看到你的作品,我会感到一股令我疼痛的亲切,然后落泪。你说你喜欢流泪,这个病很小的时候就落下了的,但你或许还是无法想象,当一个人无声地流了一整夜一整夜的泪水之后,他的面容会是怎样的可怕。我的企盼没有落空,而且有点意外,我甚至在同一个月份,在三个刊物上接连看到了你。这一年,我一共六次看到了你的作品。我知道,这些都是你比较喜欢和信任的刊物,可不知在另外的什么刊物,你究竟还发表了些什么。
现在你们一定结婚了,她一定还像从前一样的。你们应该是有孩子了。如果是男孩你说一定要引导他走你的路,你说多么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能躺倒在他的脚下。几年过去了,不知现在是否还这么想。
你不要猜测我是谁。你是我惟一的朋友,永远不能再面对的朋友。这封信,相信除了你自己或者还有身边正依偎着你的妻子,一定不会再有任何人会见到的了。你也千万别费心思,你很会想办法,但是这个城市已令我厌倦,虽然我永生难忘这个城市。我要去流浪。对于流浪,我们曾都有过太多的浪漫想法,但现在我觉得流浪只是一种艰难的挣扎,我将会在这样的流浪中想尽一切办法挣扎着活着,活下去。
我一定会在什么时候再写信给你。我在遥远的地方祝福着你们。
离现在,收到这封令我坐立不宁寝食难安的信,已经有两个月多了。我一次次把它积压入抽屉底下,让每天不断的各种无法即时处理的信件,让那些手稿和因为种种原因而搁笔的残稿零乱地层层覆盖它。但我还是一次次不能自已的要翻捡出它,拿出来拆开,一遍一遍反来覆去地看,直看到最后满纸幻觉。
没有署名,但信的开头,连我的称呼也没有。这几百字用电脑打印,用的是最小的仿宋体,密密麻麻输在一张复印纸的上半页。很普通的信封,也是用电脑直接打印,邮政编码和我的名址正好非常准确地输在框框内和横线上。当然没有寄件者名址,但邮票边的邮戳却是无法避免的,清晰地昭示着投寄的地点。这是广东沿海一个并没有什么名声的城市,只能在地图上找到。估计并不大。关于这个小城,我一无所知。
然而无可怀疑的是,这封信是致命的一击。
在很早,我就开始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变得愈来愈脆弱,特别是当我决然地离开那家我呆了整整六年、最后令我深恶痛绝的小工厂,从此坐在家里专业干起写作这一行当以后,几乎更是每况愈下。而这封信,它让我彻底地陷入了一种惊人脆弱的境地。并且,这种思想精神上的惊人脆弱,竟然还显豁地扩延到了身体的惊人脆弱,问题严重到了令人心慌的份上。在一些夜晚,睡梦中总是牙关紧咬,两颊和太阳穴剧烈抽搐,可怕地耳鸣,头痛欲裂,然后天旋地转,濒死般昏倒。这时有时一身冷汗地惊醒,有时想醒来静坐一回却不能,恨不得扇自己耳光,竟在梦中这样反复多次地昏死。
而更令人沮丧得要命的是,许多次,当我开始勃起作爱的欲望,或者妻子爱欲高涨,引诱我作爱时,我总是又立即产生一个同样的念头:如果身下这个我心爱了多年的女子,现在她上面趴着的不是我,而是与我情同手足的我的胞弟,并且他将一直取代我的位置,那我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刻骨的滋味?于是,压到妻子身上,刚刚进入,没等动作几下,便发觉自己已经力不从心,难以坚挺举事了。
我终于忍不住在某一次压到妻子身上时,如实说出了这个始终纠缠着我挥之不去的假设的念头。妻子一下子浑身冰凉,为我这个如此荒唐无稽的念头。她呆愣了几分钟后,猝地给了我一记狠辣的耳光,继而在这个破天荒的动作之后,翻身嚎啕恸哭。
麦田的家,是跑了不少的路才好不容易有了眉目的。他老家就在我们曾经共同混身多年的那家工厂附近的一个山岙里,几年过去,那一溜溜错落的褐黄色石块垒砌成的老屋,似乎更见古旧破败。那两间老屋已经上锁,蒙尘的门窗布满了蛛网。几家邻居对我的打听表示大为疑惑。因为两年多前,麦田家就已举家迁入了县城。这我曾有过风闻,但即使我能够确定这是事实,可我又怎能知道他们究竟搬到了县城的哪一个地点?
那已是第三天的凌晨,躺在床上,突然想起我们那个厂的看门梁老头,他好像是麦田的堂伯父还是什么的。于是又跑四十多公里,脚步异样地迈进这个曾经进出了整整六年光阴的大门。梁老头还在看门,还是三年多前的老态龙钟。也许是耳背,声音就特别地高亢,干瘪精瘦的脖颈一昂一昂的。你不知道?他爹在汽车、汽车什么什么厂的,做仓库的保管啦!他弟在县政府,噢不不,现在是市府啦,他弟是市府的警卫啦!他们家,就在银行的隔壁,好气派的一套房子!
这个寻找的结果非常符合寻找的规律:麦田家就在农业银行邻座那栋临街的商品楼,一套地段环境面积设施都令人艳羡的位于三楼的三室一厅,从我住的这栋楼到他们那一栋,仅仅只需慢骑三分钟自行车。
是找到梁卫国的第二天,正逢大休,麦田家所有人都在。他爸、他妈、弟弟梁卫国。当然还有一位微笑的女子──麦田的未婚妻子,她现在恐怕已是他这位一身笔挺制服的弟弟的新婚妻子了。我注意到卧室门上的大红喜字,当然更早细致地注意到,这位曾经被麦田亲拥着肩膀向我不无炫耀地介绍的漂亮女子,她似乎更风韵动人了。但我知道,我这个不速之客这次登门打搅,自然使他们很是局促无措,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梁卫华就是麦田。麦田是他自己取的笔名,他所有发表过的诗篇和文章都署名麦田,我们俩办民间诗报那会儿,他也用麦田这个笔名。他说他对原名有着不可妥协的本能似的厌恶。很小的时候,他对跟在父亲屁股后面,赤脚踏着刚刚收割后留下来的麦茬儿一踮一踮地拾麦穗这件事儿记忆很深刻,因此就用麦田这个词做了笔名。
早在决定去麦田家之前,我就在为一个问题犹豫。那年,麦田的英勇事迹像一颗原子弹一样爆炸开来,大大小小的各色标语忽然一夜间贴遍大街小巷,并且上广播,上电视,上省报,上首都各大报,持续升级,几乎全国都知道有个舍己救人的烈士梁卫华了,而我,却甚至连麦田家也没有赶去。当老灰赶来证实,这个烈士梁卫华就是这个梁卫华,就是我们的麦田之后,我只觉得心脏在一抖一抖地抽搐绞痛,又偏头痛,直至数月没能完全消除。我为何就没赶去?这个问题在当时我就未想清楚,如今想来,自是更复杂了。但有一个原因也许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于我来说,麦田已经死了,并且尸骨不存;而我又已然像大家每个人一样,对他死的经过甚至几个细节都是那么的清楚了然。那么,我除了看着外界的沸沸扬扬轰轰烈烈,还能怎样?
卫华出事的时候,我正在西藏,我是一年后才回转到家里来的。我在那边看到了电视里的《新闻╳ ╳》节目与《╳ ╳日报》关于他的英勇事迹的报道,和党中央发出的全党、全军、全国人民向他学习的号召。还在当地看到了从大街到小巷到处张贴着的向卫华学习的各色标语。我当时的心情是非常激动的,要知道,这是西藏,这是祖国的西部边陲啊。
我说得很自在,虽然这种谎话早就编想好的。其实《新闻╳ ╳》与《╳ ╳日报》的新闻报道与号召,我只是在家里和在外面街上宣传窗里看的。
当然我还看到了许多。譬如本地区日报上有整整一大版介绍麦田的连环画,从小时候喜欢听爷爷讲英雄故事,立志要做英雄,上小学时做好事,中学时品学兼优,爱好文学,创作发表过许多思想积极向上的诗歌作品,直到进工厂锻炼,工余创办内部交流诗报,随后积极报名参军报效祖国,再到怎样英勇抢救落海渔民,怎样救出这个落海者,怎样光荣牺牲,部队、党和国家领导人怎样号召举国学习他的英勇事迹。不久又看到日报文艺副刊的麦田诗歌纪念专版。搜罗了数十首我很熟悉的和陌生的作品。其中还有两首我的短诗,是我夹在信中寄给麦田的,也被误植入了这个专版。又譬如省电视台对我们母校的专题采访报道,拍摄了我们上过课的教室、操场和课外复习场地──学校那座小土山脚下的那个园子,还有校长一边捋着稀疏的额发一边无比庄严的讲话,任课老师们有点琐碎冗长的回忆,等等。还有,省台还播出了一台一个多小时的纪念麦田的专场文艺晚会,麦田舍身救人惊心动魄的镜头被编排成了现代舞蹈,有一位红得火爆的歌星专程出台演唱了两首专门为这个事迹谱写的歌曲。晚会的开场是麦田烈士双亲的呜咽和眼泪涟涟,结束时,有麦田烈士之弟当场穿上军装志愿替兄服满军役继承烈士遗志的镜头和一番激昂的讲话。
麦田父亲显得相当激动。他说,是的,如果没有中央领导同志正好视察路过部队驻地,及时知道卫华的事迹并及时向全军全国发出号召,卫华他也不会有可能这样得到应有的评价,如果没有党和国家各级领导的关怀和帮助,我们一家也不会有今天这么好的结果。而他的母亲显得难以克制悲伤,泪珠儿一串一串地往下落,一边不住抹着、小声抽泣着。梁卫国坐沙发上一直默默地抽烟,他的妻子倚在卧室门口垂头无语,长发遮住了她半张俏丽的脸庞。
什么今天这么好的结果?曾经风闻,麦田全家都转了城市户口,都安排了工作,不但有一笔为数可观的抚恤金,本地政府还赠给他们一套颇高级的商品住房,还风传,麦田的未婚妻子并未转嫁,而是继嫁给了比他仅小一岁的他的弟弟──他弟弟志愿替兄服满军役,而且志愿替兄完成这桩婚姻。老灰也有同样内容的风闻,把它们详细地写在一封信上给我。现在看来,这些都不仅仅是捕风捉影的事。
我知道我的话题是很难进展下去的了,比起我预先设想的还要艰难得多。然而我还是硬把话题扯了下去。我已经准备匆匆地草率结束这样的探访。
我听说部队上后来出动了很多潜艇寻找遗体,不知道事实上有无这回事?我沉稳地说出试图印证的疑问,然后自觉异样地扫视着他们。
是有这样的事。这时梁卫国开始接话。找了差不多一个礼拜的时间,没有找到。这是很可能的事,但我们不甘心,他们部队上也不甘心,还有上级,可能也有这个指示,所以就出动了一批潜水艇,一直寻找了一个礼拜──这笔费用不要说若换是我们自己,就是一般的地方政府,也是根本承担不起的。他说完,神情便又开始倦怠,吸烟的姿势很特别,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反捏住,一阵阵地闭口猛吸。
麦田父亲准备要说什么的,被我打断。我觉得这个场面我已经无法再忍受。我故意哂笑了一下,说今天来,一是探访,另外,我很想写一篇回忆卫华的文章,我想我也有为卫华写一篇文章的义务。临了我忽然说,被卫华救起的那个渔民据说就是你们那儿的人?说过之后,才发觉这种装作随便说说的话意外地惹出了麻烦。要把这个也写进你的文章?梁卫国随即说。从神情看,他的疑问至少不止代表了他一个人。我急忙笑说,哪里,不必的,我只是随便问问。但我禁不住心里疑惑,这个疑惑,当我找到那个遇救者时,才释然。原来他们背地曾加怨于他,有过几次三番的吵闹;可能,还有是为了那个谣传。
要不是救他,我华儿怎么会死得连个尸也找不到啊!一直抹泪的麦田母亲这下又愈加眼泪婆娑了。可我还是没有听到陈茜的任何反应,她除了刚进门时一段时间的微笑,在接下的这个沉闷、令人抑郁和悲伤的气氛中,她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无论如何都没预料到,当我面对他的时候,我是这么急躁和暴怒。虽说这种急躁和暴怒被我勉强按捺住了。
我只有自己给自己解释,也许这正是我从身体到心理都极端脆弱的缘故。这段时间我经常暴怒地与妻子吵架。理由是,我多次请她不要在我正在午睡的时候进入我的房间,并且在我的床边不住地走动,发出各种响声,而她每次都很委屈地说她根本没有进入我的房间,还流泪,一边红着眼一边争辩。我觉得也许是我太脆弱了,才无法忍受这种争辩。那么同理,也许是我太脆弱了,才难以忍受他的这副拒人于门外的不合作的态度。
你是卫华的朋友?我怎么不认识你?
不但是朋友,而且是最要好的。为什么一定要是你认识的?
因为我也是卫华的朋友。你为什么要找我,怎么找到我的?你说!
朋友?你是说,你和卫华是朋友?我大感惊诧。我为自己先前不知道,以前的报道中也没有提及他们之间的这一层关系而惊诧。或者,正是这个惊诧,才使得我按捺住了内心的急躁和暴怒。
对,是朋友。怎么有什么不对?他依然一副霸道的姿态和口气。你说,你为什么要找我?怎么找上我的?
找你还不容易!谁都知道卫华救起的那个落海者,就是他家乡的一个渔民。这里只有三个渔村,我运气很不错,没打听几下,便找到你了。找你干什么?想请你帮个忙。因为这些年我一直呆在西藏的拉萨,刚回来不久,不知道当时的详细经过,很想知道。刚才已经说了,我和卫华是最要好的朋友,凭这一点,我想我就应该知道一点,你说是不是?再说,我是搞写作的,以前同卫华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会写写卫华。说到这儿,我知道我一连串不软不硬的话起了那么一点作用了,他没有察觉我的话里前后有点矛盾,不能自圆其说。
他一身名牌时装。大热天的还是一双笨拙的运动鞋。硕大的戒指。腕上沉甸甸的手链。一条粗得使人想到绳索的项链。然而头发略微枯黄,皮肤黝黑,指掌粗糙,指甲内装着无法剔除的黑污。典型的一副当地年轻讨海者进港上岸后的派头。
你一说这些我就来气。那个时候,他们跑来和我闹,说要不是我,他们卫华怎么会死。谁知他们卫华不但是英雄,还一下子是烈士了。要不是我,他怎做了烈士?后来的好处统天下人都知道,不用我说,哪料他们还来闹,这是假惺惺做给人家看的,其实啊,肚里甭说有多高兴啦。不是吗?这么穷,要不是我,八辈子也翻不了身!他娘的,自己风光够了,还拉老子……
他当着我的面如此粗鲁,骂骂咧咧毫无顾忌,而最后却突然打住。还拉你怎么了?我紧追着不放。
他不由有点吞吐起来,嗓音也压低了许多。是这样的,不知怎么外面有了谣传,也不是谣传,只是有那么一点私下里说说的。可能是他们家知道后告的,也可能让直接透到上面了,上面认定是我造的谣,就把我弄进去了。好了,闲话不说,说正经的,你要我再说说经过,就再说一次。也不知说过千百次了,你这次,没准是最后一次,都几年过去了,谁还会再来要我说说,是不?说着他嘿嘿笑了。
先说谣传,还是先说谣传,我忽然很想听听谣传了!反正是谣传,谣传难道就是你造的就不会是别人造的?你说是不?谣传些什么呢?我发觉我除了急躁,好像不再有窝火的感觉了。我正与他渐渐变得融洽。
也好。对!谣传难道就不会是别人造的?谁能证明谣传是我造的?没有我,他不会成为英雄,成为烈士,他们家不会有这么好的福,但我没有他,不早就喂鱼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呢!我怎会造他的谣,你说?我就是当着那伙人的面这么说的,他们没气了,所以坐了没几天,老子就没事出来了!
谣传就是有关你要听的经过的。当时气象预报要刮台风,出去的船回不来了,我的船躲在福建的那个港避风。说我是上岸闲逛时碰上卫华的。卫华部队的兵舰也正好抛在这个港。这样的碰面太意外,也太高兴,就去喝酒,好几年不见了。后来喝到深夜,都醉了,他醉得比我厉害得多,我挽扶着他,恍恍惚惚地送他回舰。这时台风已经临近,港口风大,还下雨,也大,我们都湿透了,上兵舰要走过一块跳板,谁知,刚要走近跳板时,舰上突然停了电,一片漆黑,我们摸索着上去,一不小心双双跌入海里。可我酒性好,喝得不少,人还清醒,就爬上来了,而他扑腾了几下便没了。
他说得太慢,试图用简洁的话来概括,因此总是不必要地停顿,做手势,还有点结巴。
就这样。你说这不是太邪门了?部队里是不准喝酒,更不准醉酒的,卫华怎会喝酒,还醉得这么厉害?这不是犯法了?简直就跟亲眼见了似的,有鼻子有眼珠子的。鸟!再说,就是这样,像谣传的那样一五一十地真实,可怎会坏事变成了好事,醉死变成了烈士?天底下有这号子好事吗?是不是?要知道,舰上还有这么多人看着呢!怎会鸡变成鸭了?哪有的事!
好了,说得口干。说真的。
当时的情景,谣传的也差不离。但我不是上街闲逛,说真的,我是病了,发高烧,正在买水果,是卫华先认出我来的。若换是我,就不一定认出他了,他要陪我看病,结果找不到地方,这时儿早下班了关门了,所以是他说舰上有医生,带我去,说发这么高的烧不马上退温怎么成。后来就刮起了大风,下了大雨,他就扶我走,后来刚到跳板,舰上停了电,什么都看不见了,结果他摸索着上跳板时,因为扶着我,又大风大雨,一下跌了下去。落下去后,我又灌了水,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拼命想托住我,托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这时舰上灯又亮了,有几个人看见了我们,朝我们抛来救生圈,他拼命把我装入圈子,套住我,最终自己用尽了力气,没有抓住救生圈,被水流吞没了。
我们的话题是被一个浓妆艳抹的妖娆女子给打断的,并且她带走了他。他说这是他女友来了,一面向她介绍,她很不高兴地瞟了我几眼,然后别过头去。
卫华就这样死了?我说。说得好笑,很多余。
不是死了,是喂鱼了。海里的鱼有好多是吃人肉大起来的。他阴恻恻地笑。就先站了起来,拍拍屁股。好了,麻烦我说半天,算是帮你忙了。那谣传可真不是我造的,兴许有人眼红,编一个解解红眼。卫华救了我,没有他,我怎么还会活着?我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不过他死了也没太冤,他家里人都享福了,是不?对了,可不要给我添麻烦,我可说的都是实话,没半点假。我是看在你是他朋友的份上才这么费神费口舌的。
我还要说,他抢先说了。我还没问你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不信耍笔杆的!若你耍什么花招,当心我拿刀子捅你!你仔细记着点儿,朋友!
有一家杂志社的回函早收到了。他们说,去年该地方邮购该刊的读者只有一个,叫林海,款是分期寄的,但都是同一个地址。因为记录存档的只是订购者的邮编地址姓名和期数册数,取款时汇单即交邮局,所以很抱歉无法提供该读者的笔迹。我照他们提供的那个地址先后挂号寄出了两封同样的信,不久均退回。收件人已迁址。
而对于这一事件,妻子总摆出一副冷嘲热讽的嘴脸。有一天当我又拿起这信,再一次与她探讨它的行文口吻和用语习惯时,又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我的理由是,你不该如此自私,你除了自私,其它什么都没有了!她的理由是,这根本就是你发神经,天底下的事都像你想象的那样,那就乱了套了,你怎么不干脆跑神农架里去找个野人试试?照我看哪,这封信就像你自己写的──你不觉得很多地方与你写的神似?
当年的时候,妻子对我的才情表现出一种如痴如醉的痴迷。而曾几何时,妻子对我的写作已经不冷不热,我的写作也很少能令她兴奋。我想这也正常。但在她眼里,我除了写作,现在就剩下发神经了,那么这个时候,就只能让争吵争吵吵架吵架成为我们生活的主旋律了。但我不会怀疑发神经的是我。非常明显,这样一封匿名信,并不是谁都可以制造的。再说,虽然这封信的用语习惯令我疑惑,但行文的口吻,其隐隐透出的难以言说的东西太多太多了。这样的一封信,如系伪造或谁借此搞一个恶作剧,这都是绝对无法被我接受的猜测。
这次争吵和解的契机是某个中午的一次持久的本能冲动。我照例躺下午睡,妻子冲完冷水澡来到床前,也挨着我躺下。她本是很少午睡的。一场仿佛殊死搏斗的作爱过后,我们都浑身赤裸大汗淋漓地相拥睡去。不知什么时候我听到了门铃声,随后便有人开门进来,直奔我们的睡床,我竭力试图赶快醒来拽过毛毯盖住我们的裸体,却怎么也不能,拼命捅怀里的妻子,妻子翻了个身,好像要醒了,却就是不醒。我感到快窒息了。又可怕地耳鸣,头痛欲裂。我听见那个人在我们床前走动,过了好久,最后坐到窗下的书桌前。而我骤地挣扎醒来,却只见什么也没有,妻子仍熟睡在我的怀里。不由一阵沮丧地黯然神伤,弄醒妻子,我说什么时候得去看病了。妻子不置可否,突然睡眼一亮,猛呼一声:老灰!喂,你说会不会是老灰?老灰这一年多音讯全无,但不是说到广东去捞钱了?说不准正是老灰这混蛋一时心血来潮的恶作剧!你在这边犯神经,他正在那边乐不可支呢!
我发觉自己一下子什么都弄糊涂了。
这天夜晚,我又一次感到冷战结束后的和平状态的幸福。我们睡在床上不再保持着不必要的距离。我们生个孩子玩玩吧,妻子用手拍拍我的下巴。你不行了,得让儿子上,将来,就把你的笔名让给我们的儿子吧。妻子常常有惊人的妙语和创见。譬如生个孩子玩玩,把我的笔名世袭给儿子干,就是。
你说,这封信若真不是老灰的恶作剧呢?我拨开她的手,说。什么时候让我逮着老灰,就会明白。我总是直觉它不是,一切都像是会与我猜想的一样。你要知道,这其实根本不是纯粹的猜想。我直觉有一个巨大的问号,正悬在我们面前,整个事情都要被这个问号搞乱!现在,我们要等待着第二封信什么时候猝然出现!
如果真的是老灰呢?妻子还是不耐烦我的话题了,她蛮横地打断了我。
如果真正是老灰的话,那么也许他的恶作剧就算客观上让我写成了一篇特别的小说罢了。我说。
什么小说?那样厚的吗?你要到斯德哥尔摩去领奖吗?妻子突然翻身,毫不客气地把她那只硕大的屁股对准了我。我忽然非常惊讶,惊讶于她怎么从哪里知道的斯德哥尔摩,就像惊讶于这么多年了今晚才第一次察觉她的屁股竟然如此硕大无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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