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没想到,在这偌大的不堪喧嚣拥挤的城市的边缘,竟然还会有这么一个清幽古朴的去处。
高立标队长第一次赶到樟园是盛夏的一个午后。强烈的阳光照射在樟园两扇腐朽剥落的大门,也照在高立标队长已经微驼的后背。高立标队长盯着大门上一对黯淡无光的黄铜门环,仿佛觉得它们之间锈迹斑斑的铁锁顷刻间就要无声地蹦开,然后无声地跌落进萋萋的荒草。
高立标队长感到了一阵无法抵挡的炙热,他退到距离樟园大门三十步外的一棵苦树下,一块小得可怜的斜斜埋在地里的小青石,让他有点迫不及待地一屁股坐了下来。他扯了扯前胸后背贴在肉上的湿透的衬衣,掏出盒烟,哆嗦着叼起一根,却忘了点燃。他上扬的目光此刻逾越过樟园的墙围和大门,正与院内几棵参天老樟映衬下的古怪建筑撞了个正着。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这栋起码建于半个多世纪前的楼阁,在这样的一个盛夏的午后,似乎仍然处于某种可怕的阴影当中。
高立标队长紧缩的瞳孔,立即被那本二十多年前的泛黄的卷宗所遮挡。
二十多年前,这个樟园接连发生的疑案,曾经惹得好一阵沸沸扬扬。
这个樟园其实是一户地主的园宅。随着财富的不断积累,樟园主人也不断地一步步扩大樟园的面积和规模。最后,樟园四周筑起了人把高的墙围,同时很快有了一座高高矗立的四面布满枪孔的炮台。然而好景不长,樟园并未遭受土匪的洗劫,樟园主人却在那场声势浩大的土改中被一下子正了法。只是有一点非常奇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自从樟园主人的毙命和樟园主人所拥有的田地悉数没收充公之后,这场旷日持久的运动,似乎突然因为某个缘由而回避了樟园,非但樟园主人两个刚刚成年的儿子一直安然无恙,逍遥在外,就是樟园,也一直丝毫没动。但是,当樟园主人的两个儿子十数年后回来,心惊胆跳地再次住入樟园,樟园却依旧难免劫难。轰轰烈烈的文革开始了,樟园的大门被轰开,炮台被推倒,夷为一片瓦砾,而樟园主人的两个儿子被一次次地批斗,挂牌游行,折磨得死去活来,并且从此成了妻离子散的孤家寡人。
但樟园主人的两个儿子并未死于这样的折磨,而是奇怪地相继死于莫名其妙的惊吓。
二十多年前,高立标队长还在外地,高立标队长是在樟园疑案的传闻渐趋平静以后才调进区公安局的。调进区公安局那会儿,高立标队长还不是队长,是刑侦队的侦员,高立标队长成了刑侦队长是十多年后的事。也就是说,高立标队长干了十多年的侦员,干了十多年的侦员之后,才从一名功绩显著的侦员转变为统辖一队侦员的队长。
使高立标队长在行将退居二线之年,重新从档案室里翻检出关于樟园疑案的卷宗,在一阵一阵散发的霉味中披读二十多年前的陌生的案情,是因为这个樟园的再一次被人记起。
记起这个樟园的是一位海外侨胞。这位海外侨胞要投资拍摄一部名为《凶宅》的影片,他知道樟园至今仍在,所以他固执地要把樟园作为《凶宅》的拍摄实景。并且据说,这位海外侨胞愿意斥巨资购买下这座樟园。
这位海外侨胞的固执恐怕是没有理由的,然而他的豪举却似乎可以理解。这位海外侨胞不仅早年与樟园毗邻而居,而且他的父辈乃至祖父辈,都曾经一直是樟园主人雇用的长工。也许是真正对这座业已尘封数十年且业已被人遗忘的樟园的兴趣,或者干脆说,也许是为了一显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扬眉吐气,反正,樟园将从此成为有主之园,樟园可以再现它的神秘和诡异,且可以平白换来一笔可观的巨资,这是无可怀疑的了。
可是这位海外侨胞还有一个小小的条件,那就是,二十多年前的樟园疑案,必须重新立案侦查,他必须首先得到一份明白无误的可以经得住推敲的关于早年樟园主人两个儿子具体死因的侦查报告。
因此,面对着樟园的大门,高立标队长觉得连这个夏日午后的炙热的阳光都变得有些虚幻起来。他能让这个卷宗中不了了之的二十多年前的悬案,终于驱除迷雾,弄出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所谓的真相吗?
高立标队长不由得摇头。摇头之后,高立标队长又突然开始点头,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最后霍地长身而起。
高立标队长第二次赶到樟园是三天以后。像第一次一样,穿着平常的衣服,坐的是开向郊区的公交车,到了距离樟园半公里之遥的地方下站,然后慢慢地踅进来。所不同的是,这次是傍晚,不是午后,而且这次他带了一个人,队里最最年轻的一个侦员。这个侦员叫小马。小马也是一身平常的衣服,只不过他提着两只很大很大的箱子。每天傍晚无论如何都要赶到樟园宿夜,这是高立标队长的决定。当然,没有人知道高立标队长为什么必须要这么做,至少是没有人完全清楚高立标队长为什么必须要这么做,这包括高立标队长准备随身带着的小马。
高立标队长在樟园的腐朽剥落的两扇大门前迟疑了半晌。
迟疑了半晌之后,高立标队长似乎没有费力,就拧开了樟园大门上挂着的这把锈迹斑斑的铁锁。趁着暮色四合的当儿,他和小马悄悄进入了樟园,然后随即转身原样关上大门,然后搬起门后的一块小小的石头,仔细堵好。
高立标队长吁了一口气,他说,我们进来的时候,有人看到了。
小马立即跳了起来,变色说,没有呀,我留过神的,怎么会?
高立标队长不看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院中石块小径边的那棵樟树。那棵樟树约摸需两手才能抱拢,可如此粗大的树干却只稍稍高于一人,便枝枝桠桠地叉开去了,苍苍老老的枝叶占踞了大半个前院。
高立标队长说,是有一个人看到了,不会错。然后接过小马手里的一只箱子,就地打开,取出一只电筒,不由分说踢开掩没石径的杂草,向着前楼走去。
电筒打开的时候,才知道这楼中的灰尘到底积了多厚。
高立标队长带着小马走遍了前楼所有的房间,然后进入后院。后院依旧是荒草,还有荒草中的石径。当然,整个后院再除了一口大井,剩下的还是樟树、樟树和樟树。高立标队长带着小马又逐次走遍了整幢后楼和两溜厢房,这才回到前楼。高立标队长和小马的脚印几乎一路都是那么的清晰可辨。
这是一座非常特别的园宅。它的前楼是一幢两层的笸斗式的楼房,后楼也是一幢两层的笸斗式的楼房,后楼与前楼相距约三四十米开外,但后楼要比前楼高出好多。并且,后楼两边都有与之相连的一溜厢房,两溜稍狭稍矮的厢房犹如后楼伸出的两只手臂,远远虚虚的抱拢着前楼。这就是这座园宅的全部建筑。除此,它的前院与后院的所有空间,几乎就都被那些生长了数十年的樟树所占领。
樟园。这么多这么大的樟树。这樟园的主人,他为什么要把这个园宅叫作樟园?为什么要种这么多的樟树?这樟园的主人他有没有料想,数十年后,这座樟园将为这些老樟所遮蔽,终年不见天日?
就在再一次推开前楼堂后的那扇破败的板门,进入堂后,刚要起步跨上楼梯的当口,小马突然看见了耗子。这是一只老掉了毛的硕大的耗子,正拖着一截光秃秃的粗壮的尾巴,缓慢地爬过过堂的门槛下的那个大洞逃向堂前。小马毛骨悚然。小马说,高队长,耗子,耗子。
高立标队长却充耳不闻,他一步跨上了嘎吱作响的楼梯。他指了指小马身后的一个位置,告诉小马,这就是当年樟园主人两个儿子倒地身亡的地方。
小马开始不寒而栗,而高立标队长却笑了,他想起那本卷宗中关于樟园闹鬼的一段多余而且荒唐可笑的记述。他说,我们就睡这梯口上的过道。
小马以为自己听错了,他问高立标队长,他说高队长,我们睡哪里?
高立标队长已经站在了这梯口上的过道。高立标队长想也许小马真的没听见,于是高立标队长用电筒磕了磕这过道边上的一排结满蛛网的栅栏,又说了一遍。我们就睡这梯口上的过道,他说。
一周过去了。在这一周中的每一个夜晚,高立标队长带着小马,几乎踏遍了樟园的每一个角落。而樟园里除了频频出现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各路耗子,除了随时随地都会嗡嗡作声轮番进攻的蚊子,剩下的就是令人窒息的死寂了。
高立标队长似乎一直在期待着什么的出现。
每一次进樟园,高立标队长都必须自己亲手关上大门,然后亲手搬起那块石头,用同样的角度和方法,仔细堵好。而每一次出樟园,他又必须自己亲手去搬那块堵着的石头,同时检查它的角度,然后开门,然后亲手关门,亲手锁上那把崭新得刺目的大铜锁。
高立标队长还告诉小马,每一次进樟园,都必须穿上同一双风凉皮鞋。
小马明白了,高立标队长是预料有人会进这座樟园。但是谁会进这座樟园呢?他们这么多次进出樟园,虽然是傍晚来清晨走,虽然是悄悄的装作漫不经心的,可过眼到的人毕竟不会没有。对了,就在第一次进樟园的那个傍晚,高立标队长就说有人看到了的。还有那盏每天充电的提灯,每一个夜晚,它都要有意无意地朝着樟园的上空照上几回,照上一段时间。那么再加上白天高立标队长在樟园附近居民中频繁活动,调查几十年前樟园的陈年旧事,有心人自然会开始注意樟园的。但是谁又会进这座樟园?就是偷偷进入樟园,难道与二十多年前的樟园疑案有什么干系吗?
这一周里每一次黑暗中的睡眠,几乎都是不踏实的。睡帐内,高立标队长可以感觉到小马屏声敛息中的心跳,小马可以感觉到高立标队长一边思索一边仰望帐顶的微微浮肿的双眼。然而小马几乎一点儿也不知道高立标队长他不断思索的是什么。小马只知道高立标队长思索的一定是一些很值得思索的东西,这些值得思索的东西一定是关于这个樟园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疑案的。因为,在小马的眼里,高立标队长是那样的令人肃然敬佩。
事实上,高立标队长思索的东西也当然是关于这个樟园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疑案的。
已经一周过去了,这些夜晚,高立标队长带着小马,把整座樟园搜索了个遍,而这样的搜索仅仅是搜索而已,高立标队长知道这自然是不会搜索到任何蛛丝马迹的。其实高立标队长需要的是一种亲临其境的氛围,一种诡秘的氛围。高立标队长之所以放弃了休息日,每个夜晚都放弃了休息时间,带着小马来到樟园,为的就是在这么一种诡秘的氛围中思索,企望某种莫可言喻的灵光的降临。
高立标队长几乎每天都要打开那本泛黄的卷宗,仔细披阅一遍。他需要的是一次一次地驱散那些集结在卷宗中的迷雾。作为一名积累了太多太多的独到经验的老侦员,高立标队长为二十多年前的那几场侦查深深感到失望,同时,对于那个二十多年前撰写这本卷宗的侦员感到了不止一次的气恼。高立标队长总觉得樟园疑案其实应该是完全不难侦破的,假若侦查此案的时间不是在二十多年后,而是在二十多年前。樟园疑案之所以成了樟园疑案,纯粹是由于当时那些侦员的平庸无能。
樟园主人的两个儿子相隔不到半年,就双双死于惊吓,而且在同一房间。非常显然,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阴谋。不难设想,樟园主人的两个儿子相似严重的心脏病史,或许是樟园家族几代的血脉相传。而阴谋的策划者显然知情这个秘密,也只有知情这个秘密,他才能如法炮制,让樟园主人的两个儿子相继双双睁大两眼带着极其可怖的面容倒地身亡。
但是谁会是这个阴谋的划策者?在那样的非常年代,樟园主人的两个儿子不仅妻离子散,而且饱受折磨,整天如惊弓之鸟,谁还会觉得这样犹还不够,还非得要置他们于死地?是某一个人,还是某一些人?可惜二十多年过去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二十多年,人事全非,当年的划策者,也许已经垂垂迟暮,也许早就魂归黄泉?
高立标队长又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现在的那个所谓的海外侨胞。他为什么如此钟情于樟园,要把那部影片放在这里拍摄?他斥巨资购买樟园,这可以理解为是一种嗜好,可以理解为是一种炫耀,或者可以理解为是某种心理学上可以解释的情结,再或者,也可以理解为是这个樟园里还隐匿着什么秘密。但是为什么还要一份白纸黑字确确凿凿水落石出的关于二十多年前的樟园疑案的侦查报告?既然畏惧樟园可怕的迷雾,又何以贸然出手购买如此不祥的园宅?难道他就是当年阴谋的知情者,甚至是划策者,而要求重新立案侦查云云,乃只不过是一个恶意的玩笑?
可高立标队长暗中的调查几乎一无所获,倒是那些荒唐的无稽之谈,一再被人提起。高立标队长惊讶的是,几十年过去了,在那些一再被提及的神神鬼鬼的事情当中,竟有几则与那本卷宗中的荒唐记录吻合得毫无二致。
比如说樟园的那么多房间,有一段时间,半夜里,经常有一盏灯火忽儿在这个房间忽儿在那个房间,忽儿在前楼忽儿在后楼忽儿在厢房地晃动,甚至一连有两夜,整座樟园灯火通明了半个时辰。又比如说有一次,三里外的一个惯贼趁着月黑风高潜入樟园砍柴,当他爬上前院的一棵樟树,刚操起柴刀砍了三下,就被吓得屁滚尿流掉下树来摔了个半死。为什么?他一仰脑壳看到头上坐着一个白衣白裤披头散发吐出一截血红长舌的女鬼!再比如说,樟园主人的两个儿子出事的夜里,好端端的锁着大门,却糜集来一群不知哪来的野犬,在樟园的前院后院嘶哭,赶也赶不走。这些野犬哪来的,难道是翻墙进去的?
一看见那本卷宗或者一想起那本卷宗中的这些丢人的愚不可及的记录,高立标队长就想拍案而起,甚至要破口大骂。
意外的事情总是会发生的。第二周的时候,樟园里终于出现了一次陌生人的脚印,这些脚印几乎遍及前楼和后楼。
来的一共是三个人。根据脚印的形状和纹案,不难判断,其中两人穿的是同一种品牌的风凉皮鞋,只是差了一码而已。然而另一个人穿的,竟是走动很不方便的拖鞋,因为这个人的脚印与脚印之间时常有一种拖趿的痕迹,脚后跟位置带起的尘土大多落在脚印之后,而且比较明晰的,他的脚印中总有三个园点状的突起,这分明是三角带的三只圆头。
显而易见,他们都是翻墙进来的。他们从后院右侧墙围那个有点豁口的位置爬进来,然后都经过了院中的井台,再到后楼,然后到前楼,前楼下来,再到前院的大门口,最后踅回,从原处爬出。
高立标队长的脸色自此变得异常严竣起来。他不相信这些人进入樟园仅仅是偶然的兴起,他相信这些人进入樟园一定怀着某种目的,而这可能与遥远的樟园疑案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所以侦破樟园疑案,必须紧抓住这个突破口。高立标队长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契机。
但是相对于高立标队长有失急迫的调查,事情的结果却是令人沮丧的。第二天,高立标队长一改往日谨小慎微旁敲侧击独自暗暗进行的调查方式,居然带上小马,在樟园附近开始了半公开的询查。然而接受询查的附近居民几乎一律矢口否认曾经目击有人翻墙进了樟园或者从樟园里翻墙出来。
高立标队长感到了某种可怕的蹊跷,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立即改变计划,决定变主动为被动,守株待兔。他相信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那三个翻墙进来探看樟园的人一定不会不再来。
因此,在接下来的每一个夜晚,樟园里多了几处雪亮的灯光,并且不时地移动,从这边移到那边,从那边移到这边。
高立标队长和小马仍旧每天傍晚时分趁着暮色进入樟园,翌日清晨悄悄离开樟园。但只有他俩知道,樟园里多了两个人:小宋和小丁。小宋和小丁是高立标队长手下两个非常精干的队员,他们的任务是每天天未亮之前隐进樟园潜伏,天黑这后结束潜伏离开樟园。
小宋和小丁如此这般在樟园接连潜伏了差不多十天,两人都瘦了一圈。然而半点收获也没有,是撤退还是继续潜伏?已经有许多次,他俩都用这样一种询问的目光看高立标队长。但每一次,高立标队长都似在犹豫不决,又都似没看到他俩的表情,只是在顾自沉思。
这一夜,刚刚开始习惯在这黑咕隆咚的梯口过道上过夜的小马,忽然又辗转反侧,怎么也难以入睡。对于樟园疑案,最初,高立标队长拟定的期限是一个月内结案,可眼看就要过完一个月了,而所谓的案情却毫无进展可言。这样的生活自然是要继续下去的了,小马想。小马这样想的时候,眼前便忍不住浮现起艾红幽怨的身影。
小马与艾红好上已经快有一年了,但艾红一直对小马心存戒备。艾红向小马解除武装是一个月前的事,也就是说,艾红刚刚向小马解除了武装,小马刚刚可以对艾红为所欲为,这时小马就开始跟着高立标队长每天都在樟园宿夜了。没有办法,小马只有把这个时间安排在中午。一想起这种滑稽的事情,小马就忍不住想笑,于是小马就笑出声来了。
小马不能笑,一笑身子就抖得厉害,这是小马的习惯。现在小马不仅笑得身子一抖一抖,而且还笑出声来了,所以小马随即吓了一跳。他知道和自己共枕而卧的高立标队长每晚总是思考着什么,那有些浮肿的双眼,总是不断长时间地注视着黑暗中的帐顶,直到午夜。
于是隔一会儿,小马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高立标队长。
高立标队长果然还醒着,但是,他对小马刚才的失笑却好像并没在意,甚或根本没有觉察,而且奇怪的,小马发觉,高立标队长虚胖的脸上,居然似乎也浮起了一副笑容。只是高立标队长的笑是无声的,他的笑仅止是笑意而已。
高队长,您在想什么?小马脱口说。说过之后,不由懊悔不迭。因为这样的问话是多么冒昧和不敬,小马觉得。
高立标队长是在小马开始懊悔不迭之后才回过神来的。高立标队长嗯了一声,脸上的笑意也很快收敛了起来。
蔡淑姬。瞧这名字,就觉得她是个有才有貌、雍容华贵的大家闺秀,你说是不是?高立标队长看了看小马,说。
谁?小马愣了。
蔡、淑、姬。淑女的淑,姬妾的姬。
蔡淑姬是谁?
这个樟园主人的太太。
您怎么知道?小马惊奇起来。
高立标队长笑了笑,不再说什么,探手抽出一根烟点上,吸了两口。
你没有发现这屋里有一面镜子?他说。
小马不由立即支起了头,黑暗中,当然看不见那面镜子,但那面镜子就在这堂后的门边上。那面镜子尺把见方,蒙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蛛网和蟑屎,小马昨天才看高立标队长擦了一把的,不过当时小马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没在意罢了。
小马终于明白,这面镜子上一定刻了什么字。
这面镜子是一个叫做上官英雄的人送给樟园主人夫妇的新婚礼物,四边镶了檀香木,右上角刻着几行小字,樟园主人叫梁富治,夫人就叫蔡淑姬,他俩是1936年结的婚。高立标队长说。
但是高立标队长为什么要笑?他又凭什么觉得蔡淑姬一定是个有才有貌雍容华贵的大家闺秀?难道,是蔡淑姬这个名字使高立标队长想起了某个女子,这个女子也叫淑姬或者文姬什么的,她漂亮标致,早年曾经令高立标队长倾心不已并且一直暗恋一直念念不忘?
小马很想再问一问的,可他还是没有再问,也不敢再问了,他只瞥见高立标队长继而再次陷入了某种似有似无的遐想之中。他忽然觉得高立标队长其实并不是一个绝对严肃与刻板的人,有些时候,高立标队长绝对是个很平常很亲近的人。
高立标队长是第二天傍晚告诉小宋和小丁不必再来樟园潜伏的。高立标队长同时告诉小马,从明天起,他们也不必再在樟园宿夜了。
小马这才想起,到明天止,他们正好在这樟园宿了整整一个月。整整一个月,三十个闷热难捱比起野营露宿更艰苦十倍的漫漫长夜啊!
高立标队长后来好像突然记起,又告诉小马,明天就把这樟园的事情了结了。
怎么了结?高立标队长没有说,小马也就不便问。但是小马想,怎么个了结法呢?
也许,高立标队长会动用这一个月来对樟园的每一个角落所做的详尽的勘查,动用这一个月来对外的明察暗访,动用这一个月来对那本卷宗的反复推敲,再动用他的一丝一毫无可置疑无可辩驳的逻辑,和动用他数十年积攒下来的经验和英名,以论证樟园并非凶宅而二十多年前的樟园疑案其实只是肇事于一些人很不该的过分险恶毒辣的阴谋?对,也许从一开始,高立标队长就是胸有成竹的,他这么做,其实是早就有所预料要走的最后一步棋?
小马想不明白。不过小马又想,无论如何,反正到了明天,就会有个眉目了的。
这一夜,小马入睡得特别早,睡得也特别沉、特别香,并且打起了欢快的鼾声,以致午夜时分,当窒闷中难以入眠的高立标队长听到异常的响动,蹑手蹑脚从睡帐里出来时,由于一种油然萌生的歉意而不忍把他推醒。
那个异样的响动来自后院,似乎是那口老井所在的位置。这样的响动,很难使人相信它不是由人的某种动作所发出的。
高立标队长捎上了电筒,又摸了摸腰上别着的真皮枪套,但随即为自己的习惯动作哑然失笑起来。樟园里没有别的人,在这样的午夜,难道果真还有人翻墙进来?即便就算有人翻墙进来,他想干什么?难道还带着家伙不成?
高立标队长悄没声息地走完那架稍一用力就嘎吱作响的楼梯,骤地发现,这后堂通向后院的板门什么时候竟然大开着,朦胧中,能够看到几丈开外那棵歪脖老樟的黑乎乎的身影。高立标队长心头急剧一跳,拧开电筒,而电筒在发出刺目的亮光的刹那之后,立即熄灭。慌忙中,高立标队长紧攥电筒的左手往心口一搂,右手迅速拔出了腰上的手枪,移步一靠,双腿一紧,背脊贴上了墙壁。
这时,冷丁一阵风吹过,风过之后,门外紧接着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谁?!
高立标队长大喝一声。而就在高立标队长大喝一声的同时,洞开的门口出现了一个阴森的黑衣男子,这黑衣男子也随即把他手里的手枪对准了高立标队长的胸口。
高立标队长再次呵喝的时候,枪同时响了短促的两下。黑暗中,一具躯体在坚持踉跄了数步之后,哼声倒地。
高立标队长手下的全体队员以及有关人员陆续赶到樟园,差不多已经是次日的凌晨。楼梯脚边蹲着面无人色的小马,一副嚎啕大哭的样子,却已经没有了泪水和声音。高立标队长静静地倒卧在两米之外的地上,可怖的神情猝然僵住,永远留在了他那张显得虚浮的脸上。
小马是在高立标队长倒地身亡后才从睡梦中惊醒的,因为小马在梦中参加了一次大规模的狙击战,他一直冲锋在前,突然听到两声异样的枪响,马上趴下,可他趴下的位置正好是一个陷阱。小马惊醒之后发觉不见高立标队长,怎么呼也呼不应,好不容易找到提灯拧亮,就看到了这恐怖的一幕。小马的第一个反应是到睡帐内找手机,立刻向单位里的报警台报警,当他一手提枪一手提着提灯向后院扫描的时候,自然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非常恐怖的情景,一定是看到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如果要是没有,那他为什么要开枪示警?那他自己为什么反倒被这样惊吓?──大家看到,小马的两只眼里也充满了恐惧,他一面干涩得几乎没有一滴眼泪又沙哑得几近无声地恸哭着,一面类似精神失常地语无伦次说着什么,而只有这两句是被他互相连贯地清楚说出的。
小马说的这两句自然是可信的推测。高立标队长办了数十年的案子,可谓久经沙场,但他从没伤过一个人,并且他有个奇怪的习惯:他从不对空鸣枪示警,如果对方反扑或者逃窜,他总是只打其两侧空间或者两侧地面。这次也没例外,高立标队长一枪扫了门框左边,击落了那面蒙尘的挂镜,一枪扫了门框的右边,子弹擦过门轴,深深嵌入了紧挨着的廊柱之中。
而队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在接手樟园的案子之前,身体不适的高立标队长才在家休息了半天。高立标队长完全可以指派谁或指派谁谁来的,可他却偏要亲自出马。高立标队长身体不适是因为他的心脏已经有了病变的征兆,甚或,他的心脏病史又突然翻过了一页?假如是,这他自己知不知道?要是知道,那他为什么还要执意来这个不祥的樟园?
大家想不出一个明白的答案来。
不过仔细想想,小马说的肯定没错。小马就是一遍遍说着这两句话的。日出之后,闻讯赶来的人潮从前院涌进堂前,见过堂的门被封堵,又绕到后院,怎么也挡不住。他们一边把后院踩得一塌糊涂,一边听着小马两眼发直的诉说──
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非常恐怖的情景,一定是看到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如果要是没有,那他为什么要开枪示警?那他自己为什么反倒被这样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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